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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梦环游记》的叙述张力探析

2018-11-15

电影文学 2018年19期
关键词:歌神寻梦环游记亡灵

王 敏

(包头师范学院 教育科学学院,内蒙古 包头 014030)

由迪士尼和皮克斯联合推出的动画长篇《寻梦环游记》是2017年度好评如潮的一部电影。这部动画电影采用好莱坞冒险叙事的模式,跨越生死的界限对亡灵世界进行了幻想性的表达,其内蕴着的个人梦想与家族亲情之间的情感矛盾,以及遗忘与记忆之于人生的重大意义等哲理意涵,使之再次成为一部打破不同年龄、不同文化背景观赏者心理界限的全龄化和全球化的电影作品。

这部影片以充满张力的叙述彰显出独特的艺术魅力。英美新批评理论认为,诗歌内部诸种能动的二元对立所产生的张力,使诗歌内部诸要素精确地落位于某种美学系列中,并由此形成一个有机的统一体。这一来自诗歌的理论同样也适用于电影等叙事艺术。正如罗吉·福勒所说,“一般而论,凡是存在着对立而又相互联系的力量、冲动或意义的地方,都存在着张力”。《寻梦环游记》中正存在着多重对立冲突的二元因素,它们所形成的复杂关系成就了这部有机统一的艺术作品。

一、梦想与亲情的矛盾及和解

《寻梦环游记》围绕米格追求自己的音乐梦想与家族禁止音乐的二元矛盾展开基本的叙事。米格的家族的开创者伊梅尔达认为怀揣音乐梦想的丈夫埃克托一去不返而迁怒于音乐,于是禁谈音乐就成为这个家族世代传承的冰冷记忆。对音乐有着天赋的热爱和才华的米格走上了与家族的抗争之路。音乐的美好、对自我价值的追寻、对自由的渴望等情感元素使观赏者很快与米格实现了角色认同,追随着米格的脚步开始了出走和历险的旅程。

亡灵节这一天,一直悄悄地在阁楼上供奉歌神的米格急于去音乐赛上一展歌喉,却被暴怒的祖母摔碎了吉他,米格不顾禁忌,拉响了广场祭坛那把曾属于歌神的吉他,由此他闯入了亡灵的世界。在这里只有得到已故亲人的祝福,米格才能重返人间。与伊梅尔达率领的家族亡灵的相遇让米格有机会回到人间,然而曾曾祖母开出的条件是让米格从此不再触碰音乐。米格决然地拒绝了这样的机会。此时,米格遇到了一位急于将自己的照片送到人间的亡灵埃克托。各有所求的米格和埃克托走在一起。在埃克托的帮助下,米格终于登上亡灵世界的那璀璨的顶端,见到了他梦寐以求的歌神。当米格被歌神抱起,电影情节将追逐个人梦想这一级推向顶点。

然而在巨大荣誉光环笼罩下的歌神却是曾经剽窃他人艺术成果甚至是谋杀为他作曲的埃克托的凶手。洞悉这一真相的米格和埃克托一起被歌神推入深不见底的天坑。绝望的米格和埃克托发觉他们才是真正的亲人,此刻真相大白的感慨、认祖归宗的辛酸、虚惊一场的解脱以及失而复得的感动等诸多的情感汇聚一处,开启了影片的另一极即亲情的叙事。赶来救援的伊梅尔达的引领神兽载着他们飞出深坑。在歌神盛会的舞台上,全家人齐心协力揭穿了歌神的真面目。在绝无任何附加条件的“只因我们爱你”祝福中,米格回到人间,将那首埃克托的《记住我》唱给弥留之际的曾祖母可可,歌声唤醒了她的记忆,她将父亲埃克托的照片重新放回到家族的祭坛之上。最终,米格全家,包括在亡灵节回到人间与亲人团聚的已故亲人的亡灵一起载歌载舞,共享音乐和亲情的盛宴。

与《疯狂动物城》坚持追寻个人梦想最终战胜世俗偏见的叙述不同,《寻梦环游记》在个人梦想与家庭亲情这两极冲突中展开叙述,最终通过主人公在亡灵世界的探险和成长实现了这二者的和解与和谐。影片的叙述技巧对于观众的价值立场有着一定程度的拷问:对于普通人而言,追逐个人梦想实现个人价值是内心真实的渴求,因此影片中歌神德拉库斯的巨大成功和米格对这种成功的向往与观众的价值取向相合拍,没有人怀疑米格不顾危险登上亡灵世界最高端追寻歌神的行动。直到歌神生前的劣迹暴露,米格和埃克托坠入深坑,情节的强烈转折才使观众对所谓的成功发生了质疑——这种不顾一切代价的追逐会造成人性的扭曲,正如米格和埃克托陷入欲望的泥潭不能自拔。因此,随着作为少年人精神偶像和万众崇拜对象的歌神形象的陡然反转,影片表达出对消费主义和大众传媒时代的偶像崇拜和成功学的犀利批判。

如果说米格离家追逐梦想是一条明线,那么埃克托想要回归家庭就是影片的暗线,两条线索双向逆反,也构成了情节间的张力。同时影片又在“米格日出前无法得到亲人的祝福就会死去”与“埃克托被所有人忘记就会真正死去”的双重设定中容纳了这一明暗线,使得剧情充满悬念,扣人心弦。返回人间的米格在垂暮的可可曾祖母面前唱响《记住我》时,埃克托与可可这对被生死阻隔的父女实现了真正意义上的和解。米格和埃克托的双双回归意味着影片的明暗线在“此岸”世界的浑然交融,更意味着爱与亲情对在欲望中沉沦的个体生命的救赎;而音乐,也不再是个人谋求成功的工具,而是沟通彼此心灵的媒介。情节的多重意涵就这样将剧情张力推至最饱满的程度。

二、此岸与彼岸世界的接通和跨越

对幻想世界的逼真表达,向来都是皮克斯动画艺术的最大魅力之一。在《寻梦环游记》中,皮克斯飞翔灵动的幻想之翼探触至幽冥杳渺的亡灵世界。对“彼岸”世界的生动想象无疑是这部电影大胆的突破与创新,而影片对两个世界之间极富张力关系的表达也带给观众对于生死的新的思考。

与一般文化对那个世界的想象不同,影片表现得色彩斑斓、繁荣喧嚣,亡灵在这里一样可以享受世俗世界的精彩和生动。闯入亡灵世界的米格,沿着万寿菊花瓣铺设而成的绚烂如虹的天桥一路前行。正值亡灵节,骷髅形态的亡灵们通过关卡回归人间。皮克斯团队用3D和CGI(数字影像合成)技术打造了一个具有丰富色彩、绚烂花纹、喧哗热闹声响的彼岸世界。这里有街道、高楼,也有引导亡灵的“灵兽”;既有孤寂的无人怀想的猪皮哥最终化作黄金尘埃,也有万众瞩目的歌神德拉库斯的豪华派对。如果说米格所处的墨西哥小镇的人间世界仍是“偏于一隅”的话,那么影片展现的亡灵世界则要宏大深阔地多。影片通过立体化全景化的场景设置,展现了一个类似现实世界的工业化、都市化的亡灵世界,再次为观众创造了一次视觉体验的新奇感受。

正如任何幻想其实都与现实世界有着深刻的关联度,皮克斯制作团队打造的这个彼岸世界也是现实世界的镜像。首先,有关亡灵节的剧情和人物活动完全取自于真实的墨西哥民俗文化。与世界上绝大多数文化对死亡的态度不同,墨西哥人以一种欢庆的方式来对待死亡和亡灵。每年的11月1日和2日,他们载歌载舞,用一些祭奠逝者的符号,如骷髅、剪纸、鲜花、美酒等,兴高采烈地“庆祝生命周期的完成,迎接生者与死者的团聚”。据说,亡灵节是对两个截然不同的宗教世界理念的完美融合——土著阿兹特克人的“死者在棺、生者狂欢”的豁达生命理念和源自16世纪欧洲天主教关于天堂和地狱之生命的现代意识形态融合在一起,其内涵着“善待亡灵,亡灵会高高兴兴地回家与家人团聚,来年活着的人才能得到亡灵的保佑”。这样的思想虽然具有一定的现世功利主义色彩,但也以一种另类的眼光接通了两个无法跨越的世界,因而颇具一种间性的哲学意蕴。墨西哥的著名作家奥克塔维奥·帕斯说,“死亡其实是生命的回照”,“死亡才显示出生命的最高意义”。这样一种有关生死的新的价值理念由影片生动阐释,无疑可以引起不同民族观众跨文化的情感共鸣和理性思考。

其次,米格和埃克托在亡灵世界里各有所求的遭遇,也让人看到了现实生活的影子:一面是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在底层的奋争和失落,另一面是成功人物的荣耀与光环;宝塔尖上又不都是鲜花和掌声,还有丑恶和阴谋。这样的世界恰是工具理性宰制下的日常生活的返照:在理性主义的压力之下,个体屈从于各种科层化、官僚化的体制而无力抗争,社会变得越来越等级化、程式化。《寻梦环游记》中,歌神德拉库斯由于被所有人怀念,因此他死后的风光依然不亚于生前;普通的亡灵被自己的家人怀念,他们可以在节日当天回到人世与家人团聚;而像猪皮哥这样的亡灵不被人怀念,无人供奉照片,他们只能在对即将到来的终极死亡的恐惧中孤单生活。

因此,皮克斯在对亡灵世界的幻想性表达中既有对现实人生的烛照和反思,也有对优秀民族文化传统的借鉴。前者使得这两个世界不至于发生背离和逃逸,而后者则使这两个世界之间形成一种适度的拉伸和牵引,这样的艺术处理无疑极大地丰富和拓展了电影文本的内涵。

三、儿童形式与成人内涵的反差及其张力

有人说,皮克斯动画电影标志着当代电影最具活力的发展方向,原因之一就是对不同年龄受众的包罗。上述影片的多重复杂深刻的内涵正是以儿童喜闻乐见的动画形式来呈现的。其实简单质朴的艺术形式从来不会妨碍深邃丰富的意涵表达,而二者的反差所构成的张力反倒可能成就艺术作品的独特魅力。

动画之所以能激起儿童的审美偏爱,是因为它以鲜艳的色彩、夸张的造型以及动听的音乐营造了一个与现实世界有关联度同时又能够满足一定欲望的艺术世界。从外观看,《寻梦环游记》在形象、色彩以及音响方面都体现出皮克斯团队精雕细刻的艺术追求。在细节上,制作团队完全遵照墨西哥民俗,从剪纸艺术到菊桥神兽,几乎每一个亡灵节的元素,都成为电影推进情节的动力,同时也给儿童观赏者以扩充认知视野的观赏体验。与皮克斯之前的动画片大多以动物、怪物或玩具等的角色设定不同,这部动画片将亡灵设定为最主要的角色类型,但骷髅形象的设计并没有给儿童观赏者带来丝毫的畏惧心理。影片中骷髅形象多保留着逝者生前的基本风貌,曾曾祖母伊梅尔达干练优雅、流浪歌手埃克托落魄潇洒,歌神德拉库斯器宇轩昂。而骷髅动作的设计包括埃克托由于惊讶掉落的眼珠、米格模仿埃克托走路的姿态等增加了十足的幽默感。凡此种种,都使得这部表现亡灵世界的电影作品能被儿童观众以游戏的心态轻松接受。

12岁的米格既是将个人梦想与家族亲情矛盾进行和解的主要人物,也是将银幕外的观众引领至神奇幻想世界的视点人物,他对梦想的坚持和执着、不惜违背家族意愿的叛逆、对未知世界的好奇与探究等都是儿童身上的突出特征,他的体验与认知特别容易得到儿童以及曾经是儿童的成年人的认同。同时,影片对于亡灵世界的乌托邦想象,儿童与成人观赏者也是各有获益。儿童可以得到死亡并不可怕、对逝去的亲人要永远怀念的教益;而有着更多人生阅历的成年人的体味则会更加复杂细腻。除前述内容外,影片有两个耐人寻味的画面,一个是猪皮哥在埃克托的琴声中化为尘埃,另一个是年迈的可可在米格的歌声中被唤醒了记忆,两个画面颇具对比意味,正传达了生死和记忆之间复杂的情感。因此,对于成年观众而言,《寻梦环游记》充分发挥了动画超越现实限制的优长,将个体生命从原有的生活链环或连续性中暂时偏离出来,获得某种超越日常生活的内在欲望的满足,为他们提供了一个充分展示“本我”建构“欲望和想象”的梦的世界。

总之,《寻梦环游记》电影对多重对立的二元因素进行了有机的组合,在梦想与亲情、此岸与彼岸、儿童形式与成人内涵的两极之间腾挪跌宕,使这些既相互对立、冲突又相互牵引、拉伸的二元互相拓展,彼此补充,以巧妙的艺术张力成就了这部紧张而又舒缓,富于弹力和深度的艺术作品,为皮克斯再次赢得了世界性的声誉,也为今后其他动画艺术创作提供了成功的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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