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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节的光阴(短篇小说)

2018-11-15戴潍娜

青海湖 2018年10期
关键词:小芹

■戴潍娜

“春潮涌动的时候,那向我走来的第一个姑娘,便是我的天人。”

——题记

天色渐渐压下来,我一个人慢慢踱到了海边。

将熄的日光里只剩几条孤独的长椅赤条条地面对这无比空旷的海与天,这些原本为情人所准备的海岸边的白色椅子此刻只能抱紧自己瑟瑟度过长夜。谁在伟大的海面前都是赤条条的人,赤条条的人而已。我已经68岁了,老么?还不算很老!我不顾医生儿女的劝说,执意自己坐飞机来到这个拥有我最美好回忆的城市,带着小芹的相片和书信——照片上小芹的美已经被永恒保留了。一遍遍地,我抚摩着那张小芹躺在礁石上的相片,自认这辈子有幸见识过真正的美人鱼。半年前,当我收到这些相片时已经把它们寄去摄影杂志参赛获奖,世人正在为她疯狂。

我要在海边,再度过一个夜晚,和我美丽的小芹。

还是这个不说话的老朋友,我蜷缩着,在这条熟悉的长椅上等待新的一天。月光升起,零落在波浪尖上,一颗颗星子微微闪动,小石子般凸现于海的上方,在黑夜里仿若掷地有声。伴着星子汩汩地大口喝着海水的声音,我的意识跌跌撞撞走进不知名的去处了。

噩梦咄咄地来了。

我已无法辨清具体的情形,只知道在那个黑暗无助的世界里,我一个赤条条的人儿是如何挣扎如何弱小无助。依旧是那样,我的梦中永远有一个女人,一个掌握巨大力量的女人。

她从不直接出现,一直隐于暗纱之后主宰着整个梦境。

梦里无助的我热烈期盼小芹的到来,一遍遍呼喊她的名字,等她来这个无助的也许是人间的地方拯救我!拯救我!我被噩梦逼上绝路,惊叫,惊醒。眼前的这个世界却比任何噩梦都更可怕!黑暗无边的永恒的大海在撕心裂肺地呼啸肆虐。深夜里大海黑暗中的呼啸你可曾听过?那里没有人,没有丝毫人的气味,砸下来胜似钢筋铁块的黑暗的重量。

大海已经发疯!我恐慌得神志纷乱了,一把老骨头松松垮垮,一拆就崩了,我对大海说,只要能换过这样的可怕的夜,我什么都可以交出。无边的黑暗里明明晦晦翕动着两三粒小星,轻轻地蛊惑地对我吸着气儿。我的实体,感觉好像只要一松牙便会被另一个世界吸走了……

直到天亮了,大海才又重新恢复了白天里伟岸的正人君子,广阔无际恢弘优雅。可谁又相信它是个统治黑暗的疯子呢。我一双炯炯的大眼上起了层青晕,因而原本很深的双眼愈发向里挖深了一些,某种受难后的深邃。

清晨的阳光重返人间,原本的世界又回来了,婴儿为此而清亮地啼哭,我警醒地触摸这个清晨婴孩般新生的纯美。50年前,我曾经度过永生难忘的海边的10个夜晚,它们曾是那么温柔、甜蜜、可爱……

我想是时候了。这个纠缠了半个世纪的故事,现在是我把它交出来的时候了。50年,唯一没有变的就是这些相片和大海。我人生第二次来到这片海域,度过第11个夜晚,在这里我交出了我的故事……

那一年,我被送进了北京城南的一所男校,一株旺盛的盆景被错栽在了水泥浆里。全由男人构成的世界是十足的大牢房,久而久之连吃饭的动力都没有了。我的中学时光回忆起来总像吃不饱,学校的伙食寡淡无味,仅有的几个色衰的女教员就是稀粥上漂的那几片发黄的菜叶儿。幸而,这个时候我和一群小伙子共同觅到了一个“情人”,给苍白的男校生活留下了唯一的安慰。

不过在此之前,我得了场肺炎。世界上有那么多女人讨厌足球并不奇怪,足球也许是她们最大的情敌,男人可以为了一个小球而将爱人晾在一旁;聪明的女人却知道把自己变成比男人更疯狂的球迷,除了和他一样疯狂地热爱,又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我还躺在病床上时就为小球着了迷。冬晴的下午,我倚在阁楼靠窗的床上,探头望见窗外楼下几个高年级的男生用砖头垒起球门,围着一只小球奔跑,穿越,横腿飞射,他们面颊通红,脱掉厚重的红红绿绿的棉衣挂在树上。我在阁楼上心情顿时激越,恨不能甩掉病痛立刻参与。我将自己想象成他们中的一员,如何轻捷地越过众人,如何机智地骗过防守,如何漂亮地射进精彩的一球!这样为光荣而奔驰的节奏在我胸中一次次汹涌澎湃。每当楼下的男孩子们提起树上的衣服走掉时,我又变得和那棵孤零零的树一样——顿时卸掉了所有殊荣与华彩。病还未痊愈,我已经加入了追着大众情人奔跑的行列,常常是未到中场,我就累得快要虚脱,队友们见我呼呼喘着大气,催着我坐到一边的树下歇息。那时间,说来奇怪,疲惫至极,脑中有时候会忽然寂静下来,一个声音,不,是许多个声音像白雪一样簌簌地落下来,“耀武,小心把腿跑断掉!”

说这话的声音尖尖嫩嫩,一个小大人,穿着窄身的小薄袄,斜溜着柔眼带点儿嘲讽地对我笑。她从小就会那种笑。

江府上刚刚为小芹做完10周岁隆重的庆生,我比她还小一岁,可是9岁的我已经懂得爱慕。对于那个犹如一朵初长成的水中白莲般的姿影,9岁的我奔跑、呼叫,犹如一头春天的小兽,舌头是打了结巴的,腿脚是不知疲倦的。一放学我抄起书包冲出学堂,踩砖攀藤就翻上了矮矮的屋顶。像一头蛰伏的小兽,隔着墙头毛茸茸的青草等候小芹经过。有一回,我甚至忍不住对眼看着要远去了的背影扔下几朵墙头的野花,恰巧砸在了她薄薄的肩头,“啊呀!”她小鹿般惊跳一下,转身扬起头来,我经不住她朝我瞅慌忙就跑,一路摸爬,脚下瓦楞清脆,耳根子被一阵尖嫩的声音撩拨——“耀武!耀武!小心把腿跑断掉!”脚下一滑,我就四仰八叉重重摔躺进了墙外的杂草堆。夕阳洒下的金色光点在我眼上安静闪耀,也忘记疼了,仰在草堆里居然还能嗥嗥地叫上几声,欢快极了。

我在足球场边那棵歪脖子树下仰躺,透过星星绿绿的小叶子,找到那点儿天空的蓝色,和阳光瞬息万变的炫影。眼前的景象就变了,这棵树摇身一变,长得枝繁叶茂气气派派,该是一棵樱桃树。小芹正站在树下抬头摘取那粒鲜红嫩俏的红果实,和她的嘴唇一样的色泽一样的芬芳。她该长大了,长成真正的美人儿了,正典的瓜子儿脸,叫人看了就想上去嗑一口。冬天的时候光枝上落满了皑皑白雪,小芹挎着竹篮立在树下,抬头找不见樱桃,便采来一篮的雪花……

十几岁男孩子的身体是发酵的面团,不费力气便拔得又长又瘦,一点隐秘的情感便是这干巴巴的岁月里的一星甜馅儿,包得紧紧实实;待身子一拔长,这点甜粒子越发显得微小渺茫,只盘踞在心头最上的一角。我的病一天天地好起来,然而很慢,如抽丝;心中的某种悸动也是一样,不敢抑或是舍不得一次放出太多,只是在气定神闲时才无比珍爱地抽取思念中的一根细丝,细细尝遍其中每一寸的甜蜜与甜蜜的忧伤。

青春期的我几乎是将所有的绵绵情思、胡思乱想,统统赌在小芹这个日益抽象的女子身上。现在回想起来觉得那时候真是疯狂,也许是因为当时身边清一色全是须眉,没有幻想的对象;或者,人年少时候就是喜欢这点儿决绝的味道:一份因为无望而神圣无比的充满牺牲的爱。

大概,也是这股不惜代价的赌劲儿,推着日后的我,一步步往不同寻常的人生路上走去。

暗恋是欲说还休,欲说还休。

初夏微醉的风里,我嘴里衔了支笔,时隔七年……分别七年之后终于落笔,在一张至今未动一毫的白纸上写下了第一行字。那时我还坐在男校核桃树下的石桌前,算一算小芹比我高一级,明年就该高考了。一群白鸽子在核桃林里扑腾腾飞过,我将信纸一合,打着口哨往邮局里跑去。

七年毫无音讯,我对小芹的现状毫无头绪,根本不晓得寄信的地址。但那一回我铁了心要找到心中的天鹅。我记得小芹当时成绩好,猜她应该能考上家乡最棒的重点学校。“烟台市第一中学”,我写下这个地址想都没想就将信投进了邮筒,心里预备好了若一个月没有回音,就接着寄烟台市二中,还不行就寄烟台市三中……总之,我用力捏了捏手心里的核桃,我要找到小芹的愿望已经坚硬到不能扭头的地步。

为什么出现只是一分钟,我却要用如此长的,我所拥有的所有可以等待的时间去等待?七月流火,每天我要跑去开传达室信箱好几次。中午烈日炎炎,我穿过操场,走过凉棚,去开传达室的信箱,可它依旧两手空空地向我耸耸肩。这么些天,这么多次,那绿绿的小信箱该早认识我了吧,它起了怜悯之心,甚至想自己写封信放进自己肚皮里……从传达室回来的路上,一只蜻蜓摔倒在地上,挣扎着怎么也起不来。我心中忽然一揪,又不太敢碰它怕弄伤了它,眼见它活不了,才小心翼翼地将它捡起来放到阴凉的叶子上去,离开时心中又平添了一分伤感。可能是天性,自小他们就说我怜香惜玉,最最见不得的就是风月毁损、美人落泪。心中沉重着,我回到了宿舍。下午再去看时,它已不在叶子上了,它活了,飞走了,一时心中欣喜万分。再跑去传达室时,丁大爷扬了扬手对我喊道:“耀武,有你的信。”

她居然收到信了!竟然收到了!她说她很高兴能再次相逢,好像在一丛绕绕弯弯的巷子里走失了,多少年后又在某条叫不上名来的巷子口迎头相撞。她还记得我!她说她现在念书很苦,和别的女孩子不同,她单单只有数学好,文史却不怎么样。她果真是不同寻常!她还说……

一封回信我读了又读,是捧在手心里,一句话还没有读完就又返回去再读一遍。我实在舍不得一口气挥霍掉这珍贵的阅读,想让这过程尽量长一些再长一些,到后来仿佛要将每一个字都看出个究竟来。一次又一次地,我年轻的泪水冲上鼻梁,我好像深深怀抱着自己一样的温暖。尽管在信末小芹悠悠地列出了三条拒绝我的理由:第一,你比我小;第二,离得太远;第三,现在要好好学习。

可是16岁的我居然没有太多沮丧,不太信以为真。年轻的奥秘就在于一切都尚未开始,未来有无限的可能值得期待,就像周六的晚上,无论后面的星期天是否平淡得无聊至极,周六晚上永远是最惬意的一切可能性的所在。想象力真是一帖回春之药!我在自己的想象王国里蓄意扩大了温存的部分,将那三条理由的危害无限降低——只是为了让我的爱情更曲折动人一些吧!我这样想。我甚至多情地想象着,当一个女孩子时隔7年再次收到爱慕的情书时,她会不会呜呜地在被子里淌了一夜感动的泪水。从9岁到如今我写的所有情诗,全是为她而作!无论如何,她是会读到,一个男孩子因她成长的7年!

我于是接着给她写了第二封信、第三封信……第四百封信……

寡味的男校里,我的足球天分得到了最大挖掘,上课时惦记的是放学踢场足球,放学踢完球惦记的是明儿再踢一场。很快我就踢进了校队,准备着为祖国在绿茵场上效力争光。中学毕业时我对足球的迷恋已经叫我下决心这辈子为之效忠。体育大学的通知书到了,美人在抱,然而人生最悲哀的事莫过于千辛万苦求得美人,却在抱在怀里的那一刻发现,浓妆艳抹全是假的——近看原来一点都不美!报到那天,我的热望被打到万丈谷底——理论系,并非我填报的足球系!我简直无法忍受枯坐板凳一秒钟,我的眼睛要被那点蓝得可爱的晴空叫醒;我的耳朵要欣喜地偷听叶子发芽花儿呼吸,春天里两粒嫩黄的花粉怯怯入洞房的声音;我的嘴唇呢,要尝清晨第一缕阳光甜丝丝的滋味;双腿要奔跑,原始森林里小兽般的奔跑,追我的小球,追我的美人,追我热爱的一切风花雪月。

理论系,名字长得就像男校里干瘪的女教员。我当场要求退学。

当年所有的高校都已录取完毕,这时退学意味着落榜。教导主任一番苦口婆心未能打动我,只是最后他扔下的四个字让我留了下来——“可以转系”。后来的我就抱着这四个字在体院里不断打报告,不断等候,不断伪装成勤恳忠诚的祖国好少年,最后终于用三本临时写就的伪造的日记撼动了校方,日记中叙述的全是我为祖国足球事业奋斗终身的铮铮铁骨朗朗决心。我如愿转系。然而马上我就发现,足球系的生活更叫我失望透顶,那些中学校队里原先成绩还不如我的哥儿们上了清华,可踢球的时间一点也不比体院足球系的我少。就像有些女人,做情人是风情万种的,对谁都没有遮拦,但要是哪个蠢小子当真把她娶回家,就亏大了。不到两个月,我就叛变了体院足球系,退学回家了。

当年落榜。我把所有的今天都押上去了,去赌一个明天,那里大概会有美的所在吧。我并未因此消沉,相反活得更潇洒了,只有年轻的王才有资格这样,青春的价值就在于挥霍。我寄出去的信小芹回得极少,在寥寥无几的回信中,我得知她也落榜了,靠着父亲的关系她分配到了家乡的邮电所。小芹的样子在一天天的想念中变得不可辨识了,只知道很美很美。而从前那个小兽般乱跑乱叫的小耀武呢,我似乎很羞于对自己承认那是从前的自己,现在的我欣赏自己深沉的想念与更深处的悲伤。对于那个初莲般圣洁的女神,我的思念呢,也是如白鸟般掠过,不作贪婪的停留,怕这一想会把最最完美的给想坏了,谁敢盯着女神看哪?

1961年的夏天,我揣上五元钱跳上了一列开往烟台的火车,时间的列车正在驶向我第二次落榜的路上。

没有任何事先的通知,我捏着江小芹曾提到的工作单位的地址,花了一块一毛钱买了一张车票,就独自乘火车实现我的人生大梦去了!两年前的那三条铁打的理由横于前方,我却依然义无反顾,人一辈子总要冲动一回,才算真实地活过。临海温湿的故乡,用初春凝露的花瓣般的嘴唇亲吻着我,那些熟悉的气息,我将一世携带的温存而湿润的记忆。噢,这是久别的故乡给我的第一个吻。找到小芹工作的邮电所时天色已近黄昏,烈日的余焰似乎将街道上的人影都蒸成水汽化了去了。清朗朗的马路上扫过一袭凉风,我拈去粘在卡其布裤子上的几团蒲公英絮,一个人在邮电所门口踱了几个来回。邮电所的大门下班时已经关上了,门口的地显然是新扫过的,还有扫帚留下的浅浅的纹路。晚霞已铺上了马路,传达室的同志也下班回家煮热腾腾的白米饭了吧。我又在邮电所门口待了一会儿,能这样在小芹每天经过的地方走走,嗅一嗅这里她天天呼吸的空气,我的心中就沁入了鲜嫩的气息,有发自肺腑的满足感。也许现在我的脚就正好站在小芹留下的一双足迹上呢,一个大的脚印保护着一只玲珑娇弱的小脚印,我扬起蓝帆布球鞋踢起一颗躺在夕阳里的小石子,明儿就能见到她了。

这座城白日里蒸得人醉醉的,到了夜晚,太阳落下去后,魔鬼就出山吸走城里的阳气,一缕缕风飕飕的凉,夜冷得刺人。我身上剩下的三块九毛钱还得省着在需要的时候用在刀刃上,旅馆是住不起的,也舍不得住。迁走近十年,在烟台我已没有什么亲戚了,这么不打招呼自个儿一阵风似的来了,就算有熟人也一时不知去何处找。

我就在海边长椅上睡过一夜。

第二天早早起来,邮电所的大门还没有开,我又在街溜一上午,等到中午的时候,贴着邮电所的门栏,眼睁睁看着工人们一个个说说笑笑走出来,可是并没有见到一个令我心跳的姑娘。人家常说女孩子小时候若是生得甜美的话,长大了一定会变丑的。我心中封存的那个金箔压成的倩影静悄悄压在岁月的扉页里7年,早已是我的天人!然而时隔7年,现在的小芹会长成什么模样呢?我心里不由得犯嘀咕。传达室的老汉走出门口做例行的清扫,见到我,便走上来询问道:“小伙子在这儿等人呢?”我朝他微微点下头,“是的,我在等江小芹同志,我是她从前小学的同学。”老汉热情地将手一扬,“噢,她啊,去环北邮电支局出差了!”又转头向我笑道:“不过你放心,她明天就回来!”我谢过,自感无比轻松。我就知道刚才那一大拨人中没有小芹,感觉是不会骗人的,我见到她不可能不心动。

这天夜晚我又回到海边的长椅上,大海在不远处唤着谁的名字,一夜无梦。

第三天当我走到邮电所门口时,传达室的老汉就笑迎上来,“江小芹同志回来了,我去帮你把她叫出来。”边说边往所里走去。

风依旧清朗朗的,15只小鹿在我怀中乱撞开来,睁圆一双双又亮又大的眼睛,我忐忑地一缩身,藏在了路边的一个石礅后。门内挤出一个丰满的女人,天哪,是太过丰满了!我心往下一掉,探出的那只眼睛忽然有了点悲天悯人的情怀,“老天爷给我配了个杨贵妃。”没有想到女孩子的变化可以这样大,我心里嘀咕了一句,可还是缓缓站起身,磨蹭着朝马路对面走了过去。她左手提了只红色旅行袋,大概是人太胖了,整个身子向一边塌去,旅行袋就垫在一只船般的大脚上。我平静地走到了这个未来的妻的身旁,胖虽是胖,可毕竟是日夜思念的人,我仍然不大好意思去盯她的脸,手却很自然地伸去从她手里提过旅行袋,一边说道:“多年不见了,我这次从北京回来看看你。”说着,我无奈地低头笑笑,还是忍不住顿了一顿道:“你倒是比小时候的样子变了好多,我都差一点认不出了。”

女人张大了嘴巴盯着我,双下巴抖了两抖,像是有几个字卡在了嗓子眼儿里。

“小鬼,你来烟台做什么?”我脖子后面挠过了一个酥甜酥甜的声音,像个粉扑子似的把人脖子根挠得又痒又紧张。

直觉地一回头,自有个上下一般风流的人儿站定在我身后!那人“扑哧”一笑,像一块璞玉清脆地震去外面的石坯子,“别站在这大门口的,到街上走走吧。”

微风醺醺,我脚下有些被灌醉的感觉,满心感激地把旅行袋还给那个胖姑娘……一路跟了上去。

很长的一段路,我和小芹一前一后地走在街上。隔着三米的距离,我两条藏青色裤管相互拍打得欢天喜地,眼角时而带过一点前面海蓝色的裙摆和一双小巧的鞋后跟。想到这双布鞋里住着一双怎样的天工鬼斧的灵巧的脚,我的心就咯噔一动。小芹在前头很若无其事地走着,我几次想跟近说几句话,她都似乎很冷漠,于是我只好保持着距离跟在后面,心中有些惴惴不安,害怕她对我的莽撞到来生气了。一直走到一条人影稀落的小街上,小芹才停下来,转过头甚为亲切地说:“小鬼,我问你的话你还没对党坦白呢。”

我一看小芹停下,自己也就原地站住,“我这次回来探亲,离邮电所不远就顺路过来了……这么多年没见了,刚才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啊?”

“我是认得你的。”小芹说着略微扭过头去,“只是你不认识我了,倒把大肥妞当成我了。”黄昏的时候烟火升起,街上飘过一缕缕起灶的香味,不知谁家今天煮了肉吃。小芹在前头忽的笑了起来,是她从小就会的那一种妩媚又带着嘲讽的笑,我一时不解其意,略略有些慌张。

她捂着嘴道:“那么胖娶回去就是煮了也全是一锅白的!”

说完两人都捂着肚子在街上笑坏了腰,直到笑累了再并肩向夕阳里缓缓踱去,彼此一路上说了许多话。小芹说起话来口无遮拦,常是话说到一半两人就笑得前仰后合,我也渐渐放开了,天南海北地与姑娘谈天,说到兴头时甚至盯住她的眼睛手舞足蹈地比画开来。天色渐渐暗下来,一扇扇窗口的一盏盏小灯渐次张开眼睛,眼神像情人一样温存,深深呼吸。道上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黄昏雨,我们两个出色的年轻人像两只惊慌失措的小花鹿,一青一白跃在啪嗒啪嗒滴下的雨水里。我从道边揪下两片碧绿的美人蕉叶子,和姑娘各自顶一片在头上,在雨中踩着彼此的影子往可以躲雨的地方奔跑。“那朵小野花我留着呢!”已经没有人的道上小芹在雨中向我喊道。“什么?”我向她晃过一眼,脚下雨水四溅。“小时候下雨天你从墙头上扔下来的那朵,”小芹再次喊道,“我要你再送我一朵!”

七年里所有的心动,乘着雨水排山倒海地都赶来了,细雨中的我只感觉充满了力量。小芹顶着那片碧绿色的粗大叶子在雨中飞快地奔跑起来,直到化作一个最最沁人心脾的小小的绿点,消失在细雨之中。一会儿,她又再次从雨中跑回来,一点生命力最最旺盛的绿色在雾水蒙蒙中浸渍开来,向我眼前袭来。她一口口地娇喘,从怀里小心翼翼摸出一朵捂得好好的、白色不知名的花朵,塞到我的手里,然后用调皮的命令的口吻道:“快,我要你现在把花献给我!”我幸福得昏头昏脑,听她的话,把花儿朝小芹手里递过去。她白亮的脖子直直一颤,低了头咬了下嘴唇,我觉得我此刻应该说点什么,等了一等,仍痴痴把手呆在半空中,嘴唇嗫嗫吞下口水。小芹这才接过那朵沾上了雨珠的白花儿,真不知道她刚才是跑去哪儿找来的这样一朵花儿,完全没有开,白色的花瓣像蒜瓣一样紧紧抱住自己,小芹一时又脱了羞怯恢复了神气,将花儿抬起来朝雨光里照了照,扁着小嘴说:“你呀你呀,明明是朵花儿,却装得像个大白蒜——装蒜!”说着就把自己的那片美人蕉往道边一扔,钻进了我的那片绿叶下。

海边的白色长椅上,我在黑暗里一遍遍温习着她的印象、她的声音。夜,寂静得严实。我几次禁不住笑出声来,又急忙拿手捂住自己的嘴巴。心里一波一波泛起温暖的波浪,待走到嘴角时已化作一圈圈绽开的笑纹。我真心爱她璞玉般的不加雕饰,只有真正的天成的美人才能那样;她甚至有点粗野,可我相信那璞玉蜕了石坯子后将是一番极致的温润——一个玲珑莫测的人儿!

我抬眼向夜空深深吸足一口气,像抿满一口浓浓的汤。三更未眠,四更入梦,清晨不到5点的时候我们又如约相见。小芹都没来得及仔细梳理,匆匆把头发绑一下就跑出门和心上人会面。

早晨天地都是明晃晃的,像刚睡醒睁开的眼睛,清澈得好像没有任何过去;太阳刚刚出来,一点点咸蛋黄般的微红,温柔地在云层里轻轻呼吸,像对着情人轻轻地温柔地吹气儿,散着淡淡的体香,一颗颗香汗凝在清新的空气里。我和小芹脚下不自觉地微微跑跳着,怀着些许忐忑又暗自微微甜蜜的心情穿梭在这空气湿润的清晨里。拉开邮电所集体宿舍的铁门,对面是安安静静的邻家院落,还在熟睡中吧。那些善良的人们已过了青春,如今安安稳稳地享用着平和稳定的中老年呢。我们俩一走就走到了海边,迎着海风轻轻聊起了话儿,说起了彼此从前的生活,我是那么迫切地想要了解她的一切,充满着好奇,像对自己身世般的好奇,她所有的过去都像我自己生命中不知道的那一部分。谈到我的历史,我自然而然就说到了足球。小芹没有玩过,不过居然很有兴趣的样子。我于是神采飞扬地聊了起来,还当起了讲师,告诉小芹踢足球其实规则很简单,就只一个目标——想办法把球踢进对方的球门去。小芹也听得热血沸腾的,脸上却显出有些吃醋的样子,酸酸地说道:“原来足球才是你的掌上明珠。”“哪儿啊,你才是我的掌上明珠。”“不,是足球!”我见她有些急了忙抢白道:“好吧好吧,那你就是我的足球!”小芹扑地笑了出来,“那你的目标,就是想办法把我踢进别人的怀抱喽?”捶打嬉闹一番后,小芹道:“从前你写给我的诗里说道‘在你面前,我的胸中有万马奔腾’,我现在就在你跟前,倒要听听这会子你胸口里装着几匹马驹子。”

隔着波涛,她的声音在我听来是那么邈远绵长,音还未断她已把脸庞贴上了我的胸口。我只觉得山塌浪涌,隔着一层薄衬衣,她微烫的脸颊像一股暖甜的胭脂渗入了我的体腔,又凝成一颗女儿的红心,与我自己的那一颗,亲密无间紧贴在一起。我紧张又迷醉了,一动也不敢动,生怕一使劲吸气小芹就要把那颗少女心抽离开我的身体。我情愿永恒这样,分分毫毫都千万不要改变。

小芹贴了一会儿,脸上蒸烤,佯装生气推了我一把,“哪里有万马奔腾啊,我一个蹄子都没听见。”

“他们见到你的美貌全都晕倒在地了。”

小芹上班的时间快到了,我们才不情愿地起身往邮电所的方向走去。海边一路无人,直至走到临街才有了稀稀的人影。我忽然很冲动地走上去拉住一路上向我们走来的第一个人的臂膀,对着那汉子指指旁边的小芹,说:“这是我的女朋友!”那汉子白毛巾搭一肩,一时不知所措愣住了,随后朗朗地笑了两声——“年轻人!”

我已经幸福得眩晕了。小芹已羞得脸上飞红,她等汉子走远了,才抬起眼回头望了望那人大步流星离去的背影,无限深情的。小芹只是笑着,却没有对我说什么。没有想到第一个分享这最重要的幸福的竟是一个陌生人。我一路在想,如果多年以后再次路遇那汉子,会不会再次拉住他的肩膀,指着一旁的小芹告诉他,“这是我的妻子”;如果更多年后再次相遇,是否会又一次地拉住他说,“这是我们的孩子。”

把小芹送去了单位,我就开始了一天的大街上的游荡,中午只吃了两个馒头充饥,傍晚太阳没落下我就早早地等在了邮电所门口。我了解小芹不愿意别人看见说闲话,每次只是在下班时相互渴盼地打个眼色,就各自散入人群中,约在了公园里相见。两人时常在园子里玩到夜里,趁着大月亮,翻上高墙。集体宿舍的大门关得早,小芹踩着我的肩膀爬上墙头,等着我先翻过墙去,再踩着我的肩膀翻下来。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就又和小芹溜出去到海边会面。

空空旷旷的海边,我们两个打闹得正欢,想起小芹一早给我带来的外地水果,心里忽然很欣喜,拉住小芹说:“你等我一下。”小芹正捶得喘气,弯了腰讶异地望着我跑开,一会儿又抱着先前吸光了汁水的椰子跑过来。“来,我教你踢足球。”我把椰子球放到脚边沙滩上,兴奋地抬头看一眼我的姑娘,她眼神炽热又明亮。我一面讲解着一边向她演示,小芹站在那里始终没有动,一开始我以为她怕羞呢,谁知她把花布连衣长裙一提,在膝盖处打起一个松结,就抢在我前头跑起来,一路逐球而去。

我又惊又好笑,拔腿上前,清晨的海滩上我们两个年少的人儿奔逐嬉闹,扔下一个个歪歪斜斜的活泼泼的脚印子;串串笑声也将清晨砸出些不规则的小窟窿,幸福欢乐直从小窟窿里汩汩地流泻出来。直至累坏了,才一屁股坐下来,双双喘着气,不时彼此交换一下幸福的眼神又迅速地将眼睛挪开。小芹抱住双腿,碎花连衣裙边上沾上一些细碎的小沙子,她微微仰面,虚着眼面朝大海的方向,我头一回见到她可以这样深沉、沉静的模样。

“也不知上辈子是怎样摸爬滚打,才挣到了这辈子来这世上做一回人,这样想想都会心疼自己。可来了,草草走这一遭,到头来竟没法向往生桥上的自己道明世界究竟是个什么样子。比如从前,我就不知道还可以这样生活。”小芹转眼望了望我,“你说我们为什么活着?”

“为了梦想。”我回答说,刚刚一出口就感觉自己的回答幼稚,我怕成熟的小芹觉得我俗了。她还是刚刚的姿势,对我似有万般忍耐和柔情,“那么你的梦想又是什么呢?”

我抬眼遥望着苍茫的大海,郑重了腔调:“第一,我希望和喜欢的人永远在一起。第二,我希望这个人是你。”

我见到小芹的眼睛在海风中潮湿,低下头一粒粒拣裙边的细沙,也没有像我期待的那样回眼看我。我从未期待过她会有如此深情——“而我的梦想呢,我的梦想就是希望你的梦想实现。”

清晨醒来,在梦与醒的边缘一擦而过倏忽而逝一个名字,像一个久违的又深知可以相爱的人。

一连数日我在清早醒来,当意识朦胧地掀开纱幔射入第一线天光时,走出来的永远是这样的一个人儿,虽不具形体却有一种魔力让我深刻地满足、安慰。我知道这抽象又真切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小芹。我就如此心存感激地甜蜜地让她做我每天的黎明!当有一次,坐在公园里的高墙上,我把这些当做奇迹告诉她时,她眼睛一亮惊叫地一拍手:“我也是!”

短短一段夏天的光阴,我和小芹都是清晨5点不到就在海边沙滩上踢椰子球,互相埋沙子,堆沙垒。我有时在沙滩上翻筋斗,小芹在一旁双手提着白凉鞋赤脚打转转跳舞。有一次我到了海边,小芹迟迟没有来,我知道她不爱迟到,心里隐隐不安地胡思乱想起来,又过了半个时辰,才见她气喘喘地跑来,眼睛肿肿的显然没有睡好。我心疼地握住小芹的肩,内疚地说:“是太早了,以后早上不要来海边了……反正,反正我们以后有的是时间。”

小芹跑得一时气接不上,只管一个劲摇头,半天才从包里掏出一叠绿色的衣服,说道:“看看合不合身。”

我受宠若惊,小心翼翼展开衣服。是一套绿色的厚卡其服,小芹告诉我,国家给邮电所配了统一制服,一人两套,她想一套勤洗洗也够穿了,就省下来一套给我改了男装。制服是统一号,全都松松垮垮的,再放一放边,小芹就连夜给我改出一套来。只是那裤腿略短了一些,她就把帽子里掖在里面的那块布边截下来接上,多出来的朝外一翻,根本看不出来裤腿是接过的。我当宝贝一样捧在手里,激动得喉咙都打结了。

一旁的小芹好像见不得别人动情,敲了我脑门子一把,把先前的话又重提起来:“什么不要早上来海边了呀,什么以后有的是时间呀,告诉你,今天不抽时间来锻炼,明天就得抽时间来生病;今天不抽时间来恋爱,明天就得抽时间来吵架!”

说着,她就跑上来解我衬衫的纽扣。我简直乱了阵脚不知道她想干什么,慌忙推开了她。她又倔强地上来,把我的衬衣扒了下来。我光着膀子站在冷飕飕的海边,我一生里头一回见识那么奔放的女子。小芹帮我穿上了她为我改制的那套绿色制服,笔挺挺的正合身。我的脸上烧着火烧云,咬着嘴唇摩挲着衣角,又跑去海水边,像个痴爱的美少年一样照影儿,可海水里只照得见蓝天。她这时候蹲下来,从背包里掏出了一个黑色的大块头,前面还有一片黑生生的玻璃,我一瞧,哟,这不是画报上见过的进口的ROLLEIFLEX禄莱福莱双镜头反光照相机吗!

我问她,“小芹,你是什么本事能弄到这宝贝的?快借我瞅瞅!”我正伸过手去,快门啪嗒一声响,小芹已经笑得坐倒在沙滩上。后来照片洗出来,我才看见相片上自己老远地伸出一只手,小芹还调皮地描上了彩色,把我的脸颊涂得红得像猪肝儿,年轻得简直不像话。

她又给我连拍了几张,她其实最会胡闹。我叫道:“可不能这么拍,这胶卷可贵了!”她把相机从眼前挪开,“那怎么拍不浪费?”眼前的小芹穿了件对襟水红色棉布连衣裙,白色的过膝筒袜,脚上仍蹬着那双最漂亮的小花布鞋,唇色如樱,眼中含情,活像厅堂中悬挂的戏照上的美人。

“拍你!”我抢过相机,对准了小芹,她却一骨碌从沙滩上爬起来跑掉了,死活不肯让我拍,弄得我心头郁郁的,明明只有我们两个人,她怎么反倒怕羞了?我把重重的机身举在手里端详:禄莱福莱双镜头反光照相机,德国制造,铝合金模铸的机身有着哥特式的独特造型。左侧是调焦轮,右边是快门,卷片和上弦摇柄,兼用120和135的胶片。我第一时间爱上了这玩意儿,爱不释手,“小芹,你瞧这么个不透光的小盒子,居然就能把人的影子吃进去,这家伙真棒!是不是特贵啊?”

“不晓得。是我爸去苏联学习时带回来的。”

“嗨,老毛子也得要来供养我们江师长!”

“去!去!”小芹咯咯地笑。

我抱紧相机在沙滩上绕着小芹打转,快要变成一只冲上云霄的小鸟儿了,一面快活地叫道:“小芹,我要每年给你拍一套!今年在海边沙滩上,夏天清凉清纯的感觉;明年,明年我们去美国的黄石公园,给你买上十几条不同的美国牛仔裤,在几百年密绿的大森林里,你青春无敌;后年,我再带你去赌城拉斯维加斯,小芹你知道吗,小说里写那里有全世界最华丽最浪漫的酒店,连大理石橡木楼梯都是旋转着上去的!你就坐到像百老汇里那种猩红色的大沙发上,摆出各种姿势。”“臭小鬼!净是胡说八道!”小芹佯装嗔怒地抓起一把沙子往我领口里灌,笑呀闹呀跑呀。“我偏要说,你还要躺到拉斯维加斯的八人大床上拍一组!我每年都给你拍,等到你50岁的时候,再拿出来看,好不好?”我拦腰逮住疯闹的小芹,“好不好?!”

第八天,不到清晨5点钟我们又在海边约会了。那时间,我们已非常要好。

阳光如金色的雨线纷落在远方并肩连缀的屋顶上。它们一座一座挨得那么紧,好像有谁要让它们相爱似的。隔了一会儿,竟真的落雨了,空莽莽的海边没有一个躲雨的地方,我们只有相对无言抱紧彼此。那日海边的金线雨在记忆里淅淅沥沥下了许多年。两个刚刚成年的少男少女立在挂雨的金色沙滩上,如一朵娇羞的初莲和一枝尖尖小荷,亭亭立于水天一色的微雨间。我轻轻地在小芹打湿的额头上印下一个青涩的吻——它聚拢了一个18岁男孩所有的梦想与勇气。面前的小芹从未如此近、如此清晰地站在我身旁,她略略偏过头去,似很专注地观看一颗颗雨水飘零,明净的雨光逗弄着她微翘的小鼻尖,连鼻翼也似乎是透明的了。

我只觉得天地那一刻变得异常安静,我的一颗心在蠢蠢欲动,我低头看了看那双小花布鞋,和鞋子里住的那双灵巧的脚,现在我已不用远远地望着它们了,我足够近,足够拥有,甚至可以将它们托在手心。我禁不住自己微微一笑,又想再一次地,朝着那张完美无瑕的面庞,开启我缄默的嘴唇——忽然我发现,小芹一直心不在焉,她贴着肚子捂住挎包,竭力不让雨水淋到。糟糕,禄莱福莱照相机在包里!她早上又把她父亲的相机背过来了!

天公善解人意,这场匆匆而来的夏雨没一会儿就停了。我和小芹顾不上湿掉的衣裳,急忙打开挎包查看禄莱福莱相机,看到它毫发未损才长舒一口气。一会儿,小芹不无遗憾地说道:“可惜淋成了落汤鸡,拍不成了。原本想叫你给我拍几张做纪念呢。上次用掉了两三张,这卷胶卷还有靠近十张到头,干脆都拍完了我自己拿去暗房里洗,不叫别人看见!”

“谁说拍不成了!”我对准小芹就咔嚓按下快门儿。

“讨厌!浪费!”小芹嗔怪道,说着朝海岸边一块大礁石后跑去。我望着她若隐若现的雪白脊背,她被雨水浇得半透明的衣裳,她小蛇一样的腰肢,简直快要晕过去了。我举起禄莱福莱对准她的背影咔咔又是两张。不知道是被美迷惑,还是天生迷恋那按下钴基不锈钢快门弹簧的手感,我把持不住又对着湿漉漉的小芹一连抓拍数张。

“小鬼,你疯啦!”小芹简直生气了,“要拍的话等一下,等我把身上衣服晾干了,再整整齐齐地拍!”她说着躲去了大礁石背后,避着我,把衣服一件件脱下来扔到大石头上去晾。相机就是我的眼睛。我的眼睛在疯狂地捕捉美,追捕美,逮捕美。我对准了她偶然不小心露出的白胳膊,半截薄肩膀,阳光下深凹的锁骨,长发半掩的修长颈背,抓住机会咔嚓嚓乱拍一气。我不知道哪里吃来的豹子胆,我甚至都还没有吻过小芹的嘴,可是就敢这样粗鲁地拍摄她,手指头碰着快门就像遇到知音,迅速地连动,咔嚓嚓咔嚓嚓,没法儿错过眼前的迷人风景。

“邱耀武!”小芹真的生气了!她迷惘得像只星空下找不到方向的小鹿。

我沸热的头脑冷静下来一些,真不知刚刚中了什么邪。盘弄手里的禄莱福莱,这才猛地发现胶卷只剩下最后一张。

小芹蹲在大礁石背后,半天也没有响动。

我头脑空空地拎着禄莱福莱,海风把我孤零零地吹成了一张薄相片。我想,她这次一定不会原谅我了……

可就在此时,美得断魂的那一刻,出现了!

小芹从礁石后窈窕地站起来,如一首诗般走出,这一刻,我见到了我的天人!

我的手攥紧了禄莱福莱,她一双光脚下白沙流动的声音美得失真……

衣服还都晾在礁石上,走出来的是完完全全自然的一个人儿。

“邱耀武,要拍就拍漂亮了!”小芹的爱来得热烈又无常,猝不及防。我完全接不住招,彻底拜倒在她脚下。胸中浪落山移般,我默默地说,我是你永生永世最忠心的臣子。

那一刻我可以肯定自己愿意为她去死。

美人狐疑地望了一眼四下,海边的清晨和她一样,光溜溜,丝毫没有隐瞒。她颊上早已生出了两片红苹果,迈开一条芬芳的白腿,她爬上了青黑色的礁石,那一瞬间,我似乎闻到了一阵越墙而过的莲花的幽香,幽香转瞬即逝,一如梦境远去的悠悠脚步,无处捕捉。

海风里我整个身子都是咸的。

在此以前,我从未见过女子美好的胴体。

“小鬼,傻愣着做什么!”

我但愿她没有听见此刻三米之外我咚咚的心跳声,不,不,我情愿她听一听我胸中的万马奔腾……

“你刚才乱拍一气我都在心里默数了,还有最后一张胶卷,你瞧稳了好好拍!”小芹合拢一双白腿,把温柔的身段缠绕在黑青色的大礁石上,她披散的长发和着呼吸的韵律在柔美的朝阳中丝丝舒展;她优雅自然的风范直叫人类的衣裳显得虚伪多余;她曼妙的身体到处崇山峻岭,让我时时刻刻想着探险……

玉之洁纯,眼福足矣。

我举着相机,调整光圈和速度,踩着阳光分分厘厘的金线,摸索角度。睫毛和对焦小孔的碰撞挑拨着一个小小少年心中的惶惑不安。虫蝇在我脚边嗡嗡乱舞,晴天里投下一片片棉布似的白云,云下掩着海浪,光影里晾着一双洁净的可爱的长腿。她像只是忘记了一般,赤裸着身子半躺在海边的礁石上,一双未经世事的水眸子望向精神之海,那眼里全无一丝伤害的痕迹。她是那么完好。时光在她耳畔刷刷流过,仿若千年之后,她依旧如此年轻洁净。

她是我热爱的礁石上的小美人鱼。我爱着她,没有一丝邪念。“小芹你不知道你有多美,你不知道你有多美!”我在心中千万遍地默念。

不透光的小暗盒子禄莱福莱,咔嚓一声,在一瞬间,抓住了空气传递的奇妙与永恒。

这咔嚓一声兴许惊到了小芹,打断了她和大海那一刻最忘情的交流,她像是终于回归了这个时空,对自己刚才的举动甚或不太理解,羞怯地扭回头,冲着我斜溜着柔眼抿嘴一笑。就是她从小就会的那种笑,我读不懂的那种笑。

她迅速地捡起衣服穿好,我已收起相机,收起刚才的一刻,蹲到了她脚边,试着伸出手指碰碰她的小花布鞋……她这才恢复了活泼,好像又气又恨地,她飞着双腿,把我的白衬衣领口扫出一连十几个小鞋印儿。也不敢正视我的双眼,她从我怀里抢过相机,甩开长腿跑掉了,“我现在就回家去暗房洗照片!”

我竟也没追上她去,恍恍惚惚,仿佛魂魄都留在了那里的某个短暂的时间了。

我身上的钱渐渐不多了,离家已有十日。和心上人在一起的日子,时间花得比钱还快。临别的那天,小芹往我的包裹里塞满了核桃仁儿,水壶,花露水,铅笔,橡皮,一路叮嘱着走到火车站。

两个这么出色的人儿走在路上自会招惹不少目光,又何况火车站里人多眼杂,放在平日里小芹一定不愿让熟人撞见咂嘴咂舌。我就很自觉地和她走开一小段距离,没想到小芹这次竟跟了上来,一把挽住我的手,很心安理得地和我黏在一处往前走。我一时心里对她充满了感激,抓紧了她的手。

我替小芹买了张站台票,提着比来时厚重了许多的行李一直走到铁轨旁,时不时肯定地用力握一握她冰凉的小手。

夜色已浓,当我放下行李转过头,双手捧住她的脸蛋时才发现了湿濡濡的一片,心里一沉。小芹抬起眼望着我,嘴唇嗫动两下,又把头埋了下去,这时她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从挎包里掏出了一个黑色大家伙,就是那架德国制造ROLLEIFLEX相机,“来,这个你拿着!”

“那怎么行,你爸爸的东西……”

“你有天分,到了北京还要继续拍!还有这个……”她又掏出了一个薄薄的小信封,“到了北京再拆开,路上不许偷看!”

我接过信封,轻轻一捏就大概猜出了里面的东西,心上涌过一波热浪,一把将她紧紧拥在怀里,用脸颊摩挲着她的头发,隔了一会儿小芹仿若鼓起很大勇气,从我的臂弯中缓缓抬起了脸,眼中竟噙动着泪花。那是我后来一再回味的,她那温存的探寻的目光。她把脸从我温热的掌心里抽开,背过身去,很艰难地,她还是吐出了那句话:“我,我们以后不要再见面了吧。”

夜色浓密。“为什么?”我记得当时的语气异常的温和镇静,我看不见自己脸上的表情,但我知道那一定是最悲伤的表情。

“不知道……我……我想我们的这一段是最美好的,对么?”

“对,小芹,永远是最美的。”

“那么就这样结束不是很好吗?在最美好的时刻……我们在彼此心里是最年轻的模样,未来,未来将会是肯定的,我们会永远在心里爱着对方,怀念彼此……”

“真是傻丫头……”我握住她的肩,将她的身子缓缓扳过来,我那时冲动得想去吻她的嘴,可是一看到她悲伤的眼睛,就再也没有了勇气。

车辙明灭间,远处火车头的大眼睛明亮若星辰。一列南方开来的列车正隆隆地驶来,它曾隆隆地路过南方的鲜花雨水,也即将隆隆地路过此地。

车灯煞目,极强烈的灯光把她照得脑门通亮,通体透明;轰轰的狂吼就响在我们耳根,轰隆隆的天地间小芹扯着嗓子对我喊道:“我爱你,我永远爱你!”要把胸中的话连同一颗红心呕出来。

炽目相望。我脑中电闪雷鸣,拽住她的手臂就往回狂奔,大不了不回北京看榜了,只要不离开我的小芹。小芹也跟着我像一只小红鸟般跑起来,她畅怀地笑着,脸上还挂着泪珠。我是说过,小芹疯起来比谁都更疯。那时候的我又何尝不是呢,可谁叫我们那时候都还那么年轻。直到跑岔了气,弯着腰歇下来,我们知道,还是得分离。就这样一对痴男疯女十指相扣疲坐在铁轨旁,隆隆之声有如天地间的阴霾被渐渐拨开。清晰的,是彼此汗淋淋的脸庞,在黑暗里闪着光,像两匹黑色闪亮的骏马。这一刻,小芹惊崇地望着我,她以前从来没有用这种眼神看过我,我却也不问了,不用问了。

浓重的夜色里,小芹穿着红色裙子,像一支炽热的小火苗,鲜红的就是她。我穿着她为我缝制的绿装。她笑说我是支绿色的火苗。直到开往北京的火车到站,那个翠绿的小火苗一闪身钻进去就在灯火中消失了。只剩下鲜红的小火苗,依旧闪烁在黑暗中,独自燃烧。

自从离开烟台回到北京,我日日抱着膀子思念,有时候撑在窗口发一会儿呆,有时候盯着书本半天翻不过一页去。小芹那股子难以说透的痴性烈性,叫我跟着她把骨子里的疯劲儿挥霍得如痴如醉。我想念那每个清晨海边的见面,想念每天下班时她从人群里远远递来的那一个令我沸腾的眼色,想念她缠在我手臂上吊秋千时心动的感觉,很希望北京能有那样一个人静静听我述说在爱里的感悟、欣喜与迷茫。我无数次地在一个人的时候,偷偷抽出信封里的黑白照片,和我预料的一样,就是拍得最绝的礁石上的那一张。相片上的小芹像一条真正的美人鱼,没有凡间牵绊,天生属于大海,属于这天与地。那一刻,她甚至不属于我。我把她供在铺了白枕巾的枕头边,每天晚上都不知道要跟她讲多少热乎乎的贴心话儿,从不忘记跟她道晚安……我还依赖每一个被小芹叫醒的黎明,长久以来,清晨我意识苏醒的第一瞬间脑海中闪过的影像都是小芹,偶尔有一天没有出现,就好像违背了天条似的,惶惶不安,我甚至会责怪自己,逼着自己再次睡去,想醒来时让她一如既往地做我的黎明。如果不行,我将拒绝其他的一切天亮、日出。

收到了再次落榜的消息,我不禁破口大骂,只是因为有过退学的不良记录就没有了再次被录取的资格吗?为什么需要这一纸记录给我“资格”?我给小芹所在的邮电所发去电报,把一切告诉了她,可是没有得到她只言片语的安慰。那时候电话还不普及,可是小芹父亲是师长,她家居然有部电话。我把电话摇过去,她父亲接起来刚听到我找小芹便不客气地把电话挂了。我甚至用小芹送我的相机拍了一张自己怒发冲冠的照片给她邮寄过去,依旧没有回音。怨愤冲天,这个世界歪歪扭扭横满了错误。我那时候尽管旺盛却不够强大,只能在一群错误中做出一个个错误的选择——我开始恨小芹。

我恨她的势利,恨她的冷漠,想到还在中学的时候她给我的第一封回信,那三条冷冰冰的理由,我就更加愤怒。其实那个时候她的冷漠就已经暴露出来,在遇到困难的时刻,她根本不顾我的感情。在最后一天我离开烟台回北京的火车站,她就已经向我提出过分手。她还叫我小鬼,根本就是知道我的纯情在玩弄我的感情。现在得知我高考失利没有前途,她就更有理由把我像玩腻的小猫一样一脚踢开。她是个随便的女人,心机深不见底!我早该把她看透,而我……而我,全身心都向往真诚的爱!

几乎是出于对她的一种报复,我拿起了她给我的相机,开始四处拍摄。我也给一些画报拍些年轻女郎的肖像。她们要么忸怩要么疯野,在她们穿着时髦的短裙,或者袒露的泳装时,眼里找不到当年海边小芹眼里的纯情。可是我心里都是对小芹的恨,是她在我如此热爱她的时候感情变节,我只觉得不值,那种时候,我烧着报复的烈火狂野地冲着相机前的妖娆女郎违心地喊:“漂亮!你比我从前拍过的姑娘强多了!”

几年后我才听一个烟台的老乡说,江师长的女儿出大事了。我问那老乡到底是什么事情,他神秘一笑,说这都是几年前的新闻了,你不可能没听说过吧,言词里遮遮掩掩。

在我几番追问下,他才捏着怪里怪气的声音告诉我,江小芹那女子在海边拍了见不得人的照片,照片在冲洗的暗房里被院子里的一群警卫兵发现,虽然江师长竭力要把事情压下去,丑闻还是不可避免地传开了,那些照片在单位里被口口相传,描绘得细致入微,那姿势……咳,别提有多那个了!小芹在邮电所受到开除处分,江师长的面子都丢尽了,把她关在家里几个月不许出门。不过那女人虽然风流,可居然是个硬骨头,不管怎么逼问都不肯透露帮她拍照的流氓的名字……

我悔青了肠子。她为了保护我,甚至在当时不惜断绝了和我的联系,独自承担下沉重的命运,我却只会误会,白白地恨了她这么些年。

压抑着熊熊怒火我听完老乡的讲述,一把揪住他的领口,快说,小芹她现在在哪里?老乡说你激动什么呀,她那样的在烟台怎么可能继续混得下去,听说最后还是靠着她的父亲帮她安排到蓬莱的一间纱厂里。虽然不比在邮电所,做的是车间里倒三班的苦工,可是对于像她有那样不光彩的历史的人,已经不错了。

我立马放下工作追到老乡提到的蓬莱纱厂找小芹。可是扑了个空,她已经跟着丈夫搬去了南方。没有见到小芹,只听说了她的厄运。她做夜班时因为犯困,手指轧到了纺纱机里,右手食指中指都少了一截。我的苍天,就是那只我仅仅握过一个夏天的白皙的小手啊,我甚至都从没有机会吻过它……我恸哭,生不如死,被毁掉前途的人应当是我,应当是我!

他们还说,小芹老得很快,身材已经走样。可是她永远是我心里的女神。

烟台有一种梨,俗名叫面子梨,一个个看起来结结实实,长得比一般梨子要精巧一些,只是削了皮咬上一口才发现那梨肉绵绵的竟柔若面粉,一入口未及嚼就全化成了甜汁儿。等吃到过半,一看,竟是连核儿都没有。烟台有这样奇异的梨子,也定有这般的女子。小芹有一种令人难以言表的气质,是妩媚,是热烈,是深情?我一辈子都没有吃透。且无论哪一种,都是极致。可是她那略略带着嘲讽的神气,却叫我后来想起来终生局促不安。

我自此开始了浪荡生涯。让思想滚蛋!相机就是我的眼睛,我到过北纬30度上的神农架,撒哈拉,百慕大,死海,古徽州的石窟群,我见识遍了山川大洋的美,可是没有哪种美可以比过我心中的小芹。日本的机器已经开始时髦,我仍用我那台德国老古董宝贝相机。走到塔克拉玛干的荒野里,密密的星辰下我掏出贴胸口袋里的美人鱼相片,我就这样度过了一年又一年。旅途的过程中也曾经试着寻找小芹,后来也渐渐放弃了。

这张美人鱼的照片难免有和小芹一样的厄运。结婚几年以后,妻子在我的日记本封皮里发现了它,她为此大闹了一场,甚至提出离婚。气急败坏里她把缴获来的照片连同那些日记撕了个粉碎精光。我由此和妻子只剩下冷漠的婚姻,是她先毁坏了我这回忆的珍品,我也便觉得没有义务再去固守婚姻的道德。我从此一生只对美忠诚。之后我也遇到过一些姑娘,大多都是她们追求我,可我对她们至多只是喜欢,再也激不起内心的烈烈深情。她们中有一些甚至比我小了二十多岁,却愿意和我一个糟老头在一起,我问她们喜欢我什么,她们说,我是她们见过的最年轻的人!也许我的这颗心一直都停留在那年的7月,为着那个海边的10天迟迟不肯老去……

直到我妻子去世三年后,有一天,我意外地从摄影杂志社收到了一个包裹,里面有一叠照片,49张卡片,还有一封信——

小鬼:

收到这封信你大概很意外。确实,在我有生之年我都不曾能够鼓起勇气。如果你读到这封信,那么证明我已经去了比这个世界更好的地方。

但使相思莫相负。这是我第49次为你庆祝生日了,平淡的生活并没有叫这个日子从我脑海里淡忘。我想,往年如此,今年如此,虽已是劳燕分飞,我仍然会在每年6月4日这天给你写一张小卡片,也许只有“生日快乐”四个字,可一辈子从没有忘记过。直到你白发斑斑坐在摇椅上,生日那天,只要我尚在人世都不会忘记给你写一张小卡片。

有的时候,我会写得多点,问一问你工作是否顺心,过得快不快乐?没有回答。我只想问一问,只是没法不惦记。记得小时候我问你人为什么活着么?这一辈子,我也算尝到了做人的滋味。我们一起做过的浪漫的事情,我从来也没有后悔过,相反这些年我越发觉得那是我平凡人生里的唯一的色彩。青春早早凋零,后来我也就放弃了联系你,我想在你心中永远是那年在海边的样子,这对我很重要。纱厂出事故以后,我在家歇着,拿着国家的工伤补贴,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我丈夫也在纱厂工作,改革开放后厂里不景气他就自己做些小买卖,虽然后来生意败落,日子过得很紧,我并不后悔嫁给他。唯一不能原谅的是,他撂下孤儿寡母服毒自杀,我先是愤怒,继而替他感到深深遗憾,红尘里还有那么多他没有看到的风光与奥妙!后来我又改嫁了一任丈夫,他是个忠厚坦诚的人,可惜我们没有太多感情。他病故的时候还很年轻。前些年我看到了你在杂志上发表的作品,曾经找到你的地址,叫儿子把一些卡片寄给你。不过儿子自己拆开了信封,没有去寄,他怪我为老不尊。他们是不理解,我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婆婆也曾有过动人的初恋,也曾年轻过……

看呐,我一个人说了那么多。在我心里,我们总还是那么熟悉的亲人,可以聊天,什么事情都彼此倾诉。我有时候回想起那一年我们在海边的情景,你是我的第一个爱人。这些年,噢,也许是老了的缘故吧,想起得越发的频繁。偶尔,隔一两年我会鼓起勇气,独自拿出当年在海边的照片来,我们两个真是干了最胆大的事情。一年又一年,每当我再次看到那些照片,都觉得那相片里的我和你更年轻了……

哦,我还是得道一声歉,如果我打扰到了你现在的生活……这不是本意……

我回忆起一些从前的美好,不是要让你再次想起我这个人,只是,有如想带给你一些我们曾经美好的童年时光,让你再次感觉到那纯那美,以及生命的愉悦美好。这一切,我会一直记着,为你珍藏,并在你愿意的时刻,与你分享,平静地愉悦地分享……

我已经读到老泪纵横,原本连自己都忘记了,这一天正是我68岁的生日。那一小叠黑白照片里,有我的两张,一张我伸出手臂、脸红得像猪肝儿;还有一张就是后来我寄给小芹的怒发冲冠照。其余的都是那一年在海边的第八天,小芹拍下的最天然的写真,谢天谢地,那张美人鱼的照片也在里头,老天不忍她的美消亡。隔了四十多年的辛酸路,那些俏丽的影像依旧纯真,那仍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美的身体和脸庞。我当即决定把那张美人鱼拿去影展参赛,不出所料拔得头筹。我这么做不是为沽名钓誉,而是,我要她永远存留下来,叫那些曾经杀灭她的世人的子子孙孙永远爱慕她、崇拜她!

现在,我可以捧着这些珍宝,安然地吻着我生命里最美的美人儿,请她再来听一听我胸中的心跳——我想,我还可以活得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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