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雕床

陈绍平

在我的家乡闽西农村，一直保留着一个古老的风俗，那就是联姻的男方家不论家境贫寒或富裕，必须要有一张花雕床。女方家和媒婆上门的第一件事就是看花雕床，有花雕床，万事皆可谈。若是没有花雕床，女方家必定掉头走人。

据家乡的老人说，这个古老的风俗可以一直追踪溯源至明朝万历年。从那以后，几百年沧海桑田的历史长河里，造就了一批又一批制作花雕床的工匠，家乡的花雕床也在岁月的延宕中，起起伏伏，从不断推陈出新，把一件普普通通的家具，打造成一件精美绝伦的艺术品，再到制作花雕床工艺逐渐失传，花雕床从兴盛走向衰败，演绎了一个又一个或动人心魄，或令人扼腕叹息的故事。

一张好的花雕床取决于好的材料和好的工艺，两者缺一不可。比较次的材料是白柯、红柯等硬度较硬的杂木，比较好的材料属红木、楠木，但做花雕床最好的材料当属金丝楠。金丝楠木质地坚硬，耐磨，纹细密瑰丽，精美异常，古书记载其“水不能浸，蚁不能侵”，历来是皇家宫廷里的专用木料。用金丝楠做的花雕床必定是上乘之品，也是任何一个花雕床工匠一辈子可望而不可即的事。

我的曾外祖父当年也是一个做花雕床的工匠。曾外祖父年少时曾拜一位宫廷木匠为师，他天资聪慧，加之手脚勤快，深得师父喜爱。三年学徒期满，曾外祖父已从师父那里秉承到了制作花雕床工艺的全部精髓，应承了那句“名师出高徒”的话，成为附近几个县城闻名遐迩的花雕床工匠，登门求技的人络绎不绝。所有人都为能得到曾外祖父亲手打造的一张花雕床为荣。

曾外祖父制作花雕床的精湛技艺，主要表现在“榫”和“雕”上。曾外祖父制作花雕床从不用一根铁钉，一张偌大的花雕床，成百上千个结合部位，全部是用木榫头严丝密合地连接在一起，这是一般木匠师傅所无法做到的。曾外祖父的雕工也是出类拔萃的，一把刻刀在他手中娴熟地上下翻飞，不一会，一幅精美的图案便出现在你面前，或人物、或动物、或花草，无不栩栩如生，呼之欲出。更难能可贵的是，曾外祖父把自己的声誉看得比生命还重要，他接营生从不看对方贫富贵贱，也不看对方材料优劣好坏，他只知道，每承接一个营生都是自己的一次创作，每制作一张花雕床都是自己的一件艺术品，既然是创作，那当然就要倾注心血;既然是艺术品，那当然就要精雕细刻。对东家的竭诚服务和对技艺的精益求精，使曾外祖父名声大噪，口碑甚佳。

但是，就在曾外祖父30岁时，也是他制作花雕床技艺达到炉火纯青的那一年，他突然做出了人生的一个重要决定：推辞了全部制作花雕床的营生，要单枪匹马独闯戴云山脉的原始森林，去寻找最好的木料，为自己打造一张最好的花雕床。

曾外祖父说到做到，收拾好行囊，带上砍刀、锯子、干粮，沿着九曲河，进入了戴云山脉。他在原始森林里苦苦寻找了一个多月，风餐露宿，却始终一无所获，就在几近绝望的时候，幸运之神突然降临到了曾外祖父的身上。那是一个黄昏时刻，借着斑斑驳驳的光线，曾外祖父突然看见前面不远的一个小山岗上，孤零零地伫立着一棵高约五六十米，躯干一人都抱不拢的树。一种强烈的预感让曾外祖父突然感到心跳加速，他跌跌撞撞地飞奔过去，绕着树转了几圈，又抬起头把这棵树上上下下打量一会，猛地掏出砍刀，把朝着阳光那面的树皮砍去一片。在落日余晖的照耀下，曾外祖父真真切切地看到褪去树皮的树囊，呈现着金黄色的丝状花纹，这正是所有花雕床工匠梦寐以求的金丝楠木！金丝楠木的生长期极为缓慢，像这么大棵的金丝楠木的生长期起码在百年以上。曾外祖父忽然没有了往日的从容淡定，他紧紧搂住金丝楠木喜极而泣。

以后的日子里，曾外祖父调动起自己全部的智慧，全身心地投入到设计和制作花雕床的工程中。他先将金丝楠木锯成各种板块和骨条，烘干备用，然后潜心描摹了一幅又一幅的设计图，在反复比较的基础上，最后终于确定了设计方案。

曾外祖父深谙花雕床工艺既是一门技术，更是一门艺术的道理，他把传统花雕床工艺与美学艺术巧妙融合起来，劈、刨、锯、凿、锉，施展了自己一身绝学，从花雕床龙骨的架设、迎头帘设计、制作框架、雕刻，再到封装，每一个环节无不精雕细琢。曾外祖父先是在榫卯上下足功夫，榫卯是花雕床使用的木连接的基本结构，是在两个木构件上所采用的一种凹凸结合的链接方式，也是一种古老的技艺，凸出部分叫榫，凹进部分叫卯，做好榫卯，也就为打制好花雕床奠定了坚实的基础。曾外祖父做的榫卯不用一根钉子，不用一滴胶水，榫头不用任何插片或楔且十分牢固，让人叹为观止。接下来，他又尽展自己雕工的神奇技艺，巧手雕花，用刻刀在木头上切、磋、琢、磨，转眼间赋予了金丝楠木花雕床鲜活灵动的生命。

经过3个月的努力，曾外祖父穷自己毕生心血的杰作——金丝楠木花雕床诞生了。那天是全村的盛大节日，村民们纷纷前来观赏，一睹为快。

在曾外祖父破旧的老宅里，金丝楠木花雕床在穿过窗棂的阳光照耀下，金光灿灿，辉煌绚丽。金丝楠木花雕床长2米，宽1.8米，顶上的迎头帘长2.5米，两边的床楣各有4块床脸通过木榫头连接而成，整个造型高雅端庄，器宇不凡。更让人称道的是雕刻的图案取材于王实甫的《西厢记》，雕工极为细腻，雕法多样，集圆雕、透雕和深浮雕于一身，张生的风流倜傥，崔莺莺的百媚娇羞，红娘的率真泼辣都被曾外祖父刻画得入木三分，惟妙惟肖。每一幅雕刻都是一个爱情的故事，也蕴含着曾外祖父对爱情的憧憬和寄托。

金丝楠木花雕床果真也给曾外祖父带来了他期盼已久的爱情，邻村一个十里八乡的漂亮姑娘上门来相亲，第一眼看到富丽堂皇的金丝楠木花雕床时，就被强烈震撼了，想都没想，就应承了这门亲事，她也就成了我后来的曾外祖母。曾外祖父和曾外祖母在这张金丝楠木花雕床上生育了3男3女6个孩子，3个男孩也从小跟着曾外祖父学习制作花雕床的技艺，不料3个男孩要不就是不想学，要不就是资质愚钝学不好，令曾外祖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期盼终于残酷地破灭了，他百感交集，却又万般无奈，没能把花雕床的制作技艺传承下去，是曾外祖父晚年最大的遗憾。他临终前留下遗嘱：“金丝楠木花雕床只传长子，世代延续，不得变卖。”曾外祖父的遗嘱也成了家中延续百年的古训。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金丝楠木花雕床传到了大表哥手上。那时收藏刚刚兴起，城里常有人来乡下收购古玩和旧家具，大表哥家的金丝楠木花雕床自然成了古玩商人最青睐的物品。一天，一个古玩商人找上门，出价1万元要买大表哥的金丝楠木花雕床，那个年代，1万元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但大表哥想都没想就一口回绝了。古玩商人不死心，讨价还价，1万元1万元地往上加价，当加到10万元时，大表哥的心理防线终于被冲垮了，古老的家训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买卖成交，大表哥用这10万元在村里盖起了第一栋三层洋楼，并风风光光地娶进了一个漂亮的妻子。

十多年后，有人从省城传来消息，说省城正在举办一个大型古代家具展，看到了大表哥的金丝楠木花雕床。大表哥闻讯立刻动身赶到省城，果然看到在展览大厅正中央最醒目的地方，置放着自家祖传的金丝楠木花雕床，俨然是镇馆之宝。虽然穿越时空，历经了百年岁月的磨砺，但它依然灿烂如新，温润细腻如玉，带着神秘浪漫的传奇色彩，在强光的折射下闪烁着习习金光，散发着一股淡淡清幽的楠香。一道红绳索把金丝楠木花雕床与参观的人隔离开，为的是不让参观的人随意接近触摸。绳索前竖立着一块介绍牌，上书：作品名称：金丝楠木花雕床;制作年代：清末;价值评估：5千万元;非卖品。

当时大表哥两眼发直，脑袋一片空白，也不知道最后自己是怎么被人架出展览大厅的。回到家中，他木然呆坐了许久，突然爆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不肖子孙，辱没祖宗，惭愧，惭愧啊！”

从那以后，大表哥的话就越来越少了。

责任编辑 林东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