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运河的隐喻及悖论
2018-11-15诸荣会
诸荣会
虽然中国背倚着世界上最大的大陆——亚欧大陆,但是决不能说中国就是一个大陆型国家,因为中国还面临着世界上最大的大洋——太平洋,即中国还拥有大陆海岸线18000多公里。
中国的大陆海岸线,从鸭绿江口到北部湾,呈一条近半圆形的弧线,有如一把张开的巨弓,而长江、黄河恰似搭在这把巨弓上的箭。然而千百年来,中国这个张弓搭箭面向着海洋的国度,似乎就一直不曾向海洋射出过它的利箭,以至于常被世人误以为只是一个大陆型的国度。
何以如此?
有人说,这都是因为中国这把面向海洋的巨弓缺少一根强劲的弦。
是的,中国的河流因地势的原因,大多自西向东奔流,南北向流动的河流很少也很小,算起来像样点儿的也就一条汉水,还有湘、赣二江。
汉水的确是中国一条沟通南北同时又凝聚南北力量的重要水道,所以它不仅成就了中国历史上一个伟大的王朝——汉朝,也成就了世界民族之林中一个伟大的民族——汉族。然而它要作为中国这张巨弓上的弦,似乎离弓太远了点儿,无法将自己与弓的力量有效地传至箭。
湘、赣二江虽然在早期海上丝绸之路的形成和开辟中发挥过重要的作用,甚至也曾为秦帝国兵进岭南写出了神来之笔,并最终助其一举完成了统一大业,但是它们都半途汇入了长江,似乎都只是半根断弦。
因此,中国太需要为这张巨弓配上一根强劲的弓弦了。
是的,必须配上!
它就是——大运河!
大运河是中国国土上唯一一条正南北方向的河流,它北起北京郊区的通县,南至江南腹地的杭州,全长2700多公里,从北向南依次垂直沟通了海河、黄河、淮河、长江、钱塘江等五大水系,更重要的是,它离中国形如弯弓的海岸线是那么的近——不正是中国这张巨弓上一根强劲的弓弦吗?
一
1998年秋,在安徽省淮北市濉溪县柳孜村,村民在挖掘房屋地基时发现了大量建筑石构件,一时成了地方上的一大新闻,有人说可能挖着了一个汉代大墓,因为有的石构件的雕刻很像汉墓中的画像石图案;还有人将之与不远处有一个叫“隋堤”的地方联系起来,说可能是挖着了隋炀帝的一座行宫;还有人想到一个叫“柳江口码头”的地方,说这可能正是挖着了那座被历史尘埃掩埋了的传说中的码头……随着安微省文物考古研究所专家们的考古发掘,前两种说法很快就被否定,只是这“码头说”似乎越来越得到印证,因为随着那地下的石砌建筑出土的形体越来越多,其样子似乎也越来越像一座码头。然而濉溪县地处安徽省西北部,境内几乎没有大的水道流经,尤其是柳孜一带,更是如此,何来码头呢?随着考古学家们的深入考古,竟在离发掘出石砌建筑的不远处,又发掘出了一座几乎一模一样的石砌建筑,于是专家们一致认为,这两座石砌建筑应该是一座桥梁的两个桥墩,它们各东西长14.3米,南北宽9米,高5.05米。如此巨大的桥墩,所支撑的桥梁在古代无疑是一座大型桥梁!这使得同样的问题再次出现:境内连一条像样的河流也没有的濉溪柳孜,古人怎么会在此建造起一座如此巨大的桥梁呢?这个问题令考古学家们百思不得其解,并困扰了他们近十年。
2006年春天,安徽省考古队在离濉溪县东50多公里的宿州,竟然也发现了一处几乎与柳孜相同的石砌桥墩。2012年春,位于宿州东南80多公里的泗县,考古学家们又发现了25公里被淤塞了近千年的人工水道。此时,考古学家们才恍然大悟,原来那两处桥墩所支撑的,正是《清明上河图》上所画的那种虹桥的桥墩,而桥下的河流不是别的,正是那被历史尘埃掩埋了千年的隋唐大运河。这一考古发现,不但纠正了学界一直认为隋唐大运河并不流经濉溪、柳孜的错误,而且将柳孜、宿州、泗县三地连接起来,一个铁的事实毫无疑问地解决了一个此前让历史学家们困扰了百年的问题,那就是隋唐大运河通济渠一段流经路线的问题。
据史书记载,隋唐大运河由永济渠、通济渠、邗沟和江南河四段组成,四段之中三段的流经线路人们都大体清楚,唯独通济渠中从河南商丘到江苏宿迁一段,其流经线路似乎被历史的尘土掩埋得无影无踪,无影无踪得让历史学家们一直争论不休:一种意见认为大运河南下至河南商丘后,是先向东延伸至江苏徐州,再拐向南,直达江苏泗洪,再到宿迁入淮河;另一种意见则认为,大运河南至河南商丘后继续南延,经永城后进入安徽濉溪、泗县,再进入江苏,至宿迁入淮河。因为一直没有实际考古发现的支持,两种意见争论不休已达百年,且在这场旷日持久的争论中,“北线说”还稍占上风,所以这也就有隋唐大运河并不流经濉溪柳孜的所谓历史“定论”,而这一定论也着实干扰了考古学家们当初的考古判断。
随着柳孜大运河遗址的考古发现,这一“定论”自然已被改写,但我们还是不能不惊叹于历史如此沧海桑田之伟力,它竟然能将一条实实在在曾经“舳舻相继”的大河从现实中抹得无影无踪;同时我们也不能不更加惊叹于历史的有趣,因为它在活生生抹去现实中一条大河的同时,竟然让这条河流的开凿者永远背着骂名而不得解脱。
不是吗?提起大运河,一般人首先想到的恐怕是京杭大运河;而若再问他们京杭大运河的开凿者是谁,一般人首先想到的或许即是隋炀帝杨广。然而事实上,今天的京杭大运河并不是杨广开凿的,杨广开凿的那条运河,不但被历史的尘土掩埋了,更似乎被一般中国人遗忘了,但人们就是不能遗忘那个开凿运河的杨广!一般人的这种认知错位,在中国这样一个五千年文明史不曾中断的国度里其实并不少见,而表现出的这种错位的执着性更是并不少见,不能不说这也是中国文化中一个十分有趣的现象。
二
真实的历史告诉我们,隋唐大运河确实是由隋炀帝杨广下令开凿的,但是其目的并不只是如传说的那样,为了来扬州看琼花。那又是为了什么呢?
比之中国历史上的多数皇帝,杨广虽算不上一位明主贤主,但也不能列入昏君之列——放之整个中国历史,他甚至还算得上是一位有着雄才大略并有所作为的皇帝。只是这“雄才大略”有时与“好大喜功”只一纸之隔,不但让当事者在行为中难以掌握,也让后世的评论者难以评论,这儿就暂且不说;这儿只说一个事实,能一声令下开凿出这么一条大运河的皇帝,还不算是一位有所作为的皇帝吗?答案我想应该是肯定的。不过另外一个事实也确实存在,即,恰恰也是这条大运河,让杨广背上了历史的骂名。似乎大运河之于杨广,或者说杨广之于大运河,都是一种宿命,一个悖论。
杨广开凿大运河的真实原因和目的,无论是历史性的还是现实性的,其实都只有一个,那就是为了巩固隋朝刚刚建立起来的全国大一统的统治!
众所周知,隋朝是在终结了中国近三百年的分裂状态后建立起来的一个统一王朝,这种统一自然是很脆弱的,因此,隋朝开国后最重要的大事,便是巩固其来之不易的大一统政权。无论是供应统治集团内的瓷器珍宝,还是供养军队的粮食草料,都在千里之外的江南,要把它们源源不断地运来长安,以扬州总管起家的杨广更是比谁都深知,除了开凿一条运河之外别无他法,杨广只能不顾一切地下令开凿。或许也正是因为这“别无他法”和“不顾一切”,杨广以及他的大运河便注定了将背上历史的骂名。
大业四年(608年)正月,杨广下诏,征集河北诸军五百余万人,开凿永济渠,即将沁水与黄河接通,使之北通涿州。这样,无论是皇家的龙舟,还是兵家的舰船,以及随军物资,就都可以从长安出发,经黄河达沁口,再由沁口入永济渠,经永济渠直达涿州蓟城;甚至当战事胶着,势成拉锯,那也不必担心,因为江南的漕粮和朝贡,也可以随时变为军需,源源不断地运来,最多也就是多转几个码头而已。这正是杨广的如意算盘,因为此时他正在酝酿着一场在自己看来是开疆拓土巩固边防的战争,这场战争便是所谓的征辽。
大运河已完全凿通,它如一个巨大的“人”字出现在了中国的版图上,这“人”字一撇的尽头在江南的杭州,一捺则在北国的涿州,而一撇一捺的交汇点则是在长安、洛阳间,那正是隋王朝的心脏地带——无论你是用现实主义的眼光看,还是用浪漫主义的眼光看,也无论是这个巨大的“人”字本身,还是写下这个“人”字的杨广其人,应该说都堪称大手笔——或许是为了强化这“心脏”,杨广几乎在下令开凿通济渠的同时,开始营造东都洛阳。然而,杨广发动的这场战争,却没能如他想象的那样速战速决,相反成了一场劳师袭远的消耗战,最终把他连同他的王朝一同拖进了深渊。或许杨广主观上希望用一条大运河为他的王朝打通任督二脉,哪知道它最终竟成了自己的绞索。
公元618年,杨广被起义的部下缢死于扬州,最后由皇后萧氏用几块床板拼成的棺木草草葬于扬州一个叫雷塘的地方。
一代对江南魂牵梦绕的帝王,竟以这样的方式永远留在了江南。为此唐代诗人胡曾有诗云:
千里长河一旦开,亡隋波浪九天来。
锦帆未落干戈起,惆怅龙舟更不回。
但是同为唐代诗人的皮日休,却并不同意胡曾的看法,他不但为杨广说了公道话,而且还给了他较之于大禹治水一般的历史功绩:
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
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
因为大运河而让历史耿耿于怀的杨广,也注定因为大运河而让历史难以说清,以至成为一个悖论。
三
柳孜大运河遗址考古发掘过程中,起初有一个事实让考古学家们很是费解,甚至它也直接影响了考古学家们对于遗址最初的判断,这就是在两座石砌桥墩间,有一条明显是人工修成的规整的石板路——既然两座石砌建筑是桥墩,那么二者间应该是河流,怎么会是石板路呢?既有石板路,何来桥梁?若没有桥梁,这桥墩之说岂不是一错误判断?
然而,当考古学家们将石板路上的石板轻轻揭去,再将下面的土层小心翼翼地一层层拔开,清晰的文化层终于将千年的时间形象地展现在人们的眼前,也将一个事实明确地告诉今天的人们,即这条曾经是舳舻相续的河流,大约是在金代中晚期被淤塞及至废弃的!当然,废弃的还有这河上的漂亮的虹桥——木质的虹桥垮塌了,但是石质的桥墩还在,于是人们利用这桥墩筑起了一条石板路。考古学家此时打开历史地图,竟然惊奇地发现,当时的柳孜,竟然正好处于宋金国界的交汇地带。国破家亡、民族分裂之际,这大运河断流、淤塞、废弃都太正常了!真该好好感谢考古学家们,是他们的考古发现让我们再一次感叹历史的沧海桑田,也让我们形象地印证了一个历史事实,这就是大运河的命运原本与我们这个国家和民族的命运惊人一致!
应该说,上面所提到的那首皮日休的诗的意义,不但在于为杨广说了句公道话,更在于他道出了一个历史事实,即“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常常在历史上成为一种规律。唐朝之所以能成为中国封建社会发展历程中的一座高峰,其原因当然是多方面的,但是不可否认其中一定有大运河,要不后世和今天,人们总爱把杨广开凿的这条大运河称之为“隋唐大运河”呢?显然,它不只属于隋,也属于唐,甚至更属于唐。
作为中国历史上所谓“盛世”的大唐,如果说其强盛和奢华是写在长安宫殿的门楣上的,那么其开放和繁荣应该是展示在扬州街市上的吧?然而这一切应该都与大运河分不开,甚至就是扬州这座当时中国最大的国际化大都市本身,可以说完全就是由大运河一夜之间造就的——仅仅几十年前,它还只是扬州(此时州城为金陵)下面的一个名叫江都的小县城,隋文帝杨坚在统一中国后将扬州州城迁址于此,将江都县城易地重建,并命杨广为扬州总管,而杨广又以一条运河接通了它与京城长安的血脉……这才有了隋唐扬州的崛起,才有了李白“烟花三月下扬州”的扬州,才有了“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的扬州。唐代的扬州有着怎么样的繁华,一首《春江花月夜》已将其写尽。
汴水流,泗水流,
流到瓜洲古渡头。
吴山点点愁。
思悠悠,恨悠悠。
恨到归时方始休,
月明人倚楼……
这是唐朝诗人白居易的《长相思》,今天的一般人都能背诵,只是一般人或许并不知道,这诗中那“流到瓜洲古渡头”的汴水和泗水,就是指大运河。应该不难设想,唐代人读着这样的诗句,那大运河在他们心中有着怎样的情感寄托,而在生活中又有着怎样的分量!
隋唐大运河催生了大唐盛世,这实在是无需再去证明的事实,这里自不必再去多说,只说盛世的大唐无可奈何地退出了历史舞台后,这条已与盛世的大唐一起繁华了数百年的大运河,竟也流进了一段复杂的历史而命运多舛。
唐代以后,中国历史又进入了一个战乱不绝和四分五裂的五代十国时期,然后是北宋的又一次统一,紧接着的是南宋的分裂。统一时期大运河的繁华自不必说,多数中国人都知道它已全被宋代一个叫张择端的画家画在了一幅叫做《清明上河图》的画卷上了——画卷上那条极尽繁华的汴河,又称汴水,即是通济渠流经东京(今开封)的一段,实际上与流经柳孜、宿州、泗县的这段隋唐大运河是同一条。
宋金的长期分裂对峙,使杨广当年写在中国版图上的那个大大的“人”字,逐渐笔画断裂,支离破碎,乃至在中国的大地上和版图上最终消失了,消失得连一些段落都被历史和人们全都遗忘了,以至今天竟然需要依靠考古学家的考古发现才能把这些支离破碎的段落勉强拼接。等到中国再次迎来大一统王朝时,大运河几乎只剩下春秋时吴王夫差和越王勾践开凿的邗沟和江南河了。
四
崛起于漠北草原的民族,在入主中原建立了空前的大一统帝国后,如何巩固政权便自然成了一个最最现实而重大的问题。那么,对于其统治最大的挑战和威胁是什么呢?
是水!
中国关于水的名言中,最有名的莫过于那句“水亦载舟,水亦覆舟”了。元至元十九年(1282年),这年里没有人比忽必烈对于这句名言的现实性体验还要深刻的了。首先是东征的又一次失败,让他再一次以十四万将士的生命为代价,体验到了“水可覆舟”的厉害;那可是十四万曾纵横天下无敌手的蒙古精兵呵!十四万!只回来四人!其他全部葬身大海!忽必烈当然不服气,雷霆震怒之下,下令组织第三次东征。然而不久,从江南各省奏上的奏章让忽必烈在愤怒之下又不得不陷入了深思。
江南各省奏报,东征需要的大量战船,在规定时间内根本无法打造完成;还有东征需要的大量军需,加上漕粮,一段时间内也无法征齐;即使征齐了,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运达地处山东半岛和辽东半岛的东征前线。“水能载舟”的难处让他和他这个崛起于草原的马背民族无可奈何!于是东征不得不搁置。这一搁置,使得日本列岛免遭了一次蒙古铁蹄的践踏,也使得岛上的大和民族免遭了一场蒙古弯刀的杀戮,甚至还使得这个民族从此滋长了一种莫名的民族自信和自负、优越和狂妄、执着和迷信,乃至终有一天危害亚洲和世界,并且在被正义打败得接近灭亡时,还组织什么“神风特攻队”,幻想着再来一场让忽必烈铁骑覆灭的“神风”以阻止正义的力量。当然这是后话,此处按下。
忽必烈终究没有重蹈当年杨广东征的覆辙,是不是因为他想到了杨广当年的东征,这不能肯定,但是杨广因为东征而在天地之间留下的那天才而大胆的手笔,一定是给了忽必烈以启发。杨广当年在中国版图上写下的这个硕大无朋的“人”字,事实上几乎是将中原的实力和江南保障一股脑儿地推进到了燕赵古长城的脚下,这给作为战略家的忽必烈以战略灵感太顺理成章了!
元至元十二年(1275年)十二月,忽必烈下令开凿济州河,即后来京杭大运河的山东段。八个月后,济州河全线贯通通航。他后来又陆续下令开通了会通河、通惠河等,至此京杭大运河全线贯通。如果说隋唐大运河在中国版图上如一个侧卧着的“人”字,那么京杭大运河则如一个挺直的阿拉伯数字的“1”,随着它的开通,中国海岸线搭成的这张巨弓上终于配上了一条强劲的弦。
是的,为中国海岸线这张巨弓最后配上弦的,竟然是一个来自内陆草原的民族。然而这就是历史,历史总充满种种阴错阳差和难解的悖论。不是吗?今天的国人,不知道京杭大运河的应该不多,知道它的开凿者是忽必烈的,应该也不多,至少是不如知道隋炀帝杨广的人多吧!
或许因为元朝是一个入主中原的少数民族政权,再加上它存世的时间并不长,所以后世的人们,除了常津津乐道于它在中国历代王朝中疆域面积最大外,似乎总不太愿意承认这个政权在历史上做过多少“好事”和“大事”,其实平心而论,这个王朝之于中国历史的意义和影响,并不仅仅在于此,它比之中国历代王朝,其实并不算是最糟糕的一个,我在此这样说,其理由便是它至少留下了一条大运河。
五
我们今天回观明朝,除永乐一代因为特殊的原因加上朱棣个人性格的作用显得有点外向性苗头外,总体风格是内敛甚至内向的,具体体现在政治经济制度、军事外交策略等方方面面,其内敛和内向性特征都十分明显。元顺帝不是逃向北方大漠了吗,为了防止元人卷土重来,怎么办?朱元璋下令徐达在攻下北京后赶紧去修长城!所以秦始皇修长城的历史名声虽然很大,但今天我们看到的长城基本上都明朝人修的,秦人留下的其实很少。倭寇是明朝一患,怎么办?朱元璋先是下令“片帆不得入海”,对海外贸易和海洋渔业完全禁止,后来竟然又下令沿海民众后撤五百里——显然对于倭寇之患,采取的所谓措施,不是积极应对,而是一个字“躲”。然而,俗话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倭寇之患几乎如影随形般地纠缠了整个明朝近三百年。众所周知,中国的资本主义萌芽就产生的时代来说并不晚于西方,但是为什么没能进一步成长发育?原因当然是多方面的,但是有一个重要原因,不能不说与朱元璋开国之初所制定的一系列政治、经济政策有关。
大运河流进了这样一个内向性的王朝,怎么可能成为中国海岸之弓上的一根强劲弦索而向海洋发射出外向的利箭呢?
明崇祯十六年(1643年)春的一天,秦淮河边的教坊中来了一位自称来自京城的田大人,说实话,此时人们对于京城的“大人”本已失去了往日敬畏,因为听说李自成的农民军已包围了京城,但这个田大人出手阔绰,这还是很让人另眼相看,当他提出愿意为身为“秦淮八艳”之一的陈圆圆“赎身”时,一边的小姐妹还是不住地向圆圆道喜,因为无论如何,至少眼前是一位有钱的主儿,跟着他怎么着也应该会衣食无忧吧?就这样,“横塘双桨去如飞”,载着陈圆圆的小船很快就离开了秦淮河,沿大运河北上了。
其实,这位“田大人”可不是一般有钱的主,而是当朝国舅田畹,此时更是一位肩负着朝廷特殊使命的神秘人物,他原本将陈圆圆从勾栏中赎出,是有关乎国家社稷大用途的:崇祯皇帝在李自成农民军的包围中日夜不安,外戚嘉定伯周奎竟想出了一个好办法,即寻一天下绝色美女,一疏皇帝忧虑心,再求退兵之策以保社稷安危,于是崇祯宠妃田氏的哥哥田畹,便肩负着这样的使命沿运河南下,并一路寻觅至金陵。当然,这一切田畹是不可能与陈圆圆说的,也不会与她的鸨母说。
此时清军的铁骑差不多已沿着大运河南下了,但大运河毕竟太长了,长得让漂流而上的人们足够演一出人生的悲喜剧,让他们各自最真实的人品和人格暴露无遗。就在大运河的船上,田畹越来越被陈圆圆的艺色所迷,到了北京登岸后他早已有了主意——或许也是他眼看大明王朝的气数已尽,便觉得已没有必要将这样的美女敬献给一个行将就木的王朝“糟蹋”了吧!他终没有将陈圆圆献给崇祯皇帝,而是先占为己有,后送给了吴三桂,后面的故事在中国几乎已家喻户晓,在此不值得赘叙,只是一般人不知道,那个有关“女人祸水”的命题又在历史上演绎了一次,且这一次演绎得天崩地坼、惊心动魄。
几乎是大运河让那个原本远在关外的少数民族夺得了一个古老帝国的政权,所以政权的掌握者没有不重视大运河的道理,更何况在这个古老的国度里,从来就有“治国必先治水”的古训。
其实作为少数民族满族人建立的清朝,与其说是用铁骑和弯刀征服了中国,不如说最终征服中国多亏了大运河的帮忙。想当年,八旗兵在江南一次次骇人听闻的屠城,虽然征服了一座座有形的城池,但并没有征服江南人的心,“扬州十日”间流淌出的鲜血虽然曾把运河的水染成了红色,但不久后的江阴之战——对,就是徐经、徐霞客故乡的那座小小的县城江阴——竟然只是由一小小的典史率领,以一座孤城让不可一世的多尔衮及其二十万八旗兵不但久攻两年不克,而且在它的城下折损近半,要知道那可是曾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军麾所指无不披靡的八旗铁骑呵!
江南,这就是在世人印象中泡在水中一切都被泡得柔和软弱的江南。对于这样一个柔软的江南,爱新觉罗的子孙如何放心!
于是,康熙帝玄烨,在平定三藩后,便立即以治水的名义风尘仆仆地来到了江南,且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先后“南巡”竟达六次之多。
早在亲政之前,康熙就曾把“三藩、河务、漕运”这六个字亲自书写挂在朝堂之上,以示这三件事是清朝最头等的大事,而这三件事中有两件就与江南有关,与大运河有关。因此,康熙那一次次沿着大运河的“南巡”,与其说是为了河务和漕运,不如说是为了把一条大运河变成一条南北沟通、民族团结的纽带,从而巩固他的统治。事实证明康熙是高明的,也是成功的,直到乾隆学着他祖父的模样也进行了一次又一次共达六次的“南巡”时,不但大运河已十分畅通,漕运供给已十分稳定,更重要的是江南人在“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的告示前曾经高昂着的头颅,都已经剃去了前半的头发,而后面的头发早已扎成了一根长长的辫子。
虽然乾隆的“南巡”也打着治水的幌子,但是那只是一个幌子而已,这只要看一下他六次“南巡”的时间表就不难看出,此时的大运河,实际上已成了爱新觉罗氏脚下的一条红地毯了。
六
1840年,这是一个令今天的中国人刻骨铭心的年份,因为就是在那一年爆发了鸦片战争,也正是那一场在世界战争史上规模小得常被人忽略的战争,却将中国这个“老大帝国”彻底拖进了半封建半殖民地的深渊。
道光二十二年(1842年)五月,英国远征军总指挥巴尔克集结精兵一万余人,其中包括海军陆战队9000人,装备了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毛瑟枪和近岸火炮,准备对清政府发起最后一击,逼其在谈判桌前就范。这一次,他把攻击的目光选在镇江,这座长江沿岸似乎不太起眼的江滨小城。
那么,为什么侵略者会把战争的目光投向镇江呢?只因为在这儿大运河与长江交汇,那可是中国的两条黄金水道,是漕运咽喉,也是清廷的命门。
是的,自从有了大运河,漕运就一直是朝廷的命门。因为漕运,大运河也变成了套在朝廷头上的一根缰绳,只要有人有能力将这根缰绳哪怕是轻轻地抖动几下,再强大的帝国也要跟着发抖,甚至低头。
漕运真的那么重要吗?大运河真的那么重要吗?
这实在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说其重要便当然重要,因为京城上下,从皇家的用度,到贵族的挥霍,再到驻军将士的军饷,甚至边防的军需供给等等,无不依赖漕运,一旦漕运出了问题,国家一定乱套!所以这就是康熙为什么要把漕运作为头等大事挂在眼前以时刻提醒自己。
然而也有人认为漕运没那么重要,其实早就成了一件劳民伤财的事情,完全有更好的办法来解决帝国从上到下的各种供给——那就是海运。
我们不妨再把中国地图观察一下,尤其是再细看一下中国的这条弧形的海岸线,就会发现作为明清两代都城的北京,其实离海并不算太遥远;而江南又有着太多的水道与大道相通,所以漕运物资,其实都是可以先入海再北上的,并不一定要在大运河这棵树上吊死。至于造船与航海技术上的问题,其实早就不是问题,因为别忘了,郑和的船队可是早就到达过西亚和北非的,如此近岸的海航,完全是小菜一碟!
或许是鸦片战争的失败多少让道光皇帝有所警醒吧!道光二十八年(1848年),道光皇帝又一次下令“试行海运”。之所以说是“又一次”,是因为他其实早在道光六年(1826年)就曾下令试行过海运,并且应该说试行的结果相当成功,且这种成功,无论是技术上,还是效益上,几乎是全方位的。然而仅仅试行了一次后,道光又亲自下令:“朕思海运,原非良策。”至于为什么“原非良策”,他没有说,而他脑袋中所“思”到的到底是什么,他也没有说,好在历史已过去一百多年,许多让时人疑惑不解的事情,反而不难看清,至少是我们再看时已不用怕因“妄度君心”而获罪。
道光之所以在试行海运的问题上表现得出尔反尔自相矛盾,其实并不是海运本身真的“非良策”,更不是因为有谁反对,而是恰恰出在他所说的这个“思”字上——他想得太多了!
当初,江苏巡抚陶澍上奏力主海运优于漕运之种种,道光皇帝随后下令海试。哪知道这百年漕运早已形成了种种相关的利益集团,如果真的实行海运,那自然便动了这些利益集团的蛋糕,岂能如此容易!鲁迅曾说过,在中国搬运一张桌子都要付出血的代价,更何况是如此大事,岂是一纸奏折就轻易实现的。于是一时间里,社会上竟出现了“木龙断,天下乱”的民谣。而这所谓“木龙”即是用来连接漕运船办的木樯。或许是道光皇帝由这句民谣想到了元朝时“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和“贾鲁要开河,搅得天下闹”的民谣吧!总之,这还了得,这“木龙”是万万“断”不得的!因此,海运虽然千好万好,海试也很成功,但也必须废止,道光皇帝对此似乎也很无奈,这都是因为那个陶澍,出了这么一个主意。
就这样,大运河竟实实在在地成为了阻碍中国人走向海洋的羁绊!
尽管我们知道历史是无法假设的,但我们还是会忍不住想,假如中国没有这条大运河又会如何呢?或许道光皇帝也曾多次想过这个问题吧?因为他终究又一次下令海试了。只是这次海试随着道光的驾崩而不了了之。中国又一次失去了走向海洋的机会。
好在今天的中国人已经走向了海洋,而且还进入了太空!
据说在宇宙飞船上,能看见的人类建筑和工程并不多,而中国的大运河便是其中之一,如果是真的,那么长江黄河也应该能看到吧?中国的海岸线也能看到吧?有幸进入太空的中国人,请代表我们多看一眼这张巨大的已张开的弓箭吧!
2018年11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