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地居:寻找鲁迅
2018-11-15王磊光
口 王磊光
绍兴:在鲁迅最初的居所
我从没有见过一座城市如此偏爱黑色,像绍兴这般。黑色的石头古街、黑色的船、黑色的瓦、黑色的门、黑色的窗、黑色的楼板,连路边的树也似乎是黑色的了。墙倒是白色,但依然会镶上黑色的边。甚至不少现代化的大楼,其色泽也是暗色调。
行走在这个城市里,你一下子就触摸到《野草》的底色和那浓得化不开的情感,又想起了《铸剑》中那个黑色的人。你忽然会明白,为什么鲁迅那般热爱木刻。木刻黑白分明的色调,就是他故乡的色调。
鲁迅故里已经不再属于鲁迅,变成了绍兴文化,乃至整个越文化的长廊。文化广场上,立着一面墙,刻有鲁迅的巨幅雕像,是鲁迅吸烟的样子,烟雾缭绕着他那充满忧思的面容。鲁迅故居与整个家族的房子连通在一起,里面建有鲁迅纪念馆、民俗风情园等。鲁迅家的房子十分宽阔,这让我想到鲁迅在上海最后的居所,那般逼仄,倒未必是他所喜欢的。百草园还在,却不是我想象的模样。整个园子主要是种菜,只有一侧种着一点草,想必没有“百草”。一棵高大的树,结着桂圆一样的果实。身边有人说,那是皂荚树,鲁迅在书中写过的。但我知道,那不是皂荚树,皂荚是长长的。四周有鸟叫,叫声十分清幽,倒是平添了一些彼时的感觉。只是不见鸟的影子。到处都是游客,直冲云霄的“叫天子”再也见不到了。
鲁迅故里有咸亨国际影城、咸亨酒店。据说咸亨酒店已经世界闻名了。这个当然得感谢鲁迅。这里的街道早被改造成民俗街,店铺一家接一家,卖着各种纪念品、食物、特产之类的。给我印象最深的是绍兴臭豆腐和黄酒。黄酒又称“花雕”“女儿红”,或者“女酒”。“女儿红”很动听,既通俗又雅致,叫人喜欢。“花雕”更是个好听的名字。我的朋友、作家刘丽朵写过一篇文章,叫《最爱是花雕》。一个北方女儿开口便说:最爱是花雕!买断江海是酒钱!这背后有着怎样的豪气与胆识!刘丽朵在北大的硕士论文,写的便是绍兴府山阴人徐渭。但是,花雕,到底是个悲伤的名字。绍兴古俗,要在女孩出生时,选数坛好酒,封泥存上,等到女孩出阁之日,再打开来谢客。倘若女孩未成年而先夭折,就称为“花凋”。所以民间流传一句话:“来坛女儿红,永不饮花雕。”不过,我最喜欢“女酒”这个名字,它把“女人”与酒联系在了一起,把女性的种种融注在酒里。也可让我们想见古越地女子的温柔与英豪。——秋瑾就是这样的越地女子。从鲁迅故居往西南,不到两里,即是秋瑾故居;往北,约两里,便是秋瑾就义的古轩亭口。
民俗街上立有一些雕像,一律都是黑漆漆的。记得有一尊是孔乙己。然而这所有的黑色雕像,都有一股精气神在,让我想到一种形象:绍兴师爷——博学,脾气大,好评点时事,好骂人,严肃中又不乏幽默。不用说,鲁迅身上就有着浓重的师爷气。
鲁迅家对面便是三味书屋。书屋外有一条河,河水是黑色的。这种黑色自然不是绍兴人喜爱的,它是环境污染的结果。一百年前,在鲁迅的时代,绍兴的水定非这样。记得周作人回忆起故乡的河,说它有着“白鹅似的波浪”,那是多么清亮的水呵!几只乌篷船载着游人,在河上缓缓行驶。乌篷很小,我怀疑这不是当年的模样,比起我在电视里看到的,要小上很多。我向一个本地人求证,他说就那么大,从前也是这般大。乌篷是用来挡雨的,雨来了,人就躲进去;太大会被风吹坏。当年,周家兄弟就是坐着这样的船离开绍兴的么?
在老师授课的教室正中摆着一张桌子,桌边放置数把椅子。其中一把椅子是寿镜吾先生自己的座位,鲁迅说过,寿先生是一个“极方正、质朴、博学”的老人,虽然也有一把戒尺,但不常用。其它椅子,据说是供客人坐的。学生的桌子在房间四周,靠着窗或墙壁。因此授课时,学生是背对着先生。有了这个条件,鲁迅才有机会偷偷地从小说中临摹下许多绣像。鲁迅的桌子在最里边的角落里。还是当年的桌子,刻着全中国人都熟悉的那个“早”。
从鲁迅故居出来,几百米远,就是“沈氏园”了。一个私家园林,传承上千年,已成为今日声名远播的“沈园”,只因陆游与唐婉的一段悲催的爱情故事。我从没有想到,鲁迅与陆游离得这样近。他们的婚姻,过程是如此不同,结局却如此相似,都是悲剧,而且都是因为母亲,陆游不得不与心爱的女人分离,而鲁迅却终生不能抛弃母亲留给自己的“遗产”。
在沈园内部的一道圆门口,遇一美丽导游,与她注目数次。后来听她讲陆游与唐婉,声音清越,美目盼兮。在鱼池边,她的讲解结束了。她说,我走了。几个游客也要跟着回去,她说:我送你们出去。我留在了那里。抬起手指,像风一样,轻轻翻动挂在树上的密密匝匝的许愿铃,忽然读到“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顿生伤感。我默然穿过木桥,走上假山,然后下来,也离开了。正所谓:伤心之地,不宜久留。
绍兴不大,路也不宽阔,人们熙熙攘攘,却并不匆忙,处处显露着热闹与和乐,这是过日子的本色。从火车站到鲁迅故居,很多三轮车夫拿着景点介绍,招揽着外来的客人:“要不要去看绍兴古街?”每拉上一个游客,便会边踩着车,边大声讲述着绍兴的名人古迹,言语里充满自豪。然而,绍兴的夜晚,却有一种浓烈的黑与沉,一钩黄月悬在这黑而沉的天幕上。这时候,鲁迅故居是寂寞的。游客已消散了,民俗街上的店铺也早早收场了。这里很久就没有居民居住,阴森森的一片,有些怕人。百草园里那条美女蛇,会在这时候出来诱惑书生么?
已经没有了祖父。没有了母亲。没有了寿先生。没有了长妈妈。没有了兄弟。没有了闰土和“老爷”……都没有了。只有这片土地还在。他们的文字还在,他们的故事也还在被我们断断续续地讲述着。
上海:在鲁迅最后的居所
鲁迅故居是寂寞的。
问了几个人,折几个路口,才看到“山阴路”。看到山阴路,我就知道,离鲁迅故居不远了。尽管来时经过鲁迅公园,我并没有立刻进去,执意要先找到鲁迅故居。公园不属于鲁迅,故居才是他的。
然而鲁迅故居是寂寞的。寂寞到只有我一个游客。工作人员打开门,引我进去。一楼摆放着两张老桌子,一个牌子上用中、英、日三种文字写着“待客厅”。工作人员说,这些都是按照鲁迅当年的布置摆设的。我问:“它们都是鲁迅当年留下来的东西吗?“工作人说:“是的,都是他当年用过的。”
客厅的后面是厨房。
上二楼,首先看到一间小房子,是杂物间。杂物间前面一间便是鲁迅的卧室兼书房。房间里亮着灯。一张简陋的铁床摆在那里,床上折成长条的被子显得很单薄。尽管是夏日,看到它一股寒意便向我袭来。大概是它在那里放得太久的缘故,陈旧了,泛着冷光。靠窗的位置是书桌,书桌旁边有两张椅子。还有一个专门放置茶杯的小桌子——担心茶凉了,许广平就做了一个罩子。
作为故居当年的见证者,梅志先生在《胡风传》中有过详尽的描绘:“进门里手有一张方桌,离先生睡的中式铁床不远。那铁床还挂有蚊帐,上有绣花帐帘,显得朴实而又美观。另外就是靠窗的一张大桌,上面堆满了书,桌前有一张木制轮椅,是先生写作时的座椅。桌旁有一张已很旧的藤椅,这时铺着毛毯,可能是先生疲倦时用来休息躺一会的。靠墙一个小半柜,上面也是书和几个小镜架,多半是他喜爱的木刻或别的画,没有个人及全家的照片。这房间不算大,但不显得拥挤,而令人感到很协调和谐。”
工作人员说,从33年到36年,鲁迅就在那张桌子上写作。我一下子想到鲁迅在一篇文章中所写:“我先前往往自负,从来不知道所谓疲劳。书桌面前有一把圆椅,坐着写字或用心的看书,是工作;旁边有一把藤躺椅,靠着谈天或随意的看报,便是休息……”
这图画还在,只是少了画中人。
窗外的世界亮着,房间里的灯也亮着。窗户玻璃上的光,亮过了室内的灯光,对比下来,房子里的光线中弥漫着昏黄。寂寞衬着昏黄,昏黄笼着无边的寂寞。
先生就是在这间房里逝世的。
“我醒来了,喊醒了广平。
‘给我喝一点水。并且去开开电灯,给我看来看去的看一下。’
‘为什么?……’她的声音有些惊慌,大约是以为我在讲昏话。
‘因为我要过活。你懂得么?这也是生活呀。我要看来看去的看一下。’
‘哦……’她走起来,给我喝了几口茶,徘徊了一下,又轻轻地躺下了,不去开电灯。
我知道她没有懂得我的话。”
因为我要过活,你懂得么?然而现在,寂寞衬着昏黄,昏黄笼着无边的寂寞。
我要看来看去的看一下。然而先生早已不在人世了。
我又问:“这些东西都是鲁迅当年的东西吗?”
工作人员说:“是的,都是的。”
他还说:“最好的房间在三楼,鲁迅让儿子和保姆住。”他这么说,我一点也不奇怪。鲁迅是中国反封建反传统最激烈的知识分子,然而又是真正坚守传统人伦的一个。他对母亲、对原配朱安、对兄弟周作人、对妻子许广平、对儿子海婴所做的一切,都可以证明。
三楼的房间果然最好。一边是雅洁的客房,就在这里,当年鲁迅掩护过瞿秋白、冯雪峰等人。萧红、萧军、胡风他们当年就在这里留宿过吧?客房前的大房子,便是海婴的卧室。房间里有藤编的桌子。最引我注意的是那张木床。床看起来很短,然而宽阔,两头有高高的挡板。工作人员说:“这床本是鲁迅睡的,后来为了方便保姆照顾孩子,就把床给了海婴。” 可以想象,多少个夜晚,鲁迅在楼下写作;而海婴趴着挡板,跟保姆嬉闹着。
我问:“海婴后来常来这里吗?”
工作人员说:“以前常来,后来年纪大了,就不来了。听说十几年没来了。”
然而,鲁迅唯一的孩子——周海婴,也已离开,到无穷的虚无中寻找自己的血亲去了。
“周作人、周建人的后代来过吗?”
“好像从没有来过。反正我在这里工作的四五年,没有看到过。”
我再次问:“这些都是鲁迅当年的东西吗?”
“都是的,都是真的。我不是说过吗?”工作人员不耐烦了。
然而,下去的时候,我突然拍着楼梯拐角处的石头柱子,再次问了同样的问题。
“我不是说过吗?都是鲁迅当年用过的,都是真的。”但我知道,鲁迅逝世后,许广平就从这里搬出去了,房子几易主人。这些东西是怎么保存下来的呢?
工作人员终于耐心给我解释:许广平搬出这栋楼的时候,也把所有东西都搬走了,寄存在淮海路的一间房子里。因为她知道,鲁迅是要被中国人纪念的。1950年,恢复鲁迅故居之时,许广平把所有东西都捐献给了国家。这房间的摆设都是按照许广平的回忆布置的。不仅里面的东西都是当年鲁迅用过的,就连这楼房,也是当年的房子,不是重建的。我们每年只不过做一些维护工作。
鲁迅逝世后,除过抚养儿子海婴,许广平做的最大工作就是想方设法保护好鲁迅的遗物。
确认这一切都是鲁迅用过的原物,我心里一下子舒坦下来。
沿着山阴路,前往鲁迅公园。路边还是一个弄堂接着一个弄堂。我估摸着,这里民居的格式还是当年的样子吧,只是这些房子都是后来重建的,唯有鲁迅故居除外。买票参观时,我问:“鲁迅故居怎么这么偏僻啊!”售票人说:“正因为偏僻,鲁迅才会选择在这里居住。”他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我想说的其实是,为什么到了今天,鲁迅故居这一带还是如此偏僻、冷清。在路上,如果你不仔细搜寻,几乎难以找到一个指示牌。
我想着鲁迅的夜晚,想着他最后的夜晚:
“街灯的光穿窗而入,屋子里显出微明,我大略一看,熟识的墙壁,壁端的棱线,熟识的书堆,堆边的未订的画集,外面的进行着的夜,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我存在着,我在生活,我将生活下去,我开始觉得自己更切实了,我有动作的欲望——但不久我又坠入了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