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地人之间雕塑
——简评旦文毛小说《花药人》
2018-11-15陈冉
陈冉
一孔针眼,那人、那事丝线般穿过
一方天空,那云、那山风来去自由
花药沟,坦然接受流逝和不可或缺
——题记
一个具体的地方在当下还具有哪些意义呢?这是我读完旦文毛小说之后的一个疑问。我开始想念自己曾经走过的地方和生活的地方,也联想到现在生活的地方和以后可能要去的地方,一种惶惑和不安袭来——如果这些地方那些琐碎的发生被淡忘——我们的生活是否就无法构建,我们的个人经验是否就缺乏根本的意义呢?
赛马,人与马组成力量与速度的联合体操控观看者的眼球和声线,草原上最为常见的牧人仪式在小说开端成为一种强迫的恳求,没有赛马的激烈场景描述也无观看者的热切渴望,相反这份激烈与热切被扎喜永嘉和拉波之间的唇枪舌剑取代。同为热闹的赛马仪式和扎喜永嘉与拉波之间的恩怨对于花药沟的人而言,都是真正的生活,他们不会在这样的仪式中孤立地观看谁输谁赢,也不会从嘲弄或愤恨的语言中判断谁是谁非,他们向来清楚这样的输赢是非从来都是感同身受的生活乐趣,不吐不快参与其中或相看不厌固守自己亦是其生活常态。
叙述回到花药沟的日常:次旺罗布身为村主任却不在村里居住,扎喜永嘉有三个未出嫁的姐姐和不太康健的父母,难言的家事复杂又简单,似乎花药沟的生活并不如它的称谓般浪漫美好,琐碎的现实描述终究把故事引向赛马伊始。扎喜永嘉决定参加赛马的心绪纠结着两家人之间微妙的恩恩怨怨,想当初为了找寻自家怀有牛犊的母牛,拉波的父亲坠崖而亡,恩怨就此结定。故事回到曾经的花药沟,轮换放牧的方便营生却因生命折损而让两代人沉重,亡故的人不能将活人内心的迷惑和猜疑去除,活着的人也不能将内心的幻影移置到花药沟的山山水水中,失去亲人的沉痛无可慰藉,扎喜永嘉和拉波在彼此的愧疚和指责中忙碌着各自的事,准备在赛马场一决高下但又未能分出真正的胜负。拉波与三姐永吉措毛偶有的暧昧让扎喜永嘉总有不爽,却也无奈于拉波的巧言善辩,三姐的否认回旋,冤家向来易结不易解,每个人心中的隐私涉及个人尊严和家庭尊严,僵持或许是最简单也最有效的“和解”方式。
上一代人之间无法弥补的遗憾削弱着扎喜永嘉和拉波一代人生活的意义,他们处处较着劲但也只是证据不足的存在者,无法还原和补救曾经发生的事实,好在他们生活的触角已然从花药沟过去的点点滴滴伸向隆贝小镇的现在。来自小镇的表姐带给他们新鲜和向往,拉波家“吃钱(油)的铁”让他们若有所思,花药沟的一切都在时间的缓慢中发生变化,眼花缭乱而又出奇的匮乏,适应与排斥同在,各自盘算着未来的出路和方向。
花药沟的生活是六户牧民个人经验碎片状态的联结,旦文毛同样用片断结构着小说的行进。赛马作为草原人恒定的典型娱乐方式,在作者的叙述中凝结成为一种暂停的生活现象,连接着花药沟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也纠结着扎喜永嘉和拉波两家人充满细节的生活现实。那些憋着劲的拧巴在一个风雪夜被捋顺,拉波救助了雪夜外出找牛的永吉措毛,两家人积攒多年的恩怨终于被花药沟的山风吹散,被连续的降雪遮盖又融化,所谓冰释前嫌也概莫能外吧!情感上的和解暗示着距离的拉开,为了下一代的成长或者心中更为高远的期待,拉波举家搬迁至隆贝之际扎喜永嘉前往相送,恩怨在彼此感受上的怨恨开始变为彼此在未来的担忧,直到分开欢喜冤家依然欠对方一个贴面礼,遗憾交织在放下恩怨的轻松之中。
小说讲述的故事大抵如此,事物总是以对举的面貌出现。扎喜永嘉和拉波两家人结怨解怨皆因“牛”而起,矛盾的激烈却突显在赛马前后各自的心绪言辞,而这牛牛马马恰恰是花药沟甚或整个草原人的精气神所在。牛羊走失心神不宁赛马落后精气不凝,牛马不仅是牧人生活的保障更是他们内心的安全屏障,只是这份保障、这扇屏障总有意外在发生。好比央智马跑出框定的赛马场,好比拉波想用“吃钱的铁”在草原上踩出新的痕迹,牧人的生活被时代的发展需求重新安排。他们既舍不得祖祖辈辈生活的土地和维持生计的牛羊营生,也舍不得儿女一代人脱离现代教育,现实的生活逻辑终究遵守理性的认知选择——为了孩子去隆贝!
既然要离开花药沟,为何就不能放下结在花药沟的恩恩怨怨呢?为何就不能说透发生在花药沟的是是非非呢?恩怨可以了结放下,是非可以点醒放下,但是,离开的仅仅是花药沟这个地方吗?作者勾勒的花药沟的所有发生就是花药沟约定俗成的象征,那“吃油的铁”、无法结果的芫根……无一不在提醒一个倒置的真理:历史与现实交错的文化现象。
花药沟的人渴望着美满方便的现代生活,这符合生活的逻辑却不合文化的逻辑。扎喜永嘉和拉波的孩子们离开花药沟地方意味着祖祖辈辈生活方式的改变,生活方式的改变意味着他们生活的原动力在遗传和传承过程中会发生变化。可以想象,当花药沟的牧人变成隆贝镇的读书人时,一种成型多年的生活样态、文化样态正在流走和丧失,文明的悖论在于追求得到一种样态的同时主动放弃或自动丢弃一种先天的形式与表象。旦文毛小说的意义也在此突显,她从作为草原人的生活经验中深知看似先进方便的生活到底意味着多么大的丧失;所以,她用“花药沟”做了一个替代式的反讽——“花药谷还是火焰谷,生活在这里的人不深究这些,他们奔忙着自己的日子”。作者暗含的拷问在于:这简单的名字称谓其实牵扯着每一位生活在这里的个体的具体利益,恒久的生活福祉会在这不经意的变化中发生说不清的问题,自然中的每一个细小的变化,哪怕是人为的变化都不是易事小事,每一个细节都会铸就它独特的“寓言方式”。
碎片化的叙事方式特别贴切于草原人缓慢的心理节奏,他们用享受生活和念经礼佛消解问题的端倪忽略潜藏的危机,也用自己的方式理解和构筑最为普遍的智慧的生活经验,集体性的生活经验在当下用渐变的方式进行,现代性暴风骤雨般的进程在草原突然缓慢,牧人们在自我需要和自我整合中转变着从祖辈那里习得的文化心理,扎喜永嘉和拉波之间的琐碎隐喻着风俗式的地方变迁,他们争吵式的言辞恰恰对应于花药沟的山山水水花花草草,所有的一切都在细微幽深中探向环境的变化、时代的变化,唯有那心灵独造的精神象征——花药沟——及它象征的心灵力量恒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