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邮差

2018-11-15

雨花 2018年12期
关键词:老程老婆

梁 豪

程严有三爱,一爱自己的飞鸽二八,二爱自己的烧水壶,三爱自己的俩儿子。

程严胯下的飞鸽二八,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地被涂成墨绿色,它是一辆穿梭于永安县大街小巷的送件车。所以严格来说,它不能算程严的家当,按高级的叫法,它属于邮局的公务用车。

县城实在精巧,程严人高马壮,一个人,蹬一上午,信件报刊就被他送了个八九不离十。公家的单车,顺理成章都归了他私用。人车难舍难分,看见程严巨大的身影,多半能找着这辆绿飞鸽。车凳底下塞了一条白毛巾,程严有工夫就落脚擦车,干洗湿洗,视客观条件,一通浑厚的口哨下来,车子光洁如新。很多人都说,程严对车,比老婆还腻歪。

平时程严顺道去菜市场买菜,车杠上的邮包都不劳卸,晚上下班,程严就把车停到自家的客厅里,第二天再踩出门。从来没人说过半句闲话,在大伙的眼里,程严就是活动的邮局,至于这辆曾经阔过的老二八,放眼当下,到底不比人家大单位的北京吉普。

说起老程,人们脑海里的第一印象,是那一身深暗的邮差绿,而非因日晒盐焗形成的焦糖色皮囊,又或那一头少年白。听人说,要是哪天没闻见程严单车的铃声和爽朗的笑,铁定很不舒畅,就好比东边的太阳没有如期替下西天的月亮,清醒的大脑没能驱散昨夜的痴梦,顽固的宿便在肠胃里扎下了营寨。直到某天,程严真的不再登场亮相,老飞鸽换成了一辆油绿绿的电动三轮,大伙才发觉,早餐的豆浆油条也没窜味,邮局的事业如火如荼,甚至还有点蒸蒸日上的意思。

程严空出手的时候,喜欢泡茶,放嘴角滋溜溜地啜。一般人不知道,程严喝茶是爱屋及乌。小时候往舌面上塞过米糠和树皮,估计是给磨出了茧,所以程严的嘴巴向来尝不出食物的好歹,重在管饱。自然,他也分不大清各类茶叶的酸碱润涩。他的心头肉是那件烧水的铜壶。这方铜壶,是当年程严看别人抄家,清场后顺回来的。品相不佳,拿来烧水不心疼,还省下一笔买壶的票钱。铜壶的壶盖围镂着一圈莲花台,壶身上一龙一凤各占半边。铜壶的美,程严是越看越有心得。后来天下太平了,程严就让县里几位识货的老先生诊了诊,一说民初,一说清末,总之差得不远,算得上小半个古董。

那以后,程严依然用它烧水,壶的历久弥新,离不开水和沸点的施洗。只是烧完后,程严会用棉片兑上酒精,认真擦拭一遍壶身。每隔一段时间,他还会往里头倒些醋,涤净水垢。那回烧水,手背不留神,碰到了壶壁,烫出一个鼓胀的水泡。程严把这颗水泡放到灯泡底下观察,心想前好几辈的人,肯定也曾挨过这么一下子,鼓出这么个小家伙来。如此漫想,竟觉出了世事的奇妙,对铜壶愈发爱不释手。许多同事都夸程严活得讲究,程严一笑,先挤出的是抬头纹,说,嗳,穷人贱命,破铜烂铁当羊脂白玉。

这个烧水壶的另一用处,是后来让人揭发出来的。程严每烧一趟水,还不够自己喝几嘴,同事口渴,想说接点润润喉,发现总也倒不出个名堂。那回被人暗中埋伏,终于发现了这个没有名堂里的名堂。原来程严趁着壶嘴冒烟,把没送出去的信件封口凑到热烟上蒸,半刻钟不到,糨糊软了、稀了,信就张开了嘴。若是盛得太满,水位线没过壶嘴入口,就没法腾出烟来。

程严一边叹茶,一边看人家信里的内容,不时发出咯咯的笑。埋伏的人走到身后,凑到程严耳屏里猛然一叫,好哇老程,我还以为你撕邮票集邮呢,原来是在欣赏别人的文采。要不是程严身长褶子多,当时整个人就都滑到了地板上。

事态严重,第二天上班,领导找程严问话。程严自己给出的说法是,当年落下的病根,本质上是爱国爱党,咱绿衣使者,人民邮电为人民,所以还请领导酌情宽大处理。领导没料到老程平常笨嘴拙舌,眼下会来这么一出,掏了掏下巴,问,有发现?程严晃了晃脑袋,说暂无。领导这下微微踮脚,压住程严的肩膀,捏紧嗓门说,改革开放有年头了,眼下人人都富了起来,老同志要抛下旧观念,跟上新时代。塔一样高耸的老程,这时塌缩成了一团,连说对对,是要好好反省学习,检讨书我已经写好了。说罢从口袋里翻出了三页纸。

老程写得一手劲瘦的钢笔字,行文洋洋洒洒,悔之深,情之切。领导层聚头磋商,考虑到程严过往的功绩,以及放出风声可能对邮局造成的影响,最终决定,内部批评,大事化了。老程彻底松下这口气,用铜壶烧了满满一壶水,放凉,含住壶嘴,一口气给它喝见底。

从此以后,程严之于信件区,就是那不得入内的闲人。上头的说法是,老程你来负责指挥调度。说穿了是个闲职,小小的邮局,不需要调度,也没人听你差遣。

家里的老婆知道了,横竖不相信,说你就想看人家写的情书吧。老程不搭理她,他很久都没有搭理老婆了。老婆姚氏是程严从农村捎带来的发妻,当年程严头发白得早,看起来老相,没好意思找太小的,让人说了个不相上下的,成分靠谱就行。老程没料到自己虽然长得急却老得慢,多少年还一副长相,再扭头去看枕边人,心气就彻底灭了。好在姚氏是懂事人,守口如瓶永不叛变,这让程严越发敢对她爱搭不理。

程严损失了两样挚爱,也就能腾出全身心,去关怀那跑不掉的第三样。程严就这么俩儿子,老大程经,小幺程纬。古书里讲,得经纬相错乃成文,如天地得礼始成就。这么看,倒都合合贴贴的。

程严对两个儿子格外宠爱,动粗的部分,全权交给老婆。单位聚餐,眼见要剩出份额,程严就悠哉嗑那葵瓜子,熬到局终散场,跟两三个妇女一起,把桌上残余打包干净。当年上头睁只眼闭只眼,招待水平落实得好,永安县又傍山,聚餐少不得山珍野味。程严倒也不遮饰,说家里俩儿子正抽高呢,得好好补补,像我们这样的,吃什么,放出去还是什么。女同事听了,就不大好意思拿太多,大头归了程严。

程姓在县城属小姓,从乡下混到城里,还进了单位的,更是凤毛麟角,但凡有这么号人,一说起来,大家就都嗯嗯哦哦,血浓于水了,私下里以兄弟相称。程严跟另外两位姓程的,正是这层关系,三位当家的一合计,将地皮买到一处,各自造起独栋的小楼,拉帮结伙似的,将来互助互惠,任谁也不敢欺负程家人。待到孩子们呱呱坠地,纷纷喊邻家的长辈叫叔姨,是按着亲戚的情分叫。

程经和程纬上小学的时候,某天来到程严跟前打报告,说邻居程叔叔家的小程,国庆节坐上了火车。人家把此事写成作文,被老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朗诵。作文里说,火车真气派,像一条长长的巨龙,向远方飞奔而去。他是全班第一个坐火车的人。程经说,爸,我也想坐巨龙。程严思前想后,不能让孩子落在起跑线上,改天告诉兄弟俩,巨龙不算什么,爸带你们骑大鹏鸟,从天上朝底下看,巨龙就是一根牙签。

程严咬咬牙,从存折里割出三个零,放寒假的时候,自己跟着休假五天,陪儿子坐了一趟飞机,飞去伟大首都北京。坐在机舱里,程经和程纬很开心,开心里头还夹杂着一点点紧张。程严说,放轻松,就跟坐在我的车架子上一样。旁边的乘客听到了,呸了一口,说你个乌鸦嘴,飞机可比你的车架子省心多了。飞机悬在空中时,程严告诉儿子,你爸平时送的信件,都是从飞机肚子里吐出来的,就像雪花一样落下,你爸就负责把它们通通接住。他用余光扫了一眼邻座那位乘客,歪头睡上了,程严松了口气。小儿子连连称叹,说老爸真厉害。大儿子就不吭声,嘟囔了一句,骗小孩呢。程经这小子吧,有点早熟,聪明是够聪明,但相对也就没那么讨人欢心。

父子三人,走马观花,把北京中轴线上的景点都逛了一遍。这趟行程是单飞,回去改乘火车,硬卧。程严对儿子说,到时候可以看到黄河和长江。儿子们已经懂得这两条江河的意义,所以非常激动。程严说,只要你们听话,自觉吃饭,老爸才会指给你们看。这话奏效,儿子们争相把方便面连面带汤,呼噜噜吸进肚里,最后不忘把红红的碗底举给程严检阅。

程严有午休的习惯,车过黄河的时候,不小心被他盹了过去。在北京的五天,每天起早贪黑,来一趟不容易,招待所里多瞌一刻钟,心里能愧疚大半天。程严此行说得最多的一句话,也是三个字,赶紧看。车过长江大桥在深夜,程严的体力有些透支,睡得很死。快到家门口了,儿子发觉事有蹊跷,纷纷哭闹,说要看真的长江和黄河。程严急中生智,但凡看到列车从像样的河上经过,就说底下就是。大儿子不信,小儿子将信将疑。程严受不住了,难得臭一回脸,才把俩小子治住。这趟旅途下来,把程严累得又多歇了两日,后来对老婆说,下次出门,就算贴再多钱,也得把你捎上。

两个儿子交上去的作文,都没能得到语文老师的赏识。看来这跟坐了什么交通工具,到了哪里,没有太大关联。这就像儿子整个学习生涯的缩影,程严很早就认了,两个小畜生,都不是学习的料。到后头,一个上了职高,一个去了技校。也是,自己跟老婆,也都不是这块料,总不能盼着鸡蛋里钻出一头牛来。程严很早就开始盘算儿子的生涯,得趁早垫好出路,别稍不留神,就走上了歪道。

当年邮局都有内招的名额,局里不成文的规定,一个老职工只能对应一个坑。程严俩孩子,手心手背,再区别对待,也是建立在肉的基础之上。程严动情晓理,该运作的地方没少运作,领导依然没有答应,还不时含沙射影地拎出当年私拆信件一事,是要堵住程严的嘴。同事老金这时出面缓颊,说我儿子不需要,外地上了个名牌大学,把他翅膀给硬的,不愿回来了,我的份额让给老程吧。这下僵局终于被打破,上头准了。看着老金故作生气的得意脸色,老程心里五味杂陈。到底欠着一份老大的人情,那次程严请老金吃酒,席间不住叹气,说,生了一对不经捏的卵蛋,愁啊。趁着酒酣,程严一次性把脸红得一塌糊涂。

榫头对卯眼,程严按原先的投递班算,对应的名额也得跑腿,老金是坐窗口的,对应的是营业班。程严为此又颇费了一番思量,最后决定把程纬放到办公室,让程经接替自己的衣钵。一来嫡长子继承,二来体贴小幺,不管情理还是法理,程严都觉得,这下两边都很说得过去。

亲朋好友往后都说,你们程家把永安县的邮政事业给垄断了,该叫邮局世家。程严很吃这一套,当年多少的憋屈,都变得云淡风轻起来。

话说程经刚到单位报到没几天,就牵了一个女人进了家门来报到,事业情感两不误。女人的长相不消说,程经这小子从不会亏待自己。只是女人有一只耳朵拴着一圈耳环,比姚氏的手镯还肥大,晃得程严老分神,夹菜总是掉。在饭桌上,程严问女人是做什么的。女人答,在纺织厂,会计。程严在心里点了点头,将来任他们再胡闹,底线是把住了。程经果然够争气,不满一年,把婚事给办了,小两口自己操办婚礼,程严就图个不劳操心。

倒是程纬那边,一直没见响动,程严找来恳谈,才知道小儿子害羞,还没谈过朋友,跟女人说话就牙抖。程严开导他,有了一次,一通百通。于是托人说媒,来过几位,不是程严对别人不满意,就是别人对程纬不感冒。只有一位,是个教学前班的数学老师,人长得干净利落,比程经那位嘴甜,吃了饭还懂得帮洗碗,老程就属了意,去问程纬意见。程纬弱弱地说,我没意见。刚说完,耳根就红艳艳的了。老婆姚氏私下说,民办教师,会不会不太牢固?程严噘嘴道,你儿子不也是个合同工,吃上铁饭碗啦?找个牛气的,你这乖儿子还不得一天到晚缩脖子缩脑?找女人,就得找比自己矮半个脑袋的。如此这般,小的也热热闹闹请了一回喜宴。

邮局办公室的空调安得早,最开始,大伙都喜欢把温度弄得很低,好让自己冷出一层鸡皮疙瘩,好像这样才能见出里里外外的分别。所以程经和程纬回家吃饭,一个大汗淋漓,一个鼻子有些轻微的堵塞。程经的不满逐渐誊到了脸上,他跟母亲抱怨过,老爹一杆秤没端匀,自己卖苦力,弟弟就享清福。老婆跟程严传达了这种想法,程严觉得委屈,又不知如何辩解。多关心程经几句,又好像是在寻求补偿,而且微不足道,弄得更加微妙。从此以后,一家人吃饭就有一点僵,都是姚氏在热场串词。好在程经向来都那么争气,媳妇的肚子不多时就胀了起来,这下话题得到了转移,气氛多少活络了些。姚氏直来直去,对程经说,你看你总喊累,到头来,也没见耽误嘛。

程纬平时坐在窗口,主要负责收发信件和包裹。到现在他算是晓畅了,信件非但不会从天而降,而且通常外面来的东西,都得先到广州,整理一下,坐车往西一路开到南宁,又整理一下,从南宁再向东开进市区,还得整理一下,最后才奔到永安,相当于来了几个折返跑。好在自打邮局开张以来,都是这么个节奏,没有对比,大伙就都逆来顺受。

县城外来人口少,出去的人以打工居多,不好舞文弄墨,除去开学毕业季,总体而言,程纬的工作量不大,上班以闲聊为主,发呆为辅。程纬跟乃父一样,不爱多嘴,陪衬至上。小灵通出来以后,寄信的更少了,程纬在倾听方面大有长进,脸部肌肉管理得很到位,丝毫不露厌烦或懈怠的神色。不管长辈还是同辈,男性还是女性,甚至不少来取汇款或订报刊的,都喜欢找他聊天。有时候下班到点还不尽兴,接着去街边摊吃些牛杂汤酸辣粉,再说笑几句。老婆查岗查得严,看到程纬跟女同事窸窸窣窣,吃了几回醋,小吵小闹了几下子。可程纬就是改不掉,天性使然,他至多按时下班,回家吃两碗饭。大伙都说,弟弟比哥哥懂做人。

没有好心情,自然做不好工作。街上人爱议论,说儿子送信,牢靠是牢靠,但总感觉跟爹比,缺了一点什么。程严打算自己掏钱,买一辆带遮篷和风扇头的机动三轮,给程经改善一下工作环境。程严举着钱到工会主席那里,说明了来意。工会主席赶紧上前,嘴里一口一个老程,说你这又是干吗呢?头脑们一商量,决定把座驾统一更新换代。

那辆老飞鸽放着也只能生锈,迟早当破铜烂铁卖,索性刮了邮政标志,让程严骑回了家里。这下绿飞鸽整整全全的,成了他的私家车。领导偷偷说,老程这人吧,别看平时蔫头耷脑的,狠角色呀!

近些年,邮政深化体制改革,又是政企分开又是邮储分离,部门职能拆得碎,人事变动跟着频繁起来。邮局新来的赵局长,三不五时就召开会议,大到大政方针的解读,小到一张邮票的管理,凡事都喜欢拿到会上说。除了自己说,也要求各科室的领导定期开会,业务思想两手抓。这时候,其他同事多少感到有些头疼,但程纬每回都听得细致,还动手做笔记。一年下来,一本人造革封面的笔记本都被他涂满了墨水。年终总结的时候,赵局长敞开这本笔记本,单手托举,对着台下的听众划了两个来回,他隆重地表扬了程纬,并让他也发发言。程纬的红脑袋从人堆里冒起来,他嘿嘿笑了两声,只说了一句,报告局长,我只会听和写,放在心里了,就是变不来话。其他人就笑。

赵局长还擅长突击检查,翻看各科室的会议记录。他常讲一段话,你们要善于记录,懂得记录的重要性,时间地点人物会议主题,都要分条缕析写清楚,哪天上头来检查,不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我这话不是让你们应付检查,而是说,每个关节都要落到实处,把自己的付出和成果,如实反映到字面上,这也是为你们好。赵局长一如既往,把话说得滴水不漏。程纬虽然说不来话,但心里很佩服赵局长的口条和理论素养。只是没过多久,赵局长就被纪检的人带走了。那是在一个会上,赵局长的讲话稿还没念完。后头得到的消息是,挪用公款。程纬对此不胜唏嘘,躺在办公椅上,翻出自己笔记本上只记到半截的那句话,半天不吐一字,是真的变不来。

程经那边,老婆生了一个女孩,孩子一出生,再挤住在一栋楼里就显窄,所以程经闹着要分家,到外头另起炉灶,横竖也算合理诉求。除了台面上给出的,程严还偷偷把十万打到程经的账上,在当时可不算小数。程严对程经说,这笔钱,咱俩都把嘴给封严了。程经难得把头点得标致而诚恳。小地方重节气,一年到头,都是热闹过来的,程经往后回来吃团圆饭,又把爸字喊得跟送信一样嘹亮。

分房以后,赡养老人就成为一个不成问题的问题。如今程严功德圆满,退休在家,他一不爱散步,二不爱串门,说是跑了一辈子,现在就想屁股贴着沙发,散散漫漫地看电视。他至多还会到阳台上吹口哨,侍弄一些应季的盆栽。这下子,家里好像突然多出一个人,不能说碍眼,别扭还是有的。

到了兄弟俩拿主意的时候,都是爽利人,不到一根烟的工夫,得出了结论,母亲跟程经,程严和程纬一家留守老房,逢年过节,视情况去谁家吃个饭。去问父母意见,父母的意见是,还能怎么着?

程纬后来拨出一点钱,搞了搞装修,天上地下,添了石膏线和踢墙砖,把电路改为暗埋,也算进了一趟新房。

程经的女儿已经上了幼儿园,程纬这头仍旧迟迟不见胎象。那天趁儿媳妇在外,程严悄悄问儿子,会使家伙不?程纬笑了,是三分窃笑七分讪笑,说,我不会,人家不会?我不会,人家会善罢甘休?程严梗了梗脖子说,这话本该你娘对你通气,现在我是越俎代庖,这女人啊就跟节气一样,有节点,你得踩着节点来,瞎猫撞死耗,你要到猴年马月?儿子不耐烦了,说放心看你的抗日剧吧,天要下雨,人不懂,天自懂。

也不知道是不是程严的话起了效果,不到半年,儿媳妇真怀上了。母亲姚氏弄来一包草药,炖了一锅鸡公煲,说是山里的瑶人祖传的秘方,一月内连吃三煲,准生男孩。媳妇听了,两边的腮帮子肉塌得厉害,说万一生女的,是不是要把我剐了?程纬好说歹说,让媳妇吃了两口,说老人家的思想,咱能顺着就别逆着,让她自由飞翔吧。到最后,顺产,八斤的胖娃,哭声清脆不歇,女孩儿。

最近邮局里新辟了一个渠道中心,中心工作是搞创收。邮局因地制宜,主要贩售化肥农药、农膜农机等农资邮件,也卖油盐米酒,还有从北方和东南亚来的水果。程纬被调进这个新部门,选贤举能,充任二把手。按理二把手都是乐得清闲,可程纬不行,因为一把手不行,重指挥,轻实践,底下人有什么事,都喜欢跑来跟程纬沟通诉苦。程纬好说话,再被吹捧几句,就很是任劳任怨。他经常亲自带队,跑外地跟外头的公司洽谈签约,把东西运回县里推销,赚取差价。县城底下的庄稼人,分不清外来的和尚谁更会念经,就知道邮局是个靠谱的庙观,所以来选购的人多。虽说比以前累,但腰包鼓起来的时候也比以前凶,程纬于是就累得心甘如饴。渠道中心能够做大做强,程纬居功至伟。

有一家合作的化肥公司,名字起得很洋派,不好记,注册地标明在香港,生产的化肥,地里淋了,作物死的死,伤的伤。一查才发现,是个皮包公司。平常人家偷奸耍滑,都懂得留几手,假得不那么真,也就能瞒天过海,就它养分偷得不是一般狠。农民可不念旧情,成窝成窝地跑到邮局闹,要求索赔。总得抓出个责任人,一把手会丢锅,而且当年邮电局挂牌的时候,还是人家爷爷掀的红绸布。程纬自然甩不掉,索性都担下,结果是得了民心,失了职务,又回到隔壁默默整理信函了。

程经那边也不得清静,老婆跟他闹起了离婚。最开始是程经先起的情绪,有人向他告密,说总见嫂子坐在纺织厂车间主任的摩托后座上,往水库跑,山高林密的,也不知道是要栽树还是垂钓。程经忍不了,当着老婆和母亲的面把这事给捅破了。老婆急得摔碗又摔筷,说自己跟主任,行端影正,自己坐在人家的车后座上,冒着被甩出去的风险,两手都背向后头。老婆说,他们无非是找个阴凉地,交流教育子女的心得,水库静,容易激活想法。主任家的小孩,跟程经家的同年生,都处在叛逆期,却向着两个方向发展。程经的女儿让人很伤脑筋,晚自习不在教室,跟几个小烂仔贴着学校的围墙抽烟调笑,有一回还带人在厕所里,把一个女生的嘴巴扇得像捅了马蜂窝。因为影响恶劣,学校本打算将她开除,幸亏车间主任跟校党委书记是酒肉兄弟,给说了情,才改成了记过处分。主任家里也是女儿,自幼向学,琴棋书画都能来一点,初中就去了外地城市念书。程经老婆经常跟主任聊下一代的教育,偶尔埋怨程经好酒,一喝就不省人事,对女儿缺乏管教。程经听得两眼迷瞪,说,你说的我差点信了。

3.3 窝沟面Keyes记分 E级龋损中,与蒸馏水组比较,各组差异均有统计学意义(P<0.05),同时,紫地榆乙酸乙酯提取物组与NaF组比较,差异有统计学意义(P<0.05);但正丁醇提取物组与NaF组比较,差异无统计学意义(P>0.05)。Ds、Dm、Dx级龋损中,各组与蒸馏水组相比,差异均有统计学意义(P<0.05),但与NaF组比较,差异无统计学意义(P>0.05);紫地榆不同提取物组间比较,差异无统计学意义(P>0.05)。NaF组中未检测到Dm、Dx级龋损,乙酸乙酯提取物组、正丁醇提取物组未检测到Dx级龋损,只有蒸馏水组中检测到E、Ds、Dm、Dx级龋损。见表3。

眼看程经不依不饶,老婆彻底恼了,说,我不翻你的烂账,你就要烧高香了,还跟我叽歪个没完。老婆当即报出程经三次出轨的经历。时间、地点,竟都对上了,程经就觉得这女人有点神通,赶紧认下。老婆喝问,到底几次。程经跪着说,就这三次,两个对象,现在都不联络了,冤冤相报何时了啊。老婆说,别废话了,离婚吧。

轮到程经慌乱起来,他打死不从,又是掌嘴又是痛哭流涕,把尊严踢到一边,只求老婆回心转意。几个回合拉锯,老婆同意不离婚,只提出一个要求,作为补偿,她今后可以出轨两次,程经须无条件接受。别无他法,程经只有一个请求,自己享有充分知情权。从那以后,每次老婆多抹两撇口红,穿不过膝的裙装,或是胳膊露多了一截肉,程经就觉得她是要出去勾搭男人。程经问她,是不是车间主任?老婆冷冷地回,我对他没那方面的感觉,我得跟来感觉的人做那件事,不像你。程经听得肝儿颤,他一度央求老婆,赶紧找个人,把事情给办了吧,你这样晾着,我患得患失到内分泌失调。老婆还是清清冷冷地回说,你急什么,我有的是分寸。

同样不急不躁的,还有老父亲程严。老程如今整天摊在沙发上看电视,越躺越舒服,躺的幅度越来越大,最后干脆睡在沙发上,心跳得慢而柔,感觉身子像是一根羽毛那么轻,摇摇晃晃,被吹到了天上。等缓过神,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担架上,摇摇晃晃地被推进了急救室。手术进行了三个小时,很成功,但形势依然严峻。老程得的是心脏衰竭,往后的半条命,都要靠药物仪器撑起来,自此便在监护室里占了一小片地盘。医生说,人绷紧惯了,一旦松懈下来,更容易出状况。程严自己说,天生的贱命,偏还不信邪,栽了。

两兄弟携妻带女赶来看望老程,老程多少有些欣慰。程经拉着弟弟到医院走廊,发了一根烟,亲自给点上,说,爸是你负责的,所以还得你多担待一点,辛苦一些。程纬说不过哥哥,还是像以前一样,跟程严打小报告。老程就感叹,你哥这人向来精明过头,注定要犯糊涂的,你且看吧。老程又招手示意程纬近到自己的嘴边。原来他老人家存了一笔钱专门给程纬,不多不少,整二十万。程严对儿子说,这笔钱,咱都把嘴封严了,一丝气都不能跑。程纬当晚爬上床,迫不及待地把喜讯抄送给老婆,说,我说什么来着,我爸糊涂一世,都把聪明用在了刀刃上。老婆听了,在黑暗里不说话,嘴角咧得比很开还要再开一点。

到程严去世的时候,姚氏哭得非常卖力,更加不顾形象,到底农村出来的女人,对自己,对老伴,活着的或逝去的,都狠,粗放地表达自己没来得及表达的爱。反观两兄弟,多少有些拘谨,哭也弄不出屁大的声响,反正肯定不能笑。老老实实披麻戴孝,烧纸钱,上香,撒些茶酒到地上,请一支队伍来念《往生咒》,也算尽了最后的孝道,没辜负程严一路来的宠爱。

程经好酒,在县城早就出了名,县城的男人都爱喝几两,酒桌上都是弟兄。有时看到程经送报送信,酒友就招呼他进来喝几羹,说不碍事。结果喝大了,躺在别人家的沙发上,再长的工夫都是一睁眼。对于程经屡次不按时归班、延误递送的情况,领导批评来去,也没见多大效果。正式的员工,撤也撤不掉,该吃的苦也吃得差不多了,于是领导就想说,干脆把他调回营业厅,大家都看着,谅他再大的酒瘾,也得憋出个文质彬彬来。

那天程经骑着三轮车,把母亲姚氏接回了老房。程经的意思是,爸走了,妈还得长命百岁呢,都让我来孝敬,百年以后,不是陷你于不义吗?程纬受不了哥哥的无理取闹,难得呵斥道,你不要再无理取闹了。程经说,真不是我无情,家里早就乱成一锅粥,媳妇跟我闹情绪也不是一两天了,我自己都照顾不好自己,把妈放我那儿,没病也得熬出病来。程经赖死赖活,把空车开了回去。总不能让老母露宿街头吧,这下自家媳妇又来了不痛快,新仇旧恨都算上,数落老人家的不是,也骂程纬是窝囊废。

眼下母亲姚氏,没事就坐在二楼阳台的懒人椅上,对着站在电线上的燕雀,还有栏杆上的绣球、吊兰和文竹,跟另一个世界的老程说交心话。养了两个铁心的娃,都盼着我死呢,我何尝不想死,死了就不用见到这些狼心狗肺的。老程啊,你可不能耐不住寂寞,在那边找个姘头啊,不然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母亲重新换边以后,兄弟两家就断了来往。

那回程经在送件途中又跑去喝酒,他像灌醉别人一样给自己灌了很多很多。大伙劝着劝着,发现不对劲,改成了拦酒。程经你少来点。酒缸都见底啦。有什么话现在说,再喝就睡了。没人能拦得住,直到他自己喝趴下,被抬到沙发上。酒友气喘吁吁地说,他娘的,人长得跟蜡过似的,没想到骨头还挺沉。到了傍晚,程经还不见醒,再一看,发现人已经挺了过去。

兄弟再相见,已经变成了料丧。纵然天大的怨气,眼下都无足挂齿。程纬端端正正地站在灵堂里迎来送往,媳妇也乖巧,挨在老公身旁。他们都站得严肃而哀伤。

据酒友回忆,程经最后留下的话是,赶紧给我办了,给我办了。有人问,办什么?另人答,鬼知道,邮差嘛,估计是想着赶紧把信件送完。

分管的领导前来吊唁,对着睡在棺椁里的程经说,今天咱不提问题,以后也不会再提了。你不是一直念着办公室的空调好吗,局里正打算把你转到营业厅,手续都办妥了,谁想到,你先行了一步,愿天堂没有酷暑。

程经的老婆哭得软软塌塌,女儿在旁边怎么也扶不起身。老婆说,老程啊,你真是傻呀,我只想让你难受难受,说说而已,怎么会真去办呢?众人听了,不得其解,心想到底一家人,说话都喜欢藏头露尾,也不知究竟是谁要办谁。

母亲如今终日坐在轮椅上,要么沉默不语,要么说个没完,医院一查,说是患了阿尔茨海默症。平常把她放到一边,习惯了,也相安无事,鸡犬无惊。就在众人排队吊丧的时候,老母亲突然亮开了嗓门,死了好,死了好,死了就不用见到这些狼心狗肺的,还有男盗女娼的,还有见钱眼开的。老程啊,你给别人送了成千上万的信,却没有给我写过一句话。

程纬家媳妇见状,赶紧把婆婆推走,催女儿把壶拿来。程纬对大家赔笑说,不好意思,老年痴呆,一辈子没上过几天学,没想到,末了给掌握了几个成语,可惜不会用。

只要抱住那个壶壁上刻着龙凤的铜壶,原本再吵闹的姚氏,也会立马乖下来,脸上似乎还藏着隐约的笑。这个秘密,是程纬女儿无意间发现的。

一向搁在阳台角落的这个破铜壶,全家人都不知道它的来历和确切的用途。程纬有个模糊的印象,说好像老爷子在世时,用它来烧水喝。媳妇瞅了两眼,说不像烧水的,倒像浇水的,你爸不是喜欢弄些花花草草嘛。程纬说,管它的,给老太太当玩具使。

姚氏现在一直都抱着这个铜壶,睡觉也搂着。她很安分。

程纬女儿,比堂姐来得伶俐,今年年底就满二十二周岁,大学刚毕业,留在了北京。好巧不巧,也在邮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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