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锋和博弈:一种话语的上升
——关于“当代文学”(1978-1982)解释权的场域观察
2018-11-19李云
李 云
1978年伤痕文学产生以来,在“近三年”文学的看法上,文艺界产生了某种分化:对之支持赞赏的一方,如周扬、陈荒煤、冯牧等人被称为“思想解放派”或“惜春派”;而相对的,反对批评的一方,如林默涵、刘白羽等人则被视为“保守派”或“偏左派”。梳理争论的发展脉络,这种分歧与对立其实并不仅限于对于“近三年”文学,事实上也涉及到对于“十七年”文艺的看法。可以说,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文艺界对于“当代文学”的解释众说纷纭,并转化为持续不断地隐性较量或直接冲突。在此过程中,一种关于“当代文学”的主流权威话语逐渐得以被合法地确立下来并转换成为文学史叙述。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布尔迪厄对社会学界的观察:“由于社会学家所提出的关于社会世界的表征(Representation)被赋予了科学的权威,因此,不管他们愿不愿意,也不管他们是否意识到他们都卷入到符号斗争之中,这种符号斗争涉及到其他从事符号生产的专家,他们都谋求确立有关社会世界的观点和划分的合法原则。”①皮埃尔·布尔迪厄.科学的社会用途——写给科学场的临床社会学[M].刘成富,张艳,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5:21.而所谓“合法”的一重含义是指其胜出的关键因素必然有赖于某种评判机制发挥效应,因为“内部斗争在某种程度上由外部制约来仲裁”②皮埃尔·布迪厄.艺术的法则——文学场的生成和结构[M].刘晖,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301.,而外部制约往往指向的是政治逻辑。同时,从某种“相对自主性”角度出发,“合法”的另一重含义又“意味着在交往、认识和批评等工具在场的状态下,它不难得到承认、生效”①皮埃尔·布尔迪厄.科学之科学与反观性[M].陈圣生,涂释文,等,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118.。因此,笔者所关注的就是依据这二重含义,着眼于考察场域的斗争过程以及各种资本与资源的占位与配置,进而揭示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关于“当代文学”的一种话语的上升。
一、政治力学的视角
1978年5月召开的中国文联三届全委第三次扩大会议的《决议》指出:“会议决定在明年适当的时候,召开中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四次代表大会,总结建国以来文艺战线正反两方面的丰富经验,讨论新时期文艺工作的任务和计划,修改文联和各协会章程,选举文联和各协会新的领导机构。”②文艺界拨乱反正的一次盛会——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第三届全国委员会第三次扩大会议文件发言集[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24.从这段话可以看出,作为文艺界万众瞩目的第一次盛会,第四次文代会对文艺界尤其是正处于分歧之中的领导阶层而言显然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首先,它涉及到双方争论的核心,即“总结建国以来文艺战线正反两方面的丰富经验”,在这样权威的会议上发布的对此问题的陈述必然会带有某种“盖棺定论”的性质,成为“重新塑造理解社会变化的叙述眼光和意义结构”。其次,它涉及到对当前和未来文艺界发展趋势的规划以及文艺组织机构权力的重新分配和集结。因此,如同任何一次文代会一样,它并不仅仅局限于文艺本身。
此前,双方论争中有一个共同的倾向就是互相指认对方偏离了马克思主义和毛泽东思想。对“惜春派”而言,“偏左派”对“十七年”教条式的理解,无疑是“极‘左’线的余毒”,这与伊格尔顿在评述本雅明的历史观念时的说法颇为相似:“只有通过过去和现在的彻底断裂,通过被他们相互偏离所淘空的空间,才有可能将前者与后者猛烈地挂上钩。任何试图直接而温和地复原过去的努力都是徒劳的,只会无奈地沦为过去的同谋。”③特里·伊格尔顿.沃尔特·本雅明或走向革命批评[M].郭国良,陆汉臻,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5:56.而对于“偏左派”而言,“惜春派”无疑在搞“非毛化”和“自由化”。也就是说,双方都在努力为自己争取政治正确性,而所谓“政治正确性”的标准其实取决于政治形势和风向。如果分歧中的哪一派占据了第四次文代会的发言权,就意味其受到意识形态部门的认可而占据了文艺界的主导地位,也就理所当然地拥有了对“当代文学”解释的绝对权威。
起初第四次文代会有一个筹备组,其实就是之前的恢复文联各协筹备组——组长为林默涵,副组长为张光年、冯牧(兼秘书长)。不过,局面很快发生了变化,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胡耀邦出任中共中央秘书长兼宣传部长。作为“思想解放”的重要推动人物,胡耀邦的出现对于“惜春派”的意义不言而喻。首先就是增设周扬为文代会筹备组成员。周扬复出之后,在原筹备小组之上,成立自己担任组长的筹备领导小组,筹备小组组长林默涵在领导小组中担任副组长。这使第四次文代会的筹备工作在结构和力量上产生了微妙的变化,预示着文代会的重中之重,即总报告的起草也将随之发生变化。不久,根据胡耀邦的指示,林默涵负责的报告由周扬接手。对于已排印的林版报告,周扬阅后对很多地方进行了批注和质疑,如报告的第一部分在回顾社会主义文学的发展时认为:“三十年的文艺发展史证明,毛泽东同志为我们党制定的发现社会主义文学艺术事业的路线和基本方针,是经得起实践检验的,是完全正确的。在党的领导下,在毛泽东同志和他的亲密战友周恩来同志的直接领导和亲切关怀下,我们找到了文学艺术和文艺工作者与亿万人民群众真正结合起来的唯一正确的道路。”①徐庆全.风雨送春归——新时期文坛思想解放运动纪事[M].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5:192.对于“真正结合”和“唯一正确”的表述,周扬并不完全认可。平心而论,林版报告在总结三十年的文艺经验中未必缺乏对于历史的反思,在讲到新时期文艺的状况时实际上也说出某种事实,但为什么没有得到周扬的肯定,问题的关键其实在于历史语境的变化。这种语境即是以毛泽东的逝世作为一个转折点,中国政治结束了革命时代而转向新的现代化模式。第四次文代会就是在一种强大的“改革共识”之下,试图将文学发展的重心转移到与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相适应的轨道上来,在此基础上,其实也就设定了评判文艺界人士“保守”与“进步”的标准。
起草小组改为由周扬负责,林默涵、冯牧和陈荒煤主持,在对林版报告修改争执不下的情况下,重新起草一份新报告。报告提纲设想与林版报告明显出现了差异,在“对三十年如何估计”上,周扬认为:“十七年并没有一条左的路线,有主席、总理在。但我们从领导思想的角度讲,有过左的错误,也有过右的错误,左的错误是更多的。”在“对当前文艺形势的估计”上,周扬认为:“文艺工作的新气象,还不能说是文艺复兴,但预示了这种复兴。不但突破了‘四人帮’,也突破了十七年。应该充分地加以肯定。第一肯定,第二引导。”②徐庆全.风雨送春归——新时期文坛思想解放运动纪事[M].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5:208-209.这些说法无疑是与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的主导政治方向保持了相当的一致。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提纲的所有想法和具体细节都代表了所谓“惜春派”的观点并能得到完整而确切的落实,事实上报告的最终成形是综合多方意见相互妥协权衡的产物,但是相对于林版报告,它无疑更大程度上地将天平倾向了“惜春派”。更为重要的是,第四次文代会基本是由彼时代表党和国家意识形态的胡耀邦来推动的,这意味着文代会并不是一个自主性的会议,它必须在中宣部的领导下来进行,宣传和配合党的文艺政策和任务。在整个过程中,胡耀邦始终对周扬委以重任,陈荒煤与冯牧等人亦在报告的起草中扮演了关键的角色,这使得他们的意见因为符合政治权威话语而具有更大的合法性并通过文代会在文艺界传播推广而成为主导性的话语力量。
鉴于第四次文代会的特殊意义,可以说周扬等人占据了上风,但是由于与政治逻辑的紧密依附,争斗并不仅止于此。徐庆全对两派从1979年到1984年间的冲突和争论按年份进行了一个系统梳理,清楚地展示了双方在政治局势的不断变迁之下持续博弈的过程。不难看出,仅仅依据政治尺度,我们其实很难判断哪种话语在文学史写作中占据支配地位,因此,我们的视角还应该兼顾到文艺界内部。因为任何场域的最终格局更多可能倚赖于场域内部的自主机制。
二、个人声望与隐性团体
布尔迪厄科在对科学场权力运作的考察中曾指出:“科学场中存在着两种权力形式,它们与两种科学资本是一致的:一方面,是一种人们所称的‘世俗权力’(或‘政治权力’),这是一种制度的或制度化的权力。这种权力与科学机构、实验室或行政部门的领导者,以及各种分类会和评审委员会等下属机构所占据的优势位置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这种权力与作用于生产资料(合同、声誉、岗位等)以及再生产资料(任命权和任职权)的权力也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另一方面,它是一种特殊的权力,一种或多或少独立于制度化的权力的‘个人声望’。这种个人声望几乎完全建立在所有同行或他们中最神圣的那一部分人认可基础之上的。这种认可并不具体,也没有制度化(尤其是,那些通过互相尊重的关系而联系在一起的‘隐性团体’)。”①皮埃尔·布尔迪厄.科学的社会用途——写给科学场的临床社会学[M].刘成富,张艳,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5:38.这个观察对于新时期初期的文艺界也是适用的。
如果从世俗权力的角度来看,两派均为文艺界高层:“偏左派”一方,林默涵1977年恢复工作为文化部副部长,党组成员,1978年担任全国文联及各协会筹备组组长,1979年当选中国文联副主席,1982年担任文化部顾问,1983年任文化部艺术委员会主任,1984年任全国艺术科学规划领导小组副组长。刘白羽20世纪70年代以来历任解放军总政文化部副部长、部长。“惜春派”一方,周扬复出后为中国社会科学院顾问,中宣部主管文艺的副部长、文联主席,陈荒煤和冯牧分别担任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副所长和《文艺报》主编以及中国作家协会党组副书记兼书记处常务书记。可以说双方所拥有的权力资本不相伯仲,而真正发挥更大作用的则是由个人威望、重要媒介以及相应的圈子所构成的象征资本。
首先应该提到的还是周扬,作为中国当代文学举足轻重的人物,周扬的地位自不待言,同时却又充满争议。争议的一个主要原因在于他七八十年代之交的巨大转变。在新中国成立后的“十七年”,周扬被认为是“文艺界的沙皇”,亲自推动了数次文学批判和运动。在亲身经历了巨大灾难之后,在不同的场合,周扬对于过去的错误进行了深刻的反省和道歉,其“十七年”时期的矛盾处境和复出以来的真诚姿态是赢得文艺界大多数人谅解和尊重的一个重要原因。同时,作为具有深厚的理论修养的马克思主义批评家,周扬在对于当代文艺的反思的基础上,在思想解放的潮流中屡次突破禁区,重建了在文艺界的威望。他1979年的报告《三次伟大的思想解放运动》高度评价了当时正在进行的思想解放运动,尤其是1983年在《关于马克思主义几个理论问题的探讨》中涉及社会主义社会中“异化”问题,使周扬面临了巨大的压力,但也打开了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更深入的讨论空间。除了这些反省、清理工作,周扬对文艺界的新生事物和新生力量也基本持开明态度,极力保护,比如对于“《苦恋》事件”,周扬始终主张事态不要扩大化。正是由于以上诸多因素,周扬重返文坛后,在很多方面,其个人声望甚至远远超出了“十七年”。这在第四次作代会上可以看得很清楚。尽管当时,周扬已经卧病在床,会议宣读了周扬由人代拟的祝贺电话之后,赢得了长达2分钟的热烈掌声,364位代表签名表达对于周扬的慰问②顾骧.晚年周扬[M].上海:文汇出版社,2003:124-125.,其在新时期的影响力可见一斑。
再来看冯牧,刘锡诚对冯牧有这样一段描述:“在‘第三次思想解放运动’这一伟大时代洪流中,奋勇当先,用全副心血为中国新时期文学,为思想解放运动‘鼓与呼’,以前所未有的勇气与‘左’的思潮进行斗争,把被颠倒了的历史重新颠倒过来,是一个富有鲜明性格和学者风范的文艺评论家。新时期以来,他热情扶持一大批新起的作家如张洁、谌容、刘心武、李陀等走上文坛,培养和带起了以《文艺报》为核心的一批文学评论家活跃于文坛,在新时期的主战场上劈荆斩棘。”③刘锡诚.文坛旧事[M].武汉:武汉出版社,2005:100.这段描述概括了冯牧在新时期的主要活动,其中涉及到与其个人声望相联系的一个重要资源就是冯牧所掌握的媒介——《文艺报》。正是围绕以冯牧为主编④另一主编为孔罗荪,限于本文的关注重心,在此主要考查冯牧在《文艺报》的活动。的《文艺报》,组成了以编辑、评论家和青年作家为主的一个在新时期异常活跃的圈子,这个圈子的存在又反过来推动和印证冯牧在新时期文艺界的地位。创刊于1949年9月25日的《文艺报》,长期以来作为中国文联和作协的机关刊物而存在,对中国当代文学的生成和发展有着无可替代的影响。《文艺报》于1978年1月复刊,在某种程度上延续了它过去的功能,但复刊后的《文艺报》又显示出了与过去不同的一些特点。对此,《文艺报》编辑阎纲充满激情的回忆更易将我们带回那个火热的历史现场:“它既是敢于弄潮的参谋部,又是对外开放的文艺沙龙,不少中青年批评家来这儿做客神聊,聊着聊着一篇文章的题目就有了。我们的主编冯牧,同时领导的另一个骁勇善战的部门——文化部理论政策研究室就在马路的对面,江晓天、顾骧、刘梦溪、郑伯农、李兴叶等一帮笔杆子,像一家人似的,经常走动,言必“思想解放”,语多“文坛动向”,激昂慷慨,捶胸顿足。”①阎纲.从《人民文学》的争夺到《文艺报》的复刊[J].文艺争鸣,2009(10).显而易见,《文艺报》这种活跃的局面与冯牧开明和宽松的编辑方针是有很大关系的。如果说阎纲的回忆更多为我们勾勒出集结在《文艺报》工作场所内的一批评论家的活动,那么这种类似的情形亦通过一些作者的回忆扩展到了以冯牧的私人领域为中心的文艺交游,也就更为突显了冯牧的意义。杨匡满说:“冯牧交友多,年轻朋友多,培养的青年作家多。他单身一人,常常足不出户可什么消息都知道。他那里总是高朋满座,政界、文学界、戏剧界,老、中、青都有,还常出现对他有好感,追他的女性。”②杨匡满.我和冯牧[J].鸭绿江(上半月),2006(7).不难看出,以冯牧为中心显然形成了一个“文人圈子”。这个批评和作者群体相互交集的空间在某种程度上进行着新的时期新的文学尝试,但却一度被指责为与《文艺报》在意识形态方面的地位和功能不符,是只捧青年作家的“同仁刊物”。但这并不有损冯牧的声誉,反而从另一个角度印证了冯牧在思想解放潮流中对新时期文学的促进作用。
同冯牧一样,陈荒煤在复出后不仅为作家作品平反落实政策而多方奔走,还为伤痕文学的发展推波助澜。例如蒋子龙的《乔厂长上任记》发表以后,面对天津方面对蒋子龙指责,他任主编的《文学评论》和《工人日报》联合召开座谈会,他在会上力挺蒋子龙,蒋子龙在“荒煤文艺生涯60年研讨会”上发言,主要内容就是回顾陈荒煤对他在困难时刻的支持③刘锡诚.文坛旧事[M].武汉:武汉出版社,2005:97.。除此之外,他的个人声望还建立在出色的领导才能和低调平和的生活态度上,朱寨对此有过回忆:“十年混战,搅乱了人际关系,有些人事纠葛,还牵涉到他以往的熟人和学生,他都秉公处理,一一解开了那些乱麻般的纠葛,恢复了一个学术团体的正常机制,果断地投入了拨乱反正、正本清源的思想斗争激流。”④朱寨.伴随着时代的行吟——记荒煤同志[J].中国作家,1992(6).
不能不提及的还有周扬与陈荒煤、冯牧之间作为渊源已久的上下级、师生辈,以及陈荒煤与冯牧之间的深厚友谊等种种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因此也被视作是所谓“惜春派”的一个派别或团体。由于对文艺的共同看法,导致他们在很多问题和事件上的表态采取了相同的姿态和立场,不仅赢得了文艺界大部分人包括当时文艺界最具权威的夏衍、张光年等人的理解与支持,同时还与政治集团内部的开明领导取得了一致。与之相对的是,被称之为“偏左派”的林默涵和刘白羽等人同样作为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亦并非缺乏拥趸,而且其所坚持的观点在今天回过头来看未尝没有合理性,但是在一个强调新旧断裂的年代,他们明显地被建构为僵化落后、不识时务的“落伍者”“保守派”。批评家曾镇南就表示在当时由于坊间传说对林默涵产生了“左”的印象,直到后来阅读了林默涵的文集才觉得问题可能并不是想象中那样简单①曾镇南.了解他,学习他——记林默涵同志[J].文艺理论与批评,1994(1).。
但在当时,“惜春派”无可争议地获得了文艺界广泛的认同。如果联系到文学史的编写,我们需要追问的是“惜春派”及其观点是否也能够得到当代文学史编写者的认同?
三、“惜春派”与当代文学史的编写
尽管学术场与文学场分属不同的场域,但在“学院”制度还不十分完善的情况之下,二者不同程度地存在交叉,一个可以切入的视点就是其共同的主体归属。
众所周知,十年浩劫期间首当其冲的就是教育战线和文艺战线的知识分子。1966年5月,中共中央政治局会议通过了《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通知》(即“五一六”通知),作为纲领性文件,它要求全党“高举无产阶级文化革命的大旗,彻底揭露那批反党当社会主义的所谓‘学术权威’的资产阶级反动立场,彻底批判学术界、教育界、新闻界、文艺界、出版界的资产阶级反动思想,夺取在这些文化领域中的领导权。”在接下来的十年中,知识分子饱受冲击。20世纪70年代末期,正是继教育领域的“两个估计”被彻底推翻以后,文艺领域的“文艺黑线”专政也得到了进一步的澄清。与此同时,伴随着邓小平的复出,“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提出,全国科学大会的召开,知识分子的地位得以重新呈现。然而,知识分子问题并不仅仅表现为十年浩劫时期的悲剧,实际上联系着整个左翼思潮最为激进的部分,甚至可以上溯到延安时期甚至更早的20世纪30年代。当思想解放运动持续深入的时候,对这些问题的历史渊源及成因的深入探讨,实际触及到了知识分子问题更为深层的根源。在“五一六”通知中,有一个关键的术语就是“领导权”。自延安整风以来,知识分子不断被整肃的重要原因即出自与“工农兵”结合的必要,通过不断地将自身的资产阶级因素剥离消解,才有真正成为广大“人民群众”的一分子的可能性,最终实现由工农兵夺取文化的“领导权”。因此,陶东风指出:“在一定意义上说,整个‘思想解放’就是一个精英化运动”,其意图在于“对‘民粹主义’(工农兵崇拜)的否定,恢复知识分子的社会文化地位。”②陶东风.精英化—去精英化与文学经典建构机制的转换[J].文艺研究,2007(12).在这个意义上来讲,正视知识分子问题就必然涉及对民粹主义和精英主义相互博弈的深远历史脉络的梳理和反思,而对此的不同看法也正是文艺界的“偏左派”和“惜春派”的又一重大分歧,仅以“《简报》事件”为例即可说明。
曾在北京文艺界掀起轩然大波的文化部电影局1979年5月18日编印的《电影工作简报》中《北影厂学习邓小平同志重要讲话中所提出的一些意见》一文称:“有的同志说,现在有个说法,强调‘写作家熟悉的’。其实质是反对文艺为工农兵服务的方向。文艺创作还是要有领导,题材还是需要平衡。现在有一种新潮头,就是专写教师和知识分子,写工农兵的少了。工农兵谁来写?现在许多剧本和其他作品,多是写爱情、伤痕一类。这样下去,毛主席的革命文艺路线不是也会被否定了吗?”③刘锡诚.文坛旧事[M].武汉:武汉出版社,2005:124.这篇《简报》作为“偏左派”的代表言论很快得到了“惜春派”的回应,文化部文学艺术研究院理论政策研究室针对《简报》举行了座谈会并在《文艺思想动态》13期上发表了纪要,认为自解放以来,知识分子中的许多人也来自工农兵,因此在文学作品中表现知识分子并不背离为工农兵服务的方向。这种分歧显然与大部分知识分子的历史记忆和社会心理息息相关,很容易牵动知识分子敏感的神经,如“《简报》事件”之后,不少知识分子就认为这是文艺界的“一股寒流”。显然“惜春派”及其观点更符合时代的主流趋势,因而更能够引起包括当代文学史编写者在内的知识分子群体的共鸣。相应地,“惜春派”对于当代文学的解释和叙述更容易被接纳为文学史编写的主流话语。
当然,除了梳理知识分子主体普遍的社会心理之外,“惜春派”与当代文学史编写更为直接的联系还在于“惜春派”的代表人物从不同的方面介入了当代文学史的写作,因此也最大限度地实现了其自身观点对文学史的渗透。周扬作为20世纪60年文科教材编选工作的领军人物,使很多知识分子记忆犹新,更树立了周扬在文科教材编选方面不可撼动的权威地位。陈荒煤对于当代文学学科的促进功不可没:1979年,高等学校中文系的教师和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的研究员在上海成立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筹备组的时候就曾得到他的鼓励和首肯①刘锡诚.文坛旧事[M].武汉:武汉出版社,2005:91.。另据王平凡回忆:“荒煤同志到文学研究所后,在拨乱反正的同时,把科研工作列为首要任务。1979年2月,他受院领导委托,召开了‘全国文学学科规划会议’。在这次会议上,制定了文学研究所当年工作规划和以后八年的工作规划。1980年,全所在学习贯彻第四次文代会精神的过程中,在原来制定的八年规划的基础上,又提出了‘1981—1990年’的十年科研规划,并确定了重点研究著述项目。”②王平凡.沙汀、荒煤对文学研究所建设和发展的贡献[C]//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编.岁月熔金——文学研究所50年记事.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67.除此之外,他更直接参与了高等学校文科教材《中国当代文学史初稿》的指导和审阅工作。冯牧亦对自己担任顾问的教材《中国当代文学》付出了大量心血,1979年7月12日至19日《中国当代文学》审稿会在武昌举行,冯牧从北京专程前去参加会议。在听取大家的发言以后,他就编写该书的指导思想,如何总结三十二年来社会主义文学事业的基本经验和教训,特别是怎样叙述十年动乱时期的文学,怎样写好新时期的文学,以及如何反映文学运动和文学发展历史上的重大事件和斗争,如何评价分析作家作品等问题作了重要讲话。据此,与会人员又继续对教材的编写和修改工作针对中国当代文学的一些重大问题,发表了意见并修改了编写大纲,拟订了修改方案③④黄济华.《中国当代文学》审稿会在武昌举行[J].华中师范大学学报(哲社版),1982(5).④冯牧.关于中国当代文学教材的编写问题——在华中师院《中国当代文学》教材审稿会上的讲话[J].华中师范大学学报(哲社版),1982(6).。
可以说,“惜春派”的观点实际已经成为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一批当代文学史写作的基奠性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