呈现出你富于闯劲的东西
——毕飞宇工作室第十四期小说沙龙实录
2018-11-15郭亚群
易康:我觉得这个小说蕴含的东西很多,有作者对社会对人性独立的思考。这个小说让我想起了鲁迅先生的《伤逝》,但是作者并没有按照人们熟悉的套路走下去。这一点是特别值得肯定的。作者的写作态度十分认真,可以看出他对文字的尊重和爱惜。可这种精心和小心,给小说也带来了一定的损害。在语言表述上,小说不够流畅,像结巴在讲话。可能这是作者追求的一种语言效果。这方面可以去探究,但是最好谨慎一点,规范一点。这篇小说最大的问题在节奏上:前半部分节奏比较慢,比较杂,应该切入一些有戏剧性的东西,可是没有,相对来说比较沉闷。这样写可能会让读者失去阅读的兴趣。后半部分简易出去旅游了,在福州和女管家发生了一些事情,这里就像踢足球,球到了禁区面前了,必要的传切没有,必要的转移也没有,直接一脚射门了。
常青藤:小说的题目叫天晴,小说中也插入了这个意象,但是我觉得这个意象比较生硬。小说的语言也有同样的问题,语言太满了,没有留白,没有给读者留一些想象空间。人物塑造方面,宋柯一开始给人的印象是非常理性的,是圣洁的,而后面,有一种前面的被推翻的感觉。她变成了一个气性很大、自命不凡的女人。还有简易对于女人的态度,管家第一次出场的时候,他的视角是怎样的?这个小说应该是描述心理层面的问题,是一个向内的过程,但是我觉得小说并没有把人的行为和人的某种对抗性写出来,整体感觉是比较浮的。
朱辉:简易对女人的态度,包括他在事情发生前后的状态是不一致的。这些都不是问题,我倒觉得恰恰是这个小说作者刻意为之。我觉得这一点是好的。在家庭生活中,他对他的老婆宋柯是这样的一种看法,但是当艳遇出现的时候,他纯粹就是因为欲望和这个女管家发生了关系。这个时候他所表现出来的是男人比较简单甚至是动物性的一方面。如果写得更为强烈,这个小说反而更好。
陈媛:我觉得这个小说类似于一个红玫瑰与白玫瑰的故事。写的是经济和物质对人的打压,或者束缚。由天晴回归到天晴,由日常回归到日常。但是这里面有一些逻辑方面的问题。比如第五段说,妻子是一个难见的理性多于感性的人,但是写到恋爱的时候,又说女人在某一个瞬间心动了。既然是难见的,理性多于感性的,那怎么会在一瞬间爱上简易呢?
毛宇轩:我看这篇小说的时候,不太明白作者想要表达的意涵。人物塑造主要集中在第一页到第二页的部分,用长段的方式,给人物一个设定。我觉得有要强加给读者的感觉。简易出走遇到女管家,应该是小说的高潮,但是高潮的冲突非常的不明确,不够有张力。包括后面简易回到家中,他的作品突然就可以卖得很好,岳父岳母对他的态度有所改变,他和妻子也回归到了原来的状态,我觉得这个结尾可能对作者想表达的意涵有些损害。
庞余亮:简易,宋柯,还有女管家,应该是一个非常对等的三角关系,但是我发现这个三条线有的画长了,有的画短了,有的画得不到位。小说中有一句话,“一夜过后头发蓬乱,似乎随时要爬出虫子来。”如果能把这个虫子的感觉写好,会非常棒。天晴、下雨、虫子之间是有关系的,但是后来作者把这个虫子丢掉了,如果能把虫子这个意象写足,会更好。
沈烁岩:首先谈谈优点,我觉得小说的描写非常细腻,对人物心理的把握也非常准确。下面谈一些建议:小说的悬念不够足。如果把简易的艳遇提前,也许会让读者产生思考,哎,他会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情况?这样会更加引起读者的兴趣。人物不应该太早被下定义,这样会显得人物比较扁平。另外,在小说的视角方面,作者用的是上帝的视角,我觉得可以通过简易的视角去看世界。
彭佳艳:我觉得简易的日常生活和艳遇的场景对比不够明显,矛盾设置得不够剧烈。简易的艳遇对他的日常生活会不会产生什么影响?而作者在这方面并没有把它体现出来。
顾维萍:作为一个学生能写出这样的小说,说明他想象的翅膀已经张开了,但是到最后他并没有飞起来。小说需要惊喜,但是更需要符合情理,我觉得这个地方处理得有点草率。我有一个想法:文章以“宋柯宋柯”这一声喊叫开头,文章的结尾——他艳遇回来之后,妻子并没有回来,他下意识地又叫了一声“宋柯宋柯”,这样的感觉也许会更好。
毕飞宇:从这个作品到刚刚各位的发言,我发现大家有一个共同点——拥有中学写作文的思路。一个作家在家里面写作,太太翻译,炒股票,然后发生了一件事情,最后回来。这是标准的中学作文模式——开头、发展、结尾。为什么要那么完整呢?他不出去就不能写小说了吗?什么事儿也没有,小说也写不下去了,股票也不涨了,他的工作也做不下去了。就俩人,你瞪着我,我瞪着你,就不能写小说吗?可以写得非常好,百无聊赖的生活,日复一日,日复一日。我觉得就那一个无聊的片段写下去,比这个完整的小说更加完整。中学老师要求一个作文的完整性,对小说来讲是巨大的伤害。
吴白嫚:对于宋柯的形象,我觉得可以再丰满一点。文章当中对于简易的描述是比较多的,而宋柯更多的只是贴标签。在后面简易与女管家发生关系之后,她有一段描述写到了虫鸣,我觉得虫鸣是可以让简易想起自己做过的事情。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发生这种事情,他应该会有负罪感。
毕飞宇:你刚才说到一个词,负罪感,为什么?他真的会负疚吗?他有可能没有负疚感。他不负疚的可能性在哪?在前面,在后面,都能找到原因。如果你告诉他,这个地方是小说人物应该负疚的地方,那小说就死了,就只有一个思路——只要性出轨,就一定负疚。如果仅仅是这样的,我们还写小说干嘛?对一个大学生来讲,第一件事情就是好好地和自己的中学时代,say goodbye,然后进入新的世界。你从小河流向了大海,你的思维还是小河的思维,你是应付不了大海的。我们写小说的时候,由着我们自己的惯性,放任我们之前的道德观念,这对写小说来讲是非常危险的事情。你刚才随口的一句话,就会影响你的小说思维、小说走向,最终影响你的小说人物。
张晗瑶:我很喜欢这篇小说的细节描写,它给我一种生活的实感。他写到,早上的阳光,简易到早上会叫“宋柯宋柯”,等等一些细节,我觉得这些细节可以丰富人物的独特性。它像是一种生活模式的凝缩,也体现了小说人物之间的情感关联。简易看阳光和叫宋柯的习惯,其实是前后都有的,他的这个习惯描写是为了架构整篇小说。另外一个就是虚,他在福州遇到那个漂亮女人的时候,我感觉那个漂亮女人就像《聊斋志异》里面的女鬼,她很漂亮,突然出现,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这个部分我觉得增加一些鬼魅气会更好。
金倜:这样一个90后,他对生活的观察、对细节的把握,对小说来讲是非常重要的,里面有很多生活性的常识,写得非常好,写得很细。至于缺点,我觉得有些时候他的小说世界被他自己打乱了,本来是一个比较完整的小说世界,但是作者经常自己跳出来。比如说对简易个人写作的评价,“自命不凡”“不入流”,这些都是作者对这个人物的评价。写作者应该隐到小说当中去,这样的错误不止一处。我们在处理文本的时候,不管这个世界有多么可恶,多么丑陋,作为写作者,一定要心怀善良,一定要温情地对待这个世界,要以善良之心对待笔下的每一个人。另外就是刚刚毕老师讲的,要和自己的中学时代“say goodbye”,就比如说这个题目,天晴,这个事情过去了,天晴了,作为一个小说的题目,他过于老实了。
张莹莹:他看到虫子就看到了一种可能性,而我看到了夹竹桃的时候,我也看到了一种可能性。他这个写得非常好,可能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可以把小说中提到的几个女性,宋柯、女管家、杨绛、黄蓉都可以囊括进去。而且夹竹桃还是有毒性的,这个意象我觉得可以好好利用一下。
尤一涵:如果我来写的话,我可能会将整个小说采取一个务虚的手法,不给主人公起名字,我会把宋柯和女管家高度的象征化。宋柯作为一个庸常的生活的象征,女管家作为一个欲望和激情的象征,从头到尾不要有对话,因为我觉得,这个作者不怎么擅长写对话的部分。干脆就用一种看似很零碎的语言从头到尾写下去,直观地去描摹这样一种情绪的东西,我觉得可能会比现在呈现出的状态更好。
朱辉:这个小说写得太实,但是作者的能力又不够。我现在看小说看得非常多,我极为希望看到作者在小说里有一点点的聪明劲儿,可在这个小说里面,我几乎没有看到。但是,我告诉你,你可以写小说,因为你还小,已经做到了文从字顺。其实这个小说还有另外一条线,他的老婆真的到岳父岳母家了吗?他的老婆会不会也像他一样,出去有了一次艳遇呢?
黄建龙:这是我平生写的第一篇小说,当时写的时候也就随手一写,但是今天听了老师还有同学的点评,我觉得自己学到了很多东西。以前也没有想在小说方面有什么发展,但是今后我可能会在这方面多下一点工夫,多一点尝试。
何平:现在很多年轻的写作者跟上一代的作家是有很大的区别的。他们那一代,一出手就是先锋小说——先锋小说是从文学阅读中生长出来的。而现在的写作是从流行文化,比如说影像生长出来的,两者完全不一样。现在的流行文化里面不能提供小说所需的丰富内涵,所以小说就变成了解释说明。这篇小说,两个人物出场的时候,比如说简易,他的心理起点是什么样子的?简易每天早上都要喊他的老婆,我们可以看出他是一个长不大的男人。简易会怎样发展?他会干什么事情?包括遇到艳遇他会怎样去处理?都跟一开始的心理起点有很大的关系。从这一点看,这个小说的内部是有矛盾的。它在情节的发展中,没有遵从人物起始的心理起点,他是按照作者自己想象的情节去处理了。因此,作者给我们的意外太少了。我觉得这个小说写得过于熟练,写作者的设计感过强,太想把它处理得完整、完美。对于年轻的写作者来说,我倒愿意他的小说中漏洞百出,然后呈现出很多的意外和可能性,过于设计感的东西反而会伤害作者本身的一些优点。一开始写小说的时候要将自己内在的东西野蛮地生长出来,哪怕它不完整,但是它会呈现出你年轻的、冒犯的、那种富于闯劲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