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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11-15娜彧
娜 彧
奶奶的,王六说,今年开春就是烂春。
去年的南京过了元宵,雨就没怎么停过,不是很大,但是滴滴答答,淅淅沥沥,下得人没了性子。
烂就烂呗,多大个事?王六的儿子一边穿鞋一边说,他比王六更像老南京,干什么都不紧不慢。
我马上跟你妈离婚了,你跟谁过?王六突然问。
离就离呗,多大个事,跟谁过不一样?儿子把书包甩到屁股后面,拿了钥匙,出门了。
王六看着儿子,儿子没有看王六,他一眼都没有看王六。
你那裤子,不会掉下来?王六总是担心儿子的牛仔裤,裆都挂到膝盖了。
掉就掉呗,多大个事?儿子消失在楼梯拐角,“多大个事”飘进了王六的耳朵。
是的,离就离呗,多大个事?王六想,反正儿子也大了。要离,她的要求是他净身出户,就是他这十多年等于做了一场大梦,离了就是梦醒了,梦里的一切,比如儿子、房子都跟他无关。醒了就醒了,多大个事,老子还乐得自由自在。
老婆已经出去了,她给人做钟点工,社区里的那种,不是按钟点跟人家收钱,是每月拿工资,也有三项保险,就是一天要赶好几家,从八点钟就开始第一家的活计了。所以,她一般七点就出门了。以前,她总是把他们爷儿俩的早餐都做好,现在她只做儿子的。已经两三个月了,他们俩谁都不理谁,连这个年都是在这样不咸不淡的气氛中过来的。
这样的日子有什么过头?王六关了门,气咻咻地哼了一声,突然眼前一亮,光?哪里来的光?本来昏暗窄小的餐厅陡然亮了起来。他向窗外看了看,有些不相信地走到阳台。妈呀,今天居然是晴天,你看那一轮红太阳。王六盯着太阳看了很久,是刚刚从水中捞起来的,所以力量还不是太大,但是王六莫名地认为它会越来越亮。
下这么久了,老天爷也该开脸了。王六想,他今天是早班,但是人家以前欠他两小时,所以他可以到九点钟去。今天总算不用雨刷子了。王六说。这些天王六连做梦都是晃来晃去的雨刷子,把他的心刷得越来越毛糙。王六是个公交车驾驶员,一个老驾驶员。
快要八点了,王六把儿子吃剩下的炒饭吃掉,捏了几片茶叶,泡了一杯茶。他捧着茶杯再一次走到阳台上,的确,阳光又比刚才灿烂了许多。
晒被子,晒被子。王六自言自语地说。
王六跟大部分南京人一样,喜欢晒被子,整个冬天只要不下雨,他隔天就会晒一次,晒得棉花软蓬蓬的,还有一股太阳香。
南京的天气,好像没有什么春天,清明之前老是春寒,清明之后夏天突然就来了。现在这样的正月里,在王六看来,还是冬天,甚至比冬天还要冷。可是,他的被子已经两个多星期不晒了,他觉得被子里成天湿漉漉的。
王六喝掉一杯茶,又去倒了一杯,捧到阳台上,金灿灿的阳光洒了他一身。这样的天气,这个时候,最适合晒被子了。于是,王六就先到客房捧出自己的被子,然后又到儿子的房间捧出儿子的被子。他本来还想捧出老婆的,但是想想,算了,不给老子面子,老子才不管她里子暖和不暖和。
说起来,其实也不是个大事。三个多月前的一天,在保洁公司工作的老婆回来问王六,你认识不认识一个叫王木兰的女人?
王六一听,愣住了,他不知道老婆什么意思。老婆倒没有质问他什么,接着说,今天她突然问我认识你不。
王六反问,你怎么会遇见她的?
老婆说,我在她家打扫卫生,她是才分配给我的主家。
王六“啊”了一声,很紧张地问,她问你,你说了什么?
老婆看了他一眼说,你放心吧,我说我不认识。
你是立即回答的,还是想了想再回答的?王六接着问。我当然想了想才回答的,我怎么会不认识我老公?二五啊?我知道你要面子,所以才说不认识的。
她怎么会想起来问你这个问题?全南京这么多人,怎么偏偏问你?王六想了想,又问。
我怎么知道?可能是因为晓得我住在城南吧。老婆模棱两可地说,口气有点不耐烦。
此后,王六就有了心思,他每逢周二周六回来就问老婆,王木兰有没有再提起他?没有。老婆连续回答了一个月,都是没有。但是,王六好像不相信,他要老婆辞去王木兰这个主家的工作。
老婆说,主家不是自己找的,没有特殊情况,要服从分配的。再说她家人少,事情少,做事不累,我为什么要换?
王六说,你跟人家换一个,换一个累的,人家会跟你换的。
老婆说,你二五啊,我干嘛跟人家换累活?
但是,王六非要老婆换。弄得老婆不得不怀疑王六是不是跟王木兰曾经有一腿,怕她知道才这么紧张。
有一腿个屁,那种骚货,我才不稀罕。王六说。
老婆说,你们男人不都喜欢骚货吗?我看你是没上手才心里有鬼。
就因为这件事情,两个人吵起来了。平时也吵,但大都为了经济问题,理得清爽的,但是这种事情,拎不清,越说越像那么回事。王六坚决要求老婆辞去王木兰家的工,老婆的主家大都是瘫痪在床的老人,又脏又累,好不容易摊到个轻松的活,而且,王木兰对她很好,常常让她带些水果回来。我经常一个人在家,老不吃也会坏了的,你带回去给孩子吃好了。王木兰人客气,在王六的老婆看来,除非二五才会换了这么好的主家。她开始并没有真怀疑王木兰跟王六有什么,后来王六越是让她换,她越是觉得肯定是王六对人家王木兰有过心思。越是这样想,她还就越是不换。嫌我给你丢脸?你是个什么东西?老婆说话难听起来了。
不换就离婚。王六很恼火。
离就离,你净身出户。老婆说。
什么?王六开始还没有弄清楚这个新词语,他觉得老婆自从到了王木兰家里做事以后,说话一套一套的。这是王木兰的风格,他当初喜欢王木兰,也喜欢她这点,显得比一般女人多见识。但是,现在老婆这样,他怎么听怎么不舒服。她不肯辞工,要是王木兰知道伺候她的女人是他王六的老婆怎么办?
王六晒完被子,又在阳台上站了一会儿,太阳高高地挂在天上,周围连一点云都没有。王六喝完了第三杯茶,上班去了。
王六似乎很安心,心情也很好,今天晚上可以睡个有太阳香的好觉了。人这一辈子,不就是图个吃得香睡得好?还是儿子说得对,多大个事?
没有雨刷子的日子真是太爽了,王六的视野不断放大,马路两边的阳台今天成了王六看不够的风景。虽然没有一个晒被子的,但也有些人家已经将五颜六色的衣服晾出来了,王六觉得真是美不胜收。
然而,王六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在王六跑完第二个来回,第三个来回恰好开始的时候,满天的乌云沉甸甸地压在了王六的头顶上。那时候王六已经在路上了,一车子的乘客,他不能掉转车头往自己家开。
老天啊,千万不能啊,千万不能啊……王六一边开车一边祈祷,但是,雨,在一个炸雷之后大点大点地砸到了车厢顶上和玻璃上面。车厢里那么吵,王六却听得见一粒一粒雨的声音。
乘客们都在讨论今年的第一声春雷,太响了,霹雳一样。
雨越下越大,越下越大,终于下得王六彻底死心了。雨刷子频率很快地在王六的眼前刷来刷去,但王六根本看不到,他只看到雨水在玻璃上河水一样地起伏。
下午四点钟的时候,雨已经停了。王六站在小区的一棵大树下抬头仰望一幢楼顶楼的阳台,那个阳台的晾衣架上的两床被子,滴滴答答地往下滴水。
老婆回来的时候,王六还没有把被子收回来,不是他不想收,实在是不知道收回来放在哪里,水淋淋的,不如就让它们那么晾着好了。
你怎么?你怎么……老婆一会儿看阳台外面的被子,一会儿看他,气得说不出话来。
我看今天天好,想晒被子。王六嘟囔着说。
今天天好?天好?老婆连续重复了两遍,像看一个怪物一样看着王六。
我出去的时候天是好的,太阳都出来了。王六说。
你,你二五啊,这种天太阳也是没气力的。老婆说。
没气力怎么啦?没气力就不能晒了?屁大个事情啰里啰唆,不就是晒被子吗?我告诉你,明天我不但要晒被子,还要晒衣服、晒鞋子、晒帽子……有什么我晒什么。王六刚才看起来还有些惭愧,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间变得理直气壮起来了。
你个神经病,你晒去吧,你最好把你自己也晒晒。我看你晚上睡什么?老婆一点都没有被吓倒。
睡什么?睡你,靠!王六怒气冲冲,一点也不像要睡老婆的样子。
我告诉你啊,我们家大被子就还有一床,我给儿子,你自己找自己的。
老婆说着从壁橱里拿出一床棉絮,套上被套,铺在了儿子床上了。王六自己把壁橱翻了个遍,果然没有棉被了,还有两床轻飘飘的晴纶被,王六只好抱着晴纶被去了客房。
晚上儿子回来,问,我的被子呢?王六说,你床上不是?儿子说,床上不是我的被子,我问我的被子呢?王六不作声。老婆没好气地说,在外面晒着呢。儿子愣住了,愣了一会儿,跑到阳台上拉开窗户。只一会儿,夫妻俩听到了儿子爆发出的笑声,儿子笑得弯下腰去,指着王六说,爸,这事儿一定是你干的,你太逗了,太逗了。这一笑,又把王六的火笑起来了,他大吼一声,你他妈的笑什么笑?啊?老婆看了他一眼,对儿子说,你睡觉去。儿子踢踢踏踏地回房间了,一边走一边说,切,多大个事。
儿子回房去了,王六窝着一肚子的火没办法发出来,也只好睡觉去。
睡在晴纶被子里的王六想念着今天早晨的阳光:他捧着一杯茶,憧憬着晚上躺在温暖的带着太阳香味的被子里。但是,轻薄而冰冷的晴纶被却肆意地将长久不褪的霉味不断地送进王六的身体里。
奶奶的,人不就图个睡得好吃得好,如今连睡觉都睡不好,活着还有个屁劲。
既然活着都没什么劲了,还有什么好计较的。还宁死不屈吗?王六从晴纶被子里爬出来,推开了主卧室的门。老婆恰好关了电视,准备睡觉了。她看到王六抱着一堆衣服走进来,直接上了床。
你干什么?你过来干什么?老婆问。
过来睡觉。王六说。
你不是有床吗?不是你自己说分居的吗?你过来干什么?老婆就是说说,倒没有推他,一边脱衣服一边说。
啰嗦什么,睡觉就睡觉。王六钻进被窝,迅速关了灯。
被窝里很暖和,暖和得王六连打了三个喷嚏。
你看你个死要面子的。老婆突然爬起来,开了灯,要下床。
你干什么去?王六问。
给你熬点生姜茶去,要不明天又害人。老婆说着开始穿衣服。
不要,我没事。你睡下来,我马上身上就暖和了。王六从被窝里伸出手来,一把夺过老婆的外衣扔到一边,然后拍着老婆的大腿要她赶紧睡下来。
这一拍不要紧,不但拍得老婆躺下来了,也把王六身体里的恶气拍出来了。
你怎么就不听我的话呢?啊?王六的手报复似地在老婆的身上乱拍,终于在肉多的地方停下来了,他狠狠地握住那块地方。
你要死啊,不要动,疼死了。老婆拍掉他的手。
你是我老婆,倒越来越拽了,碰都不能碰了。我就动。王六干脆转过身来,一把抱住老婆。老婆上身动不了,两条腿在下面踢他。他两腿一夹,把老婆夹在了腿中间。
老婆本来还在扭,扭着扭着突然不动了,她碰到了王六的关键部位。她一直知道他要面子的,她现在不能再装了,他要她主动地配合他。
你个死东西,要不是今天没被子了,你会过来吗?老婆一边帮他拉下内裤一边说。
不会,老子是没办法。王六一边翻身上去一边说,老子今天要你尝尝老子的厉害。
半小时过去了,两个人终于安静下来了。老婆紧紧地抱着王六说,王木兰说得没错,你果然很厉害。
你就算了,我跟王木兰根本没有一腿。王六说,他反倒好像不在意了。
老婆在他怀里吃吃地笑。
笑什么。
喂,你说说看,王木兰那时候是不是对你挺有意思的?老婆突然问。
她对我有意思?王六吃惊了。
是啊,你就别装了。王木兰说你长得帅、人又好,她那时候挺喜欢你的。老婆很自豪的样子。
你别听她的,那时候想她心思的人很多,谣言也多,我是最老实的。
我还不知道,你哪里是老实,你是要面子。王木兰说她一直等你表白,但是你好像一点这方面的心都没有。后来她看你跟厂里的另外一个女的好上了,才死心了。
王六呆住了,天晓得,那时候他要么不做梦,做梦就是王木兰。
那个女的是谁?王木兰说还有另外一个女的。没想到你个二五还挺吃香的。老婆说。
啊呀,都是猴年马月的事情了,记不得了。睡觉。王六说。
聊聊嘛,聊聊你的浪漫史蛮有意思的。王木兰说我一看就是很幸福的,她还说她那时候就没有看错,嫁给你肯定幸福的。老婆像个小女生一样,王六突然觉得她很可爱。
都做她的佣人了,还幸福?你真好骗。王六说。
你看你这人,就是二五,什么佣人?这个不就是我的工作吗?你给一车厢的人开车,就都是他们的车夫了?老婆说起来一套一套的,说得王六根本无法反驳。
我就知道你跟王木兰在一起没什么好事,你看你现在嘴凶得像什么。王六说。
不凶就老被你欺侮,我觉得王木兰人不错。老婆说。
王六不再说话了,不一会儿,老婆在他的怀里响起了细细的鼾声。王六还没有睡着,王六想,要是那个时候他表白了,那么会不会现在在他怀里的就是王木兰?王木兰和老婆哪个好?想着想着,他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他起来的时候,老婆上班去了,儿子在厨房里叫他,爸,快来看,今天妈准备了两份早餐,有你的一份。儿子的语气有听得出来的惊奇。
王六慢腾腾地从卫生间里出来,很鄙视地看了一眼儿子,满不在乎地说,叫什么叫?多大个事?
儿子呵呵地笑了起来,他把最后一口包子放在嘴里,口齿不清地说,爸,昨天天气预报说从今天开始放晴,你把我妈的被子也拿出去晒晒。
王六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了,他想给儿子一个“板栗”,儿子已经到楼梯口了。你那裤子往上捞捞。王六看着儿子的背影,还是要忍不住提醒。
儿子突然转身看着王六说,爸,这才多大的事,您就别啰嗦了,您去晒被子去。
王六关了门,开始慢悠悠地吃那份属于他的早餐。他今天觉得,晒不晒好像也没有那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