酒柜与酒
2018-11-20若荷
若荷
打开老屋墙角的那只普通的柜子,总有一缕淡淡的酒香飘溢出来,随着这缕不意而至的飘忽酒香,几个写有“老窖”字眼的酒瓶闪入眼眸。每次看到这只酒柜还有这些酒瓶,我都轻轻地拿起、挪动,弹去周围浅浅的一层尘埃,然后虔诚地关上柜子上的小门,轻轻地离开。
然而,当我打开并且关上酒柜上的前门,记忆却不能如我轻轻离开那样把它们封闭在脑海之外,而是每当我一次次打开,再一次次离开之时,这只普通的酒柜以及它那淡淡的酒香,也随之跟着我的目光驱之而去,在我的眼前如影相随,怎么也挥不去它们的影子。
这是一只用普通木料做成的柜子,颜色暗红整体陈旧,有些地方甚至严重脱漆,然而整个柜子还敦实方正扎壮如初,门脸、柜沿和柜脚的各部之上,镶着精刀细刻的精致花边、镂空花纹。柜子的四面挡板从中间平展地凹陷下去,然后框架与各个板面衔接之后紧紧地契合在一起,一眼望去如同一个严谨的整体,看不出任何人工间接的缝隙。正面对应开启着两扇小门,小门之上挂着一把精致的小锁。因为精致,所以摆放在我们家里便略显孤单。
我曾经猜测,这只酒柜在多少年前,应该是家里某一个人的家具中包含的一件,暗红的底色让我想起当地流行的新娘嫁妆,或者它也曾经历过显赫一时的十里红妆。但是这只酒柜自从跟了我的父母,就再也找不到十里红妆的显贵风采,亦找不到那与众多嫁妆摆满厅堂的娇巧炫耀,我相信,父母当年结婚时所拥有的所有的家具,赶不上十里红妆的百分之一,因为从我记事起就发现,父母众多的是纸箱和木板箱之类。
在我的记忆里,打开这只酒柜的机会并不是很多,只有过年的时候才由家人不作分工地擦抹一下,主要的清洁任务还在我的身上。记得我很小的时候,每年春节之前都要做室内清扫,除了其它的家具,还要包括这只酒柜。它太小也太精致了,以致让我们全家人都爱惜不迭。我先是按照大人的吩咐,接过母亲交给我的五元钱,把空了的酒瓶拿到供销社里一只只装满,关上它那精工制作的小门,“啪”的一声扣上悬挂在上面的一把小锁,然后用湿抹布在上面各处擦抹一遍,才算是圆满完成任务。
这是我们家里的唯一的酒柜,是父亲用它来盛酒与酒具的家什。据说最早的时候它的作用并不在此,不知什么时候,父亲开始用它来盛放他那大大小小的酒具,比如酒壶和酒杯,当然还有曾经给我们当花瓶插花用的酒瓶。那些酒瓶一般都是空着的,只有父亲想起来时才让我们去商店里花一元钱装满它,然后再放进那只小小的酒柜里。不知道多少酒在这里被父亲拿进再取出。
那些酒瓶在里面静静排放有多久了,我一时还不能算出,虽然它们并没有标有详细的出产年份,但是如果从这些酒瓶上的陈迹推算起来,足可以推算出它们一点点累积下来的时光。记忆里父亲饮酒是有限度的,从不喝醉酒,每当家里来了亲戚、同事或朋友,父亲才会打开他的酒柜尽兴地与他们畅饮一次。
也见过父亲自己喝闷酒,那也只是偶尔的时候。喝这种酒时父亲从不惊动别人,不让母亲做菜,不和家人同桌,更不让我们靠近,一个人端一只方凳躲在一边独斟。仿佛这时候的酒已不再是酒,而是父亲解开心结的药方。在父亲的啜饮下,许多事情或迎刃而解,或烟消云散。从那时,我知道酒是一种好东西,它供给人的不仅是激情,而且还涵纳着人生百味。
父亲去乡下蹲点的时候认识了不少的农民,逢三六九赶大集时遇见了,也常留下他们在家里吃饭,吃饭的内容自然是少不了饮酒,饭菜端上来,父亲与熟人一同坐下,只见父亲侧身伸手,轻易地就从里面取出一瓶酒,然后用手腕轻轻一碰,柜子上面的两扇小门便“喀嗒”一声碰上了,关闭得严丝合缝,一点开启的痕迹都没有。
父亲的这个动作是那么娴熟而稳重,无数次的重复也无数次地印进了我的脑海,同时也感觉喜欢上了这个精致小巧的柜子,就连上面那些斑驳的浅黄色的油漆,在我心目中都显得那么神圣而特别。我常想,它不应该只是作为父亲的酒柜,它应该有更高的身份盛放更高贵的东西。因我曾听奶奶说过,她曾给过我家一个什么家传的东西,只是面对那只酒柜从没有向父母刨根问底过。
酒柜里的酒并非常年未断过,里面空空如也的时候也有过,空的时间长了时,父亲便会让我拿上几元钱到商店里打散酒,装在喝空了的瓶子里。这样的时候有很多。毕竟在那个年代,酒在吃穿用度之外还算是一种奢侈品。不过,久而久之,柜子里还是积下了一股淡淡的酒香。
由于父母的工作不定,搬家频繁,不管我家搬到哪里,父亲都是第一个把它抬上随行的车里。随着每一次的搬家,我们家的家具也在不断地添置着,生活条件好了,母亲养成了每到一地就必添置一些用品的习惯。先是添置了大衣橱,后来是一张大方桌,母亲添置它们的理由是家里人的衣服越来越多了,到处积得堆不下,总不能让它们散落在一边。
我们家以前吃饭都是用小方桌,后来我哥娶了媳妇后,嫂子进门,母亲怕一家人仍围着小方桌太挤,也怕在新媳妇面前显得太寒酸,于是让父亲托人买来木料打了一张大方桌,另外还有六只配套的方凳。我还记得在高方桌上吃第一顿饭时的情形,也许是坐得太高了,第一次吃饭时不习惯,总觉得那饭吃得没滋味。一直到现在,我也不习惯坐高凳吃饭,这可能与我的性格有关。
究竟是什么时候把小酒柜冷落的,这个时间倒是让我忘记了。好像是父亲在世时,有一年当地又在防地震,家家户户都要在房间里搭防震床,把钢管锯成长短不一的材料按照床的大小钳起来,然后罩在木床上。看家家都在做,父亲也买来钢管,整整花去了一星期的时间,带领我们亲自动手做了一个。防震床的面积大,占去室内的大半个空间,有些物品就必须挪动了,大件挪到小件的地方,小件的位置自然更是被排斥挤占得可怜。
所幸的是小酒柜还放在里面,再加上我们经常不断地给父亲买酒,里面的酒仍然会排得满满当当。后来的酒不再是单独的瓶装,不管价格贵贱都改用纸箱来盛放,酒的品牌越来越多,而父亲饮酒的机会却越来越少了,其一是很少有人到家里来喝酒,再就是父亲的身体不好,母亲对父亲的饮酒大到次数小到杯数都采取了严格的管制,小酒柜就再也起不到什么作用了。
后来家里又添置了菜橱、冰箱之类,旧家具摆到厨房里,其中就有那只当年倍受宠爱的小酒柜。那里的油烟多不说,还时常忽略到一年也打扫不了一回的境地,就如同打入了冷宫一般。有一次家人去厨房里拿东西,一时好奇顺手打开了小酒柜的门,这一打开不要紧,里面的东西让他着实吃了一惊,原来很久以前积攒下的酒里头,竟然有几瓶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当地老窖酒,原封原样的包装,一动都没有动,据说酒的价格也已经翻了十几倍。
无论它上涨多少倍,也与现在的酒不能比肩,如今高档的酒柜里再也找不到这种廉价酒了,排在里面的更多的是“古贝春”“茅台”等等的名贵酒。我不懂酒,平时很少沾酒,更体味不出有酒的世界是怎样的静静的灿烂、猎猎的辉煌。我只会偶尔进那个储藏间,轻轻打开那只柜子的两扇门,把上面的灰尘拂拭干净,然后再轻轻地关上。我怕家里的人也和我一样,特别是我的母亲,猛然发现岁月在上面落下的痕迹,并且在眼前逐渐地清晰,触景生情,使所有早已沉潜下去的记忆再次泛起,在心底忧伤成一片片新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