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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字,一条箭(外一篇)

2018-11-14

山东文学 2018年2期
关键词:社火

王 选

一个字,一条箭,平贵吃粮照姻缘,

好酒灌醉女待战,私盗令箭出三关。

两个字,成一双,裴顺卿宠爱李慧娘,

西湖美景重结义,五更三点到书房。

三个字,三桃源,董卓要篡汉江山,

王司徒定下美人计,凤仪亭吕布戏貂蝉。

四个字,成两双,千里路送妹赵玄郎,

攀龙棍斜担马鞍上,金娘马上泪汪汪。

五个字,五更天,西门庆宠爱潘金莲,

武大郎吸食药酒死,武二郎杀嫂报仇冤。

六个字,攒毛星,张梅英花园放哭声,

花亭惊起张文举,花亭会上配成婚。

七个字,七星箭,王景龙宠爱小苏三,

进监受尽三年满,三堂会审才团圆。

八个字,八圆方,延安府造反是双阳,

界牌关马塌八员将,只为狄青少年郎。

九个字,九连环,陈杏元小姐去和藩,

重台上修起离别案,放长声哭倒雁门关。

十个字,十样锦,双锁山前刘金定,

高宗保定下夺夫记,下南堂失却母子情。

——社火曲

赵喜娃,六五年生,五十多岁的人了。

刚进腊月,村子里就有了风声,赵喜娃要“嫁”人,风声是女人们围在一起杵麦皮时传出来的。

在西秦岭,正月里要吃甜醅,甜醅,也叫甜酒。做甜醅,得选饱满的麦子,用水闷潮,在石塌窝里一下下杵,杵掉麦子的衣裳,杵掉麦子的皮肤。再簸净,淘洗,晾成柔干,按比例撒上用来发酵的酒麯,然后装进大笸篮里,捂上一层褥子、两层被子、三层衣物、放在热炕头,等发酵成熟。煮甜醅是个手艺活,麦子煮得软硬,酒麯的比例,炕的温度,一系列因素决定了一笸篮麦子的命运。酒麯太少,干涩无味,太多会发苦。麦子太软,一包水,太硬,如一堆豌豆。炕太冷,甜醅起不来,发酵不好,太热,起得快,但就酸了。而这一切,全靠女人们的一双手和祖祖辈辈遗留下来的经验和传承。在秦源,女人们熟练地掌握着制作甜醅的秘诀,少有失手。而掌握这种秘诀的,除了女人们,还有一个例外,就是赵喜娃,赵喜娃是秦源也或许是整个西秦岭唯一会做甜醅的男人。

一碗甜醅,加了开水,有稀有稠,可吃可喝,都是待客的好东西。当然,正月里吃甜醅,就得看社火。在苍茫贫瘠的西秦岭,社火,分黑社火和马社火。黑社火晚上演,要挑灯伞、划旱船、耍狮子,但还是以唱为主。马社火在白天,以扮相为主,化装成神话人物,骑在马上走村串巷。不能骑驴,骑驴会被外村人笑话。秦源村村小人少,牲畜更不多,喂马的也就几户人家。秦源是耍不起马社火的,只能耍黑社火,秦源的黑社火,方圆几十里是出了名的,而这黑社火的角儿正是会做甜醅的赵喜娃。

三天年一过,先人送了,赵喜娃就火急火燎地挑头张罗起了社火的事。其实,这社火耍不耍,啥时候耍,每年都有秧歌头,由他们决定的。但赵喜娃等不住,心里抓得慌,喉咙里痒得紧,憋了一年了,就想在四里八乡甩开膀子、扯开嗓子唱一曲。

社火年年耍,人是那几个人,家当也是那几样家当,曲儿还是那些曲儿。在赵喜娃的鼓动下,几个人撇过秧歌头,凑一块商量一下,说耍就耍。破了的家当修补修补就好了,忘了的词儿念叨念叨就会了,用赵喜娃的话说,只要鼓打起,神就来了。我父亲常说,一村人,就热闹个喜娃和海明娃,没他俩,满庄冷清得跟个鬼脊背一样。

先在村里耍几场,一来热闹热闹,二来彩排磨合一下,免得在别村丢丑。耍秧歌的地方就在赵喜娃院里,反正他是个光棍,怎么折腾都没人管;再说他家院子是个浪场子,没有院墙,除了两间土坯房,就再无他物了。耍起社火地方宽展,站的人多,还向阳避风。村子里耍社火多是图个乐子,谁挑伞,谁耍狮子,谁扮丑角,谁唱曲子,一年又一年,人们心里是熟稔的。真正的社火要去外村子耍,既新鲜,又挣体面。

要去哪个村子耍,白天先派人去“发马”,通知对方,联系事宜,好有个准备。天抹黑,填饱肚皮,一众人老老少少在喜娃的带领下,挑着灯笼,在蜿蜒的山路上,咯吱咯吱,踩着未化的积雪,敲打着牛皮鼓和大钹一路而来。

点点灯笼映着星星,如一条火龙,在漆黑的山村夜晚游走。

到了村口,村里人已在路边迎接,寒暄一番,便去山神土地庙拜神。大家前呼后拥,跟着社火队伍,如一团烟雾,热气腾腾朝庙里移去。

在庙里,由本村秧歌头和喜娃一起烧香点蜡,焚纸化表,朝拜神仙。一串鞭炮炸响,首场演出就在庙里开始了。先是舞狮,两头狮子披红挂铃,在拳师的引导下跳蹿腾跃,嬉戏一番。然后,鼓声落,唱声起,在喜娃的带领下,大家唱一段《太平年》:

进得庙门往上看,一盏灯笼挂房檐;

后堂坐个活神仙,风调雨顺太平年。

唱几段之后,便去正式演出的地方——打麦场,麦场四周人头攒动,围了个水泄不通。一侧排着几张桌子,放着茶水、白酒等,中间生着一堆硬柴火。火光冲天,火星升腾,热浪汹涌,火光映得人们脸庞红突突的。大火边上,摆着几把条凳,敲鼓打钹的坐于边上,先来一排子。鼓面朝火,遇冷松弛,遇热便会绷紧,鼓面紧,鼓声才有铿锵之势。

社火进场,先要狮子打场子,舞狮人由内向外扩充,人们背贴胸、胸挤背齐刷刷后退,腾挪出一块空地。

打好场,挑伞的就进场了,进时,边踏步子,边唱“高摇伞,把把长……”然后便是秧歌队,踩着交叉步在灯火通明的人堆里亮相了。秧歌队由着装打脸的“女身”和没有化装的散场“男身”组成,喜娃就是男扮女装的“女身”,他总是排在队伍最前面,伴着鼓点带领队伍变换队形。几组队形结束,鼓点停,喜娃便亮开嗓子唱起了,他一亮嗓,便赢得了满堂彩。这一开始,唱的是伞曲子,内容现编,一般四句,但要押韵,中间停顿一下钹鼓助兴。

伞曲子都是现编现唱,前一个唱,后一个想,前一个唱完,回到队伍后面,下一个接着唱,如此循序。喜娃天生好嗓子,中气充沛,音韵婉转,又风趣幽默,好句连连,几轮下来,便出尽了风头。

这个场子平又平,马驮金子驴驮银,

骡子驮的聚宝盆,金银财宝滚进门。

高高山上一群羊,贱脚踏在贵地上,

进得庄来雾腾腾,家家都是有钱人。

……

唱毕伞曲子,就到唱社火曲了。

社火曲都是固定的曲目,一曲一个题材,一曲一个典故。有《李三娘研磨》《南桥担水》《女贤良》《十对花》《绣荷包》等,或教化世人,或歌颂爱情,或赞美品行,一首首高亢嘹亮、押着韵味、带着野性的词曲在人堆里滚动升腾,慢慢消散在正月清寒透澈的夜空里。

这么多年,喜娃最拿手的还是《小放牛》,这也是他的压轴曲,好多邻村里的人摸夜路,赶七八里来,其实就为了听他的《小放牛》。尤其老人们,懂社火,不比年轻人,为了图热闹,或者骚扰人家姑娘。他们提着小马扎,挤在人前面,马扎一支,屁股一放,稳妥妥地坐好,真是入了戏地看。看着,时不时点点头,时不时说,对,就这个味。偶尔,还会掀开嗓门和几句。

什么花开在正月?什么花开在水中?

迎春花开在正月,水仙花开在水中。

什么花开火红艳?什么花开在路边?

牵牛花开火红艳,马莲花开在路边。

什么花开手拉手?什么花开老两口?

豌豆花开手拉手,扁豆花开老两口。

……

社火唱毕,也就到凌晨了。村里人恋恋不舍地回了家,还念叨着那个装“女身”的唱得真是好,那声音,那走手,在这方圆几十里,啧啧,没的说,看了大半辈子社火,现在,能唱这么好的,还就他一个了。正月的夜晚月明星稀,四野寂然,人们带着最后的余温,踏着白雪上薄薄的月光,背着家当,说着笑着回到了村庄。

喜娃和众人一一告别后,也便回了家。他的耳畔还萦绕着钹鼓的铿锵声,还盘旋着曲子的音韵声。

这样的社火,在西秦岭能耍到十五过了。但这一年正月,村里再也没有人挑头耍社火了。往年,赵喜娃都会火急火燎地站出来,开始组织班子彩排预演。正月初一到初三,要走亲戚,要守先人,不宜走动不宜喧嚣。秦源的年,三天一过,才算是拉开了序幕,真正热闹欢火的就是一年一次的社火。这一年正月,赵喜娃虽然也走村串户,但这一次,他不是组织人耍社火的,而是邀请村里对路的人,去跟他的红事情,参加他的婚礼。

赵喜娃真的把自己“嫁”了。人们端着白瓷碗,碗里盛着甜醅,甜醅里放了糖精,甜得腻人。人们站在牙叉骨台,说着喜娃的事,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惋惜。高兴的是他这根几乎要当一辈子光棍汉的男人终于有了家室,惋惜的是从今年开始村里就再也耍不起社火了。

赵喜娃弟兄三个,就他是光棍,也不知什么原因,一直没有说下媳妇。就凭他正月里在西秦岭亮的几嗓子,也足以惹来一堆大姑娘,可介绍了几个,都没成。慢慢地过了茬,要找个合适的就难了。于是就这么拖拖拉拉着,一拖拉就过了三十年。去年十月刚掰了玉米,有亲戚专程来,说她家一个城边上的表兄过世了,留下了女人娃娃,看能不能把两个人撮合到一起。黄土都埋到胸腔子了,只要是个女人就行,还哪有挑拣的余地。二话没说,喜娃便答应了,抽空和亲戚去了几趟女方家。女的四十来岁,一儿一女,儿子上初中,女儿高中辍学,在广东打工。女方家里一面砖混房,三亩川地,二亩花椒,一头牛,家底倒是殷实。几趟走动,男女双方都觉得合心意,事情也就成了。反正都是老黄瓜打驴——半截子没了的人了,只要脾气投得来,男的能把娃娃当事,能把家务扛起,女的能把男人上心,有碗热饭,有坨热炕,就行了。

正月初五,村里能和喜娃说来话的,都去跟他的喜事了。我父亲也去了,他们年龄差前差后,打小一起玩尿泥长大,平时一直很对路。村里往年跟他搭班子耍社火的,也去了。

婚事简单,院子里没有搭棚,露天下支四张桌子,屋里两张,一张炕上,一张地下。也没有什么仪式,来的人,两轮流水席。第一轮,四盘子,第二轮,十全。酒是本地酒,味清淡后劲大。菜是地方菜,厨师手重盐显多。席毕,一人一碗加了开水的甜醅,咕噜噜下肚,才算解了渴。甜醅还是喜娃做的,他的女人不会。

坐罢席,村子里的人就该回了。

有人说喜娃,嫁了这么远,见你都不容易了。

喜娃散烟,嘿嘿笑着,有事了就打电话嘛。

想听你的秧歌,也打电话吗?

那电话费得很呐,你能受得住,就打。

哎,再听喜娃的好嗓音,就难了,村子里的社火队也就散伙了。还一直想着借个小摄像机,把你们唱的录下来,刻一张碟,看来也没机会了。

喜娃喝过酒,此刻眼圈发红,不知是喝酒的缘故,还是村里人的话,让他难受。

那就给咱社里人再唱一个呗,你唱一句,我们喝一杯。

那就再唱一个,以后要唱,也没机会了。来把酒端过来,我喝六个,润润嗓,给大家来一段。喜娃接过酒杯,一扫而光,这么多年,他可从没这么喝酒豪爽过。

正月里,过新娘,范郎夫妻戏秋千,

吱呦吱呦笑不断,孟姜女荡上云尖尖。

咚咚呛呛咚咚呛,咚呛咚呛咚咚呛。人们就地取材,有人拿起筷子敲打碗边,有人捡起笤帚敲打桌沿。

二月里,打罢春,地底的阳气往上升,

范郎耕地走田头,孟姜女窗前织手巾。

咚咚呛呛咚咚呛,咚呛咚呛咚咚呛。有人击掌打节奏,有人用口模拟鼓声,有人举杯一饮而尽,有人低头抽烟沉默不语。

……

腊月里,雪压山,孟姜女千里把夫探,

哭倒长城多少里,半个中国泪连天。

一曲唱毕,人们纷纷起身,倒个满杯和喜娃一一碰过,头一仰,气一闭,连喝三杯。三朵梅啊,桃园三啊。喝完了酒,天色不早了,还需赶路。人们摸着眼睛,有人吸着鼻涕,和喜娃一一告别。人们都说,有空了,回村里来唱一曲,热闹热闹。但人们都知道,这只是说说,喜娃成家了,还有一摊子事等着他操劳,哪有闲时间,即便有,路途也是那么遥远,隔着山山水水,又怎能成行。

夕阳挂在老杏树的树杈上时,人们都走了,那背影,被暗淡而昏黄的光线拉长,拉长,拉成了一缕烟,如唱罢的一句社火曲,如正月里的一声叹息,最后,消失在了暮色里,尘土里。

喜娃离开村庄后,秦源村的社火队也就倒台了,曾经热火的春节,现在变得枯燥单调,死气沉沉。没有一个挚爱的人挑头,没有一个主心骨,人们如同一盘沙撒在村子的角角落落。父亲后来常说,喜娃走了,带走了村庄的热闹,带走了村庄的精气神,也带走了村庄的凝聚力。村庄,像一条抽了筋的蛇,显得疲软、乏力,没有了生机。

每年正月,人们吃着甜醅,还会想起喜娃。但在村里,口口相传的社火曲,随着老人的去世和喜娃的离开,慢慢地消亡了。中年人忙于光阴,或者忙于机器一般挣钱,年轻人忙于麻将,或者忙于逃离乡村,孩子们忙于游戏,或者忙于融入城市孩子的圈子。在秦源,流传了数百年的社火,终究是属于尘土的归了尘土,属于回忆的还了回忆。

到如今,一曲唱罢,万籁俱寂。

烟筒眼,冒冒烟

烟筒眼,冒冒烟。

牛耕地,夏种田。

夏田黄,收上场。

连枷打,簸箕扬,一扬扬到万家梁。

万家梁上开红花,两个媳妇转娘家。

一转转到门背后,两个猴娃编背篼,一编编到山背后。

山背后,有狼哩,吓得猴娃乱藏哩。

一藏藏到瓦窑里,两个猴娃拔毛哩。

——儿歌

在秦源,以前的小孩,几乎每个都会背一堆儿歌,就像衣兜里都装着一疙瘩玩物。

赵虎也能背一堆,而背得滚瓜烂熟的就是这首《烟筒眼》,眼皮子一眨,他就像瓦罐里倒核桃,咣当当一口气背完了。《烟筒眼》是哥哥赵龙教他的,赵龙是父亲教他的。

每当黄昏,暗淡的光线在路上铺开,他开着货车,总会想起小时候,他们并排坐在廊檐下的一堆青草上,母亲做饭,炊烟像一把银灰色的梯子,搭在了天上。父亲给眼睛里漂萝卜花的黑草驴梳毛,小耙子一样的铁皮梳,在驴背上划过,会腾起一小股灰尘,耙齿上塞满了脱落的驴毛。父亲把毛挽成疙瘩,攒多了,塞进墙缝,他们实在想不通,把这些驴毛塞进墙缝干什么。父亲梳着驴背,就给他们背起了儿歌。烟筒眼,冒冒烟……背一句,梳一下,很有节奏。每当背到“两个猴娃拔毛时”,他们就互相挠对方胳肢窝的痒痒,然后哗啦啦笑倒在了草堆上,手抓脚踢,像极了两只顽皮的猴子。

可这日子已成回忆,这一辈子,再也回不去了,时间是那么残忍,断绝一切退路。

后来,具体是哪一年,赵虎也模糊了,不是八七年就是八八年,他上三年级,哥哥五年级。一个大雨滂沱的秋天,玉米刚掰回家,院子里堆成一山,被雨浇透了,红缨子沾上水,黏糊在一起,跟母亲刚洗过的头发一般。中午放学,他们顶着化肥内衬里的塑料袋回家,大门锁着。他们爬在篱笆门上,不断喊叫着爸妈,使劲摇晃着门框,没有人回应,似乎雨水隔断了他们的声音,他们不知道父母在大雨天去了哪里。他们坐在湿漉漉的门槛上,被渐渐袭来的饥饿、寒冷所包裹。他们定定瞅着远处电线上湿漉漉的一只麻雀,麻雀定定瞅着被雨雾笼罩的湿漉漉的山野。他们像两个被遗忘的孤儿,窝在篱笆门下,无助和饥寒让他们放声大哭,眼泪、鼻涕混合着雨水钻进了嘴巴,是那么咸。雨水敲打雨水的声音,盖住了他们的哭泣。

多年以后,当赵虎每次想起那个大雨瓢泼的秋日正午,依旧满含悲伤。

下午,他们空着肚子去了学校。晚上放学,他们回家后,发现门开了,但只有父亲一人,母亲不见了。从那一天起,母亲就消失掉了,再也没有出现过,他们成了村里没娘的孩子,没娘的孩子是根草,他们是一对狗尾巴草。至于母亲消失的原因,早已成了谜,是出了事故,还是离家出走,是死是活,他们一无所知。偶尔问起父亲,父亲也是沉默不语,像一扇大铁门紧锁着,谁也别想打开,从里面得到什么。既然问不出所以,他们也就闭口不提这件事了,免得徒增伤心。没有了母亲,他们真成了两只野猴子了。

村里人无人知道赵虎的母亲去了哪里。一个人的突然消失成了秦源人从未解开的谜团。那个大雨飘落的秋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也成了迷雾。尤其是1999年,随着赵虎父亲赵拜生的去世,十年后,这一切彻底成了一段无人说清的悬案。起初的几年,人们还谈论着这件事,后来,说得多了,也没说出个眉目,就慢慢忘记了。

男人无妻家无主。母亲消失后,家里的日子每况愈下,当然,之前的光景也不见得多好。在父亲赵拜生去世前的一年,家里掏空所有积蓄,给二十三岁的大儿子赵龙说了一个媳妇。赵拜生是个话少的人,但话少,心里常常攒着劲。按他的谋算,两年后,他就是把一把骨头在黄土里熬成油,也要给二儿子赵虎在地里刨出一笔钱,娶个媳妇。这样,他一辈子做父亲的任务也就完成得差不多了。至于每人盖一面新房,他也想,但以他的能力,也只能想想罢了。两个儿子完婚,各自成家,剩余的事,他就不管了。但当他这么给自己鼓劲谋划的时候,却带着无尽的遗憾离开了人世。就在他咽气前依然念叨着二儿子媳妇的事情,他眼角上挂着浑浊的眼泪,断了气,他终究没有攒够娶儿媳妇的钱。

人们都说,赵拜生是挣死的。除了鸡,他是村里起得最早的,甚至比鸡还起得早,捏着一锅老旱烟,扛着头就下地了。家里没有表,他隔窗户看一眼院子,院子亮晃晃的,翻身起来,披了衣服,盘腿坐在炕头上捣一缸子罐罐茶,就出门了。到了地里,借着水银般清亮的月光,挽了两个地埂,锄了一遍洋芋,抽了两锅旱烟,天才麻麻亮。后来,才知道是半夜三点多下的地,把明晃晃的月光错当成了大清早。为了多挣点钱,他还养着三头驴,他盘算着,一头驴一年下一头驴娃,一头驴娃五百元,三五一千五,四年就六千,庄农再收入一点,就能过万,差不多就能给虎娃提亲了。

每天八点多,晨曦挂在树梢上,村里人下地时,他已经挽着裤腿回家了。一回家,啃一口干馍,又吆着三头驴去放了。放驴也不闲着,提着镰刀,一山一山割草。割了草,梳成捆,驴背上搭几捆,自己背几捆,才回家。他常说,驴无夜草不肥,驴不肥,下的驴娃就不好,驴娃不好,就卖不上好价钱,卖不上价,就攒不下给二儿子娶媳妇的钱,这都是一环套一环的,可不敢马虎。他就这样瞎子睡觉——没黑没明地忙活着。

最后,赵拜生在村里落了个“昼夜忙”的绰号。村里的懒人为自己开脱时,就说,你们勤快有个啥用,拜生一辈子勤快得很,是个昼夜忙,到头来二媳妇没娶上,还把自己挣死了,有啥意思?

赵拜生去世后,大儿子赵龙带着媳妇刘兰兰进了城,搞副业。他们清楚地知道,在秦源,父亲赵拜生在为他们示范出一种活法时,其实已经关死了这种活法的出路。一个农民,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在黄土中寻找生路,想要活得更好,就只有在黄土中下更多的力气。可力气再多,土地上的产出是极为有限的,一个四体勤快的人,养家糊口勉强可以,但面对子女的婚事、生病花销、家庭变故,需要更大的支出时就显得捉襟见肘,甚至是无从下手了。用懒人的话说,拜生一辈子勤快得很,到头来二媳妇还是没娶上。就连这么勤快的人,都实现不了自己的心愿,其他人就更别谈了。所以,赵龙选择了离开,离开,他就能把五间瓦房完整地交给弟弟,让他别再为住所忧虑。离开,彻底抛弃父亲那辈人的活法,挪一挪,或许会有希望,树挪死,人挪活嘛。离开,打破祖祖辈辈留下的循环死结,种地,生儿子,娶媳妇……种地,生儿子,娶媳妇……无休止地循环,他恐惧祖先们可怕的循环在他身上一代代传下去,他不想成为下一个父亲赵拜生的翻版,一抬眼望到头。

赵龙进城后,两口子先在工地和灰,伺候大工。赵龙脑瓜子活泛,和灰的同时,盯着大工看砌墙,看得久了,也就会了。砌墙工讲究的一根线,只要线拉直,墙不倒,就行了。和了两年灰,赵龙干起了大工的活,他砌墙,媳妇伺候他。有时候,两口子承包一点边角料的活,自个儿就干了,挣个完整钱。

干了几年,赵龙积攒了一点积蓄,学了驾照,借了点钱,买了辆出租车在城里跑出租。那时候车少,跑出租挣钱,赵龙又能吃苦,一个月出去,几乎天天不歇。白天自己跑,晚上雇人跑。几年下来,滚雪球一样,赵龙买了三辆出租车。他自己不开了,车全租出去收租金,自己搞点蔬菜水果贩一贩。后来嫌开出租太吃力,就全部倒了,搞了一辆半挂,自己开。慢慢的,白手起家的赵龙成了一个小老板,在城里买了房,安了家,成了最早彻底离开秦源的一批人。

而赵虎,却朝着赵龙的反方向撤退。哥哥赵龙走后,家里就只剩下赵虎一人了。虽说有五间烂房,三头毛驴,可日子并没有多大起色,甚至有种越过越窝囊的架势。赵虎也算继承了父亲赵拜生的基因,是个勤快人,就算驴娃一年一千五,地里产的麦子粜了,收入一千五,但除过花销,也就不多了。即便一个人,油盐酱醋,也得有啊。最重要的是化肥,一亩麦,白露种的时候,一袋土磷肥、十五斤尿素,正月里打春,还得撒尿素,四五月,还要追一次肥,打几茬药。一亩地,满打满,碾八百斤麦。就秦源那山地,已经墙把梁挡了。一斤麦,时价八毛,八八六百四十元,刨过籽种、化肥、农药等投入,你自己算算,还能收入多少,这还不算自己投入的劳力。当然,在中国,作为一个农民,尤其是老一辈的,是很少这么和土地精打细算、讨价还价的,因为除了种地,还是种地,别无选择。赵虎基本上继承了老一辈人的这一秉性,光是蒙头种地,也不问出路。

由于地多、家畜多,劳力就他一人,这些年下来,赵虎搞得身心疲惫,肠胃炎让他苦不堪言,但又没有多余的积蓄进城看一看。尤其是听说看胃病,要把一根管子从嘴里塞进肚子,他想起就又恶心又恐惧。

没有父母,赵虎的婚事也就无人操心了。自己又老实腼腆,不好意思去邀请乡邻撺掇。偶尔有个对眼的,一听他的情况,也就打消了念头。尤其是慢慢地,村里的姑娘像鸟一样,扑啦啦全飞进了城,要么端盘子洗碗,要么去衣帽鞋袜厂,要么就干一些其他的事。要找个媳妇,虽没有登天难,也差不了几步了,就这样一年拖一年,二十来岁的少年拖成了三十多岁的人。一茬人有一茬人的口,过了这一茬,就对不上号了。这跟庄农一个理,过了那个节气,再下籽,就不是时候了。你要找个年纪相仿的,人都成家了,再小的,都出门打工了,这就出现了断茬,再想补就难了。

在秦源,一个靠山吃不上山、靠水又没水的干山顶,从川里进一趟村,走捷路,路陡得能挣断驴的气,走大路,十二盘山路能把人走死掉。一个人过了三十,要是还没结婚,基本就等于判刑了。村里光棍的例子,一个个摆着,就是赵虎的结局,毋庸置疑。

自从赵龙进城发达后,就再没有回过秦源,连给先人一张纸都没回来烧过,他好像把那块生他养他的土地和那个落魄的弟弟忘了一般。直到2010年的夏天,他开着自己的车,风风光光地准备回来看一看老家和弟弟时,车上马鞍山,开到半路,轮子一打滑,翻到深沟里,车毁人亡。

赵龙的意外死亡让村里人唏嘘不已,他们都想见一见那个在城里出息了的赵拜生大儿子,可再也没有机会了。

赵龙死后,埋进了老坟,在父亲脚下的一排,留着空地,是给赵龙和赵虎的,再下一排,勉强能埋一辈人,以后的,就得要请风水生先生另寻新址了。

因为要办丧事,嫂子刘兰兰带着儿子也回来了。刘兰兰一去十来年,赵虎基本认不出了,他都不敢相信这个女人就是十年前离开的刘兰兰,那个当初离开时头发像翻毛鸡、两腮挂着红二团、手背肿得跟癞蛤蟆背一样的女人,现在洋气得让他睁不开眼。他都不好意思叫他嫂子,甚至不好意思看她一眼。他躲在大门口,给驴梳着背上的毛,又一次陷入到失去亲人的悲恸中,也又一次想起小时候父亲梳着驴背,他们坐在青草堆上,听父亲唱儿歌……烟筒眼,冒冒烟……他们乐成了两只猴子。

赵龙的丧事结束后,刘兰兰主动跟小叔子赵虎聊了聊今后的生活,大意是一个家没了男人就基本瘫痪了,以后日子咋过都不敢想象,而让她再嫁她也没这个打算,怕嫁过去儿子受罪,到底该怎么办,她痛苦而茫然。赵虎听了嫂子的诉说后,也压力很大,心想哥哥人已经去世了,他自己可能这一辈子就打光棍了,一定要把侄子这棵独苗看护好,不然真就断香火了。他有责任把这个家顶着,但他一个庄农里人,又老实又笨,能有什么办法。

头七过了,刘兰兰领着儿子走了。赵虎也恢复到了往常的日子,死气沉沉毫无生机。他真的像一根棍一样,直愣愣地戳在秦源上,不再发芽,不再长皮,离朽还远,但内心早已被无望的日子蛀空了。

有一天,他耕完一亩麦茬地,和邻畔也耕地的大夫赵善财说起这事。赵善财坐在地埂上,擦着犁头,思谋了半天,说,要不就你们凑一对吧。赵虎一听赵善财的提议,头差点都炸了,他打死也没想过竟然和嫂子一起过日子,天啦,这不可能的事。

赵善财抽着纸烟头头是道地讲了起来。你们在一起,当然,一时半会儿,谁都接受不了,村里人也会议论,甚至整个西秦岭也都议论,这正常,人都长着一张嘴,哪有不议论的,但议论过了,也就没啥了。但你想想,你这一步棋一走,全盘棋就活了,一下子救了两个家庭,一个是你,你再也不用打光棍了,一个人,没个女人,多可怜的,村里海明娃的下场,你也看到了,你总不想当第二个海明娃吧?另一个是你嫂子刘兰兰,家里又有了一根顶梁柱,首先这个家不散伙了,其次,龙娃半辈子积攒的也就回到了你手上,肥水流不到外人田了啊,再说你接了你哥的家产,天经地义,谁也没话说,你哥挣点家产也不容易,你不守谁守?你不守,你嫂子改嫁,就全成别人家的了,你能对得起地下的你哥吗?第三,你的侄子跟上你,也不受罪,要是找个后爸,谁知道咋作贱娃呢,你想想,你爸生了两个儿子,到孙子辈就这一根苗,你忍心侄子受罪啊。这事成了,你娃的后路也就通了,你一进城,有吃有住,再不用当乡里人了,你也看到了,当一辈子乡里人,能有啥出息?虎娃,我是看你爸和你老实本分,才给你掏心窝子说这话,遇着别人,恨不得你翻船呢,我说的话,你想想。

赵虎抱着犁把子,在地垄上愣了半上午。秦源的风吹着,在他心上吹出了破洞。风在他的心窝子里,呼啸作响。

赵虎窝在家里,把那堆话挖到手上,翻来覆去,掂上量下,思前想后,整整两天两夜,他把头都快想烂了。最后,还是觉得善财叔说得完全在理,如果要活得像个人,如果要让这个家不解散,娶了嫂子,也好像是唯一的出路了。至于伦理道德,也都是束缚人的,何况他们也没犯什么天条。村里人的议论,让他们去说吧,说着说着也就没意思了,他一进城,任他们怎么说吧,也跟他没有关系了。当赵虎把这里的因果和利害打通后,到老坟上,给父亲和赵龙烧了一张纸,才安下心,睡了一个囫囵觉。

二十多天后的一个黄昏,和秦源任何一个黄昏毫无区别,赵虎提了二斤茶叶、二斤酒,找了赵善财,表示同意那门婚事。但这事,还得请个人出面去说,他是不敢也不好意思直接去说的。这个人,自然就是村里还有点威望的、也是这个想法的提出者——赵善财,他请他,给他当媒人。

赵善财拿着赵虎给的盘缠,坐着班车,去了城里,给刘兰兰说了这桩婚事。起初,刘兰兰也极力反对,但经过赵善财多半天时间的讲解,说了这个家庭、说了孩子的今后、说了赵虎的为人,说透说清了这里面所有的利弊后,毕竟是城里呆着的女人,思想开明,顾虑少,心眼大,也就犹犹豫豫同意了这件事。

至于赵善财如何给刘兰兰做思想工作、说了哪些话、摆了哪些理,具体的情况,也就没人知晓了。

2010年年底,赵虎把几亩好点的地租给别人,偏远的撂了荒,卖掉了毛驴,粜了粮食,腰里别着一卷钱,在一个落着寒霜的早晨锁上门,趁着即将收敛而去的夜色,下了山,搭上班车,进城了。

赵拜生的一家人,就这样彻底在秦源消散了。对,是消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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