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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药人(短篇小说)

2018-11-15旦文毛

青海湖 2018年1期
关键词:永吉永嘉

旦文毛

1

如同你每天对着花药的山花药的川,再及目可视不过是花药更替的四季,其他的,你还能远见隆贝的钱是怎样循环流通,怎样运作,怎样从粮店五金店小卖部布料店饭店等等流进流出?反正钱是个奇怪的东西,衣食住行都被它左右着,它怎样被少部分人赚得盆满钵满,怎样被一些人累死累活也零星不见火光样,而一些人一生下来上天好似在他的幸运额上点了红点,即使某个时候再穷他也可扭转这种不利的局面扎根土地,长势茂盛。但花药无此人。次旺罗布边走边想……

次旺罗布大步走来时,人头攒动的情节已到平息处,他用吸鼻烟过久几近失味的鼻子闻出一股在此处不寻常的事态,但没问,有人凑过去,次旺罗布立时挥舞着左手大声说:“大家准备好了?”那凑过去的人就偏离了想要耳语的意愿,这是一种村主任级的支开方式,对花药谷和纳日葛很有说服力。有几声稀稀落落的“好了”“那就开始比赛”,牵马骑马的人开始就位。

但这件事逃不出他村主任级的耳朵,灌入他耳朵的是:

扎喜永嘉呛了拉波一鼻嘴:“我不会和一个伤了腿的人比赛跑,也不会和一个缺失心灵的比良善!”拉波言词犀利地回道:“嘿嘿,所有的说辞是水的泡沫。伙计我碰上你输了生意,再想上想下,我们的关系也不是衣裤的买卖。我们都是一条谷一眼泉养大的,你赢了我会由衷地高兴!”拉波不想瘸着韧带被拉伤的腿又输得面无光彩,想以既往不咎的宽广心胸让事态疏散在他的巧舌中,不想因此让人从门缝里扁瞧他,更是这人多的练马滩把自己置于“大人心胸”的位子。

“什么生意,什么关系,我和你扯不上任何关系!我赢了就是赢了不是别人拱手送的,也不是谁让的!”类似一只狗狂叫在玻璃窗外,看着很吓人。拉波看得出来扎喜永嘉的这种嘶叫或歇斯底里。

“谁有那样的好心?!”扎喜永嘉松了辔头套上了没有嚼子的织物笼头。心头隐隐想起和这人有关的裹挟着三姐的那些风言风语……一股气恼窜上他的心头……

“宠过了小狗舔脸颊,跳过了狮子会折腰,不要不知道自己是谁……”花药谷的人那时看到扎喜永嘉快要抓拉波的衣袍领了。拉波再次想用利害关系的一连串的巧舌解开:“水不大不小是庄上的,人不大不小不能太得意,爬一个坡后会下一个坡,吃黑毒会死……”有人拉着他的袍袖有人推着他,把两个快要拳脚相向的人扯开了,要不拉波还想加一句狮不吼并非无胆。扎喜永嘉和拉波家绵延起伏的麻秀草山的边界如同扎喜永嘉此刻手中的饮物一样让他迷茫,说是酒却一股尿臊气。扎喜永嘉认为应从麻秀山溪偏西一点,但拉波觉得应偏东一些,为此他们不止一两次沿着溪谷上到麻秀山顶,重又下来,他们谁也不想走彼此指定的界线,因此至今都未分出食指竖两眉间般誓言的中立。他们都希望有些事可以消散在风里,可这如同麻秀山自己给他们俩划出不偏不倚的界线般不可思议。

谁都不愿被误伤成坏人。

原本拉波是要祝福扎喜永嘉的,希望在这次赛马节上能夺得魁首,他不会像有些人为了在一个临时聚集起来的场合暂居上位赢个显眼突出,针刺他“逮住”的人,说些让人不待见的话,扎喜永嘉也多少和缓了以往的不快,但两人都喝多了有尿臊气的酒,看!拉波那股时不时扬在嘴角上的歪嘴坏笑,扎喜永嘉听着听着就把拉波的说辞听得稀碎,拉波也再想拼凑出他要说的原貌如同他小时在河水中垒搭的沙屋,被冲得一干二净。

会有一些人敌不过拉波翻云覆雨的舌头恼羞成怒挥拳当舌,拉波巧舌如簧,所以有时他刹也刹不住,一说起话来谚语加格言,把花药谷里的人震得一愣一愣的。即使他的巧舌上长出一把刀来那块牧草地的边界却从未分出一清二白的你我。拉波打定主意近几天一定要东是东西是西,再也不想总是东西混搭。拉波原本打算对那块牧草地要找个能让人信服且靠得住的人来作个你不偏我不倚的划分,但似乎总在时间的推三阻四里变成荒原一般的闲置。不是拉波今天得去一趟城镇就是扎喜永嘉已去了冬窝子,就几公里,似隔了一整条星河。这划分“中立”的人找起来也是费神费脑的,找岩坡下的郭棱,可郭棱和扎喜永嘉家是某种七拐八弯的远亲,他们平常也走动频繁,这难免不会有偏颇,眼见牧草地的划分遥遥无期,这次他们却在练马滩上碰了头,可麻秀草地的边界还未在他们中间露出眉目——他们却几句不合,似要恶言相向挥拳踢腿了,本来这不是什么生意能以输赢定胜负的,可拉波的说辞里拐变成了生意,扎喜永嘉不知他这种舌头是何时扭曲的。愿他的舌头打成死结。他们的恩怨淤积像一种伤口,已化脓炎症什么的了。且还有旧伤作祟。所以说这不是花药的风能吹散的,也不是花药的水能冲走的,更不会和花药的雪一起融掉。

羊脸次旺罗布来晚了一步,身为花药村主任却不住在花药,不过这不影响他成为花药的头脸人物,有些事能糊涂就模棱两可,但拉架时他应该在的!至少这些事他还是干得了,但既然波浪已伏下来何必再让它掀起。

看着拉波骑着马走远了,次旺罗布也就权当没有刚刚的拳脚相向这一回事,在拇指甲盖上从小牛角鼻烟壶里顿了几下鼻烟,开始讲他的大道理,次旺罗布最让扎喜永嘉们深有感触和震动的话是“如果不提早不搬到城镇里,不幸的至少会落后两代”。接着他也免不了吹吹无伤大雅的牛:“我这几天想的都是房子买在哪里好一点呀?”他一副拿不定主意却手中不缺货的架势,“在这冒烟的,兜里没有个六七万,怎么叫过日子呀?!”他自答:过不了。那时有两万元正晃荡在他的兜里。人们说起次旺罗布时,和他一并带出来的就会有阿永说的:“啊啧啧,真热呀。”随后便把金戒指从手指上撸了下来。在说笑中他们是会一同带出来的料。

次旺罗布的什么事迹本地人并不买账却在格杰桑格传扬成独一无二。说是他养了众多的日纳葛的孤儿,可人们说笑那些孤儿都是次旺罗布自己的孩子云云。

扎喜永嘉家族四代在果果牧场用头发描述是从黑走到白,也如夜昼更替,从白走到黑,一个朽老的陨落更替下一个生命的新生。最后直至被秃鹫的翅膀带去无际的天界。

谷并不大,聚集着六户人家,草山的承载早已达到极限,已供养不了平均每户六十多头的牛,加之岩坡下家还有二十多只羊,牧草严重短缺。

扎喜永嘉三个姐姐最小的已37岁,最大的46岁,一个都未曾婚嫁,时间早已狠心地抛下她们的青葱岁月远远地离开了,消在风里般,再也抓不住一丝一厘。最大的姐姐偏头疼犯起来放在头上的湿毛巾一会儿就雾气腾腾,二姐多数时间都在麻秀山,只有在吃的和用的告罄才会回来一趟,也不知她是怎样一个人面对的孤山单河。阿妈的膝关节因风湿都拐向了内侧,但她坚持每天磕一百零八个长身头,她知道不久自己的身体更僵直,趁还能动她想多磕头。身患绝症的老父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对人世的迷茫渐到空白如婴,来客时仰着头张嘴无声地笑(家人不愿老父这样,会容易犯病也会吓着客人),三姐永吉措毛说阿爸你做什么、别那样之类。所以来客们多少惧怕老人无声仰头的笑。以这个境况更增添了扎喜永嘉家的寂静。

三个姐姐很少去城镇,迫不得已要去一趟便立时觉得心慌气短。那陌生林立的建筑,陌生的脸,陌生的衣装,陌生的语言,让她们由心而生的不适。都是出生在这片土地上,为什么人和人的生活和生存会有如此远的距离,后来通常都是三姐去,三姐回到家笑起来学那些叽里咕噜的话,哈哈大笑。早年她们还笑那个上面一截下面一截的城镇衣着,三姐说:“上面一截下面一截,上半身和下半身分了家一样……”但后来扎喜永嘉也穿起了两截衣装,表妹在自家里也是两截衣装,只有去外面或来她们家她才会换了衣着,在叔父跟前她不敢着两截衣装,叔父定会说人心不古之类的话,老辈人守旧守惯了。

老父的病患和神志都在末日残喘,有时刚提上裤子走两步又嚷着要拉,更多的时候是女儿们往被子里端进尿盆,亲手帮助老父尿进盆里,她们很早就放下身为父亲女儿的羞感来亲肤伺候老父,喂食,端尿,掀被,盖被……这些是在无尽的日子里她们无数的机械劳作。

扎喜永嘉19岁结婚,似乎中了阿爸的邪毒一连生了三个女儿,他想在儿子之后了结人生人的惊恐场景,这让他不寒而栗。在女人生第一个孩子时,他咬破嘴唇满嘴的血吓坏了在疼痛的余波中尚未醒智的女人,果然接替老父希冀般的终于第四个是个儿子,可五天后的清晨儿子喘气带着沙砾磨出般的呼哧声,他去隆贝治疗,在这个乡镇医院的走廊里他时而不知病房在左还是在右,时而一样的门一样的门上窗……不识字是他随年龄越长越大的遗憾。这里的话语他都听得半生不熟(牧区和农区话有区别),尤其他生长在僻壤的山谷。越到城区某种置身世外的惶恐越甚。

他家长长的牛棚顺坡而建,牛棚外面看着大,可里面都没平整一下。“你们都没说一下?”“说什么,听都听不懂怎么说?”里面的地势越往上走越矮,得需低头才能行走。在棚内也是斜坡,女人们在此处钉橛织褐。人坐在上面身子顺坡而倾。只要在棚左摔一跤就会顺势滚下棚右侧,没一处缓冲地带。因此他们把牛棚做了储物间,里面堆满了杂物。牛只好拴到相对平整的房后院里。

有人背着手,有人把手套在袍袖中,有人套着毛线帽脸上罩了口罩只见两只眼,有人头上戴褪了色的旧礼帽,有人脸冻得发紫篷着头,缩着身。几个女人坐靠在破石墙上说着什么不时传出一两声笑。几个老人和往常一样坐在离“女人圈”不远处晒太阳,突然女人那边静下来都别过脸往远处看,从东巷的拐角处村主任背着双手,拉着他的羊脸走来,村主任次旺罗布头戴宽檐礼帽,盘在头上的红穗长发,自宽檐礼帽中垂挂下来,上身着脏兮兮的夹克,腰间围着薄质的藏服,下身是裤子皮鞋,他这样的装束花药谷的人已见怪不怪,反而远远的看不清他的人,只要看清点这身装束的轮廓,花药谷的人都知道是村主任来了。村主任站在人圈中说:“现在我们说个事,今年的赛马轮到我们这边了,这一次我们聚了三个地方的人,花药谷、纳日葛、隆贝,共有367户。”人们现在才知道这三处的户数这么多,367户……有人小声地重读一遍。“今天为什么要把你们聚起来呢?”次旺罗布说话一个关子加一个关子的,看到人们保持姿势不变听他说:“我们要抽能骑马的人去参加比赛,赛马节时的比赛,代表整个隆贝镇的人……要拿到好的名次,要争脸面,要出成绩……”他说话一套一套地排列着。“这比赛有什么好处吗?有钱吗?”次旺罗布还想说什么却被打断了,他看着那个人说:“说是有,还很多。”人群嗡嗡起来,他熟练地把左手一挥很像助长了某种气势:“从今天开始,每家有马的人练马,十天后比赛,前十位的可以参加比赛!”有人喊:“只有十个吗?”次旺罗布把羊脸开了开说:“难道你想有367个?”他为自己拥有别人不知的数字稍有傲娇,这是显示了一种身份的数字。没想到这个数字可拿出来显摆。有人说:“没马的怎么办?”次旺罗布看了看那人闪烁的金牙:“没马的,骑别的……”人们哄笑起来。“好了,大家各自准备好,在5月3号赛输赢!走了!”走了就是散会了,一会儿石墙边只剩那几个晒太阳的老人。太阳是晒着,风却凛冽。

如果有人见到往年扎喜永嘉在赛马场上,那他一直是看客的身份。他从未想过自己某天会从看客变成参演者,两天前从羊脸次旺罗布那里得到消息要参加比赛,于是他决定要把央智马在这剩余的天数里练练脚力,不能跑几十步就变成乱步,要四平八稳不能出错,要匀速地踢踢踏踏如飘浮而过般过关。他咬紧牙关,决定让央智比平稳的走马,而不是赛跑。他知道论赛跑央智连花药谷的马都赢不了,但扎喜永嘉也知道央智是有一技之长的,那就是走稳步,平时它也在平滩处喜欢踏着步伐一致的平稳步,一口气能跑很远。因此扎喜永嘉想让央智练平稳的脚力。往年的赛马节上稳着步的一蹦跶,眼尖的裁判就会苛刻地指出来,但有时即使中间踏成花,只要后面继续恢复走步,定有希望。他从多年的看客经历里悟出了一些规则中可以钻空的疏漏。

沿河的练马滩,是花药谷和纳日葛人聚集的练马场。拉波瘸着那条拉伤腿,一跛一跛走在人马中,他看到扎喜永嘉骑马一趟一趟从东到西,又从西到东奔忙,拉波一一说笑着练马的人,凡是他看到的笑点他都不遗漏,他的周边围了一圈人,拉波想把扎喜永嘉引入自己的说笑圈中,可扎喜永嘉都没睃一眼,拉波说笑:“瞧,他骑马的端正劲,快要仰到山外了。”围着圈的人都笑了,有人立时借用拉波的说辞大声喊:扎喜永嘉,喂,扎喜,你可别仰到山外去了啊——咕嘿嘿——

这是一种挑衅,扎喜永嘉感觉血管里四肢里走势凶猛的火有风的怂恿一般,但他不想和那个人争,他牵着马走过来,一种不确定的笑挂在脸上:“说那个的是谁?”有人处在混沌中:“拉波……”于是就有了故事开头扎喜永嘉回呛拉波一鼻嘴的事。

2

太阳炽烈地暴晒,爬上花药山顶野草窸窣在脚底,冬天的尾巴还未抽离痛快,春天的影子若隐若现,远看起雾的山巅上有太阳射穿羊毛絮般的薄云,打在山上一团暗一团明的影子,让荒凉了近八个月的绿意,亲切可人。已经6月了,可清早和傍晚的风中有一股恶意的寒。

扎喜永嘉烦闷的心绪打着卷,现在似乎要打结了,他觉得离眉心舒展还有一段长路。因为家中最辛劳的三姐并不看好他的“意气用事”。而她的意思全家人也基本趋于一致。三姐生出来耳朵畸形,似乎是一种薄膜隔着的天地,但这不妨碍她和人的交流,只要你大点声她还是能够听清的,所以她的语言听久了的人是能听懂的,她也很懂人情世故里的斤两,她粗长的辫放下来只要稍做打扮自有风韵。因所有人都知道她的勤快、她的辛劳就多少让着她,三姐永吉措毛有话说:“马这么金贵,我们家又不是拉波家——是个吃油的铁。”扎喜永嘉不愿听到拉波这个名字皱了皱眉。“几年前雄开家的马就是比赛累死的,拿不了奖不是白搭了吗?损了马又无收获!”三姐补充全家人缄默,实是默认。扎喜永嘉很为三姐的低眼眶恼怒:“别人都这么做,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别人家?我们家折腾得起吗?爸……”扎喜永嘉不想听她山沟沟里的调调:“你懂什么?这叫折腾?这是努力!而且有可能得奖,听羊脸说赢了会有很多钱!”三姐被他的高高在上激怒:“我们家谁不努力,谁不想过好日子,可是你看看,这日子!”扎喜永嘉气她总是看有缺损的地方,如同她一睁眼看到的只是疏漏的犄角旮旯,他真想说都是你们没本事连个男人都找不上,可这会成为捅伤很深的创口。他大吸一口气,干干地咽下。一股别扭气却硬硬地硌着胸口,吐是吐不掉的,但变更不了的心意反而胀大,且更凶猛,他觉得自己对那个异域一样的古镇手足无措,可是对马他会了然于心,从小在马上长大,他懵懂地认为必须在众多的人生节点里,让花药人见识一下他的马和人,让他们避嫌的侧目仰脸知道他家有这样的马、这样的人。他没虚荣到连流过自家门前的河水也要说说,但是他得让自己的心里对自己点头。抱着必胜的雄壮气,虽然隆贝又让他手足无措,可他决定先不理这些让自己自乱阵脚的纷繁。

但人世如同虫草的长势在年份中的不同般意外。

扎喜永嘉听到拉波和三姐的故事飘在6月的风中。拉波他贪得无厌有三个孩子还想对自己的姐姐动心思,这个口如悬河口是心非的家伙!他感觉那一刻上天定会闭上眼的。嗯,永吉措毛,他重新审视了一下自己的三姐。他即刻认定一个人的勤快不能等同于她的认知,要认清——现实才是最不可捉摸的。虽然院墙隔得远,可是风言风语可以和着风一起飘很远,他定了定心,再次跨马上鞍。

背一木桶的水,永吉措毛在上最后一级石阶时,双手拉了拉勒紧肩臂的绳子,缓了一口气,她把木桶的撑绳咬在嘴里,上最后一级台阶的永吉措毛双膝抖颤着,她感觉力气早已在上坡时用泄掉了,岁月不饶人,可还得撑一口气,不然散架的不止她……家里唯一的取水木桶也遭殃了。然后连带家中也没有水喝。

隆贝的五金商铺多,那里有的是铁制的大小桶,但不知怎么他们从未想过换,永吉措毛曾试过用水桶挑水,可总觉得搭在肩上的重物让她有一种头重脚轻的感觉,有时看着雄开家的女人高高低低一路碰撞点地的铁桶,女人还把双手搭在那木条上,很费力不讨好的尴尬样,桶中水哗哗溅飞,可是木条依旧上上下下点着慢悠悠的头,嗯,不久这就要漏底了,过不了多久。永吉措毛咧开嘴大笑起来,笑完惊觉:如果把木条放在肩上,肩上的神灵这一回停哪里?

到坡顶永吉措毛累得不想从印了道的小路上走,她从拉波家围栏的牧草横穿而过。

早年拉波的阿爸被熊瞎子追坠崖。

那时花药谷的牛群是轮牧的,轮到拉波家放牛归圈时,傍晚扎喜永嘉突然过来说他家的一头带犊的母牛未归,牛时有走丢的时候但多数时候第二天或第三天会回到群里,可是拉波的阿爸认真惯了,他怕牛犊出问题对自己的女人说:“其他倒不怕,可是牛犊冻死了或被狼吃就麻烦了。”女人看着天色渐暗说:“你去格来家说说。”她希望格来说天色已晚让拉波的阿爸第二天去。拉波的阿爸去格来家中说自己去找找看。扎喜永嘉的母亲未置可否,但格来说道:认为差不多可以算两头的带犊的母牛可不是闹着玩的,还有牛犊身弱在冷寒的山上熬一晚不知会怎样。拉波的阿爸就再次上山。那时夜的幕已拉开。

拉波的阿爸刚上一个坡,坡上的景致还未入眼,那头正从东边爬来的熊和他打了个照面。他记得人们说被熊追时要往山下跑,说往下跑时熊额眉上的松摊肉会坠挂到眼眉上看不清道,往山上跑熊额眉松摊肉会仰起眼见一切,不久就会追上。可拉波的阿爸往山下跑时坠了崖,拉波对阿妈说:如果不是格来家的牛,阿爸也不会上山,不上山不会碰到熊,不碰到熊阿爸就不会坠崖,源头是格来家,且天都黑了他们还不依不饶。他条理分明地一环套一环。矛头直指格来家。尽管格来表示了歉意,但人没了,说什么都无用。而从此,花药谷的轮牧也止于那天,此后各牧各的牲畜,只有近亲的还保持着轮牧。

但心绪平稳时拉波也觉得人到了那个时刻即使不是被熊追也会顺着另一个方式走的,拦是拦不住的。

扎喜永嘉从坡上下来离自家的牛圈越近越有些喘不上气的感觉,对自己的姐姐开口言另一个男人是艰难的。从小木门踏进时,他看到拉波正在院墙边垒牛粪,扎喜永嘉想把他捻成羊毛麻花卷。在花药山顶他并未俯看到拉波在这里,大概是他下沟时拉波过来的,这让扎喜永嘉恼火,拉波用大的粪饼围成一圈,兜住牛粪堆,三姐撑着铁锨把站在一旁。扎喜永嘉大声地干咳几下:三姐和拉波都回头。扎喜永嘉感觉三姐慌乱了一下,放在锨把上的左手换了右手,而拉波不慌不忙继续他的活。扎喜永嘉说:“你们……”“垒牛粪。”这他拉波不说,他也看得到,扎喜永嘉心上的不快一下走在脸上:“我眼不瞎看得到,我一直把你当人,不说你什么,你不要得寸进尺!”“我只是过来帮帮,没有做让你害怕的事……”拉波头也不回,扎喜永嘉飞快地奔过去,从拉波手中把一块正要垒在牛粪上的粪饼抢过来说:“这里有她弟弟,她家人也没死,不用给别的人扎拇指头,你可以走了!”拉波看了他一眼拍拍手上的牛粪碎屑,永吉措毛急了:“你们这是干什么?都邻里乡亲的……”她想拉住弟弟,可是扎喜永嘉推了一把拉波,拉波被推出牛粪圈:“我不计前嫌过来帮帮,你以为是我怕你吗?”扎喜永嘉说:“什么前嫌?我们有什么错,错先在你们!谁让你们弄丢了牛,丢了就得找就得赔!”拉波跺了跺脚拍了拍落在身上的牛粪碎屑:“你不要母狗拦门槛(意为在自家里逞凶)!”对永吉措毛说:“有事喊我一声!”“用不着你管,去死!”扎喜永嘉很讨厌道貌岸然的拉波。好像他是长一辈的人。没有看客也没有劝架人,他也用不着用力撑着脸面了。拉波刚要踏出门槛忽然转身说:“那错是在我们了?”“去去去,我不想看到你!”扎喜永嘉不解气地从墙头喊向远处的拉波:“以后你少来做慈善,她还有家人有兄弟姐妹!”三姐急红了脸:“说什么呢,只是过来帮忙……”扎喜永嘉回一句:“不知要帮什么忙!”三姐的脸红到耳根:“说什么呢,真是!”甩了手中的铁锨走进屋里。“你小心点,他并不是对我们好要帮你!是潜在水底的。”扎喜永嘉不知怎样出这口恶气,对远处拉波的身影啐一口痰:“去死!”扎喜永嘉觉得拉波这样和他们家套近乎并未安好心,一定有什么计谋来讨回当年的旧债。

永吉措毛在厨间边煮牛奶边絮叨落泪:“没事偏要说有事……”她的阿爸打女人从不手软,那是他以为在打自己,是呀,她是他的,或者是他身上某个部位部件,所以很能下得去手,他以为自己也在疼,直到她晕厥过去再次醒来他会再次出手,然后有一天,他回来了,醉醺醺,她只是说了一点儿什么,诸如回来这么晚、饭没吃吧、又喝酒了之类的小小的不安,却点着了他似的,挥起拳头就向她的身体不分前后左右咚咚敲,女人大喊:“花药的人啊,格来要杀了我!”他气极:“你再喊?!”女人再喊:“花药的人啊——刚刚说的是假的。”生活有时是悲伤的戏谑。扎喜永嘉的奶奶窝在土灶前骂他:对外连田鼠牙都没有,里面却咆哮着母虎声……

也许是因为这个,永吉措毛三姐妹才宁愿被花药谷内谷外的说道也一直情愿这种凄清的独身至今。如今她们的父亲打不动母亲了,只能用稀薄的空气撑到最后的一吐。

时不时地,拉波在那个空无一人的小径上碰到永吉措毛,她面无表情,有时呆呆地径直与他擦身而过。她也不屑和他招呼一声,后来只要他出现在小径上,她便会远远地避开,反正这空旷的花药谷里哪里都可当路,这样别说抿嘴笑一下,甚至免去了相识人之间的点一下头。他感觉尴尬,而她似乎毫发无损。真是,他想大喊一声:咕嘿嘿——以解心头郁闷。让花药谷间的回声来回好久不退潮。

3

扎喜永嘉被“鬼石”舔了的脚,疼痛难忍。昨天妻子确认被“舔”处:“鬼石找到了吗?”“好像是这块……”一块青色椭圆石,但在众多的青石中看不出它的妖气来,可脚踩下去钻心痛。现在脚又隐隐痛起来。扎喜永嘉跺了跺脚似乎要把那痛踩死,可一会儿痛又聚拢折腾他。

扎喜永嘉的女人会时不时提她光耀一时的家族,那时的风光。似乎她就在那里一样:“我们家的柱子合抱有两人粗,每年春节初一领头在众多的敬献中第一口吃我们家的……”她的脸泛着光,她是一个心理价位很高的女人,而扎喜永嘉需要一个入俗的女人,入俗到从谷中到谷外都没有非分之想。他知道有一些女人的地方不是尘土飞扬,也是暗潮涌动。他想让自己的女人明白:有时你看错我了。他对女人说:“这次比赛输了怎么办?”女人说:“本来期望都不高,输赢无所谓!”女人不想聊更多。这几天女人在隆贝的表姐过来小住几天,她们正聊得欢,隆贝的表姐喜欢到处揽亲,这也是亲那也是亲的,扎喜永嘉不想听女人的说道,往布袋内抓了几把奶渣,去练马。出门时他听到女人这样说笑表姐的男人:“在隆贝放牛的人是格扎,看苗的人也是格扎,隆贝人说好事是他坏事也是他,占全了,哈哈哈……”两个女人说着说着就发觉各自的对话里有明显的一些盲点,隆贝的表姐不懂纺缍羊毛需要什么工具,扎喜永嘉的女人不懂水是怎样从这户走进那户的人家中。她以为水只会在它的道上闹腾着走向某个方向。

扎喜永嘉的女人对表姐诉苦……有时苦到想把这些牲畜换成钱搬到有小卖店有灯有电视有医院的小城镇里,在那里谋个守门职或到饭馆打工的……可表姐告诉她城镇的生活并不好过,她在饭馆里打工,从早晨8点到忙到晚上10点才下班。“每个人过得都不容易。”生活有时真是吃力不讨好。

在练马滩有人从扎喜永嘉的布袋抢了一把奶渣,又一个人来抢,扎喜永嘉把布袋藏起笑说:“这样我也不剩多少了。”这是他们惯常做的事,谁拿了奶渣就从那里分一点出来给跑累的马慰劳一下,有人不给也笑笑罢了,可是今天不知怎么没要到奶渣的那人来了一句:“你三姐给拉波的可不少呀!”扎喜永嘉一听气极:“你说什么?”“没什么。”“这种话不是你说没什么就会没什么,你说个明白!”那人一看他生气了说:“只是说笑只是说笑……”就远远地走开了,扎喜永嘉却愣在那里半天动弹不得,虽说“塞金花饰草滩,口文戏言饰人”,可他们这种无来由的说笑他要制止,这关乎一个未嫁女的清白和名声。不想让姐姐背负莫须有的恶意,更不想是和那个人。

他要确认这是否真的,还有如果不是真的他要找到说那个恶意玩笑的来头。他不能轻易地让这件事了了,定有什么原因藏掖在其中。

更远的远处隆贝,日子一晃就到了赛马时节。人们像河流从森朵路上泄涌,那里有各种店开在街面上,卖五金的,卖蔬菜的,卖面食、炒菜的,还有路边散发浓重烧烤味的,有摆放针头线脑的小摊……人们穿梭其间个个喜气洋洋。

煨桑台上燃柏烧香,一些人马右绕祭烟台,咕嘿嘿——给自己打气也活跃气氛,村主任拉着羊脸背着双手到扎喜永嘉跟前:“准备好,要先走个过场。”挥左手:“不要慌乱,怎么着也不能让马乱步,只管匀速向前冲!”村主任说:“等会儿跟着他们一起走,走到圈的那头,就过关了!”他指着西边的人圈,“然后等真正比赛的时间也不会太长。”

一百八九十个人马一轮轮筛选淘汰,最后聚到赛马场的都是各乡镇能挂上名字的。扎喜永嘉看到多数马用各种颜色的缎子饰物从头缀到尾,甚至花枝招展。参赛者中除了在隆贝的一个远房亲戚外其他人都不认识,而花药谷的马在接二连三的筛选中如秕粒一样从筛网中漏下去了。

赛马场上的竞技对手彼此茫然对方的实力,又有些仰起下巴的不服。扎喜永嘉不确定央智的走步在赛场会表现出何种程度以及和那些马比起来的优劣,且在赛场会各种状况百出,有平时实力雄壮的在真正的赛场上因人多马受惊败下阵的,也有场景不熟悉等原因没拿上名次的……扎喜永嘉也在马辔头上结了一缎条,这是他的那个远亲看他一穷二白的马就从自己的马饰上扯下来的:“你这样怎么比?这么多的看客!”是说央智身上的穷陋相,说得跟来这么远是来比马饰物似的。扎喜永嘉本不想接——即使马饰物缀得屏蔽了马身,可参赛者关注的结果是一二三。比的还是马的脚力耐跑及速度。他的手却伸过去了,有些尴尬生涩:“买,来……”不及还未出口,远亲已转身呵斥咬向旁人的马。这些可视的穷苦,有时让扎喜永嘉以为把气力都花在了无力抓挠的空荡处。扎喜永嘉以为带够了三天的钱,到这里才发觉隆贝的运作简直和花药谷的有天地之别。放在衬衣上口袋的钱,妻子已缝上了,他不想轻易花这笔钱。这笔钱在花药谷他至少可以揣半年以上。

对于看客,你要以为赛马是排行一二三的有看头,并不尽然。一二三大都是中规中矩的,一心往奖上奔,只要赢得比赛。而让观者回味发笑的却是那些迷糊懵懂不在点上的,你看这匹马到场中看到绿油油的草,大概口腔中漫溢了口水,于是慢慢悠悠地吃着草,而且吃着吃着上瘾般放开了肚皮,任凭马上的人甩鞭踢胯都无济于事,急死了马上人,笑坏了横向南北两排的看客。有两匹马并肩跑,一匹往右另一匹也贴着跑,起誓商定好的样不准跑前也不准落后,马上的两人也肩并着肩;中间的一匹马受惊了,一仰前蹄把人摔下马,但那人的左脚未来得及从马镫中抽出,他被拖出去很远,缰绳还攥在手中但不顶事,人群一声惊呼加上三宝保佑的祷词,几个救场的人飞快地跑过去,这时他放开缰绳腿也从马镫中解脱出来,救场的人跑过去追马;还有一匹一开始就活蹦乱跳地出场了,而这完全违反了步伐需一致的走马的规则,索性一路蹦到底,人群哄笑着打着尖利的哨声。从中可体会人生时有由众多的意外拼组衔接而成。

扎喜永嘉跨上马时,央智开始狂躁起来,人多嘈杂,马似受惊了,总是往人圈外跑,他拽着缰绳往右打方向,可央智似打定主意不进人圈,只是在原地转圈,他狠劲地拽了一下缰绳,马突仰脖颈往左甩了一下身子,扎喜永嘉和鞍一起甩下来,他试图调整坐姿,央智却似想通了,背着侧弯身子的他冲入人圈中,拧着身子的扎喜永嘉被受到惊吓不辨方向的马驮着往前冲,他用大腿撑力举双臂几次试图回到马背,但力不及,大概马肚带松了。刚开始扎喜永嘉的举动淹没在人群的笑声和长哨声中,央智喷着鼻奔跑,快要贴着人圈了,人圈一阵骚动像水浪样空出一波一波,这时人们才惊觉了他的险象,村主任和一个不知从哪里飞奔而来的人一左一右拽住了辔头,村主任说:“牵过去吧,怕是惹恼了它一会儿的比赛不好对付。”他一看另一个来人是拉波,就说没事,再次调整了坐姿,用力扯了一下缰绳,用脚镫轻踢马肚,央智撒开蹄跟上一匹灰花马跑起来。

到了人圈外,人和马都有些不知所措,央智半天定不下来喷着响鼻,像抓狂的人,扎喜永嘉觉得照这样的跑法,这马定会在人前把他“卖”了,他有些沮丧。把马肚带再紧了紧(其实马肚带没松)。村主任和拉波又跑过来,晦气劲的!那个远亲牵着他一身披挂的马走过来,对扎喜永嘉笑笑:“你是不是骑老马骑惯了!”扎喜永嘉等他走后才闻出让他恼火的焦味!“噌噌噌”,脚上身上挂铃铛的舞着袖的人们走过去了,有几个牵着牦牛的,陆续走过。

参赛的人多,分成了三拨,三拨中又取前五名再比,扎喜永嘉感觉这真是筛青稞一样把秕瘪的都筛漏下去,剩下的很少有侥幸滚出花样在筛子里还硬撑的。

想当初自己被阿爸强行甩到马上时慌恐中夹杂的一丝快意都被马颠簸在五脏六腑的不适中,他在阿爸的前座感觉心脏呀、肝脏呀,还有什么肠子呀,都被撕扯下来了,它们完全不在原来的那些位置上。下马时他瘫在地上,干呕了很多苦水,几天后他的内脏还有隐痛。“吃苦是有用处的。”阿爸把挂在嘴上的话又拾起来。但是现在格来老了,“别结太多的仇,总有一天那些恩怨会找上门……”老格来清爽时会告诫自己的子女。此时他会想起拉波的父亲,这些意外叠加的恩怨情仇不定会酝酿成怎样的苦涩,他怕这样的事会延续在子女身上。但老格来脑袋不灵醒时就会说各种浑话,在女儿跟前也不避讳,这个绵延的病有时让他活得含糊不清,神志走在另一个区域拉不回来,因此有时他表现的如乖乖儿一般呆呆望着大姐和永吉措毛忙里忙外的身影,自己的妻子坐在他的床角手摇经轮捻着念珠嘴里奔忙着经文,他感觉很欠这一家,那时他便转过头去,酸涩的泪水滴在枕上。敏感的三姐走过来问要不要喝水吃点什么吧,老格来哼叽着鼻子不要不要。妻子也掖掖被角或拉拉他的手,有时他气恼地甩手有时任其握着让自己无来由的委屈平息下来。

扎喜永嘉再次上马时想起自家寂静中流淌的不幸和花药人对他家的冷脸,他拍拍马脖颈示安慰,心中默念三宝稳稳地坐在马鞍上——所有嘈杂的声音像潮水样退了下去,集中精神时,那些声音就会成为他可以操控的东西,想不听就会隐退而去,通常他打坐冥想时,会把一些声音和杂念关在门外。当它们又纷纷涌来时,他再次振作精神,重新专注起身意口。

这次央智马不似之前惊慌,像自己调整心绪,它的适应力强,很快融入人声嘈杂的场景中,扎喜永嘉悬憋了一口气,他感觉这次是自己在跑……“第二个!好样的,好样的!”村主任扯开羊脸,“和前面的马只有半个马身,好样的!”嗯,扎喜永嘉也觉得很好了,这只是今年,明年,不是还有明年吗?这样反而让他大涨士气,如果一下窜到第一,明年落下了不知要怎么办。有努力的方向,明年还有上升的空间。

4

拉波彻底把马从迢途上取消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辆带车厢的三手车(或许还不止),虽然每次哐啷直响,但终归是个车,修修补补中还可喘口气上路,这就很不错了。他还不时地在花药谷窜来窜去,说兜兜风。有时轰隆着把车停在郭棱家门口,车门甩得山响。扎喜永嘉厌恶他破炫耀的狗屎花……

太阳打在西边两山头上,风凛冽,是逼人的寒气。帐中火炉里燃着旺的火,拉波的女人坐在炉边揉羔皮,羔皮因揉的间隔时间长了些,硬实地板结了,她一下一下使劲搓,不久羔皮帖服地软柔起来。拉波的女人不乐意这吃钱的机器,有理有据作比较:“有这吃钱的铁何用?放牛不顶事……这四个腿的破铁根本上不了崎岖山路,羊肠小道也走不了。有呼吸的马就不一样,山上山下都能跑……这只是在平坦路上显摆给别人看!”但女人的这点说服力无论如何也撼不动拉波。吹口气的事。当他带着女人去隆贝,那时拉波就有话说:“看到了吧,去隆贝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以前骑马……”女人说:“你就美吧……”拉波自有一套应对女人的路数——说好话,却不当真,但很多女人会当真,这样输赢一目了然。他永远保持着某种燃烧着的热情,在有些人看来其用心不良,比起花药的懒散,不舍得活动的一些男人,他的灵动在人群中很快会引人注目,草滩上运动着的旱獭更让人用目光追随。拉波女人的肚量只得再撑大些。

在花药谷口拉波碰到永吉措毛,他的车并着她走:“去哪了?”车不疾不徐跟着她走,永吉措毛不应,拉波大声喊:“喂,问你去哪了?!”永吉措毛看看左右瞪了他一眼:“关你什么事!你走就是了。”拉波又大声喊:“问一下有什么要紧?我又不吃你!”永吉措毛立住恼怒地瞪着他:“去隆贝亲戚家后搭了顺风车,到治莱路口就下了,那车去知玛。”“哦,那上车吧!”用不着他拉波套近乎:“你这个废铁的声音像个老狗在哭唤!”他不知老狗的声音她是如何搭上去的,但“回礼”方便多了:“是呀是呀,它想找个母狗,正在喘气。”风打着卷走进他们中间,像要制止在它听来无聊的话。远处的山巅乌云聚积。永吉措毛憋得满脸通红,加快了步子:“你还是走吧,这里又不远,都看得到我家了。”拉波忍了忍:“看着近走着远,还是上来……我要给你说一件事……”永吉措毛疑惑地上了拉波的车,一上车他就提醒她以后不要从他家的牧草中穿行。看来那次走捷径让他看到了。“就那一次,有什么可大说特说的?”“偷一次也是偷……”“这和偷能一样吗?停车!我要下车……”可拉波加速行车。

快到家时,永吉措毛看到自己的弟弟扎喜永嘉正要出门,永吉措毛再次让拉波停车,她不想让自己的弟弟看到她搭了拉波的车,想自己步行过去。拉波似乎被激怒了,忽然想来个恶作剧,快速冲到扎喜永嘉家门前猛打方向盘又猛然刹车,他们齐刷刷向右侧弯身子后头差点磕到前面的方向盘和前车玻璃上,这种刹车是他第一次用的手法,永吉措毛脸都变形了,大喊:“你想杀人吗?你这种开法不是把我甩出车外就是会把脑袋磕破!”拉波大笑着,他喜欢自己赢家的模样,更喜欢这种速度和猛一顿的气势,车轮扬起沙尘,他想象自己的车尾拖着滚滚乌云。有一次在隆贝的录像厅看到上衣口袋里插着白布片的人也是把车尘土飞扬地飞驰,拉波开心地大叫。他觉得虽然没口袋也没有插什么白布片但这时他们的情绪是一致的。

永吉措毛甩下:你去死!头也不回地走了。她进院门时看到自己的弟弟站在院门前黑着脸。拉波看着车轮的飞尘顺风刮向扎喜永嘉,看着扎喜永嘉怎样保持着气势被裹进风尘中,他脸上的笑怎么也不好收拢。扎喜永嘉想骂他也无济于事,他已走远了。

永吉措毛站在草棚前。用柱子搭起来的草棚,棚顶是辫成麻花或卷成条的草股,到冬天下雪天或冬春青黄不接时给跟不上膘的、怀着犊的、拖着病体的牛喂食,这次还多了一头被狼咬了的半死不活。三姐仰看了看从棚顶和柱间各抽出两条草股扯散分别放在三头牛面前。牛闻到久违的青草味便贪婪地猛一顿大嚼。牛在吃草,扎喜永嘉却消化不良,狠狠地一句:“我真想打死那只野狼。”永吉措毛知道说的什么,没吭气。

掩了土的情意,本来是粒种子?就像一块扁石的表象下看不出蚂蚁的里里外外的奔忙?阿爸和阿妈完全不知道,他们犹如走在山的阴面,所以阳面的景致无从知晓,除非有透视的千里眼把人心摊散在花毯上。永吉措毛自己都模糊不清那个人是怎样闯入的,是那一次格摩的嘹亮掀开了她嫩芽的土层?她是多么小心翼翼不让枝芽吐露心声,可总有掖不住的悄悄地探出了头。

很多时刻她总是提前去花药山把牛赶回,掩人耳目她找借口背着背篼去拾牛粪,“……也可以卖钱。”她说。其他人不说什么,大姐在院中晒牛粪:“会碰到该碰的人吧?”

“什么?”她佯装一脸懵懂。

“还是分寸点好。”

还有什么好说,一切尽览在姐姐的眼里。永吉措毛权当把耳朵收进衣袍里,出了门。

最让她在袍袖中的手捏起拳的是雄开的一句话:“你怎么总是赶拉波的牛?”花药人雄开似不解。“谁赶了?”她感觉自己的声音虚飘飘没着落。“拉波说的。”这一句足以让花药的山和谷裂开一条大口子。她的两只脚跨在裂口沿,腿叉开到大腿根的极限,她收不回来,无限地张开,或者把她裂成两瓣?她知道拉波不会这么说,只是雄开套套她,看能套出什么来。

一些心意滑溜溜的无法收拢。她不知是哪里泄掉的流水,总之河拐向了枝杈,没有回头。

拉波的阿爸坠崖,永吉措毛的望眼欲穿也一并摔碎了。未能起死回生。但起起伏伏的怨怼劈啪炸响在他们之间。

狂风大作,草棚上厚厚的草股子只剩稀落的几股,有一条草股被呼啸而过的狂风吹翻了个身,永吉措毛怕它被疯了的风给吹跑,从柱间放回棚中。扎喜永嘉一甩手去花药山赶牛归圈。花药人在闭着窗的屋内会不会说和拉波的关系果真不是衣裤的买卖?有一两个说道是很有可能的,不然这该死的风是从哪刮来的?

扎喜永嘉告诫妻子:“早知会被雪天吞噬掉这么多牲畜的生命不如卖掉一部分换钱,这样钱还在自己的口袋里并无损失。”可女人不这么想,她打岔:“今年的雪不会太大!”这似乎不是在回应他的话,他试图他们的话能拢到一起:“卖掉一些,钱在自己手里,稳当。”牛羊变成钱反而让她无着落般的心慌,但她没说什么,“早年的卖掉,钱现在还揣在口袋里。走不了也死不掉。”他再次试图说服她,女人却不松口,扎喜永嘉笑:“莫非去年下多了今年就会少?说出的话语要走进耳里!”没办法他只能搭上她的话,有时她说着的和搭话人自会走一条互不相识的小径,搭话人想拉回来可得费一番功夫。既然这样举家迁移的打算没了头绪。

扎喜永嘉只能让自己的妻子带两个大的孩子租住在隆贝,每月200元的房租虽有些吃力,可他还有牛羊的恩赐,他一个人在花药操持牛羊,成为全家生活的支柱,他想让孩子读书识字,“我是个瞎子,不能让孩子也和我一样瞎一辈子。”他想让孩子们想读多少就读多少,直到他们能自己抬头走路。

有时妻子带两个孩子回家,老格来等着小孙女来给他说说外面的事,如今的孩子们也会对家人说:你是农村的。牧区就相当于这里的农村。语气不免夹杂着让听着的人难堪的成分。家人笑笑了之。她小小的人儿有一股倔劲,冲着这股倔,老格来认为不用为难她,她自会找到自己的路。

永吉措毛也认为让孩子识字是最好的出路,“自己病了吃药都不知要吃几片”是个糟糕的事。以往,扎喜永嘉夫妇很少有闲下来的时候,“小拇指”就放在她的身边。永吉措毛照看“小拇指”的时间比做父母的都多。她有时对似懂非懂的“小拇指”说:“我们只是半个人,你一定要去读书认字才不会像我们一辈子出不了花药……”有次老格来去看病,家里只剩永吉措毛,那小不点大就会心疼她:“我走了,没人陪你了,那你怎么办?”暖心话出自小小的“小拇指”口中:“打雷时你去隔壁奶奶家。”她知道永吉措毛怕打雷。很早的早晨永吉措毛那边一掀被这边“小拇指”就醒了,西北风呼呼地找不清东西南北地刮,边玛——把那头牛赶过来,好——她大声说,于是一会儿就见她已成坡底那一小处黑点旁小粉点。尽管脸都冻成黑紫,可小小的人儿从不说冷,她不是冷冷的倔强,是暖暖的倔强。

小小的她知道如果不依靠家中的牛羊这书无论如何是读不下去的,所以家中的牛羊对于他们是一种天赐。有时她学永吉措毛的声音温柔拉长调“嗯——宝畜,神畜”,把好脾气的牛拴在牛索橛上。

5

雪,没头没脑地下,下到走在平地淹膝,十四五天都未见收篷的样子,天空如破一角漏处,正中花药靶心,一些小凹地雪已没腰,花药谷中七十多头牛羊饿死冻死了,有些饿疯了出去找食一去不回。有的在白花花中走失了。

时雪未晴,扎喜永嘉还未准备好去麻秀草山。

雄开和其他四家已早早把牛赶到自己冬天的驻牧地。扎喜永嘉并不着急,他想多待在能吃上热饭、有全家老小的家里——心也温暖。不像在驻牧地归牧回来总是冷锅冷灶不见烟气,不知拉波是否也有同感,总之也不见他要动身的迹象。可这一等等来了大暴雪。扎喜永嘉家决定把牛赶往麻秀牧草地,那里偏僻少有人畜的踩踏破坏,草势茂密,那也是拉波家的冬牧场,是他们两家到现在也无法理清的你我。

永吉措毛捻着黑牛毛线走出家门,花药谷的雪已积了厚厚的一层,她望了望拉波家,他们的牲畜今晨也未出栏。拉波这个人虽张扬也还算有分寸的,他对她从未动过手脚(她听过那种掰脱臼大腿关节的不长心男人),据他的表现,那天帮她垒牛粪,似乎是心血来潮的一时作为。她对他的拒绝是冷淡的,可是只有自己知道她对他的心是热的。但是她一个耳畸的女人怎可以寄望更多。她退缩并觉自己明智。她已走出当他走向另一个女人时彻心的疼痛。从此她服侍父亲操持家务,她的心闭合了,像一朵醒在秋天的花,一夜霜降瑟缩了身子。蜷缩着伸展不开。

永吉措毛觉得养个子女花费的精力太多,他们的人生如果没有走上隆贝一些人家的路,如果不像他们的子女有的读书读成能养自己的人,她也觉得将会对不住那个孩子,后面还有如果子女不孝,总之是一大堆问题,不如她这样过反而省事,心绪渐渐安稳下来……

扎喜永嘉也走出门,他大声咳着,一步一滑地爬上花药山顶,那饿疯了的灰白今早挣了拴绳跑了,他要去找,牛也像人不是所有的都在秩序上循规蹈矩地生活。溜号,迷糊,精明,通人性,什么都有。

风雪中有人爬顶,扎喜永嘉看到拉波扬在嘴角的那股不明来由的笑:“见我们家的海螺了吗?”看到那笑扎喜永嘉就僵了脸,也僵了声,他用还未化开的声音说:“没见……丢了?”拉波说:“两天未回圈了,说不定被狼吃了,你们还未回冬窝子?”“正想去,可这漏底的雪天还有往死里下的架势。”他可不想说这么多。“我也想回冬窝子,这里的草食早顶不了事……”他们沉默,拉波脸上的笑也被冷天冻住了般有些不自然,他们都有些不知所措眯小了眼看着对方,似在等什么,但谁都没等到“我们一起去”。

扎西永嘉从花药山顶下来,看到茫茫雪原,没有一处能让牛填饱肚子的地方,不想再耗时耗力在花药,他决定三天后天晴不晴放在次要,无论如何也要回到20公里处的麻秀山,在这里耽搁越久越离险情接近一步。

雪盲。流着泪的眼看不清路。在别的三季里一小时半能爬过去的山坡走了三个多小时还未到顶,天色暗下来,落在雪地上是不彻底的灰,他们看到一个黑点从那个郭仔山腰越走越近,脸被厚实的长围巾一上一下包裹着只露眼睛,认不清是谁,女人的声音在坡顶大喊:“喂——你是谁呀?”“我是旺青家的。”“你是索热旺青还是太西旺青?”“太西旺青。”又问从何处来,他们没好意思说从花药山脚迁过来,说是从郭仔迁来的。被雪盲的眼针刺得睁不开,不住地流泪似有说不尽的委屈。扎喜永嘉用一长条的头巾严严实实地包住脸以免别人看到泪泡眼,那人果然没识破:“你看一下那边有几条狼?”敢情这人也雪盲了,他想笑。估计她的牛被狼追着,扎喜永嘉抬抬自己的泪泡眼,往看不见的远处随意瞥了一眼就对那女人说:“有三条。”“现在在干吗?”他象征地又用烂眼望了望:“正在追。”“再怎样?”女人又问,“赶追着一头牛,所幸没追上。”女人解下厚重的围巾让扎喜永嘉大感不适,麻秀的姑娘比不上拉布的石头。是说麻秀的女人长得吓人。

恍若云层伸出冰之手给山塑型,有各种岩雪雕立在山,山上冷得透骨,永吉措毛在喂老朽的瘸牛,它已没多少时日了,加上这雪天,明年的青草恐难尝到鲜。冰天雪地已没多少吃食了,一阵雪雾又漫在坡上……

风撕扯着帐顶都快掀翻了,又手脚忙活着企图把帐篷撂倒,雪粒往帐中灌,天更黑了,有车辆“嘀嘀——”的喇叭声,扎喜永嘉他们一同出帐。是大姐运来一车干草,“租的车,500元一车。”这是他们半年的收入,但他们没法嫌贵。干草堆上探出了次旺罗布的头,接着是拉波的头,还有一辆破摩托,大姐说:“我叫了次旺帮忙……”后面的他们都听得出来,并没有叫拉波,次旺罗布扒拉几下头上粘着的草叶:“我叫了拉波!”还有什么话说?!扎喜永嘉不喜欢羊脸次旺罗布一有难事就推脱:“这事吗?这事我不知道。”“这事我不管不了。”他管不了谁管得了?羊脸!心里有气时扎喜永嘉会嘀咕,村子里有上过学的有的甚至上过更大学校的青年,在真正遴选时,还是那些没上过学有人撑背的人当选队长、会计呀什么的,他很不喜欢,但花药人少言轻无法不认这人情社会。可现在看到他不喜欢的这两个人,那些隐在心底的不快多少被水稀释了。

车行进到山脚到无路处,他们得背着草到临时住地,他们六人分开一拨拴牛一拨背草,当一拨三人下山去5公里处背牧草时,雪越下越大,天灰得彻底。“不要走在前面,会被虎吃;不要落在后面,会被狼吃……”他们说笑着。永吉措毛在拴牛看到没了一头黑牛犊,去找,下雪的夜色周围是发灰的,似乎能看到前面,却什么也看不到。家人回到帐中一看,壶里的茶水卟卟冒着气,溢出的茶水浇了三石灶里的火哧哧响,烟灰弥散在帐中。永吉,永吉,她能听到他们的声音,可只管向前走,一定要找到牛不能让它冻死饿死在这冰天雪地里……直走到自己的双脚失去了知觉,拉波追上她时似乎想撩一掌的气急败坏:“这么晚的天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你管不着!”就这两句话似乎打伤了他们,他们忽然感到那个埋在地底里的什么,被一锨挖了出来,呈现在他们面前。这让她的嘴里充满了苦味,她吐了吐唾沫,他一手拉上了她可她走不动,人都僵住了,他蹲下身解下她的靴带,把她的脚放在自己的袍袖中焐暖,她想大哭,如果什么都没有,这温暖不会这么快传到她的脚底,她的心底……她捂着脸,似不想看到自己和拉波的这一幕……拉波不明白自己和格来家的人为什么不能决绝地解决一切,反而让扎喜永嘉他们以为“一肚子坏水”地算计着。他像一株好几年不见动静“亡状态”的植物忽然在雨水充裕的夏末醒来,他……越来越近的声音传过来,永吉永吉——永吉措毛飞快地从拉波的袍袖里抽出自己的脚穿上了靴子。扎喜永嘉们沿着依稀的脚印赶上了他们。他们吓着了纷纷说:“牛怎么丢了不管了,最要紧的是人没事。”“人出事了才是天大的事。”那时永吉措毛的心绪已经整理好了,无事一般。

扎喜永嘉决定休整两天,一车的草够牲畜吃两天了,反正现在看不清道,一不小心人或牛有可能掉进雪坑或山崖,“这样也好,我也把牛赶过来,我们一起走,互相有照应风险小。”拉波什么都忘了一样,“你等着,我这就回去赶牛!”拉波的车技很是了得,后面驮着两个人也能在雪地上前行,偶尔车轮打滑抖一下又稳住,扎喜永嘉的大姐坐在中间,次旺罗布坐在后面,摩托车有时一蹦一桌子高,陷入雪中又几乎没顶。

两天后的清晨雪还在下,远远地“咻——咻——”扎喜永嘉听到了谷口边的赶牛声,他以为拉波只是说说而已,并不会来真的。扎喜永嘉在手上哈着气,走下坡,再走下坡迎他们,这坏天气却修好了他们琐碎日子里的恩怨,他们一起赶牛到麻秀。

“有错有错,那次找牛真有错!”老格来不止一次说。关于拉波的父亲自那次架后,他们再也没提起,谁都不想碰触这发痛的伤,可是忽然说出来两人都有些吃惊:“我们不能一直躲在那里当什么都没有,那时真是我们家不该让你父亲再上山,阿爸也一直念叨……”扎喜永嘉提着一口气说,河石裸露出来了。拉波忽然想起自己偶尔想的“真到了那一刻,即使不是被熊追也会顺着另一个方式走的,拦是拦不住的”。但是他没说出口,他拍了拍扎喜永嘉的肩背示意要走。扎喜永嘉说:“下次修车叫我!”

6

离秋天的颜色还远,地里的芫根早已疯了(对没结出的果或异变的,花药人叫它疯了),只有一根空心的粗茎,两边的叶子都长薄了,长岔道了——因为种子是假的,没有一棵芫根结果,而真的芫根是结块根的,大片块的叶子。在农区地里有时会长一两棵白菜疯子、萝卜疯子的,可这整块地里没有一个不“疯”的。大姐和永吉措毛要拔掉所有“疯子”,以备今冬雪季牲畜的口粮。

她们用青春换来的风雨,最后都收在岁月的风囊里,在那里点点滴滴地消耗。

“拉波家要搬到隆贝去?”大姐边拔“疯子”边问。

“管他搬到哪儿,我不知道。”永吉措毛慌忙一使劲,那死劲咬着干土的“疯子”吸附着缺水干裂的土地不肯松口,结果却扭了她的脚,她吸一口气轻轻地吐出来。

大姐觉出了什么岔开话:“羊脸……听说次旺罗布是一瓶啤酒下肚后死的……”“牧区假的东西太多了。”当然这种说法可以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总之是没有人会刨根问底的。“那么多的孤儿,今后可怎么办呀?”永吉措毛认为这不是大姐她该操心的事。“人呀,就是虫子……”

隐隐的痛,傍晚永吉措毛卷起秋裤看到自己的膝盖肿胀着,自己的心口也堵着,难受。

拉波觉得羊脸次旺罗布说的没错,“不提早不搬到城镇里,不幸的至少会落后两代。”唵嘛呢叭玛哞,为羊脸暗念一串经。如果不让孩子读书或许会落后三四代也说不准,让孩子读书识字!他决定把家里的牛羊全部卖掉,搬到能读书识字的镇子里,说到受苦,那些之前搬出去的也受过苦,可是他们挺住了,甚至很多人是租住在别人家里一步步熬过去的,为孩子的成长他们倾尽了所有。再说儿子的聪明让他颇感欣慰。

“如风的魂般自由舒展……”这第一次从儿子的嘴里出来时,拉波的头脑里“砰”的闷响了一声,这么好的话在他够不着的地方,够不着却感觉到它的好来,真美!他说,儿子说这是桑吉老师说的。

拉波感觉那个叫桑吉的老师真是个好老师,他不知桑吉老师是怎样教孩子的,但是有一次孩子让他来一趟学校,说老师要和家里的父母谈谈。桑吉老师就站在那个缺了牙口的台子上对他们说:“知识就像洗衣服一样:我们不学知识,不保护知识,就会洗着洗着净了,净着净着褪了,褪着褪着破了,破着破着就烂了。”形象得让拉波把衣服坏掉的过程似过目了一遍,然后桑吉老师讲自己背着糌粑上学的事,讲他们饿得争抢烤在炉中的几颗洋芋蛋,最后都被烤焦的洋芋弄成花脸的事,“说这么离题的事主要意思是人在小时候不会感到有多难,单纯的心容易忘记苦难,因此一定要让孩子们上学,让他们人比人不落在后面!”

原来老师是说这种话的人,桑吉老师微微挥动着右手,右手上的粉笔灰沾在他的前三指上,拉波以为称为老师的只是教孩子写字读书然后拿钱的人,这真的什么,他真想拍一拍自己的大腿!这让他感觉登顶了一般,及目可视的更远了,这句话对他的震撼不输一头牛被洪流冲卷走的瞬间。他要修葺好自己的牛栏,不能像四年前的那场突如其来到处分支般的洪水淹了自家的牛圈。再难也难不过老人口中的1958年吧!

拉波正在院中忙乎,把一些已打包捆扎的东西往车上放,扎西永嘉从侧门走进时他没见,一抬头惊了一下:“怎么你来了?”扎喜永嘉说:“还有什么东西要打包?”拉波说:“我这点家没有多少可打包捆扎的了,把这些都放到车上……”含糊地指了指散乱在地上的包裹,扎喜永嘉没说什么把那些包裹放在车上,拉波的女人和三个孩子穿戴整齐出了门,“上车上车!”拉波说,“这里快好了。”把东西码在车上扎喜永嘉下了车,拉波拿起尼龙绳:“我们走了,你们要过好!”扎喜永嘉接过绳子顺势往拉波的衣袍里塞了什么,拉波一看都是钱,厚厚的一沓,拉波说:“你这是干什么?”就要塞回扎喜永嘉的手中,扎喜永嘉躲开了:“在隆贝花钱真不玩的,你用得着的地方多。”拉波手上拿着那沓钱:“以后要牛奶酸奶什么的说一声……”扎喜永嘉大力扯着绳子把车上的东西捆牢。“阿爸,阿爸……”车里的一个孩子叫着,拉波手足无措地站了会儿,把钱默默地放回薄袍里。他想对扎喜永嘉回一个贴脸礼,但不知怎么下手。车子哐啷哐啷远行时拉波还在想回一个贴脸礼。他从后视镜看到扎喜永嘉站在他家的门口。又甩了一脸的土尘,这样想着他的眼睛有些酸涩。

家人埋怨扎喜永嘉卖了两头牛,笑骂扎喜永嘉的这桩“生意”——马变驴,驴变羊,羊变针,针没入地。扎喜永嘉一句不回,日子像花药水一样流着,流过去。

有时即使不放牛扎喜永嘉也喜欢爬上花药山,俯瞰谷间缩小的村舍,他感到神清气爽。生命果然是一首高歌!高峰上的歌。

7

太阳暖烘烘的,田鼠和恰它嘎伊、炯吐夏嘎、阿若卡塞在秋草上啁啾忙奔着,永吉措毛揉着羔皮出来一一叫着众多的鸟名,之前这里的鸟很多,地震后很多鸟就没了,你看,查莫多香!它的脖子上有一圈黑,花脸,头顶着一块白。“据说天鹅去拉萨,小天鹅无处寄托,它们找呀找总算托付给了查莫多香,为了给帮自己看孩子的酬劳,天鹅给查莫多香带了项链、头饰等礼物。”她讲给自己的外甥女“小拇指”听。犹如一支褐色的笔涂满了花药谷间,一种温暖的笔调。

每年秋天有很多人背着背囊挎着包来这里采药。

到后来他们确定不了这山谷叫花药谷还是火焰谷,时有人把它莫名奇妙地更名为火陷谷。因为藏语近音字的缘故?而生活在这里的人不深究这些,他们奔忙着自己的日子。

这条治莱路转向右的山道是车马印迹出来的道。车轮胎下的石子嘭卟打滑,飞落到草丛中,颠簸时需避免咬舌自尽,但丝毫不减拉波开这辆破车的兴致,他要看看扎喜永嘉的老父格来,他买了一袋面粉、一桶菜籽油,还有扎喜永嘉的老父爱吃的酥饼,即使老格来仰头无声地笑,他也会看成因为他来老格来用笑迎接他。拉波把音响开得地动山摇,和这破车快要散架筋骨的老胳膊老腿的呻吟有得一拼,他已想不起昨夜的梦:

那些青稞的籽实长在他的衣物上,开始长出芽的嫩枝,仿如他的衣物是土壤,他披着植物的衣袍走在分不清四季的路上。

他知道有些事物一定会把那些挺立在表象的光亮击得稀碎。但这并不影响他开着这辆破车继续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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