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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林胡(上)

2018-11-14张淑强

黄河 2018年5期

张淑强

它的乳名叫林胡

偏头关忘记自己幼年时的容貌已经很久了,直到有人呼唤它的乳名:林胡。

《史记》载,春秋时“晋北有林胡、楼烦”。唐《括地志》云,“林胡,在岚州北二百里、东胜州南三百里”,其所指坐标,大略就在今天的偏关。明人所修《偏关志》中引述《战国策》“昔苏秦说燕文侯曰:燕西有林胡、楼烦,北有云中、九原”一句,也确认“说者谓林胡,即今偏头关是也”。

林胡既是个地域概念,也是一个古代族群的指称。在古人族群划分中,他们属于北方胡人。他们栖息于森林之中,以游牧狩猎为生,因此被后世史家称作林胡。他们生存繁衍的这片山地和森林,以及他们活动所及的这片区域,亦被通称林胡。因此,林胡是一个约定俗成的被泛指的地域称谓,而不是某一政权赋予某地的准确地名。同一时期地域毗邻的楼烦国并不是戎狄之国,而是周天子分封的子爵国,只不过在漫漫历史中这个古国在许多方面具有了戎狄化的倾向。而林胡则确切是一个胡人族群,以游牧狩猎为生计,似乎并没有具备国家的组织形态,而更像是一个松散的准原始部落。

史上的林胡时代,作为地域名词的林胡,其实应当是更为广阔的地域。现代史界普遍认同的林胡区域,大致为西起鄂尔多斯高原东部,东越黄河到晋北山地森林区,这大概是西周至春秋时期的一个模糊格局。战国时,黄河西岸地区渐为魏国所据,纳为上郡所辖,已经不能算做林胡之地。此时林胡人主要的聚栖地,当在黄河东岸的晋西北一带。偏关周边的河曲、神池、平鲁等地,均被古籍称其为林胡之地。而随着燕赵等中原政权势力以及别的胡人部族的扩张,林胡的活动地域不断受到挤压,到最后林胡灭族,林胡人的活动空间已经仅限于今偏关县境的山高林深之处了。

当然,这山地上的森林,早已消逝很久,所幸,这块山地仍在,依稀存留着的关于林胡的记忆还在。所憾,当年被称作林胡的胡人,经过数千年的幻化,谁也不知道他们的血脉传留到了哪里,因为,他们离开我们真的是太过遥远了。

林胡退出历史舞台之后,这片遗落在黄河东岸晋西北隅的山地,森林褪去,黄土裸出,渐次成为“三晋之冲,敌临二鲁”的兵家必争的战略要地,人类文明的大脚,生生地将它踩踏成一个战乱疆场。直至清初,它方从一个要塞卫所成长为一个县治,官名唤做偏关县,彼时距今尚不足三百年。之前被称作 “偏头关”,是在七百多年前。最初被叫做“偏头砦”,已经有一千多个年头。而追溯起它的林胡时代,那还是两千三百多年之前。

林胡时代的偏头关是什么样子?浩浩史籍在这里又显得十分悭吝,没舍得笔墨为我们作过任何描述。今天的我们只能望文生义,联想到森林,联想到胡人,除此之外,便都是神秘的空白。

倘若有位编程高手,在现有测绘资料基础上,将两千多年间的自然气候变化和人类活动影响的相关数据尽皆录入,建立一个将时光倒推2300年的地理构造模型,我想林胡的样子极有可能是这样的:

彼时的偏关,森林覆盖,山泽皆绿。从北边的明灯山、草垛山、柏杨岭,到东边的海子楼、堡角山、黑家山、青杨岭、马鞍山,到南边的大庙山、黑山、柴家山、王帽山、龙霸山,这些海拔1500-1800米的山岭逶迤相连,形成一个闭合的箕形地貌,西部的箕口倾入黄河峡谷。山岭间生长着茂密的落叶松、油松等原始亚高山林木,河谷缓坡地带是丰茂的草地,林胡人和他们的马匹牛羊游牧期间。正是如此独特的地形地貌,北方阻绝了其他胡人族群的倾夺,东边隔滞了雁、代、云中等华夏郡国的吞并,南边的群山茂林成为与楼烦的天然分界,西边的大河让渠戎与强秦的扩张就此止步。这个箕斗之地,让弱小的林胡有了一个好似世外桃源般的栖息之所。

其间的森林、草原都是原始生成,千般百样动植物物种都是千万年物竞天择的自然成就。山间、林下,无数眼山泉涓涓而出,汇成两条近乎平行的河流。这两条河流横贯其境,西入黄河,千古奔流,源源不绝,孕育了一片片肥美的丛林和草甸,滋养了一代代林下胡人。两条河中流域面积较大的一条,古时候叫做太罗水,今称偏关河,也称关河或官河。另一条河是北县川河,出偏关境与南县川河汇合,经五寨、河曲、保德诸县入黄河。生活在这里的游牧族群,或毡房革帐,或草木结庐,或洞穴栖身,逐水草、牧牛羊、采山果、猎野兽。原始森林就是他们的家园,茂密的山林给了他们千百年的庇护,这里的林木与胡人,共同构成一个独特的生态单元。如果不是这样的生态环境和生存方式,这个地域与这个族群,又缘何被后人称为“林胡”呢?

之于当下的偏头关人,这样的情景是难以想象的。《水经.汾水注》记载,现在的晋西北,至迟到西汉中叶,就是一个森林地区。《太平寰宇记》称,黄河以东的晋西北地区,宋时其地林木皆为重要土产。《皇明九边考》《三关志》《明经世文编》等史籍的记述更为具体,说这一带树木繁盛,大者合抱于云,小者密如切栉,林宽不下百里,其茂密程度居然“虎豹穴藏、人鲜径行、骑不能入”。偏关县境内一些地名,如桑林坡、柏坡、柏杨岭、桦林堡、海林寺沟、桦林沟等,也当是古人指物为称,一直沿用至今。这些古老的标签,固化在早已没有了森林的山岭沟坡上,执拗地标示着这里曾经有过的繁木茂林。

我们不得不承认,拥有如此大美家园的林胡人是幸运的,然而他们的结局却又是那么悲情。权威的史籍里都有明确记载,战国赵武灵王时代,也就是公元前300年左右,这个偏处一隅的族群为赵所灭。历史没有用心描述他们的来由,却清晰记载了他们的消亡。我们所知的历史,好多是这样一些残存的碎片拼接而成的画面。这画面就像像素极低且保存欠佳的老照片,不经意看去还是有轮廓有模样,若放大拉近了细瞧,反倒是虚化了的、斑斑驳驳的团团迷雾。林胡正是这样。其实,好多民族或族群都是这样,像历史的过客,在文明的演进中昙花一现,即便如匈奴、鲜卑、契丹等古代民族,在属于他们的时代,建立过疆域辽阔的强大帝国,可谓称雄一时,但当其运势退去之后,都如过眼云烟,再无觅处。如此来看,林胡淡出历史的记忆,就像一个人无法记起自己在襁褓中的情形一样,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

但是,我们可以忘掉林胡之胡,却不能不惦念林胡之林。林胡之林的消逝,比林胡之胡的终结更加令人惋叹!今天,当这片土地成为当下偏关人的家园之时,我们几乎拥有现代生活应有的一切,但却没有了森林,没有了草甸,甚至没有了河水。这让我们无法判别,我们比林胡人更幸运还是更不幸?

冥想之余,我们更想知道的是,那些原始森林哪里去了?遍翻古书,让人看到的,竟只有一个“砍”字。这个字自林胡灭国以后起笔,一直书写到近现代,尤其是元明清时代,黄河中游森林遭到毁灭性的破坏,偏头关自然概莫能外。明代重臣马文升《为禁伐边山林木以资保障事疏》中讲道:砍伐树木的人百家成群、千夫为邻,逐之不可、禁之不从。林边被延烧者一望成灰,砍伐者数百里如扫。这里的“疏”,乃是古代臣下向君上条陈述事的文字,欺君是会被杀头的,所以相信他说的基本是事实。与马升文几乎同时代的才宽,在其总制山陕甘军务时写下一首 《巡边赋志》的七言诗,被载录于《偏关志.艺文志》中。如果此诗系诗人在偏头关巡防时所作,其中“荒边无树鸟无窝,三月春寒砚屡呵”的描述,说明彼时的偏关境内,森林树木已经所存无多了。1963年科学出版社《地理集刊》第7号刊载的文章《历史时期山西西部的农牧开发》,提到晋西北生态破坏状况时说:“辛亥革命后,破坏更严重,偏关等十一县境内大小二十九座山上的森林都难于幸免。”据此我们可以推断,到这一时期,偏关境内的天然林已不复存在。

要说,历史的问题并不是翻几本古书、摘两句旧诗就能说得清楚。古林胡森林的消失,也许不能简单归咎于人为因素。在诸多可能存在的原因当中,“气候变化说”似乎很有一些道理。有研究者发现中国历史上的盛世,都发生在温暖时期,相反,在寒冷时期则可能出现乱世。有人举例说,唐朝处于历史的温暖期,农牧交错带北移,北方游牧民族衣食足用,便较少南下侵掠。宋代处于历史的气候寒冷期,北方少数民族因其传统的活动地域饱受寒冻灾害,生存面临危机,不得不向南迁移。这一时期,不论是契丹、女真还是蒙古、西夏,都无一例外与宋朝政权战争不断,宋朝的疆域始终被压制在黄河以南的地区。这个论断想要告诉人们的是,北宋疆域偏南、南宋政权偏安江南,与其说是军事上的失利,倒不如说是受到雪线南移的挤压。

气候的变化对于人类社会的影响尚且如此,对于生态变化的影响应当更为直接和重要,因为生物种类的生存繁衍与气候环境的相关性更加密切。这样说来,华北地区广袤的原始森林成片地消失,也当有气候变化所带来的作用与影响,把过错全都归咎于我们的老祖宗书写的“砍”字,好似不大公允。

但是,人类活动对森林资源的破坏,终究是不容置疑的主因。而且,这种破坏不论是在战争时期还是和平期间,都具有同样的杀伤力,而且其势不可阻挡。

偏头关所处的这片胡汉交错之地,古来就是一个沙场疆域,史上曾发生过多少战争,可能谁也说不清。但凡是战争,那就不免杀戮。被杀戮者,不仅是人,男人女人、胡人汉人,还有无辜的动物与植物,骡马牛羊、草木森林。“古寺拆为修寨木,荒坟开作甃城砖。”现成的树木,更是天生地造的战争资源,成片的树木被砍来用做“修寨木”,自然要比拆古寺挖荒坟来得更加顺手。因而战争期间,砍伐森林肯定是够狠的。这也罢了,假若哪个将军或军师信手施出三十六计,趁火打劫,隔岸观火,这有多少森林经得起烧啊?而且,如此脆弱的生态下,哪片毁掉的林子还有可能春风吹又生?

当战争停歇下来,人们得到休养生息,能够安居乐业,但森林却并不会因为和平的到来而免遭破坏,得到休养和修复。因为战争之后,随之而至的往往是人口的增长和消费的升级,人们又开始建城邑、盖房屋、垦田畴、牧牛羊。而森林是做这些事的必备资源,恣意的砍伐似乎就不会有停下来的时候。

五代十国时期,十个小国中唯一存在于北方地区的北汉政权,在韩光岭上修筑了这个叫做“偏头砦”的屯兵山寨。小小寨子经历宋、辽、金、元几朝,到明代形成有数千人口、可驻数万兵勇的城邑规模,直至清雍正三年成为一个县治。这七百六十多年间,太罗水边、韩光岭下,这块东仰西伏、状如人首的台地上,筑就了这座城寨,并因之而名为 “偏头”。城邑规制并不算大,却因其“要当三晋之冲,敌临二鲁之难,称雄西北,作障东南”的战略地位,历来驻跸的人物大都来头不小,先后移驻过雁门兵备道、保德州州同、岢岚道驻关秋防、西路管粮厅、太原府通判、潞安府同知等高级官员,设置过兵备道署、西粮府署、参将府署、守备府署、道标中军府署、偏头守御所署、后察院、都察院、东察院、监收厅公廨、儒学公署、彝馆等大大小小衙署。同时,与官府规制相匹配,建有至圣先师庙、关壮缪庙、文昌庙、旗纛庙、马神庙与火神庙、社稷坛、厉坛等庙祀。与民间宗教文化的发展共生,城垣内外先后建起真武庙、隆岗寺、三官庙、水陆殿等佛道寺观,最多时候达近百所之多。再加上遍布城厢里外的民居院落、街肆作坊、楼台亭阁、书院学馆,几乎清一水儿的木构青瓦明风建筑,一眼望去,瓦屋鳞次、石径梯板,齐整严备,气势不凡。

这应当是极盛时期的偏头关城。然而透过美轮美奂的城垣古貌,却让人顿然悟到些什么,想想这林胡之林都哪里去了,原来尽在这偏头关城里。这城垣以及周边十余个堡寨,数百年间不断扩城增建,所耗材料从哪里来?千里不运粮,百里不伐木。就古时运力所及,相信建城的木材一定是伐运自不超五十公里范围之内的原始森林,砖石一定是采烧自更近距离的区域。《明万世德重修偏关庙学碑记》中,有“陶瓦斩木,以地方修守之余;甓塈榱杗,皆公家治办之素”这样的雅联佳句,这样拈字修辞,是向后人讲述修庙兴学的功德的。但此时读来却让人找到了线索,这碑文显然就是古人毁林建城的一个铁证。官家尚且如此,民间何不效尤?如此也就不难断出,为这城池的美轮美奂而献身的基本物质,一定是弥足珍贵的林胡之林!

自然变迁的影响,人类活动的侵夺,终究会让一片一片森林渐次消失,最后沦为童山秃岭。偏头关正是这样一个极为典型的活标本。

林木尽毁以后,偏头关的建筑风格也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由于木材匮乏,民国以后的城乡建筑,便是以砖石为主的结构形式了,在一个较长的时期,窑洞成为突出的民居建筑特点。再后来,也就是最近二三十年,钢筋水泥成为建筑的主角。恩格斯《自然辩证法》曾讲,伟大的人类可以适应任何恶劣的生存环境。野果山籽采摘贻尽,我们渐次学会了农耕;野兽山牲猎杀濒绝,我们业已发明了畜牧。人类文明的进化史,该说是“柳暗花明”好呢,还是“绝处逢生”更好?这不,我们没有了森林可伐,照样可以盖起高楼大厦;没有了山泉河流,还可以掘井为饮。林胡早已远去两千多年,偏头关的后人好像活得也可以。

然而事情真的是这样吗?看看现在的偏关一境,看看现在的偏头关城,我们就会发现事情真的不是这样。

失却了丛林庇盖的山野,经历千百年的风雨刻蚀和山洪侵剥,地表变得千沟万壑、支离破碎,一眼望去,到处是赤裸的山梁和深彻的沟谷。这里的农耕是什么样的农耕?梁头塬面、河湾淤滩以及挂在山坡上的七零八碎的田地,生长着枯瘦的作物根苗。森林毁绝后留下的根盘沃土早已难觅其踪,水土流失已经让这里的种植业近乎丧失了根本,广种薄收已成辈辈农人的无奈选择;这里的畜牧又该是什么样的状况?优质的天然草甸随着森林的逝去而早已不见,平缓的地方都垦为农田,陡坡上放牧的山羊只能啃噬那些顽强存活下来的稀疏的草本与灌木。更为严重的是干旱缺水,这片面积大约一千六百多平方公里的地域内,唯一的地表径流便是每年雨季的山洪。四百多毫米的年平均降水,多集中在夏秋之交的雨季。有限的降水却往往是暴雨成灾,变作滚滚山洪,裹挟着泥沙土壤,淌过关河、县川河,注入黄河。据资料,偏关县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年土壤侵蚀模数平均为 12000t/km2,这是一个土地生态系统正在严重逆向演变的量级。这样一个脆弱的生态下,不论是农耕还是畜牧,都无疑是低水平和破坏性的。

原始森林一旦遭到毁坏,原有的生态基础荡然无存,那是再难回天的了。据说,偏头关原始树木绝迹于1958年,留存于苍黄坪一带最后的一些古木,被人们挖去大炼钢铁了。还有仅存的几株古树,万佛洞等少数寺院里的松柏、文庙遗墟和书院旧址的古槐,因为它们弥足珍贵,新修的县志对它们做了记述。除此之外,我们在偏关县境内看到的树木,几乎全部是共和国建立以来,特别是上世纪七十年代之后营造的人工林。这些可贵的林木,虽然还远不够多,成林缓慢,郁闭度极低,远不够覆盖满目疮痍的荒山沙丘,远不够承蓄本就稀缺的降水,但它们倾聚了几辈关人的心血汗水,凝铸了当代偏关人重构林胡古貌的希望和信心。如果这样的人工造林工程能够持续下去,眼前这些星星点点的翠绿,将不啻为一首百年长歌的高亢序曲。而此时,这宏大序曲的旋律背景,仍然是回响在一段段长城遗痕、一座座烽堠残基间的林胡挽歌的余音,散落四野的是一种往昔不再的苍凉与寥寞。

从荒野回到城垣,再看看现在的偏头关城。关城所处之地,是一个四面环山的缓坡小盆地,偏关河自东南而来,绕过城西向北而去。古人所作的辞赋中这样描述,“山四起而崒嵂,河东下而潺湲”。这是一幅立体且动感的山水画,画龙点睛般勾出了偏头关的形胜所在。“偏河曲流”也正是古代偏头关文人雅士心目中的“八景”之一。但是,这条自古以来的常流河,此时早已成了季节河,雨季之外的大多数时日,它只是一具干涸裸露的河床。那应该是上世纪初,关河源头所在的东山区域泉溪全干,中游河段的陈家营以上断流。八十年代中期的某一天,当陈家营一带水草湾泉眼群的最后一滴泉水控出后,这条河便完全断流了。

当太罗水的清溪不再奔流,城周九座山峦不再绿荫如盖,依山傍水筑就的偏头关城,也将再不是古人所见的模样。现在,城墙大部分已不复存在,断断续续有些残壁还在标示其旧日的轮廓。而偏头关人早已突破了旧的城垣,把居所扩建到了更大的范围,但因受到地形限制,扩展后的城貌显得十分零乱和拥挤,这个四围皆山的小盆地实在是太逼仄了。如果不去亲眼所见,任凭哪一个久住关城的人,也无法向外人描述它的样子。城镇的格局,其实根本谈不上什么格局,扩城之后它就再也没有了格局。城镇的建筑,倒是堪称一部晋西北建筑史的活标本:硕果仅存却衰败残破的明清老房,民国至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简陋的砖石窑洞,改革开放以来插空而建的烟囱林立的平顶砖房,近几年来新建的多层公寓、高层住宅、大大小小的官署机关和学校医院,这些不同时代、不同风格、不同规制的建筑相掺相杂,共处一邑。看起来,整个城镇更像是一张摊不开、烙不匀、没搁葱花的大饼——城区几乎没有什么树木和绿地,这大饼咀嚼起来自然也没什么韵味。

林胡之后,曾几何时,树木在这里渐渐失去了所有的领地。当下的县城,古人留下的窄窄街巷要承载工业时代的车流,寸土寸金的空地要盖起地产时代的高楼,哪里还有树木的立足之地?难怪一部厚厚的县志,要专门记述几株古树,它们的确太过珍贵了。那几棵仅存古树,其中的两株古松古柏,我遥望过,它们被圈在城西北的万佛洞庙墙里,在灰褐色的陡峭的半山腰,一围斑驳残破的红墙里,高高撑起苍翠的华盖,透出阅尽世道沧桑的气质。而我从小上学的小学校园,也就是古时候的儋林书院旧址里,头进院落的中央有一株茂盛壮硕的老槐。这老槐我曾仰视它,也曾抚抱它。体育老师将一根粗大的麻绳拴在树杈上,我们练习过爬绳。现在,这座书院几乎所有的老房子都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砖混结构的四层教学楼和开阔的操场。这棵老槐的基干依然站立楼前的空场上,残存的几杈枝丫上缠绕着一些藤蔓植物,在盛夏时节,好像还有一些绿色的生机。但细细来看,显见得这老槐已然作古。不过,县城里还有一株健在的老槐,就在文庙大成殿的台基前。这株槐树的树干大概得四五个人方能合抱,但打从健在的最年长者的记忆里,它的树干便有一半是空的。人们用砖将空洞砌起来,用泥将砖面抹平,看起来它还是一株完整的古槐。现在,文庙早已圮毁,古槐尚在。虽然经历过不知多少次雷击,它在众多建筑的间隙里显得并不高大,但它的树冠依然生机勃勃,尽管它没有像别的地方好多古树被人披红挂彩地神化,可它的的确确是神一般的存在,林业部门将它列入古树保护名录,挂了牌,标明它的树龄为400年。

可能,这株老槐是这片林胡故土上现存最年长的植物。也可能,它是古林胡最后的守望者。

儋林故郡的文化碎片

司马光《资治通鉴》讲述了这样一桩历史事件:战国时代,赵武灵王北略中山之地,至房子,遂至代,北至无穷,西至河,登黄华之上。与肥义谋胡服骑射以教百姓,曰:“愚者所笑,贤者察焉。虽驱世以笑我,胡地中山,吾必有之!”遂胡服。

这件事,在《史记》《战国策》等典籍中都有相应的详尽记述,这就是与魏国李俚变法、秦国商鞅变法齐名的赵国改革新政,史称“胡服骑射”。

赵武灵王继位时,赵国国力衰弱,对外战争频频挨打,饱受羞辱。武灵王赵雍在能臣肥义的辅佐下,通过实施盟燕、联秦、结韩的乾坤外交,暂时缓解了四面受敌、诸国群殴的困局。此时来自中山国和北方夷狄的侵扰,成为赵国最大的心头之患。梁启超先生在其所著的《赵武灵王传》中,对彼时形势作了一个十分贴切的分析。他认为,自晋悼公和诸戎后,戎翟皆朝于晋,不相侵犯,对中国(中原诸国)并不构成威胁,能够相安无事。至周安王时,晋卿赵襄子率师跨过句注,兼并戎狄,取得代地,以拒诸胡。而赵国与诸胡的交道从此多起来。至后来三卿分晋,赵有代、句注以北,而魏有西河、上郡,都是与胡人交界的地方。其后秦灭义渠,魏西河、上郡都归于秦。至此,三晋之中就数赵国与胡人的冲突最为直接,其军事威胁比秦、燕为更为突出。赵不创胡,胡必弱赵。诸胡之扰成为赵国的心头之患。

正是这一基本国情,促使赵武灵王最后下足了平定北胡的决心。在他执政的第十九年个年头,赵武灵王召见肥义,与他共议天下事,五日而毕。而后出兵巡行四境,向北以武力强行通过中山国境,到达代地,北至无穷,西至黄河,登黄华山,召见众大臣,宣布发动规模宏大的军政改革。

赵国的这场改革,有一个正确的和明晰的指导思想,就是要通过军事作战方式的变革来实现国家强盛。这既符合战国时代的历史特征,又切中赵国国情及周边敌情,在战略层面上决定了其改革方向的正确性和改革内容的先进性。在改革方法上,既出台了一系列大刀阔斧且切实可行的措施,又注重循序渐进的步骤与方法。为了消解国内保守势力的阻力,赵武灵王亲自登门,以耐心的陈述和客观的分析,说服了他的叔父公子成,营造了“举国将军、大夫、适嫡子、戍吏皆衣胡服、习骑射”的改革氛围。然后,武灵王亲自主持改革诸务,同时对肥义、楼缓等重臣加官晋秩、委事放权,发挥能臣们的作用。在较短的时间内,赵国效仿北方游牧民族,改革过时的军制,建立起一支当时中原各国绝无仅有的精锐轻骑兵,大大提升了赵国的军事实力。自此,赵武灵王开启了具有历史意义的一系列军事行动。 《史记.赵世家》载,(赵武灵王)二十年,略中山地,至宁葭;西略胡地,至榆中。强大攻势之下,林胡王献马,归降称臣。二十一年,攻中山,中山献四邑求和后罢兵。二十三年、二十六年,轮番攻打中山,攘地北至燕、代,西至云中、九原。不到十年功夫,赵国内吞中山,北收三胡,新设北边五郡,拓地数千里,疆土扩张了将近三倍,使赵国迎来了最强盛的时期,史家普遍认为 “时赵之强,甲于三晋”。

赵国在武灵王时代的史迹,让赵武灵王获得了众多史家的好评,其中梁启超先生更是对其大加赞颂,他为赵武灵王所作传记,其标题便叫做 《黄帝以后第一伟人赵武灵王传》。这样的评断,不知道今天的史学界如何看待?

好在,梁先生并没有对“沙丘之乱”视而不见,这段赵武灵王的人生败笔,让今人都觉得匪夷所思。这位在国史上赫赫有名的赵武灵王,在他王霸事业如日中天之时,却出于私爱,废长立幼,将王位传与幼子赵何,甚至不惜两分国土。而且其后还自命为主父,继续活跃于政治军事舞台上,甚至还微服化妆,深入秦地侦察刺探,并引发了秦人的恐慌。其后的结果便是,权位之争引起兄弟内讧,最终导致军事变乱。事变中,这位“第一伟人”落得个被围三月,饿毙沙丘宫的悲惨结局。对此,梁先生在这部传记中,将赵武灵王与德皇威廉二世相提并论,一同列入从胜利走向失败的范例。这样的史观倒是切近客观。

从胡王献马,到林胡灭国,在中国历史的瀚海中,就是一桩几笔带过的环节性事件。然而它对于偏头关一地而言,却有着非常了得的意义。正是从这个节点开始,偏头关的人文历史才被正式圈入中原文明的正本,虽然在偏头关的地上地下,散布着不少诸如吴城遗址、黄龙池遗址等新石器晚期甚或更早的文明遗存,但不论谁来讲述偏头关的故事,大都是从“赵武灵王略中山破林胡,取其地置儋林郡”说起。这是因为,信史精神是我们必须坚持的治学基准。

儋林,其释义即是林胡。然而,儋林不是林胡的别称,而应该是林胡的新生,是这片土地和这支族群告别蛮荒、步入文明的起点。韩愈云:“孔子之作《春秋》也,诸侯用夷礼则夷之,夷而进于中国则中国之。”华夷之分,从来不论血统,而在于文化认同。从这个意义上看,偏头关正是从赵武灵王的武力征服开始,才跨入华夏文化的框架体系。只是在这个时候,它的称谓还不叫偏头关,是儋林。

儋林是偏头关历史长河里的第一块闪闪发亮的文化碎片。直至今天,这块碎片折射出的光芒,仍在偏关人的集体记忆里熠熠生辉。而它的光点,正在于儋林书院,它是一枚来自远古的徽记。

偏头关城里有一所历史悠久的小学校,也就是现在的县实验小学。这学校里,现代式样的砖砼教学楼盖得方方正正,宽敞的操场塑胶地面在阳光下色彩明丽。每每在课间时分,满校园的孩子们有如麻雀般喧闹欢恰,远在街市就能听得他们释放出来的分贝。

这里就是儋林书院的故址,始建于明朝中叶。它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是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当时还捧回了省里颁发的小学校标准化建设先进单位奖牌。而真切记得它旧日模样的人,应该都在年近六旬或者以上了。五十年前,我刚在这里上小学的时候,一切还是明清时代留下来的,一进连一进的老院落,一排又一排的老瓦房,一口老井,几株老树。除了一部分门窗换成采光更为透亮的玻璃外,原有的格局与建筑,都没有太大改变。只是,有如黑白老照片一般的记忆里,这校园、这房舍多少会让人觉得有些破旧和残损,并且在岁月风霜的凋蚀与无数顽童的踢打中不断加剧,一些不经造的耳房厢房,墙颓了、瓦漏了,没什么大用又怕发生倒塌,便会一间一间地拆掉。所以它原本多进四合院的格局,到后来变成了排房结构,这在革旧图新的年代里,是顺理成章的事。在直至完成标准化改造的整个过程中,一次次的拆除与改变,好像从没有让人觉得有何不舍。而现在忆起它的古朴旧颜,却总让人从内心深处泛起阵阵再也无处追寻的缺憾。

据民国版偏关旧志载,儋林书院在关城内南街西,明弘治二年(1489年),兵使王璇建。清乾隆八年(1743年),知县陆刚改为凤山书院。

而偏头关庙学肇兴也发生在同一时期。弘治元年(1488年),山西巡抚左钰上言,偏头守御所,逼近沙漠,地大人众,请设学校,教育英才,使移风易俗。此请经朝议方准,而左钰已调任陕西巡抚。继任巡抚翟宣、山西都指挥王升、兵使王学谟等力任兴建文庙之事。历经正德、嘉靖、隆庆、万历数朝,兵使杨伦、守备雍彬,兵使赵彦、李从心等相继主持过修葺增建。

我们清楚地看到,在偏头关启文风、建庙学、办书院的都是兵使。“兵使”一职未见于《明史》职官志,但史志资料中所述及的兵使们,其官职的正式名称都是兵备道道员。兵备道的全称叫做整饬兵备道,是明朝时在边疆及各省要冲地区设置的整饬兵备的按察司分道,主要负责分理辖区军务,监督地方军队,管理地方兵马、钱粮和屯田,维持地方治安等。大概“兵使”以及“兵宪”之谓,或为属众与地方对兵备道道员的一种敬称?而兴庙学、办书院这种地方性的文化事业,在这里却历来由军事机构和军事长官来主持创办,足见迄止清代以前,此间几乎没有任何地方管理机构,而历来就是一个军管区域。

正是这些由兵使们创建的庙学和书院,开启了偏头关的一系文脉。从此以后,偏头关科名相望,人才辈出。明清两季共考取进士23名,举人80名,贡士258人。首登进士名录的,便是隆庆辛未科的万世德。这对于一个县,历经两朝有这么些人科甲入仕,着实是太少了。在文风兴盛的江南宦乡,任选一个小小村镇,其历朝科第人数也怕不止于此。然而在这个边陲兵禁之地,能有这么些读书人苦读成名,脱颖而出,成为国家干臣,那是多么不易!这份科第名单,无疑是县史资料中最有光亮的一页,我们后人不仅对那些成长于边城僻壤的读书人陡生景仰,同时也必须对那些守边之余为地方文化发展埋定基石的兵使们满怀感恩。

除了这些,儋林书院的命名,也足以让我等一代一代的后人情怀满满。儋林书院之得名于赵武灵王灭胡建郡时的古地名,体现出的是先人们固有的崇古尚志的文化性格特点。遥想当年,王璇、赵彦等兵使站立在关城楼上,远望“云间大漠风沙走,水折长河日夜流”的荒漠景象,遥想太古以来林茂水清、草盛羊肥的林胡古貌。在他们为国戍边的军旅生涯里,也会或多或少有过厌倦征战杀伐之感,而彼时他们更为向往的,一定是“日月增辉烽火熄,升天倚剑解征衣”。他们更为期冀的,也一定是紫微星明、偃武修文的和平盛世。他们兴办庙学书院的原动力,除却“教育英才,使移风易俗”之外,恐怕更多的是对未来的一种寄托。

在今天看来,他们的这种寄望已然成为现实。然而儋林书院这块文化碎片所传承下来的,不仅仅是古人的家国情怀,还有更多的历史文化信息。特别是当它走过近代历史里程时,它涂抹过西方文化影响渗透的留印,更镌刻过红色革命风云际会的记忆。这些风痕雨迹,我们今天看去,还是那么清晰。

我记得上小学时,操场北侧有座大礼堂,中式屋顶,却有一个高大夸张的西式门额,还有与众不同的西式窗洞。那门额有高耸的三角形尖顶,有考究的砖雕边饰,中间是一盘大钟。上面还有锈迹斑斑的铁艺风格的时针和分针,只是不知何年起,早已不再走时了。那上头十二个时点上标设的字码,教我认得了十二个罗马数字。我们曾在这个礼堂里上过音乐课,还看过老师们演出《沙家浜》。多年以后的今天,再回望那个早已消失的大礼堂,似乎才有所悟:那分明是一座早期的天主教堂。如果真是这样,这个建筑曾经的存在,似乎又在挑刺儿1994版的《偏关县志》,它在宗教志中并没有讲到过十八世纪以来西方传教活动在偏头关的影响,而仅仅对民国初年来自河曲的基督教会人员在偏关的活动有过几笔简述。也许,这方面的实证材料实在是太少了!但是没有关系,这不影响我们对它所承载的历史人文信息的解读。如果它确曾是一个天主堂的遗迹,那这里必然有过传教者的足迹,也一定有过东西方思想文化的不期而遇、攻防争斗和融合交汇的许多故事。事实上,偏头关历史上曾是西教传播较早、影响较深的地区之一,尽管此地偏处晋北一隅,尽管山西曾经有过毓贤这种至今都不好评价的混蛋巡抚。不过,这样的故事对今天的关城无足轻重,因为它们早已离开普通大众的关注,而仅为专业的研究者们倾心所系罢了。

还是在这个小学校,抗战和解放战争时期,它又是共产党人在晋西北边区的一个干部培训基地。偏头关是一个革命老区,老根据地,属于“晋绥边区”。而儋林书院(凤山书院)正是一个红旗高高飘扬的地标,在这里学习训练过的一茬又一茬革命者,从那棵壮硕的古槐树下出发,走上抗日战场,走上解放全中国的行军路。至今,那些遍布大西北、大西南的偏关籍老干部们,每个人的心中都不会忘记,他们革命生涯的始发地,就是这个破旧拙朴的古书院。

儋林书院透出的历史文化信息如此丰富,可为什么要把儋林称作一个文化碎片?

元明已远,儋林文化的确是一个碎片化的存在。今人的眼里,我们看不到它的完整形貌,而仅仅知道赵武灵“取其地置儋林郡”这回事。这种茫然不止于先秦那会儿,就是秦汉以后直至五代设立偏头砦之前的一千多年里,这个地域里发生过些什么事,先民们是怎样的生存状态,我们都知之甚少甚或一无所知。遍览史籍,也就大体知道这个地域在不同朝代的郡治所归,而其他相关的文化信息一概缺失。

其实原因非常简单,它自古荒域边塞,烽烟兵燹不绝,胡汉犬牙交处,难沐文气风化。

民国初年,雁门道尹邹道沂为辖县偏关的县志作序,序文中讲道:“偏关建邑,自前清雍正始。其最初,为古林胡、楼烦地,夷狄也。进而为军,为寨,为关,固犹是戎马之迹也。”来来去去的都是军旅行伍之人,都“不谙掌故为何事”。

即便是进入明初,也正如清初乡绅卢一鳌所作的另一篇志序所言:“兵宪驻岚、代,本关置中官总镇。中官不谙典故,武人不喜文墨,兵宪时往时来,日鞅掌疆圉不遑(军务繁忙无暇顾及之意),故此典(史志资料)久缺耳。”

及至明朝末叶,出了一位名叫卢承业的举人,终结了偏头关无方志的历史。

卢承业,字弘基,万历甲午(1594年)举人。初任陕西凤翔知县,后历任玉田知县、兵部职方司主事等职,其任内“吏治清明,政绩卓异”。后在还乡居家期间,受命于时任兵宪李从心之请,着手编纂《偏关志略》。

而当这部毕其所学、尽其辛劳的志稿拿出之后,它的宿命却依然满是坷坎满是无奈。李从心 “因谠直不阿,为蜚语中伤,挂冠离任”,再没人支持此志稿刊印一事。卢弘基先生一人之力不能独任,只得将其搁置,“筮仕京曹”谋其职事去了。及其终老,书稿传至其孙卢一鳌,又几经校编,亦未能付梓。直到大清数尽、民国运兴,民国第二任署偏关县知事林端“奉命牧兹土”。到任之后,“百端待举,亟思得志乘而参考之”,但遍访关城乡贤,查搜旧衙遗档,到手的《偏关志略》依然是一册简陋的手书卷本。这让来自文萃之地浙江杭州的知事大人感慨不已:偏头关阅明清两代五百年,区区志略犹未成书,人文之凋蔽,财力之艰窘,亦大可见矣!

这位林知事深感“文献无征,岂惟邦人之不幸,抑亦有士者之羞也”,立志要完成这件已经烂尾两个朝代的文化工程。他款留游历到此的浙江文士王莼赋,将书稿重加校订,按照通行体例,“分别部居,裁削芜累,正其谬讹,补其疏脱,阅三月而蒇事”。而此“蒇事”却并未真完事,最后还是林知事“捐俸钱如干千”,才将书稿刊印成书。

一部“志略”规模的县史资料,其编辑成书竟然如此艰难,可见在这个边城远地,历史文化的流播与传承是多么不易。而我们今人获得些许远古文化的碎片,又将显得多么珍贵!因此我们可以大胆断言,“儋林”不仅是偏头关远古文化的一个徽记或图腾,也必将成为未来偏头关最叫得响的文化品牌。

与这个远古徽记相映成辉,偏头关的另一文化品牌,当数万世德了。万公当此,有五大理由。

其一,首登进士。他是关城史上第一个进士,及第那年是隆庆五年(1572年),他二十五岁。

其二,官居一品。他是偏头关人做官品秩最高的人物。初授南阳令,继宰元城宝坻、拜兵部主事、迁员外郎、任陕西按察使佥事、山东按察司副使,至巡抚天津、督察院右金都御史、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蓟辽总督,终任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兼兵部右侍郎总督蓟辽,特赐一品服色。殁后官赠太子太保兵部尚书。

其三,功勋卓著。三宰巨邑,政声斐然;备兵西宁,铲除虏患;戍师辽东,边虏远遁;经理朝鲜,倭奴伏威。科甲出仕而功勋盖世,戎马一生而文章辅国;屡遭贬黜终却骧首天路,荣恩备至而又青史掩名。

其四,后世景仰。他的故事对偏头关的文化影响最为深刻,这方面要首数“偏关万人会”,其来由就是万公一生东征西杀,伤命无算。特别是朝鲜灭倭石灰煮海后,常夜梦鱼虾鳖蟹向他索命,梦中许愿每十年开一次万人会,超度它们和阵亡的将士。奏请皇上允准,万历亲批 “敕旨钦命龙华盛会”,从万历二十九年(1601年)起,每十年一会,因延至今,已逾四百年。如今,万人会已演变形成偏关独特的,融民间艺术、宗教祭典、物资交流、文化娱乐以及宗亲聚会等活动为一体的民俗文化盛会,并于2009年经省文化厅审核通过,列入山西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推荐项目。此外,关城中心十字街曾有万历帝敕建的旌表牌坊组群。这些牌坊虽然早已不复存在,但“宫保尚书”“金吾都督”“屏藩”“即叙”“古武宁邑”“儋林故郡”等坊额匾题及坊柱牌联的内容,都被有心的关人载入方志。2011年,适逢第四十一届“龙华盛会”举办年,偏关县在城西山岗上建成一座规模恢宏的“万世德广场”。广场上,铠甲战袍、倚马握刀的万公雕像傲立于巨石基座上,与不远处凌空高耸的复原重修的古护城楼“虎头墩”遥相厮守,俯视着宁静安谧的偏头关城。来往的行人游客无不在雕像前驻足仰望,怀古礼贤。就在今年,本关古乡贤卢承业后人卢银柱,在业已完成数次《偏关志》校注和《三关志》编写后,又出版了新的史传巨著《万世德传》。这些,都必将进一步扩大其文化影响力。

最后,是因为牛人立传。民国版《偏关志》艺文志中录有一篇五千余字的文言长文 《大司马万公传》。此文起笔就是呼天抢地的一声“呜呼伯修(万世德表字),此吾死友也”,接着一番感时之叹,便是简洗的管毫娓娓叙及万公家世生平。写到结尾,又情深意切与早逝的传主盟约:“他日,请挽伯修,携手入道,愿徼曒日而盟之,伯修不负余,余岂敢负伯修。”

好一篇奇文!有如行云流水,波澜荡漾,旁引曲证,借古喻今,俳格雅韵,华彩四溢。细考,此作原来出自万历朝大文豪屠隆之手。屠隆(1542-1605年),明代著名文学家、戏曲家,浙江鄞县人。万历五年(1577年)进士,历任颖上、青浦知县,礼部郎中(正五品)。后罢官回乡隐居,专心著作,一心修道,代表作的《修文记》等。曾与万世德同僚,因意气相投,结为挚友。这篇文字的内容与语气,也正符合作者与传主的这种特定关系,词句间也不断地透射出屠隆特有的那种气质。而据野史网文,屠隆还是明末《金瓶梅》著作者公案的六十名疑似作者之一,且名列前茅。那位化名叫做兰陵笑笑生的旷世奇书之父,跟世人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多少研究者,多少年来,都破译不了这个谜底。那份谜题般的疑似著作者名单上,第一位王世贞,官拜南京刑部尚书,晚明独霸学界二十年的文坛大佬,曾为李时珍《本草纲目》作序。第二位贾三近,隆庆二年山东乡试省魁,官场上是位治世能臣,文坛上又家学绵长,精文学、擅诗词,旁及佛道,著作等身。第三位便是屠隆。不管那部奇书的作者到底是谁,排到此疑似作者榜单上的,都须是学识才具与《金瓶梅》文学成就对等相称的英才。其中排位前三的更不用说,自然是当时文坛宗师级的人物。这等牛人为万世德立传,足见万公当年在朝中地位以及在朋友圈中的声望了!

上述这五条理由,也可换言之为万世德公留与后世的品牌价值,但这又绝非万公留世的精神遗产的全部。艰难品读不分段、未断句的屠隆《万公传》五千言,也许可以管窥见不平凡的万公一生的大致轮廓。而即将上架的卢银柱《万世德传》,将以更为丰富的史实和更为清晰的历史名人形象,让读书人全方位领略万公的传奇经历,并从中真切品味到传主留给偏头关人那盏文化茗茶的馥郁醇香。我们甚至在想,有哪位知真识价的优秀影视人,如果再将万公搬上荧屏,那将更是偏头关历史文化品牌建设上的一大幸事。

的确,偏头关独特的时空坐标,成就了其边塞文化的基本特质。万氏祖孙八代,从其先祖万杰跟随大明开国将军徐达驱元拓疆而落籍偏关,至其后孙万炼联结大同总兵姜瓖反清复明而兵败受诛,这不仅是世德传奇与万氏族谱示人的基调,而且正是偏头一地古往今来的人文本色。而今偏头关的城乡山河散落一地的文化碎片,也大都与此息息相关。比如长城,比如堡寨,比如烽堠,比如诸多署衙街道村镇沿传至今的名号,比如口口相传绵延不绝的一个个历史故事……

当然,还有民风民俗、土产方物、口语词汇甚至思维方式,也都会打上一些古色古香的印记。因为这种文化始终是活着的,而且它的基因是不大会改变的。比如偏头关的大烩菜,无非就是猪肉、山药、豆腐、粉条,同样这几种简单的食材,它与别处做出来的烩菜会有根本不同的味觉体验,哪怕是在相邻左近的县份,这种差别也会明显到让人觉得出一方水土一番风味。而这类对饮食文化“舌尖上的××”般的解读,又极易于给现实生活中的点点滴滴,都贴上地域文化所独有的标签。偏头关的此类标签也比比皆是,温粉、酸粥、碗饦、凉糕等等,不胜枚举。这些饮食品类的氤氲清香,看似从锅里碗里逸出,实则都是从千百年的历史深处飘来。对于每一个食客而言,能不能品尝出每一种味道所包含的来自远古的信息,也许凭籍的不是味蕾,而是望向古老苍穹的深邃双眸。

武备之城

中国历史上,明朝是一个特别引人注目的朝代。在史界学人眼里,明朝是个非常值得也十分便于剖析的样本,繁浩的史籍和遍地的遗存都可作为研究的材料,因而得到学界的重视,一部《明史》不知道多少学者在翻扯撕掐。明史研究的学术成果也不可谓不丰,据说每年出版专著十余部、论文数百篇,而且这种热度还在持续。在我们普通人眼里,或者说在常识层面的历史概念上,明朝也是一个影响至深、知晓度极高的朝代,这一时期的许多具有代表性的历史标签,我们很多人都耳熟能详。如“郑和下西洋”“洪武大移民”“永乐大典”等大型国家工程,如《本草纲目》《天工开物》《农政全书》《徐霞客游记》等令人叹为观之的科技著述,如《西游记》《水浒传》《三国演义》《金瓶梅》《三言二拍》等光耀千秋的文学巨著,如万里长城、紫禁城等恢宏无比的建筑艺术瑰宝,还有如王阳明、顾炎武、黄宗羲等学术大家的思想文化宝藏,等等。我们的普遍认知是,尽管这个朝代有很多需要我们批判和反思之处,但在后人看来,明朝仍不失为一个伟大的王朝。

我们还是把视点转到偏头关来,说起明朝,是因为要说偏头关也正是得从明朝说起,得从明代的兵制说起。

大明王朝建立后,继承并发展了前代尤其是唐宋的军制,创立了颇具特色的明代军制。其主要形制就是在全国建立卫所,分屯设兵,控扼要害;在中央设大都督府,作为最高军事机关,掌管全国卫所军籍;而兵部,则司职全国征讨、镇戍、训练等军事事务。大都督府在洪武十三年后改为左、右、中、前、后五军都督府,划片分领京幾及地方各都司及卫所。

在这个大军事管理框架下,明朝的主要军事力量为京军和地方军两大部分。京军也称京营,是全国卫军的精锐,平时戍卫京师,战时为征战的主力。洪武初年,京军有四十八卫。成祖迁都北京,“天子守国门”,京军多达七十二卫,并成立了五军、三千、神机三大营。这些京卫其中就有拱卫皇帝的侍卫亲军,如锦衣卫和金吾卫、羽林卫等十二卫军,还有如武骧卫、腾骧卫等军马卫、工匠造作卫以及在皇家陵园值守的陵卫。这些亲军卫军和专业卫军,大都并不隶属于五军都督府,而是皇帝直接控制或隶属御马监、工部、太常寺等机构。地方军包括卫军、边兵和民兵,配置于全国各地军事重镇。在地方大致等同于省的区域,设都指挥使司或行都指挥使司(简称都司或行都司),置指挥使,为地方统兵长官。都司之下,在冲要地区置卫或设所。

由于明朝是将蒙元逐出中原后建立的,并没有将蒙元势力彻底消灭。退据漠北的蒙元残余势力屡谋复辟,尔后蒙古分裂为鞑靼、瓦剌和兀良哈三部,诸部不断南下骚扰抢掠。因此,明朝从洪武初年就开始经略防务,在其后的二百多年中,从未停止过长城的修筑和整个长城防线的经营,形成了贯穿东西、全线连接、完整的长城防御体系。明初把长城沿线划分为九个防守区,于是九边防御成为明代兵史上一个突出的特点。嘉靖朝兵部尚书许论所著《九边总论》讲述道:“国家驱逐胡元,混一寰宇,东至辽海,西尽酒泉,延袤万里。中间渔阳、上谷、云中、朔、代,以至上郡、北地、灵武、皋兰、河西,山川联络,列镇屯兵,带甲六十万,据大险以制诸夷,全盛极矣。”所谓九边,又称九镇,即辽东镇、蓟州镇、宣府镇、大同镇、太原镇、延绥镇(也称榆林镇)、宁夏镇、固原镇(也称陕西镇)、甘肃镇。这些军镇史称“九边重镇”。

九镇中的太原镇,最初的驻设地就在偏头关。

由于偏头关所处的特殊地理位置,决定了它在各个历史阶段都处于胡汉相争的最前沿,特别是进入明代更是如此。《偏关志》载:“戎狄之患,自古有之。有明既定天下,整饬边防于偏头置关,盖因乎地之险要使然也。然其初兵事尚少,故特置守备,以饬守关。成祖以后,鲁患时至,于是镇之于总兵,专掌兵事。”从这时起至嘉靖二十一年太原镇移驻宁武,这一百多年里,偏头关这个弹丸之地,成为左邻延绥镇、右接大同镇的九边重镇之一。其管辖的长城西起河曲(今山西河曲县旧县)的黄河岸边,经偏头关、老营堡、宁武关、雁门关、平型关,东至太行山岭之真保镇长城,全长800多公里。因该镇管辖的长城在大同、宣府两镇长城的内侧(南边),故又称为内长城。与京幾内的居庸、紫荆、倒马“内三关”对应,偏头、宁武、雁门三关被合称为内长城的“外三关”,因此,太原镇在有些史书里也被称作三关镇或山西镇。

这些历史陈迹,离我们而去已经有四五百年了。当年的金戈铁马,当年的烽火连天,都已经湮灭在历史长河中,但是时间并没有把所有的旧物都磨平,我们在山川城垣间寻觅,还是可以很容易找到旧时的遗痕,甚至窥得见轮廓完整的大致原貌。在偏头关,我们看到最多的,恐怕就是长城、城堡、关隘和烽堠的遗址残迹了。

长城应当是最具代表性的遗迹。万里长城万里长,其实何止万里!自周天子以来,历代王朝大多有过修筑长城的史实,有秦、汉、晋、北魏、东魏、西魏、北齐、北周、隋、唐、宋、辽、金、元、明、清等十多个朝代,各个不同时代的长城其防御对象、修筑地域、建设规模与标准规制都各不相同,但是它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防御游牧民族的袭扰。周人筑长城,是为了防御俨狁,东周列国中燕、赵所筑长城是防北狄,秦汉长城防匈奴,隋唐防突厥,宋代是既防契丹、西夏,又防女真,明朝则主要防御蒙元残部,但最终却被换了满清马甲的后金女真人入关取代。“秦筑长城城已摧,汉武北上单于台。古来征战虏不尽,今日还复天兵来”,这首唐人李益的《塞下曲》,不仅概括了他看到的历史,连他身后千年的边事也都作了毫无偏差的预言。两千多年里,到底修了多少长城,恐怕我们今天的人永远也丈量不出来。我们只能看得到,这一代代的长城遗迹,在默默地记录往昔的战火征尘,在无声地讲述千古的传奇故事。今天大部分人可以看得到的长城,多是明长城的遗迹。

现在,中国长城是世界上规模最大的文化遗产。为了保护好这一人类宝贵遗产,由国家层面组织开展了为时两年的调查勘测,于2009年由国家文物局和国家测绘局联合公布,明长城东起辽宁虎山,西至甘肃嘉峪关,从东向西行经辽宁、河北、天津、北京、山西、内蒙古、陕西、宁夏、甘肃、青海10个省(自治区、直辖市)的156个县域,总长度为8851.8千米,其中人工墙体6259.6千米,壕堑359.7千米,天然险2232.5千米。

偏头关正是其中一个县域。而与众不同的是,万里长城赋予偏头关的是一再的重托;偏头关之于长城,又是一个纷繁多彩的展台。这是因为,在今天的偏关县境内的明长城,竟然有五条不同规制、不同功能的边墙,大大超乎常人对长城防御特性的认知。

“大边”长城在关北一百二十里,东接大同镇平鲁卫崖头墩界,西抵黄河,长二百九十里。这是一条早于永乐时期就已弃守的长城,且其遗址大部在今内蒙古清水河县境内,因而并不算在偏头关境内五条边墙中。

“二边”长城在关北六十里,正北为草垛山边,迤东为水泉红门口边,极东为老营好汉山边、柏杨岭边,东北接大同镇平鲁卫丫角山墩界白草坪边,迤西抵老牛湾边。这段长城在大边弃守之后,实际上是整个明代直面蒙古部落攻袭的最前沿,也是至目前为止偏关境内保存状况较好的一段。

“三边”长城在关东北三十里,东起老营石庙儿,西抵白道坡石梯墩,沿山削崖,平地筑墙九十余里。明正德九年布政使陆奎、后备张凤羾主修。嘉靖八年总兵李瑾(续)建,专为内地重隘而设,不系华夷界限。县志载,嘉靖九年,鲁人内犯,到此不得驰骋,因绝归路,大获奇功。

“四边”长城在关南二里,东起长林鹰窝山崖,西抵本关教场,随山踞险,长一百二十里。三边、四边长城当时均为夯土城墙。入清以后,因其失去守御功能,早已毁废无存。

黄河边在关西二十五里,为桦林堡寺沟口河岸边,其北接老牛湾黄河岸边,南至楼子营,抵河曲县石梯隘口,延袤一百二十里。这一百二十里长城算得上是万里长城中的一处奇绝之景。它是在百里黄河大峡谷的东岸上,一路与黄河并行而下的砖包城墙,其自然奇观与人文遗存相依相伴、逶迤而行。

“内边”长城自老营北丫角山起,南抵长林,东南折向神池野猪沟、利民朔州界,迤南折至宁武大水口、阳方口,复东折盘道梁抵雁门关,直抵平型关,曲折至紫荆关。这就是明长城体系中的内长城。

小小一邑之境,在大边之内,竟筑有五道长城,这样的防御工事密集程度,在万里长城沿线各地并不多见,足见此地关防的战略地位,是相当不容忽视的。明正统年间以山西提刑按察使之职分巡协守三关的余本,在其一篇《偏头关展城记》的文章里说:“有关曰偏头者,在保德州河曲尽地,前则群山之环峙,右则黄河之奔流,东南控乎太行,西北接乎沙漠。密迩浑、云,逼联应、朔,诚中原之襟喉、华夏之屏蔽也。”所以,朝廷历来对此弹丸一地的关防给予重视,也就十分自然了。“黄河边”和“内边”虽然毁损严重,但其大致形貌仍在,现在均已纳入各级文物保护名录。这些长城遗迹的存在和它们与长城其他区段格局迥异的特点,引起长城研究学界的高度重视。中国长城学会杨峻峰先生多年来关于长城文化的研究、偏关乡土文人秦在珍先生描述长城风采的一系列妙文,都让涉猎到的人们叹为观止。偏关县政府在复建县城西山上的护城楼时,还将这个古代关防体系中的重要设施建成一座长城博物馆,让观者在游玩中了解到中国的长城文化。其实,整个偏关大地,就是一座充满魅力的长城博物馆。

长城防御功能的实现,城墙本身仅是一个组成部分,更重要的还有长城沿线的军堡和关隘。在偏关明代关防系统中,连同偏关城池,一共有二十九个大小城堡。现在的偏关县域内仍有二十一个堡寨和十余处隘口,包括老营堡、水泉堡、马站堡、草垛山堡、滑石涧堡、楼沟堡、桦林堡等城堡和水门、万家寨、关河口、寺沟等隘口,这些城堡关隘在明代不同时期都有相应编制的常设驻军,每年防秋之季还有“客兵”派驻。从史志资料中我们可以看见,这些城堡中配属的装备也是比较先进的,火器基本上已经成为主要的作战武器。民国版《偏关志》营堡志载,“偏关营明宣德四年(1429年)设总兵官,领左、右、中营官兵各三千,共一万有奇。以内臣、太监府兼镇守边关”。即便是在嘉靖二十一年(1542年)总兵移驻宁武之后,偏头关又“特设西路分镇参将府,辖中军(守备)一、千总三、把总六,马步兵丁三千六百名,驼正、战马三千六百头(匹)”。在武器装备上,有弓箭三百八十付,鸟枪二百九十杆,盔甲六十七副,铜锣锅三十三面,铁锣锅四十九面,大神炮四位,灭寇炮四十二位,威远炮四十二位,涌珠炮十九位,挝地虎炮三位,百子炮七十七位,循环炮三位,毒虎炮四十四位……这些还不包括旧存的各类枪炮,还有“大追风枪”“三眼枪”“五雷神机枪”等枪械,似乎要颠覆我们听书或者观看影视剧所了解的明代军事了,什么灰瓶火罐滚木擂石,都out了。就是在处于极边陲的老牛湾堡,也有不弱的火力,有弓箭四十六付,鸟枪二十八杆,铜锣锅四面,铁锣锅五面,虎爪炮三位,生铁牛腿炮十四位,稳口大小铅子一千四百颗,生铁炸炮八十个,佛郎机二杆,三眼枪十九杆,快枪七十七杆,糜针枪一十一杆,钺斧刀二十四口,月牙刀十口, 斧七把。在别的营堡军械目录里,我们还看到地雷这种武器也已经出现和使用。

堡寨之外,再就是烽讯体系了。正像现代军事非常重视信息战一样,古人所建防御体系中,用作通讯联络和作战指挥的烽讯体系也非常完备。在偏头关城西的山顶上有一座非常出名的古代建筑,当地人把它叫做“护城楼”。实际上这座建筑的本名是“虎头墩”,始建于明宣德九年(1434年),时任总兵李谦驻跸于偏头,此墩应是太原镇防区的传烽中枢。据史料,以此墩为中心,共有四大系统七条烽讯路径。一是大边墩系统,自红门口外六十里的窑子头墩起,至二边上的小口子墩(滑石涧堡防区),共计十六座烽台,为外长城方面的联络系统。二是二边墩系统,共有四条线路,即自丫角墩(柏杨岭堡)至虎头墩,传接老营堡以及关河一线烽火;自草垛山干沟墩至虎头墩,传接水泉营、寺埝堡一带烽火;自滑古堡至虎头墩,传接滑石涧、老牛湾以及外长城方面烽火;自阳勉墩(河曲县境)至虎头墩,传接黄河沿线及桦林堡方面的烽火。三是南路墩系统,从虎头墩起,至镇西卫长城墩(岢岚县境),其东南接太原府川一带,西南接汾州府川一带。四是中东路墩系统,从虎头墩至八角护城墩止,连接神池堡、宁武关以至内长城一线烽火。这些墩台烽堠根据实际需要,“添减无常,不能悉载,大约千有余座”。各路烽火都由被称作“斥堠”的经过专业训练的通讯部队监守操作,其传讯方式与代号,今人都不可描述,其繁难程度想来并不亚于 “莫尔斯代码”。因为就是白天放狼烟、黑夜举烽火这么简单的操作,要包含不同的甚至繁杂的信息内容,那一定会有许多约定成章的细节安排与传译方式。这些不说,仅这千余座遍布山岭间的夯土墩台,就让人望之兴叹。正像民国版《偏关志》所言:“谨烽台、严斥堠,有明一代边防之政务也。其武备防守之要区,偏关之烽堠,遍设岗阜,星罗棋布。燃火报警,狼烟四起,直达千里之外矣。灭敌于未呈,其功莫大哉……偏之一邑,烽台千座,犹珍珠嵌于崇峰峻岭,增益英气,壮美山川焉。其威严观瞻,诚一方之风物也。”

此外,各城堡都设置驿站,城堡间的交通要道上,还设有“讯铺”,专门用于传递书信、消息或指令。明代偏头关守御所设置走递骡头多达七十六头,老营所四十至八十五头,水泉营四十头。连同宁武、宁化、神池堡、利民堡、八角堡、三岔堡、五寨堡等处,合计超过五百头。“边事方亟,羽书络缴,日不暇给,时势使然”。可见这个通联网络十分庞大,而且运行十分繁忙。

如此体量的军事防御体系,自然少不了后勤保障,好在明代的军制,其自身就包含了这个部分。明代的卫所制,其本身就是一种军屯合一的军制。许论《九边总论》就说道:“督率耕牧,从古备边之道也。”明张炼《屯田议》一文也说道:“于今强敌陆梁 (嚣张气盛之意),非兵无以御敌,非粮无以养兵。百计集兵,千方足食,而独不及屯田者,何也?我太祖体国经野,屯田遍天下,而西北边最多开屯之例。军以十分为率,以七分守城,三分屯种。垦田之令,边方闲田,许军民开种,永不起科。”由是,大明历朝,都无不大修屯政,以保军需,边屯已经成为一种制度化的保障体制。这样我们也就不难知道,散布在偏头关沟沟梁梁那些碎片似的耕地,到底是怎么产生的。

偏关城是一座兵防重镇,又是一个军需保障中心。在明代的官署设置中,偏头关城除了总兵府署、参将府署、驻跸宦官监军的太监府以及兵备道、守御千户所等衙署外,还有一座重要官署,叫做西粮厅。它的全称为西路管粮府署,与今天的机构做比对,居然是一个厅级甚至是副省级机构,其主官一般由太原府、潞安府的通判或同知兼任。其职能就是一个后勤保障部门,负责筹措、管理、调配军需粮草。它不仅是一个衙门机关,还有庞大的下属运营实体。在今偏关县人民医院坐落的地块,明时是一个名曰“保德仓”的巨大粮库,《偏关志》载:“保德仓在城北,旧置廒房八十间,储民运盐粮,籴本招买米粟。明嘉、隆、正、万之时,秋末冬初,拔延绥镇诸路兵五千,协防本关边垣,岁支米、豆数万石。故广博如此。”另一处大的仓库设在马站堡。马站堡的地理位置居于各堡寨的地理中心,以它为圆心,到其他任一军堡,其间的相隔路程都大至相等,自然天成就是一个极好的粮饷调度中心。偏关城里还有一个老地名叫“草场”,就在今偏关中学所在地。明清两代,这里的确是个草场,是屯集大军草料之所。《偏关志》载:“草场在城东南隅,周广约六百余步,明时,岁积主、客兵草束十万余,并设有草商贩运至关。”有了这些必要的基础设施和运作体系,本镇各部兵马所需粮饷,从征解到贮存,再到支用调配,职有其司,责有所当,数百年岁月运转下来,只能冠以“完善”两字,完备并且善用。

有意思的是,史料记载中,并没有详述这些官衙及其保障机构的实际运行情况。志乘中录有一篇《西路管粮厅题名碑记》,有关其司掌之职言及不多,倒是长篇大论为官做人之道,让人读了颇多感慨。此文作者是万历朝时任该衙的主官、太原府同知张嘉绩。文章大概是重修西粮厅竣工时为 “题名石”所撰碑文。这位同知大人在文章中批评了 “人生百年,营营焉,计较于利害之多寡”的人生观,并列举命名了诸多官场日见的坏毛病,以作为阅者警示:

“师心自用曰乱,博诹寡断曰杂,柄落炀灶曰暗,蔽贤自嵬曰妒,市恩避怨曰奸,钩伏煅炼曰苛,因陋就简曰弛,行浊言清曰狡,暮哀昼骄曰盗,党同伐异曰偏,好大喜功曰夸,诗酒放达曰狂,口蜜腹剑曰险,逢迎贾宠曰媚,轻诺寡信曰欺,忿戾不可近曰暴,矫情不可方物曰诈。之名也,当局者不自知其名,而旁观者能名之。”

文末,作结语曰:“溺爱憎而不肯名,怵势利而不敢名,去后能名之。当官者睹斯石,而历指其人,贤不肖如辩苍素。反躬自考,宁不惕然惧?惧则省,省则改,事纪实,亦所以劝实。徒名之急也乎哉!”

这哪里是一个粮草官员讲的话,分明是监察御史的论调!反观之,西粮厅官一职,应算是个肥缺实职。这位文人官员担任此职,也算见识了些世事风浪与人生考验,故有所感,并勒石为铭,警示后人。这碑文读来朗朗,让人强烈感知到这位作文者近乎“愤青”的浩然之气,大可做为后世官员入职培训的“三观”教育范文。

史志资料还记载:“造作军器局在城西,久废。”说明与这座武备之城相配套,还曾经有过军工制作的官方机构。不过仅凭书中这样一句,是无论如何都难窥其貌的。在史志论及风土民俗的篇章里可以看到,入明以后北鲁连年,昔年沃土遂成石田,其时又屯兵万余,戎马相习,尚武为荣,关民“训谨者则皆造作函矢之属以牟利,又谁肯袯襫胼胝从事南亩乎”。可见,民间工匠在当时大有市场,军器打造、车马及绳索輓具制作、守城设施建造及相关器械配套等手工业生产,一定是有其规模的。就我们现在所知,偏关这地方的手工业发展是与其远地僻壤的印象不相一致的。新中国建国初期,偏关县的工业在晋西北诸县中特别惹眼,一个六七万人的小县,竟有包括机械、冶金、化工、煤焦、织染、造纸、橡胶、陶瓷等门类齐全的工业体系,地方国营工业企业就有十多家,主要产品数十种,一些产品还行销全国。这种奇怪的现象,是不是能够说明,偏头关的工匠传承能够如此厚积薄发,与其历史上军工造作曾经盛极一时有所关联?我想,至少在工业发展的内在逻辑上,理当如此。因为在那个一切从零开始的时候,在那样一个偏远封闭的小县,既没有招商引资一说,也没有引进技术一说,更没有“三线企业”入驻的事儿,仅凭一小县之力达到这样的发展水平,工业发展的基础或者传统,手工业技艺传承的底子,就显得尤为重要了。尽管到后来进入新世纪,在市场经济冲击下,原来的一些工业早已逐个儿灰飞烟灭不复荣耀,但当初昙花一现的工业繁荣,似乎正是偏头关这座军武古城最后的能量迸发,就像一颗古老的恒星步入红巨星的轮回一般。

大明王朝的统治结束之后,“清初渐为因革”,偏头关仍设参将,各堡仍置守军。及至雍正三年撤卫设县,偏关武备“屡经裁汰”,到乾隆年间“皆废矣”。这个千年边镇从此终结了其军武之城的历史,给人们留下的,便是延绵不绝的长城、星罗棋布的城堡、漫山遍野的烽堠,还有无尽的传说和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