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桥约会
2018-11-15缪克构
缪克构
八九月间,在福建宁德登陆的台风,把浙江泰顺的三座廊桥冲垮了。这丝毫不值得惊讶,因为山水相连,性灵相通,山洪奔流至此,两岸皆水泥筑地,高楼夹击,无法容身的它们便层层相叠,仿若站起的巨人,将架立在两岸的木拱廊桥轻轻地抱走了。
年迈的薛宅桥经不起这孔武有力的强拥,顿时身子断开,手足分离,披头散发。随着那奔流而去的滔滔浊流,沉浮不定,惊慌失措,最后被东一块西一块地乱置于浅滩上、石缝间,有的甚至挂到了树上。
薛宅桥已无迹可寻。
这离他们上一次约会过去十年了。
“我在薛宅桥上留了一行字。希望十年后我们能够再见。”她曾经在短信里告诉他这样一句话。
这行字上写了什么?他一直费劲去猜。但这十年来,他的确再也没有去过廊桥。
现在,薛宅桥已经消失了。
年轻的大学教授宋河在美国做了一年访问学者,回到杭城第二天,便接到了一个来自家乡的电话。号码是陌生的,但工工整整的数字,显示这来自一家单位。以往,这样的电话往往是某个研究机构、文化部门,或者报社的记者发出的邀请或采访。作为从东海这个小小的地级市走出来的青年才俊,宋河在当地可谓声名显赫,全市的文科状元,北大的高材生,当上杭大的中文系教授时还不到三十五岁。在外人看来,宋河是春风得意马蹄急。只有宋河自己知道,内心的孤寂与迷茫是多么绵长。
宋河接起了电话。那一头是试探性的问询,在得到肯定性的答复后顿时变得喜悦起来:
“你肯定听不出的我声音了吧?”
但宋河马上就听出来了:“啊,是雨荷吧!”
“你还不错!”雨荷说。她没有寒暄下去,甚至简单的问候也没有,“我就是想问问你,法院系统是不是有什么朋友。我同事的女儿考公务员,报考的是书记员的岗位,想请你帮帮忙。”
“哦,朋友倒是有的。”宋河听出来她的同事就在身旁,提醒她要问这要问那。
“电话里一下子也说不了那么多,我能不能把你的号码给我同事,她和她女儿来找你一次?”雨荷说。
“行啊。”宋河说,“来之前跟我联系一下。”
电话就这么挂断了。
宋河静下来想了想,这是他们八年或者九年来的第一次联系。这些年,他也真切地想过她:大学时代还算频繁的通信,甚至信中的内容,都还大致记得;大学二年级时,他还叫了一个同学陪着,去过她的家里,并随着她去了她一个小学同学的家中,那个溪流旁的村落从此便留在他的脑海中;在她临近毕业那年,她也来过他家,他们一起去看了大海。
这些早期的交往化作记忆之后,就被时间击打得越来越模糊。后来他想起她来,更多的便是那张笑脸,拥吻过的半掩藏着的美好身体,以及她的拒绝。他记得自己感觉到了她的犹豫,以及之后更坚定的拒绝。
几分钟后,一条短信进来了。“我的同事真会用人!我才提了一句‘我有个同学在杭城当教授’,她便揪着我给你打电话。麻烦你了,你还好吗?”
是夏雨荷。宋河第一次知道她的手机号码。
“我给你打过来?”他回了一条。
差不多一个小时没有回应。
“我给学生们上课去了。”她又回了过来。
“我在县城的薛宅中学教书。泰顺。泰顺你来过吗?这里有廊桥。”
“哦,我知道的。没有去过。”
“那你什么时候来吧!我带你去看看薛宅桥。”
“廊桥约会,这可很有诱惑!”
她给他回了一个笑脸的表情。
在夜里,他们还是通了一个电话。
夏雨荷已经有了一个儿子。“两岁了,非常好玩。”一说到儿子,她便收不住了,甚至把孩子牙牙学语的那些话都拿出来和他分享。这让宋河一时恍惚:她这是在向我炫耀自己的幸福生活?
“你呢?孩子几岁了?”
“还没有呢!”他淡淡地说。
“她做什么?”
宋河知道“她”指的是谁。“出版社编辑。她不想要孩子。”他说。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两人互道晚安。
在留了电话号码之后,宋河开始有意识无意识地给夏雨荷发短信。夏雨荷也会给他发。起先都是“吃过饭了吗?”“在干什么呢?”“周末去哪儿玩?”之类的短句,时间长了,话也多了起来。
“在一个古镇开会。这里下着雨。想起那一年春天,送你过渡口。也是细雨,青石板上有青苔。”
“你记得这么清楚。我即使记得雨,也不会记得青苔。我每周过两次渡口,就盼着有一座桥。”
“有了桥,我就想那个渡口。我问过同学,渡口早就没有了。我还记得坐渡轮的‘票’是一根竹签,在窗口买好后,到了码头,吧嗒一声扔进一个箩筐里。箩筐后面坐着一个老头,他有一个很大的肚子,可以把茶杯挺立在肚子上。”
“这么大的肚子,我怎么都不记得。”
有时候,夏雨荷会发有关儿子发烧、学生早恋之类的短信给宋河。宋河也帮不上什么,无非是送上一些安慰,或者给出一些建议。这时候,彼此都没有心思再说别的什么。
到了晚上,两人都不发短信了。宋河把白天的短信翻一遍,然后,一一删除。他在想,夏雨荷会这么做吗?
有一天中午,夏雨荷给他发了一条短信过来。
“我的同事说,我最近的笑容总是那么灿烂,问我是不是恋爱了。”
“哈哈,那要恭喜你啊!”宋河给她回过去。
“去!”她回了一个字。
隔了几天没有联系。有一天晚上,宋河在外面散步,忍不住发短信问:
“生气了?”
“没有。孩子发烧了,在看医生。”
“谁帮你带呢?”
“一个人。”
宋河给她打电话,夏雨荷并没有接。过了一会儿,夏雨荷才给他回过来。宋河从电话中知道,夏雨荷一个人带着儿子,丈夫和公公在外地开厂,每个月有几天会回来。她因为舍不下教书的工作,就没有跟到外地去,养了孩子后,婆婆也回来了,白天会来带一下孩子,夜里回去休息。
“你太辛苦了。”宋河说。
到了半夜,宋河还在书房看书,突然手机一个振动响起:
“我想到你的怀里来。”
宋河吃了一惊,既而,全身像被注入了暖流。
宋河工作的头一年,他与夏雨荷还有断断续续的信件往来。虽然,宋河知道夏雨荷已经有一个多年的男朋友,受他家中资助多年,她与他结婚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这一年的暑假,夏雨荷答应和宋河去看大海。他曾经多次邀约,不想在工作以后可以成行。这其中的含义显得有些特别,要知道,宋河是在回乡的时候,突然带了一个女孩子回来,如果不是女朋友或者未婚妻,似乎有点说不过去。
但夏雨荷心中究竟怎么想,宋河并不十分清楚。这在她,或许只是一个告别的仪式。
大海就在宋河老家的边上,其实也没有什么可看的,无非是一望无际的滩涂,天好的时候,能看到朦胧的远山。
他们叫了一辆人力三轮车,沿着凹凸不平的石子路,到海边的时候已经是午后一点多了,因为夏雨荷要赶傍晚的车回家,决定三点多就往回走。他们在海堤上走了一会儿,又下到滩涂中,在石缝间捕了一些小螃蟹,时间就差不多了。
人力三轮车约好这时候要来,而没有来。风雨却来了。海面上起了一阵微风,堤岸上的沙土便飞扬起来。缓慢上涨的潮水这时候似乎加快了脚步,驱赶着一场阵雨迎面杀到。趁着这当口,宋河拉起了夏雨荷的手,他们飞奔起来,带着意外的喜悦,找到了一间废弃的盐仓,躲进了里头。盐仓里有一股湿咸的潮气,但好歹挡住了风雨。夏雨荷放开了宋河的手,这使得宋河本想抱住她双肩的念头冷却了下来。雨没有止住,密密麻麻地下了一个多小时。黑点般的雨燕在海上飞得缓慢而辛苦。他们又说了一会儿话,关于一些以前的同学,以及大学时代和参加工作的事情,直到宋河的家人借了一辆皮卡车,把他们接回去。
经这场意外的风雨折腾,夏雨荷当天已经没有办法回家了。乡村也没有什么旅馆可住,夏雨荷就在宋河的家中落脚。
夏夜雨后的乡镇十分热闹,唯一的一条街上,少男少女们成群结队来来往往走着。他们嬉笑着,在恋爱的大好年华里,青春的情愫热烈而奔放。街上也有卡拉OK和冷饮店,里头吼着流行的歌曲。他们在街上逛了一会儿,夏雨荷觉得很是新奇和热闹。海风吹来,让她感到夜晚的美好。等回到了宋河的家中,两人单独待在一个房间里,夏雨荷的兴致仍是很高。宋河显得激动不安,等剥好一个桔子送给夏雨荷时,就握住了她的手。
夏雨荷笑着说:“你还让不让我吃啊?”她顺势把手抽回来,吃起了桔子。宋河难以控制自己,又将她抱在了怀里。夏雨荷挣脱开来,说:“不要,我不要。”
宋河怔怔的,落了一行眼泪下来。
他没有想到,夏雨荷突然放下了手中的桔子,扑到他身前,使劲地抱住了他:“我不可以这样的!”她的两只瘦弱的胳膊在他的背后合围,像捆住一个物件一样,用力一系。他真切感受到一种被箍紧的力量,这力量让他感到了意外,感到了疼痛,感到了眩晕,感到了崩塌和无力。
没等宋河回过神来,夏雨荷已经松开了双手,她不知所措地坐在沙发上,脸上有一种想哭的表情。
宋河静静地坐近了她,吻上了她。他继而将头埋在了她的身体里。怦怦的心跳在他的耳膜上打鼓,他完全被她胸口上清澈的果实散发的芳香所迷醉,为那种暖烘烘的潮湿,以及浓郁、稠密的甘甜气味而感到眩晕。
他感受到了夏雨荷内心的挣扎,她有十次、一百次、一千次的挣扎,这挣扎如在火上炙烤,如在烈日下灼烧。
“不!不!”她最终还是在口中喊出了命令。宋河稍一迟疑,夏雨荷便坐起身来。
很多年以后,宋河仍记得夏雨荷身上的气息。即使在两人密切的短信来往中,这种稠密的、甘甜的、潮湿的、暖烘烘的气息仍然从字里行间洋溢出来。他觉得这是一种青柿子的味道,很多年后他都求索而不得。直至有一年他出访伊朗,在伊斯法罕的阿巴斯宾馆的花园里,闻到了密密麻麻的即将成熟的青柿子的味道,他顿时心旌摇曳,激动万分。他想,这种青涩的味道就来自于少女身上的芳香,令人不禁浮想联翩。
四月,宋河接到了东海大学的邀请函,请他参加一个关于当代小说创作的研讨会,他想也没想,便决定前往参加。他先给夏雨荷发了一个短信,决定提前两天前往,“我要去看看廊桥。”然后,他又告诉了妻子即将出差的事情。他的妻子正忙于自己的事情,对他的任何事务并不关心,好像只要不逼她养个孩子,其他事情都不过小事一桩,随便你干什么去。
宋河特意去修剪了头发,还去了一趟麦德龙,买了两件新的衬衫,几双袜子。他不禁感慨自己的生活过得有些酸楚,妻子打扮入时,但即使换毛巾,也不会给他换上一条。买完这些东西,他又鬼使神差地去买了一瓶香槟。提着香槟往家走的时候,他突然想起自己有一次在妻子的包里发现一张收银条,上面留着买香槟和开酒器的记录。他当时还纳闷她出差时为何还带着这两样东西,现在不禁疑窦丛生。他觉得自己早就被这样的信息所刺激,以至于自己也不由自主地做出了同样的举动。
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长途汽车到了东海之后,宋河并没有在城市里逗留,而是直接喊了一辆车,往泰顺县城赶。此时已是夜里八点多,司机告诉他,最快也得两个多小时才能赶到泰顺,“那里有很多地方还是石子路,也就我愿意帮你开车进去,也不会有人搭我的车回城。”他说。
司机也不打表了,两百块钱,他觉得还能接受。一路上,宋河向他打听了县城能住的几个宾馆,司机也说不出所以然来,但对氡泉宾馆赞赏有加。“几乎所有去泰顺旅游的外地人,都住在氡泉宾馆,能洗温泉啊,氡能美容,还能治病呢!”司机说。
车子开得还算快,十点半,宋河入住完毕。他给夏雨荷发了条短信,告知已到。正准备美美地泡一泡温泉,夏雨荷的两条短信却快速地回了过来:“我在学校值班,等下过来。”“哪个房间哩?”宋河的心怦怦地跳跃起来,也顾不上放水泡温泉,就打开水龙头飞速地冲洗起来。
等他冲洗完毕,换上干净衣服,正欲打开香槟时,门铃响了。宋河一开门,来人正是夏雨荷。她瘦了,根本不像刚生完孩子的样子。他原先以为她应该身材饱满,体态丰盈,容光焕发,像他大多数的女同事一样(这也正是他的妻子最为担心的事情)。而现在眼前的夏雨荷身材扁平,细瘦轻飘,似乎一阵风都可以刮走。
只有那张精致的脸,脸上出现的笑容依旧是往日貌样。这让宋河觉得时光没有飘走多远。他记得这张脸多一点,而不是她身上隐秘的地方。
“你来得真快!”见面的最初一刻,他们都有一些尴尬,夏雨荷进门说完这句话,径直走到椅子上坐下来。宋河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他在酝酿中的行动是直接逮住她,然后有些疯狂的举动。现在,氛围完全不像那么回事。
宋河正想着打开香槟,夏雨荷却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我得去一下卫生间。”
卫生间的水哗哗地响了起来。
宋河想把香槟打开来,剥开锡纸才发现里头是个橡木塞子,没有带开瓶器,这让他一时着急起来。“她带着香槟去出差干什么呢?”宋河突然又想起了妻子的行为。“怪不得她连开瓶器也买了,原来她早就想得周全!”他在房间里转悠,希望找到一根筷子之类的东西,好把活塞往里头捅进去。找来找去,发现除了笔,并没有什么坚硬的条状的东西。喝香槟的杯子也没有,当然勉强可以用茶杯代替,但已是大大地煞风景。
杯子在卫生间,他犹豫着要不要推门进去。夏雨荷在洗澡,水声哗哗地,让他心潮澎湃。可是,香槟还没有打开呢,要杯子有什么用?他突然又找起筷子之类的东西来,甚至想到了叫服务员送一双来。“那还不如叫他直接送个开瓶器过来呢!”他不禁想到,“但是,这是宾馆,哪有什么开瓶器呢?”
手机的声音响了起来。宋河竖起了耳朵,声音从卫生间传来。
过了一会儿,水声停止了。夏雨荷在接电话。
宋河只听到里头传来“知道了,知道了”的话。
夏雨荷的头从卫生间里钻了出来,她的身子还在里头。
“我得走了。”夏雨荷对宋河说,“孩子在闹了。”
宋河“哦”了一声,这一晚的情节进展得太快了,他有点来不及翻篇。
“非要回去吗?”他向卫生间走了几步。
“只好回去。”夏雨荷说,“要不然我婆婆非要把孩子抱到学校不可。她一直是这么做的!”
宋河等夏雨荷穿好衣服出来,送她出了房间的门。
“我明天来。”夏雨荷说。
这天夜里宋河横竖睡不着觉,不知何故,夏雨荷匆匆离去的背影衬托在一条奔腾而下的溪流中,这条湍急的溪流中翻滚着木头、杂草、衣物甚至家畜,势不可挡地往山下一泻千里。溪流的两岸,散落着农舍,在夏秋之交的季节里,虽然草木茂盛,但在疾风的劲吹下,显得疲倦而狼狈。
宋河想起,大二那一年暑假,他去了夏雨荷的家,他其实没待多久,就随夏雨荷去了她的一个小学同学家里。那个叫阿剑的小学同学就住在这样一条时而奔腾时而安静的溪流旁边。那天夜里,宋河以及他拉去作伴的同学,包括夏雨荷,就住在了阿剑的家里。阿剑的父亲显然热情得过了头,他先是烧了一桌子的菜,端上来一箱啤酒,而后,又不停地叫人送来了熏鸡、红烧鲤鱼、泥鳅,最后,又送来了一盆蟾蜍炖的汤,“这个能解酒。”他说。席间,他不断地提到夏雨荷的父亲,“我知道你爸爸的,这两年做皮革生意,倒是不好做的。还不如和我一起到外地开厂。”
三个男生喝得醉醺醺的,阿剑的父亲一边啃着鸡翅,一边说着自己的办厂经验,喋喋不休的样子表明他好像赚了不少的钱,现在急欲为儿子说一门亲事。
“我要跟你爸爸说说这个事情。你们两个其实挺合适的。”阿剑父亲摇摇晃晃地说。
夏雨荷显得很尴尬,她借故吃饱了,和阿剑的妹妹先离席,“等下还要去溪边洗换下的衣服。”
三个男生继续陪阿剑父亲喝着酒,大概过了半小时的样子,窗外传来了“梆梆梆”的捣衣声。宋河上野厕时抬头望了望,月色正好。
这一夜宋河睡得很沉,第二日起床时吃完了早饭,还不见夏雨荷。想起了昨晚阿剑父亲的一番话,他越发觉得不安起来。他去溪边转了转,看到了那块可以捣衣的大石头,在清澈的溪流中似乎沉浮着。溪面上有一层薄薄的轻烟,在青山绿树间萦绕,此地仿若仙境。
他又回到住的地方来,楼上楼下就几个房间,倒也不难找到夏雨荷。令他意外的是,夏雨荷还睡在一张老式的双人床上,在乡村,这种作为祖母嫁妆的雕花木床,倒不鲜见。鲜见的是那一床乳白色的透明蚊帐,夏雨荷睡在里头,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当然,如果仅仅只是这样,宋河也不会觉得有什么惊讶。令他实感意外的是,夏雨荷床前的沙发上,坐着穿着睡衣的阿剑。
当宋河从一扇开着的门走进去,看到睡着的夏雨荷和坐着的阿剑,他们三人彼此都没有打招呼。
第二天上午十点钟左右的样子,夏雨荷来了,这一回她把两岁的儿子也抱来了。小孩儿十分可人,两只眼睛如黑葡萄般诱人。一下到房间的地上,孩子就好奇地打量起来,他连走路都不稳,但还是跌跌撞撞地在房间里“巡视”起来。
夏雨荷放下随身背来的一个大包,从里头拿出孩子要用的奶瓶、奶粉,还有葡萄等几样洗好的水果。“昨晚一夜没有睡,到早上孩子的烧才下来一点。”夏雨荷说,“我累死了,我要睡一会儿。你等下给他吃点葡萄,给他泡点奶粉就好。”
宋河说:“那我帮你看一会儿孩子。我也没看过孩子,不知道行不行。”
夏雨荷脱了外套钻进被窝里,把整个头也埋了进去,“有事叫我。”
宋河跟在孩子后面,随着他转悠。孩子倒也不怕生,看看宋河,自顾自去玩门把手,他打不开门,就嗷嗷地指示宋河来开门。“不行不行。”宋河牵过他的手,想把他带到沙发上坐,孩子不乐意,“哇哇”地哭起来。夏雨荷把头伸出来,“你给他拿个东西玩,包包里有一辆小汽车,你拿给他玩。”
小汽车果然管用。趁孩子坐在沙发上玩耍的时候,宋河去给他弄葡萄吃。他剥开葡萄,晶莹剔透的果肉显露了出来。当他将果肉塞进孩子小小的口中时,内心抑制不住地激动起来。他走过去,掀开了夏雨荷藏身的被子,将自己也藏了进去。
被子裹着一层的乳香,宋河像婴儿般迷醉起来,他将自己的头埋在夏雨荷的胸前,寻觅那记忆中甘甜、饱满的果实。他的脑子里流淌着十年前那个乡村的夜晚,被欲望燃烧时身体和精神双重的挣扎,不由得浑身颤抖起来。但是,现实却给了他沉重的一击,那崭新文胸包裹下的果实,已经被揉皱,空荡而沉寂。除了源源不断的母乳的芳香在散溢,他已无法再闻到那醉人的青柿子的香味。他恍惚起来,有点不知所措。
“啪”的一声,一个东西敲在地上砸碎了。
他们俩同时坐起身来。孩子不知什么时候已从沙发上跑开来,到电视机旁搬动了那瓶香槟,香槟碎在地上,孩子傻在那里,也不知道哭,也不知道动。
他们赶紧爬起来,把孩子抱到床上,一遍遍翻身检查。孩子倒没有被碎玻璃扎伤,就是身上烫得很,一测,体温已经蹿到了39℃。夏雨荷抱着孩子到卫生间,用温水给他降温,宋河把碎瓶子收拾好,又趴在地上看是否有碎渣子遗漏。经过一番折腾,他们还是决定送孩子去一趟医院。
“你不要去了。”夏雨荷说,“我一个人行。”
宋河表示担忧,执意要送。
夏雨荷还是拒绝了。“不方便,真的。”她说。
临出门前,夏雨荷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苦笑着对他说了一句把他吓了一跳的话:
“他正闹着做亲子鉴定呢!”
从东海大学开完当代小说创作的研讨会后,宋河回到了杭城。“还去看廊桥吗?”隔了几天,他给夏雨荷发了一条短信。
她几天后才回复:“我在薛宅桥上留了一行字。希望十年后我们能够再见。”
他心里就想:她在桥上留了什么话呢?为什么是十年之后再见呢?
现在,临近约定日期的时候,一场台风把廊桥冲走了。
“你在桥上写了什么呢?”他拿出手机,急迫地想发个信息问问她。
可是他找来找去,也没有找到夏雨荷的手机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