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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大巷儿

2018-11-14徐焱

黄河 2018年5期
关键词:玉珍姥姥家巷子

徐焱

在我生命最初的记忆里,九大巷儿头顶上的那片蔚蓝便是我全部的天空,我的童年从那里拉开了帷幕。

姥姥家所在的九大巷儿不像成都的宽窄巷,有着斑驳厚重的历史气息,也不像安徽桐城的六尺巷,有着万世流芳的人文内涵。九大巷儿原先只是一块儿空地皮,后来乡镇府把这块儿空地规划成了居民住宅,二十八户人家组成了一个巷子,而当时中央正召开九大,因此九大巷儿正式得名。

东西为横,南北为纵,姥姥家刚好坐落在九大巷儿纵横交错的核心位置。德不孤,必有邻。姥姥用她的善良和智慧维系着左邻右舍之间的友谊。

姥姥家的左邻是一户王姓人家,户主叫济源,他老婆是一个长得和松鼠一般叫玉珍的女人。玉珍只比姥姥小几岁,但论辈分母亲称呼她姐姐,我唤她姨姨。玉珍家似乎比平常人家宽裕一些,我记得她盘腿坐在我家炕头上和姥姥拉家常时,手里并不做什么营生,而是一边从口袋里往出掏花生瓜子之类的零嘴,一边像松鼠一样启合嘴巴。

玉珍很瘦,不吃零食时就咳嗽气紧,女人们炕头上纳鞋底、绣花儿的营生也几乎做不得,更不要说地里的农活了。即便这样小心翼翼,肺宝三效和氨茶碱当糖豆子吃,她依然还是气喘。她似乎也没有过夏天,我记忆里她的形象,就是戴着口罩帽子裹在一堆棉衣皮坎肩里,从我家的照壁后面露出瘦小的身躯,一步一咳嗽地朝着房门走过来。她是姥姥家的常客,如果哪一天没有来姥姥家串门,那就是连穿戴和出门的精神也没有了。玉珍的病是老人们的冬病,也就是现在常说的肺气肿。应该说,女人患肺气肿的概率比男人低很多,玉珍可能有过吸烟史。在那些熬不明的冬夜里,她只能任凭呼吸像风箱一样呼哧呼哧作响。实在熬不过去时,就请镇上的赤脚医生过来注射几天青霉素链霉素,等到春暖花开又渐渐复苏过来。八十年代,村里的赤脚医生看病,唯一的设备就是听诊器。没有X射线,也不管用药的抗菌谱,更不知道青霉素和链霉素联用的临床意义,反正用青霉素的同时就得用链霉素。玉珍还算幸运,没有在肺气肿要命之前,先被链霉素的副作用致聋。

玉珍独生女儿叫引娣,引娣的名字还是辜负了她娘的心愿,终究没有引来一个弟弟,但却引来了方圆十里最好看的男人入赘当女婿。这个女婿用活络的头脑在短暂的时间内就念通了生意经,成为改革开放后九大巷最先富起来的个体户。他红火的副食生意也最大限度地满足了他丈母娘在有生之年爱吃零食的癖好。姥姥说玉珍的病就是吃坏的,这个话其实也不无道理,消化系统和呼吸系统都超负荷地运转,生命自然是加速运动。姥姥还说玉珍好活了一辈子。我想,如果人的一生在有限的生命里可以透支所有的幸福,那也是一件无比快乐的事情。

玉珍家的隔壁是一户牧羊人家,可能因为职业缘故,他家的大门只是一片栅栏。放羊汉小毛的老婆是在原先的男人被收监后改嫁过来的,改嫁过来后又生了两个儿子,他们一家人在我的印象中总是衣衫褴褛的样子,但这种褴褛并不只是因为贫穷,他们一家透着一种放浪形骸的洒脱。

小毛氏不是一个体面精干的女人,却是九大巷里最出色的手艺人。她会做一种民间叫做“小饭”的面塑祭品。我估摸,小饭的象征意义类似于人死了之后灵堂摆放的纸扎的童男女,所谓小饭就是在一个手掌大小的面塑莲花座上,或站或坐形态各异穿红戴绿的男男女女,栩栩如生,惟妙惟肖。小饭这种祭品是沉痛肃穆葬礼上唯一的一抹亮色,最终的去向也不会随着花圈纸扎付之一炬,而是和油糕馍馍一样,在葬礼结束后,送给街坊邻居,成为传递友谊的道具。在童年暗淡的冬日里,如果能得到一两个小饭,手里把玩儿够了放到火炉上去,等外表烤得黄灿灿时,小饭便迫不及待地填补了我们的枵腹饥肠。现在想起来,即使是面食,有鼻子有眼的小人儿被我们吃掉,也是一种不可饶恕的罪过。

小毛氏因为有这样的手艺,不仅能自食其力,也经常能在东家西家吃一顿招待饭。可是小毛氏不会持家。每当手上有几个钱的时候,她就用一辈子没洗过的梳子,把头发抿得油光可鉴,然后披挂上颜色最鲜艳的衣服,带着捏小饭时的面痂子和满身的羊膻味儿,从手艺人变成了一个赌钱的逛鬼。一两天输光钱了,才形容枯槁地回来,睡一天起来又是一个容光焕发的放羊婆姨兼手艺人。没有营生,也没有足够的钱去赌的时候,小毛氏就去玩儿纸牌。纸牌是用不到两指宽的塑料做的。我觉得它就是麻将的前身,是专为老女人设计而男人又看不起来的一种游戏道具。姥姥从来不染指这样关乎输赢的游戏,言传身教,我觉得看一眼她们玩儿纸牌都有犯罪的感觉。

小毛氏的搭档也是姥姥的邻居,她家在巷子南面,男人姓党,他们一共生了四个如狼似虎的儿子。这种男性氛围的过度熏染使老党家的女人走出来时,浑身弥漫着一种粗犷的气息。虽然人口众多,但是老党家靠着五个男人拔山扛鼎的力气,成功地熬过了那个食不果腹的年代。

小毛氏和党妈妈都是姥姥家的常客。姥姥不玩儿纸牌,也不会和她们在巷子里拉帮结派,但姥姥却是她们精神上的领袖。她们是那种用鞋帮子教育完孩子,又给菩萨烧香磕头祈祷孩子上大学的农村妇女,她们有着村野妇人根深蒂固的摆脱不了的粗俗,却也有着对文化的尊重和敬畏。姥姥出身书香门第,没上过几年学,却能识文断字。串门的女人们常说,她们只服姥姥。

小毛氏和党妈妈一直保持着稳定的合伙关系,她们通过面塑的民间手艺,不仅获得了一定的经济收入,甚至在潜意识里产生了模糊的艺术追求。尽管她们没有文化,无法从价值观与人生观的角度来自我评价,也不太明白面塑手艺蕴含着什么样的文化内涵,但三十年后的今天,面塑艺术已经成为珍贵的非物质文化遗产,走进了艺术殿堂。

说完左邻,再说与姥姥家一墙之隔的右舍。这是一户章姓人家,男人在我出生的那一年便过世了,因此在我的印象中他们家就是一个老妇人和四个儿女。算起来,章家女人那个时候应该是不满五十岁的,但在八十年代的农村,一个寡妇终年在日头与风霜里操劳,生活的艰辛足以迅速摧毁一个女人短暂的青春。而且她似乎掉牙很早,四十几岁的光景俨然已是一个老妇人。她常坐在巷口的大石头上,端着白底蓝边儿的碗,用跑风漏气的嘴巴吸嘬碗里的饭食。她家的老大患过小儿麻痹,腿脚蹒跚,口齿含糊不清,但不耽误扛起锄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只是打了一辈子光棍儿。老二不仅身体健康,而且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斯文,后来还戴了一副眼镜。老二娶了一房媳妇儿,这应该是他娘一生最大的慰藉了。至于两个姑娘,在老二结婚之前就陆续出嫁了。

小时候,我还看不懂人生的艰难,只觉得隔壁的章大娘天生就是恼悻悻的,几乎从来没有见她笑过,与我们家的关系也是平常地寡淡。现在想想,在姥姥六十几的时候,老章家才四十几不到五十岁。所以姥姥和她其实不只是一墙之隔,而是有着年龄上的代沟。章大娘和我姥姥没有什么特殊的往来,但章大娘在九大巷儿却有着人尽皆知的故事。

先从房前屋后的邻里关系说起吧。

我好像从小就生活在一个老人群中,姥姥家房前的邻居也是一户半老不老的样子。这家男人的身形就仿佛小人书里的红鼻子老道,直腰板背却严肃到让人感觉刻薄,我好像没有和他说过话,只记得每天从巷子里路过的时候,他都在门口支着一个木头架子打麻绳。那年月,有一项种地以外的手艺就相当于现在有了兼职,在温饱的物质基础上有了对生活更进一步的追求。红鼻子老道的老婆是一个叫唤莲的女人。她最令人难忘的特点,便是和巷子里另外几个女人坐在一起蜚短流长。

红鼻子老道的西邻是一户和整个巷子都鲜有往来的人家。女人叫翠芳,有两个和她一样高大漂亮的女儿。迎面走来的时候,就是《诗经》里“有美一人,硕大且卷”的样子。因为她们家阴盛阳衰的家庭结构,所以我一直认为翠芳就是这户人家的主人,至于男人是什么样子,已经模糊在岁月的那一头。

这样,姥姥的西邻是一墙之隔的老章家,前面是红鼻子老道家,老道的西邻是资深美女翠芳家。四户人家就是这样一个大正方形里四块儿小正方形的邻里格局。

九大巷邻里之间最突出和显著的一个矛盾,就是土地纷争的问题。纷争的缘由大致是这样的,老章家盖房的时候侵占了翠芳家房屋后面和她家之间共享的小巷子,并且建起了南房。这样一来,老章家的南房就紧贴了翠芳家的正房。从此,夏天是翠芳家房檐上的雨水冲了老章家的南房,冬天是翠芳家的积雪扫到了老章家南屋顶上。两家的争吵老生常谈,她们每次的对峙都是翠芳站在她家的房顶上,居高临下地俯瞰站在院子里的章家寡妇,彼此层出不穷地恶语相向。因此,她们两家共享的那片蓝天常常弥漫着烽烟,她们之间的战火一触即发,而每次引发战争的端倪也多半始于缺乏逻辑的邻里闲唠。她们的矛盾就像耶路撒冷的归属问题一样,是一个永远倒饬不清的历史问题,悠久到九大巷的人也忘了源头。

章大娘和翠芳每次口水战收场后,俩人一边拢一拢鬓边散乱的头发,一边口中念念有词地来到巷子里,我们对这种大地震之后的余震已经习以为常。每逢这个时候,红鼻子老道家的女人和她家房前一位长得和熊大一般庞大而黝黑的女人,还有一位姓杨的老妪都闻讯而来。她们不仅是良好的听众,还努力发挥着借箸代筹的军师角色,不动肝火地煽动着章大娘的情绪,为下次的战争埋下导火索。她们的组合是巷子里公认的“大戏台”。她们常在人们来往的必经之路上指手划脚,臧否人物。我每每从她们身边经过的时候,都感觉如芒刺背。

里仁为美。但她们这个充满负能量的组合却支撑着章大娘在矛盾和仇恨的道路上坚持到底。

在旷日经年又从来都是两败俱伤的争吵中,翠芳家一纸诉状将老章家告到了法庭,这一对老冤家的矛盾终于从房顶院落升级到了对簿公堂。法院到老章家执行的时候,老章家的寡妇披头散发跌坐在地上,哭得呼天抢地。执行所代表的强制性彻底地挫伤了老章家的锐气,但却没能化干戈为玉帛。当老章家从拆房的烟尘与挫败中再次走出来的时候,灰白浮肿的面容依旧透着说不出的颓丧。

“千里家书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这两个用半生来吵架的女人,终于在其中一人灯枯油尽的时候,将她们无限的矛盾消弭在有限的生命里。如果在她们的有生之年,曾经听过六尺巷的故事,也许她们会在“让他三尺”的启示里得到灵魂上永远的安宁。

让我把记忆的镜头由南向北再拉回来,从房前到屋后,那是我童年时期唯一的发小的家。

在九大巷,与我们年龄仿佛的女孩子也还有几个,但是我和她们都不熟,虽然我没有丝毫林黛玉住在姥姥家寄人篱下的自卑,但隐隐觉得巷子里那些不太熟络的人们都排斥我这个寄宿的外孙女,她们的朋友圈自动屏蔽了我这个临时居住的人。而且,我不是这里的农户,上学竟然受到多交一元五角学费的歧视。总之,这些若有若无的感觉一直如影随形,所幸我有发小这个朋友,我们在将近十年的时间里,一起上学,一起放学,一起写作业,一起玩儿。

我们几乎没有吵过架,却又在非常亲密的关系里几乎没有什么故事。小时候,我们也没什么玩具,一起玩儿的大部分时光就是没完没了地过家家,酒瓶和瓶盖儿是我们仅有的道具,最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便是黄土。我们把黄土装在瓶盖里扣馍馍,用狗尾巴草做菜,但当时的物质生活决定了我们想象力的匮乏,使过家家的游戏也有着现实生活无法超越的清贫。当我后来读余华的《许三观卖血记》时,看到许三观在睡不着的夜里,用嘴巴给一乐二乐和三乐做红烧肉,然后给自己来二两黄酒和爆炒猪肝的情节,我对余华产生了五体投地的敬佩,也对我们匮乏的童年充满了遗憾。想象和艺术一样来源于生活,想象力却没有可能凌驾于现实之上,所以小说里的许三观嘴炒的是生活中余华最拿手的红烧肉。是生活局限了我们的想象力,过家家游戏最浪漫的形式也不过把我们所有的头饰发卡插在我们的黄头发里,偷偷戴上父母结婚时的大红花,照着镜子结婚拜天地,轮着当新娘。其时,我们对结婚的意义懵懂无知,不过是对婚礼热闹和欢腾的场面充满了向往,也对漂亮的新娘和女孩子的未来充满了幻想。我们常常在鞠躬的时候从镜子里监督“新娘”是不是会像鸡啄米似的偷懒,却全然不知婚礼上新娘的偷懒是因为矜持。忍着嘻哈假模假式地拜完了天地,就去院子里跳皮筋。两个人玩儿,只好把皮筋拴在树上,也没有什么严格的规则。像这种跑跳的游戏我没什么天赋,发小的水平和我相差无几,所以我们也无所谓输赢。而无所谓输赢的结果就是还没有尽兴就已经灯火阑珊。最无聊至极的时候,两个人便拿上一副扑克玩儿拉火车,谁的牌先用完就被对方脱了裤子。那简直是世界上最不具有益智功能的低级游戏,但我们乐此不疲,玩儿到彼此的裤子脱了穿上,穿上再脱;玩儿到云卷再云舒,玩儿到花开再花落。

不知道是这个弱爆了的游戏选择性地开发了我的智力,还是我天生比发小聪明,反正在学习方面我们有着天壤之别。每次考试我都是轻而易举的第一名,她的成绩却从来都没及格过。更让人沮丧的是我教不会她,学三角形的时候,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都没能让她明白什么是钝角什么是锐角。我现在都清楚地记得,当时她坐在姥姥家的椅子里,无辜地眨着那双茫然的眼睛。这么形容发小的智商,我十分抱歉,仿佛是一种带有侮辱性的表述。可是,事实就是如此,她的作业写得很整齐,一丝不苟,内容却糟糕得一塌糊涂。不过,这并不影响我们的友谊。

发小的母亲是一个非常勤劳的女人,做过裁缝,炒过蚕豆,做过掰玉米、摘辣椒等各种各样的短工,但始终徘徊在无法致富的道路上。因为发小和她的父母一直挤在她奶奶院子里一间逼仄的小屋里,所以盖房和生儿子成了她母亲毕生奋斗的目标。室无空虚,则妇姑勃谿。而且发小的奶奶是个虽然善良却死板固执的老人,再加上一个口齿伶俐的小姑子,这婆婆、媳妇儿、和小姑子之间的关系就像中东地区的恩怨情仇,时不时地就爆发了。所以,我去了发小家,她母亲拉着一张脸,姑姑撒泼的情形屡见不鲜,然后落了下风的一方就在院子里打鸡骂狗。每当这个时候,我们就噤若寒蝉,然后悄悄地溜走。

不过,那都是成人的世界,我和发小的天空依然一片蔚蓝。

在我离开姥姥家回归父母身边的时候,我和发小拍了一张照片,她穿着白裙子,我穿着粉裙子。就这样,我在十岁那年的夏天,依依不舍地告别了我人生里第一个朋友。往后很长一段日子里,发小依旧是我最好的朋友。寒暑假在姥姥家的时光,都因为发小的陪伴而更加短暂和快乐。

初中毕业之后,发小曾经学过裁缝,也去省城卖过衣服,并从省城戴回了手镯那么大的耳环。这种勉强可以自食其力的打工生涯在她需要谈婚论嫁的时候渐渐结束了。农村女孩子找对象的条件也不是以男方的学历和工作为标准的,家资好一些,兄弟少一些,才是最实在的人生理想。可是,发小却有着她独一无二,朴实却又浪漫的择偶条件,第一不吃蒜,第二没有痤疮。如果说痤疮,那还可以勉强算在外貌的范畴,至于吃不吃蒜不过是生活习惯而已,学历文凭尚且没有要求,吃不吃蒜也不是什么有伤大雅的事情。我不知道她用这条不是标准的标准拒绝了几个吃蒜的男人,但是她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一个在电力系统工作,家庭条件和自身条件都相当不错的痤疮青年,却嫁给了一个没有固定工作,一副书生模样却是受苦力的男人。这个舍本逐末的做法让发小错过了一生的衣食无忧。不过,平凡的人有平凡的爱情。发小婚后的日子基本是男耕女织的一种原始形态。后来,她开了一间内衣店,在春节前夕的热闹之后,一年里大部分的时间都是惨淡经营。

我和发小的往来在彼此越来越迥异的生活里渐行渐远,到后来她除了带孩子找我看病以外已经没什么联络。我们彼此的生活在失去交集的时候渐渐地产生了意识形态上的差别,知识与文化成为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这段疏远的友情让我觉得非常遗憾,同时也深刻地认识到读书是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无论我们贫穷还是富裕,穿过岁月,站在上帝面前,文化可以使我们有着平等的灵魂。

发小家的隔壁是我们上小学时的校长家。校长不苟言笑的威严让我从来都没有过是校长邻居的优越感,校长夫人是一位精明伶俐的女人,并且和姥姥在几十年的时间里保持着亲近的往来。因为一校之长的身份和校长夫人得体的言行,所以校长家没有什么出风头的事情,更没有落人口舌的笑话。他们和巷子里的邻居,虽然也亲疏有间,却都保持着礼貌的往来,人情练达张弛有度。

校长夫人家背后是一户姓马的人家,男人好像是太原人,因为娶了这个小镇上最漂亮的女人,所以甘心情愿地在他乡安家落户。老马家的三个儿子,因为有一个漂亮的母亲,不仅彻底改良了老马家身材矮小的基因,而且都长得一表人才。我最熟悉的是马三,因为马大和马二都在外地工作,传说中的马大更是丰神俊朗,仪表不俗。这样一来,原本也算英俊的马三便被笼罩在大哥无限优秀的阴影之下。

老马家和校长夫人是姥姥在这个巷子里,不仅物质上可以保持着礼尚往来,而且在精神上可以共鸣的朋友。姥姥没有什么文化,却是这个巷子里唯一会读书的老人,而校长夫人家良好的环境也使她脱离了乡野村人的粗鄙,所以姥姥和她有着精神上更为接近的基础。虽然她们都没有多少文化,但在不同的文化氛围里受到了相同的潜移默化的熏陶。春风风人,夏雨雨人。所谓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老子若水的智慧在几千年后,依然润物无声地滋养着万物和我们的灵魂。

相比起姥姥与邻里之间的和睦相处,姥爷几乎就是一个局外人。姥爷是巷子里公认的好人,但是除了好人的评价之外,大多数人对姥爷知之甚少,因为姥爷和左邻右舍房前屋后基本没有什么往来。姥爷是退休教师,却与屋后的校长家也少有往来。姥爷不是曲高和寡,他也会走出九大巷儿,流连在麻将桌上一赌输赢。但姥爷的生命里仿佛有一种深刻的孤独,他的世界以精神为局,与浮生对弈。所以,姥爷不是不屑,而是不会与人往来。

但姥爷是个善良的人。姥姥和姥爷在当初搬进九大巷儿,结束寄人篱下的岁月时,却一不小心完成了从房客到房东的跨越,其中的缘故还得让我们先从批地皮抓阄开始说起。

姥姥在那二十八分之一,也就是百分之三点五的概率里,准确无误地锁定了这块儿土地上唯一的彩头。姥姥并不是在抓到的土地里掘出人生的第一桶金,也不是在盖房起屋时挖到传说中的白花花的大洋,而是这块儿地皮附送了姥姥一个资深的叫二广林的乞丐,姥姥和姥爷无条件地领了这个巨奖。由于二广林同志先于姥姥一家人自主地栖息在了这片土地上,所以当姥姥一家人生活在自己的领土上时,反而有一种鸠占鹊巢的感觉。就这样,姥姥和姥爷的新宅仿佛天经地义地收留了二广林,二广林同志也毫不客气地住进了院中院,成为了住在姥姥院子里的邻居,同时理所当然地享受着我们一家人对他的同情和照顾,并且在和平共处中一住经年。

上善若水,姥姥和姥爷的品质在二广林的人生里散发着无言的光辉。

我在九大巷儿生活了十年。我对巷子里邻居的熟悉程度也是以姥姥家为轴心,向四周辐射的。在我离开九大巷儿二十几年后的今天,我曾经熟悉的这些人多半墓木已拱,物是人非的感觉让我不忍心从那条巷子里走过。所以,姥姥去世后,我都很少回去,甚至很少刻意地去回忆。而当十九大胜利召开的时候,我对九大巷儿的回忆却像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我忽然就明白了我潜意识里的回避,也忽然明白了宋之问的“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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