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时英笔下好莱坞式的维纳斯——《公墓》中女性人物的好莱坞女影星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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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摩登都市与穆时英

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上海，无论是从地理位置还是社会环境上看，都处于一种与外来因素交汇融合的情况下。美国、法国等在这里划分着自己的势力范围，中国传统文化、上海本土文化与外来思想文化交错传播。社会文化的多样形态造就了不一样的上海，使其成为一座开放性的国际都市。生长在这里的穆时英，便不能不受到上海独特社会文化氛围的感染。

从卢米埃尔兄弟放映自制影片到上海徐园放映西洋影戏，相对自由的社会氛围为“电影”这一新鲜事物的扎根上海提供了合适的土壤，而思想较为开放的市民的猎奇心理与娱乐需求又为其发展传播提供动力。20世纪初，占据上海电影市场的一直是大量引进的外国电影，之中就以美国好莱坞最多，而其也一直保持着相对稳定的发展与传播态势。“1933年的统计显示,上海37家影院中有19家主要放映美国片;30年代上海上映的影片约有85%是美国片。”

实则早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好莱坞便已成为全世界“毫无异议的电影中心”，上海对好莱坞更是呈现出一种迷恋的状态。时称F.F(Foreign Fashion)女士的女影星殷明珠，就因模仿好莱坞女影星们的发饰、服饰而被人关注。1928年的《电影月报》中也刊登文章，不过是讽刺那些追求奢靡享乐的好莱坞式生活而“恨不生为美国人”的中国同胞。模仿好莱坞服饰、过好莱坞生活成为时尚潮流，甚至还出现了一批以其为主要内容的杂志。如此，作为美国文化载体的好莱坞电影，在无形之中传递了其基本的文化价值观念与西方意识形态，并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着中国受众的价值判断。在国产电影《海逝》中，就出现了黄柳霜扮演的莲花手中捧着美国时尚杂志的一幕，成为好莱坞文化在中国女性心中近乎神圣地位的历史缩影；1931年发行的《影戏生活》杂志中刊登过一篇《我爱肉感》的文章，作者以女性荧幕形象的面容甜美程度与身材性感程度来评判影片价值高低，也是采用女体香艳化呈现方式的好莱坞文化观念在普通民众身上的体现。当时的海派作家便是嗅到这种新鲜刺激的享乐式文化追求带来的商业气息，写作着重都市消遣、性爱欢愉与女体素描而风靡一时。由此，上海在无意识中营造了“正确的美国式”的社会与文化氛围。

而对穆时英来说，其友人曾评价他“似乎是个‘摩登BOY’型，衣服穿得很时髦，懂得享受……举凡近代都市的各种知识，他都具备。”黑婴也在文章中回忆说，穆时英第一次见面便轻车熟路地带他去吃了西餐。可见，穆时英本人是享受这种西洋化的都市生活方式的。那么最能体现西方现代特点的电影，也就必然会成为他的爱好之一。穆时英自己也说：“星期六便到上海来看朋友，那是男朋友，看了男朋友，便去找个女朋友偷偷地去看电影，吃饭，茶舞。”而他对电影的热爱不仅仅停留在“看”的表面，30年代“软”“硬”电影之争时，穆时英便代表软性电影论者与左翼展开了激烈讨论，并发表一系列电影理论文章，体现了其对电影内容的要求以及对形式技巧的熟练掌握。所以，在上海社会文化环境、民众普遍的猎奇心理与穆时英自身西化倾向、熟习电影技法的综合作用下，穆时英的小说写作与人物形象的塑造也就拥有了向好莱坞靠拢的可能性。

二、穆时英作品中的好莱坞女影星印痕

穆时英的小说创作受到电影的影响被很多文学研究者所证实。著名作家沈从文就曾指出他《红色的女猎神》一文“直接从电影故事中取材”。当代学者李欧芃认为其“试图在小说中实验一种电影似的散文体来表达他们所感受到的都市疯狂的节奏。”之后有研究者进一步指出：“穆时英的小说创作便是充分利用了电影艺术尤其是蒙太奇艺术的叙述方式来进行创作”等等。

但通过文献梳理，笔者发现，有关于穆时英创作的外来接受层面的研究还相对较少，有待深入。黄文达曾在论述穆时英的电影技法时说道，穆时英“大量地借鉴、吸收了20年代产生于法国和意大利的印象派、超现实主义电影”，而曹平则在《新感觉的诱惑》中认为穆时英的小说运用了好莱坞的电影形式。海派文化研究者李今说:“如果进一步把穆时英在小说里对女性的描摹同他在一些影评文章中对好莱坞女明星魅力的阐述对比一下,可以更确凿地找到穆时英接受美国电影影响的证据”。对此，笔者回归到穆时英的小说创作及理论文章中，将其中出现的电影因素作了大概梳理(见表1)。

可见，穆时英的小说中提到的都是好莱坞电影，理论文章中也是其相关因素出现的最为频繁，特别是好莱坞女影星。在《性感与神秘主义》中，穆时英将这些女星称之为象征着爱与美的“维纳斯”女神并点评，透露出他近乎信仰般的迷恋之情。而笔者还发现，穆时英甚至化用过女影星葛丽泰嘉宝的台词。在《Craven’A》中，“我”与慧娴初次相遇时有过这样一段对话：

“留心，黑猫是带着邪气的。”

“黑猫也是幸福的象征。”

葛来泰嘉宝的《恋痕》中，男主人公扶着她上楼梯时经过一扇窗户，恰巧有黑猫从窗台跃下：

男：“That’s possible be a bad luck.”(黑猫可能代表了坏运气)

篇名提及因素被当做消遣品的男子好莱坞女星:克莱拉宝,VilmaBanky等好莱坞歌曲:RioRita夜总会里的五个人好莱坞女星:瑙玛希拉公墓好莱坞电影:springfeverCravenA好莱坞女星:瑙玛希拉PIERROT好莱坞电影:《蝴蝶夫人好莱坞女星:格莱泰嘉宝,男星:卓别鳞某夫人与好莱坞电影《某夫人》(《MadamX》)译名一致,且主人公名字亦为MadamX上海的季节梦好莱坞男星:ClarkGable等,女星:LopeVelez,NormaShearer电影批评底基础问题好莱坞电影:《城市之光》《自由万岁》等国产电影:《春蚕》《黄金时代》《百无禁忌》与说教式的拟现实主义者好莱坞电影:《大饭店》英国电影:《百无禁忌》电影的散步好莱坞群星:黛德丽·朗白、卓别鳞等好莱坞电影:《Rain》《龙翔凤舞》等中国女影星:王莹国产电影:《火烧红莲寺》MONTAGE论好莱坞电影:《龙翔凤舞》《罗宫春色》《驸马艳史》

(以上数据整理于李今、严家炎编《穆时英全集》第一卷至第三卷，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5年)

女：“You mean good luck.”(你是说好运吧)

但不同的是，虽然表达的意思一样，这里的男女台词是相反的。慧娴说的是男子的台词，而“我”则说的是嘉宝

的台词。穆时英巧妙地用“一个画着黑猫的红盒子”引出了这段对话，把令他记忆深刻的电影片段化用在了小说中。慧娴随后被称为“黑猫”，代表着好运的黑猫在这里不仅表达了“我”被慧娴所

吸引，同时也隐晦地折射了对嘉宝的喜爱。好莱坞女影星对其的影响可见一斑。

而从其他人对穆时英的评价与研究中可见，穆时英似乎将对“维纳斯”们的喜爱转移到了其笔下的女性人物身上。杨之华女士在《穆时英论》里评论这些女性人物是“蓓蒂戴维斯型的都会女郎”，将其与好莱坞女影星串联在了一起。日本学者中村翠二的《〈蝴蝶夫人〉:从好莱坞电影到施蛰存与穆时英的小说》则认为电影女主角与穆时英小说《PIERROT》中的女主人公琉璃子存在着某种一致性。

三、《公墓》中的女性与好莱坞女星形象

据前文所述，笔者认为，穆时英笔下的女性人物存在着受好莱坞女星影响的可能性。表1可见，作为穆时英最早刻画都市风貌、且尝试了不同的写作形式的《公墓》小说集中的第一篇《作为消遣品的男子》开始，就已提及有关好莱坞方面的因素，故以此为例进行论述。

根据穆时英的电影活动与《公墓》的写作时间，笔者首先将当时发行于上海且有广泛影响力的《申报》中的影讯作了整理，把小说集中提到的好莱坞女影星于此期间上映影片进行汇总(见表2)，以便分析。

《》

影星作品中出现次数同时期上映影片南赛卡洛儿/南锡卡洛/耐姗卡洛NancyCarroll11929:情歌艳舞/泪丝舞影1930:谪仙女、红粉知己、琼岛仙葩、意中人、甜蜜蜜、情魔绮障、玫瑰姻缘、青春俱乐部1931:天鹅肉、雪地良缘、千金买笑、异性诱惑、偷天换日、地狱莺花、门当户对/天香女侍1932:野蔷薇、深闺梦里人、狂欢礼拜六/情场逐鹿1933:复仇双鸳克莱拉宝/克兰拉鲍/克兰拉宝ClaraBow41929:异性热力、红发女郎、鸿运高照、翼/飞机大战、草裙艳舞、智夺情郎、胭脂虎、输窟情场、私奔/私奔记、山中奇女子、主仆恋爱、男子的陷阱、脂粉强盗、海国情鸳、野会1930:曲线恋爱/热爱、酒解芙蓉、好姊妹、离婚、风流贵族、春江花月1931:黄金恋爱、洞房花烛夜、胡天胡帝、禁脔、铁索余生1933:野性彭开VilmaBanky11929年:觉悟、情侣、定情之夕、人间天堂、爱情之幻谈/情魔1930年:黑鹰盗、荒漠劫美、贤夫妇瑙玛希拉NormeShearer21929:红氍艳史、时髦的奴隶、学生王子、自作多情、巴黎艳妆、空中楼阁1930:绮罗艳贼/陈夫人最后之一吻、女伶恋爱史、闺秀被诬记、他们的私怨、弃妇、脂粉罪人1931:欢喜冤家/啼笑因缘、色祸1932:灵肉之门、鱼水之欢/胡闹婚姻

(以上数据整理于1929年1月-1933年2月28日《申报》)

(一)好莱坞式的维纳斯造像

在《性感与神秘主义》中，穆时英概括描述了好莱坞“维纳斯”们的立体肖像，如“5×3型的脸”“羽样的长睫毛”“半闭的大眼眸子”等。而《公墓》中的女性也呈现出这种形象特点。

首先是静态形象。穆时英这样描写他的女性：

“一双黑玉似的大眼珠儿。”

“在瑙玛希拉式的短发下面……她有一只高鼻子……”

“那个有着巴黎风的小方脸的……”

“我看到一张高鼻子的长脸，大眼珠子，斜眉毛，眉尖躲在康纳馨底下，长睫毛……”

综合以上，这些女性的面部基本为：小脸、大眼睛、高鼻子、长睫毛。而从可能性上来说，大约代表了当时上海美女的中国“电影皇后”胡蝶，眼睛却相对较小，鼻梁不够立挺。反观作为欧美人的好莱坞女星们，面部立体饱满，更符合穆时英的描述。小说原文也写道：“墙上订着的Vilma Banky的眼，像是她的眼……顶奇怪的是她的鼻子长到Norme Shearer的脸上去了。”至于“瑙玛希拉式的短发”“巴黎风的小方脸”就明显地体现出好莱坞之风——作为好莱坞影星的瑙玛希拉，其短发发型是这些女星们的普遍造型；克莱拉宝如的大部分影片故事发生地点都在巴黎，她的齐刘海和过耳短发便给人一种“小方脸”的感觉。穆时英在《CRAVEN’A》中也借浩文的口暗示：“她吗？就是上次我跟你说过的那个Hot Baby呢！”克莱拉宝当时正是被称作“热女郎”。

其次是动态像。穆时英在《被当做消遣品的男子》中写到女主人公蓉子穿了“单旗袍”，随后又说她“像一只有银紫色翼的大夜蝶”。但中国旗袍较为紧身，从颈部到大腿几乎是与女性的身材紧密贴合的，穆时英却有如此联想，很可能是以前所见相似情景激发了他的灵感。而莱拉宝在《智夺情郎》中，身着半透明的宽大的衣袍站在夜色里，留给观众一个衣袂飞扬的背影的景象，与夜蝶展开纤薄柔美的蝶翼的感觉是相合的。

在神态上，穆时英在《Craven‘A》中直接道明了女主人公余慧娴的神态源于瑙玛希拉：“回过脑袋去，只见她稍微抬着点儿脑袋”“睫毛慢慢儿的盖到下眼皮上”。

除此之外，还有女子的“笑。”《被当做消遣品的男子》里的蓉子，是有着“Nancy Carroll的笑劲儿”的；克莱拉宝在《异性热力》等影片中，无论与男子见面、说谎、还是玩乐，也是“嘻嘻地笑着”。蓉子“哄笑骑在绯色的灯光上从窗帘的缝里逃出来”也与在《智取情郎》中，克莱拉宝站在阳台上的神态一模一样。

(二)现代都市女子形象的呈现

纵观《公墓》，穆时英着力刻画的女性形象拥有神秘性感的表征与空虚寂寞的灵魂，并在相当大的程度上凸显了他所触所感的都市。从当时的电影海报中可见，无论是“热女郎”克莱拉宝，“甜姐儿”耐姗卡洛，还是“巴黎贵族化明星”瑙玛希拉，都无一例外地拥有天使面庞和魔鬼身材。穆时英曾细数这些影星，并将其分为“性感的”与“神秘的”两类，接着又将嘉宝等归入“神秘”，克莱拉宝等归入“性感”。她们或是“望着辽远的地方像等待着什么似的”，或是“将全部的热情都送给了你”。

《公墓》中的女性人物都是性感女郎。李今曾经将《被当做消遣品的男子》中蓉子的“蛇的身子”与波德莱尔及早期印象派的诗中意象进行对比，认为“蛇”体现了女子性感妖娆的特点。再如作者以国家地图作比的余慧娴，通过描述他的唇、乳、腿等，不难勾勒一幅性感的女子图像。但是这些女子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性感，她们初步具备了“神秘”与“性感”的特征。蓉子写的“克莱拉宝式的字”在《智取情郎》中曾出现过，与男主人公漂亮的英文花体字比起来，克莱拉宝的字有点歪歪扭扭，是“固执而孩子气”的。总的来说，蓉子是热情的、甜的，“克莱拉宝”式的，好莱坞式的。而到了也有“孩气”的余慧娴却是两种性格，一个是“狡黠的、耗子似的”的慧娴，一个是“眼光淡到望不见人似的”的慧娴，冷而淡的她就像文中提到的瑙玛希拉一般，是“巴黎贵妇”式的，如其在《弃妇》一样的高傲冷漠。而玲姑娘“雾似的眼光”，茵蒂“透明的眼光后边儿藏着大海的秘密”，便有了“望着辽远的地方像等待着什么似的”的姿态了，少了笑容与孩气，多了冷漠与淡然，是内在的嘉宝式的性感，是“神秘”的了。这些女性体现了好莱坞女影星的类型化特征，穆时英又将他们各自的特点杂糅杂一起，并渐渐走上了“嘉宝”式超越“克莱拉宝”式，即神秘大于性感的道路。

穆时英向往那些好莱坞“维纳斯”，但是他的《公墓》写的确是“灰暗的人生”，是“一些从生活上跌落下来的人”。无论是容颜渐老的黄黛西，还是时常疲倦着的茵蒂，在她们性感神秘的皮囊下，藏着空虚落寞的灵魂。于是有了黄黛西“眼里的憔悴味”和余慧娴“寂寞的心”，就连时常笑着的蓉子，在结尾也有了一副忧郁的样子，“默默地低下了脑袋”。穆时英笔下的女性同维纳斯们一样用性感的、年轻的身体诱惑着周围的男人，表面追求情爱，实则是麻木地用世俗填充着自我。换句话说，穆时英为他的女性人物罩上一层好莱坞式的都市外壳，但是隐藏在这之下的，是他自己的感觉到的空虚颓废的现实。这是穆时英的女性与都市，也应是其小说特别之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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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申报[N].1929-1933-2.

[2]李今,严家炎.穆时英全集.第一卷至第三卷[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5.

[3]胡霁荣.中国早期电影史:1896-1937[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

[4]李今.海派小说与现代都市文化[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0.

[5]孙喻.摩登视野下的生存[D].北京:清华大学,2006.

[6]李英歌.早期好莱坞电影对海派文化的影响[D].长春:东北师范大学,2016.

[7]王茵.穆时英小说与上海地域文化研究[D].大连:辽宁师范大学,2012.

[8]曹平.新感觉的诱惑[D].广州:暨南大学,2011.

[9]赵雪源.摩登天空下的妖娆[D].济南:山东师范大学,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