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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过一个人是如此之快

2018-11-15班玛南杰

青海湖 2018年10期

■班玛南杰

1

我猜二道桥附近有许多她那样的女人

人人都幻想有一块劳力士金表,最好是男式的

松垮的表带扣在轻柔的艾特莱斯绸袖口上面,

像离异前新婚丈夫紧紧牵着的手。

人多的地方她们会不约而同想起时间

那些惬意时光里容易忘记时间的自己

总是不停地吃着葡萄干,用戴表的手

集体晃动着全自动的世界,发条越来越紧

出租屋的窄土炕上,她们赐予一些陌生男人更宝贵的时间

一个接一个干瘪的男人

在牙缝间为她们挤出甜蜜的汁液

2

他比她病得更久更重

每次带着自制的新药

来聆听一次将死之人的布道

然后死死盯着她,昏睡

仿佛打开一扇旧窗:

那年的青梅竹马开始凌乱

荒凉的大山踩着瘦小的村寨

空空的铁锅上架着一圈脏兮兮的小脑袋

一个男人的一生

一半在叹息。一半在坟前捶打腰伤

采药队伍里他说她像朵灵芝

看着要人命,吃了救人命

悬崖峭壁上藏着的草药就是祖先

谁亲先人谁就能徒手登高

在摸到先人的瞬间他眼前一黑

祖父们过老木桥时总爱说此岸、彼岸……

仅仅几步路,拉长的腔调在山里回荡许久

如今,那腔调正在向他逼近

越来越清晰。甚至几次

他开始模仿那腔调

凝视长满亲人的悬崖 彻夜呐喊

3

莲频繁举起手机镜头

始终不满意角度、光线和自己的状态

刚脱下的工作服上

油烟味正静静渗透

密植成一层肌肤

身上扒不去的一层皮

日复一日地厚,越拖越重的身体

她厌烦刷不到尽头的朋友圈

她不理解点赞,也从不点赞

吝啬的拇指整日浸泡在一池污水中

难浮水面,像一具沉尸

唯独夜幕,抖音里的“莲心”

让自己遗忘疲劳和虚空

敲碎屏幕辗转虚浮又设法落定,无休止地

挥霍热情和灵感

一路狂奔而来,她迷恋每扇门开启的瞬间

带起一股清凉的风。

所有甜美和快乐交给专属自己的镜头

她在破晓之前慎重打开录制:

充满激情的陌生人都在抖音

半死不活的好朋友都在微信……

4

从手机彩铃里

能猜到他是军人出身

被猜到他就自豪。抢过老婆手里的扳手

一边骂笨,一边抓紧干活

一边操持军人的利落本色

一边用心扎进俗世尘埃

两个在别人家像孤儿一样

埋头苦干好几天的人

偶尔,相互挤出一句家乡话

贵得像为生活奔波掏出的血本

远得像喉咙深处故乡召唤的回音

5

毛头读到关于落雪的几行字时

外面有爆竹声起。正值盛夏

心绪瞬时冰凉,奥义

像荒野里的残雪

崖壁下渐渐消融的薄冰

也像烈日驱赶着露珠在草尖上

越走越高。

十五岁的绝唱是以站立的姿势

人群密集,如大片乌云汹涌飘过

略显宽大的保安服

正以特有的色彩笼罩着一个花季

那些借阅的书本时常令他站岗走神

布满洞穴——

母亲穿着草裙正在研磨骨针

族群的猎场被野火烧尽

鹰戾告诉他辽阔与自由即将坠地

最后一串贝壳项链被赠予海藻后

大风和花蕾将约定走出洞穴

而殉葬少年内心的悲凉

决绝卷走一块涉世未深的良玉

6

七天后,视力逐渐下降——

模糊地看着继续被下派驻村七天的通知

模糊地读着自己七画的姓名

模糊地质问酒瓶七天的苦闷与内疚

模糊地计算着一个离婚女人七天的经期

他模糊地感觉着眼圈周围的甜腻

模糊地继续在一顶帐篷的梦里进进出出——

深夜,她又挤出一小碗自己的乳汁

放在招待所窗台,她说那是在高原治愈雪盲

最好的药

7

她和别人通话

声音总压得很低

像在谈论不可告人的秘密

像是从一个秘密工厂

一件接着一件不停输送

她耐着性子照单全收

再后来她接电话姿势也低

低到鬼鬼祟祟

低到恨不得接起电话就能隐身

一手扶着电话

另一只手捂嘴监视四周

周围人看她接起电话

也自觉和她保持距离

她恪守唯一的安全法则——

远离人群

保持沉默

她信任听筒里的声音

怀疑听筒外的两只耳朵

她迷恋按键上呼叫每个人的唯一的号码

厌恶来电显示上赤裸裸的姓名

反馈给大脑多余的信息

她不停地摸着口袋,来去无踪的牵挂

让感情的缺口也撑得像个空口袋

除了关机充电

芯片一样的心

整日电光闪烁

有时夜深人静

她悄悄用不为人知的乳名

一遍一遍称呼手机

8

老头们回到村里

摇头叹气

第八日,老头终于确信自己

亲眼目睹了现世百年后的光景

再回到村里他说自己是未来战士

说人民都是复制粘贴的好几代

进养老院前

他还记忆犹新感慨万千

说在未来吃了几顿饭

抽了几袋烟,睡了几次觉

唯独提起老伴儿

他怔在养老院门前东南西北到处张望

然后像个无头苍蝇撞了进去

9

悦宾楼是老郑最熟悉的战场

背负着辽阔于北方的温润与潮湿

一边枕水一边梦雪

迎来送往都在他的笑声里撞上南墙

回头的是雅间里小酌的秘密

一撞再撞的都是市井的喧嚣

一再被回锅、清蒸、红烧……

老郑喜欢听雪饮酒

沐雨劳作。每一天都是

出门北方

回家南方

每一天都要把江山之大

故土之远

凝为一种情绪

两种可爱

10

从少年时,每到黄昏

他都要到王府井A馆楼下跳街舞

好多年都是独自跳

自带音响。衣帽显得很大

过于宽松的不自在

并不影响肢体发挥

耷拉着脑袋边跳边思索

有时一个动作重复做几遍

极度认真的样子

让众多猎奇的眼神

随夕阳落山。留下他独自

和心灵深处那个比自己还执着的观众

那些怪异的动作被孤独地展示

又被孤独地恢复

11

每天傍晚,医院楼道里

这个矮小敦实的男人

总能把彻夜不安的梦

租赁给别人

租客们看似平静地躺着——

尽全力压实身体的疼痛

亲友的债务,母亲的担忧

男人数着钞票

在楼道里来来回回

记清楚每个梦

准确安放的位置

和租梦人的体貌特征

撕下票据

然后小心翼翼

摇摆着溢血两次的脑袋

用电梯把自己送回地面

12

工头请她独自为工人专场演出

只跳老戏班里风流人物们喜欢的那些动作

安全帽压不住满场龇牙咧嘴

口哨声让她的腰和胯长出多余的骨头

火辣撩人的尘土逃不出探照灯的暧昧

那些躲在暗处的孤独寂寞再一次

从家乡蜂拥赶来

注定与所有梦中情人相遇:她的侧脸

显然不如正面美丽

如雪的肌肤从脖颈

渐渐隐退。妆粉的颗粒

像海浪拍出一道暗黄色的岸线

把一双渴望美的眼睛

忽然推入漩涡。那些紧裹着

从不示人的美的世界

又一次从记忆的裂缝跌落

像城乡接合部一堵早就写着拆字的老墙

瞬间坍塌

13

仅仅是对一碗面的需求,

年轻姑娘鼓起勇气坐到陌生男人身边。

仅仅是等待一碗面到达餐桌的时间,

陌生男人扫尽工地上疲惫的思绪,

又向故乡的旱田和兄妹的学费逼迫出略显激

动的,

一万个可能或者不可能。

仅仅是一大一小两碗面,

进入身体的热量,

一个热气蒸腾。

另一个汗流浃背。

14

大雪,前一夜

三个人不约而同上路

一个退休领导,一个年轻诗人

和一个中年商人

满是经验和推理的世界

太多的巧合是灾难,是上帝不假思索的鼻息

凡是需要的政治,需要的浪漫情怀

需要的利益,是否已并肩同行?

在我眼前,暂时只是哀思和眼泪

全部以亲人的名义

15

修路炸山的飞石打瞎了左眼

因此,他无比幸运。先进、模范……

跟着村主任到处披红戴花,脚下生风

直到撞到领导的座驾,

看到那么多人在认真地看着自己的瞎眼

他慌忙摘下红花指指干瘪的眼球:

“一只眼。看路就看不见您

看您就看不见路。”

16

每次看到有日期标记时

他总是习惯对照回忆那个时间的自己

比如1996年3月3日

他独自坐在空旷的体育场

凌乱的短发闪烁着明亮的光泽

阳光是充满迷雾的森林

蜃气中她一次次走上看台呐喊加油

抱膝的双手越来越紧

当他再次看清十七岁生日的烛光

世界逐渐模糊起来

那位有毒的情人一边哭泣

一边递出姓名——

杜拉斯

17

他在族群中有一个罕见的名字

前两个字的含义明亮

最后一个字的发音明亮

叫他的名字像在听一个有节制的风铃

在微风中轻轻摇晃

百十号族人中,唯独这个名字

总是在特别的时候能发出唯一

深入人心的声响,然后悄悄消散

和他笑起来隐藏在皱纹里的刀疤一样

那皱纹是一条幽深的峡谷

里面安放着父亲的银鞘藏刀和母亲的嫁妆

还有一群盗马贼在月光中血色的痉挛

让他的思念在每个深夜倍受煎熬

18

他说他很苦

身体器官越来越糟

尤其心脏

一旦犯病

必须捶胸,但不顿足

他说他不后悔

一罐啤酒之后

他凝神听见自己的大半生

正化作一口气

在体内迅速集结

最后,毫无准备地

像个发情的蛤蟆从喉咙颤出

他说他想找个女人

谈起破镜重圆

他大发雷霆,一再声明

儿子娃娃不会妥协

说她是不可原谅的错误

说她是会屙人的怪物

说她之后不再繁殖

只管交配

他说着退休后的计划

像是中学生去郊游一样美妙

他说着治疗脱发的诀窍

像是微风送植蒲公英一样轻松

他说着孩子择偶的标准

像是自己婚变时一样沉重

……

他说着梦,又诋毁梦

他说着日子,又咒骂日子

他说着她,又寻找她

他说着自己,又隐藏自己

他说着……一切

就像一段偶然注目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