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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树下的狐

2018-11-14周蓬桦

山东文学 2018年2期
关键词:二爷长春爷爷

周蓬桦

有一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会不可抑制地蔓延,像一团棉花堵塞在胸腔里,整整一天都不会愉快。这个念头是:如果奶奶还活着就好了。这当然是在受了委屈的时候,或者在中秋节时,寂寞就像小虫子悄然爬上心头的时候。我在一整天里噘着嘴,一个人呆呆地坐在秋天的土坡上,望着田野上的水洼,空中游荡的云,有时是一阵毛毛细雨,大片的红高粱立在水中。

当然,背景是童年,在鲁西乡下。

那时候,我和爷爷在村头的苹果园里生活,与村子有大约五华里之隔。这注定我自幼没有要好的伙伴,眼里只有一些原野上的事物,苍茫的天穹和刺目的闪电。房子是土坯做的,竟然没有一块砖瓦。内屋顶用几根看似很随便的木头搭建,中间一根粗粗的圆木叫大梁,上面铺着苇草和庄稼秸秆,是爷爷和二爷在苇塘里割的,在田野里搂的,大地为人类的生存备好了最原始的材料。外屋顶是红泥巴涂成的质地,用瓦刀抹匀,泥巴里加了麦秸草,以抵抗夏季肆虐的雨水。我记得在七月的暴雨天气,爷爷会把一捆捆的青草扔到屋顶上去,至今不知其用意。

屋前放着一个大水缸,旁边有一块磨镰石。我无聊时喜欢趴在水缸沿朝里面看,有一次看得头晕眼花了,一头栽了进去,脸埋在水里,双脚乱蹬,幸亏爷爷及时发现,否则小命就没了。

爷爷是孤独的,他身材不高,有些驼背,平日里穿一件土色的粗布衣,纽扣零乱,习惯性地敞着怀,其脾气也时好时坏,可谓喜怒无常。这让年幼的我大吃苦头,因为我无法确定他古怪的性情运行到了哪一个档位。

他是个酒徒,没钱买酒喝,就用地瓜和高粱自酿。具体配方我没有学到,只记得他把一只黑釉色的大瓮埋在屋后菜地的一角,到冬季春节前开瓮。开瓮前爷爷要做祭典:烧香、叩头、许愿。整个果园酒香弥漫,那是爷爷的节日,每天烂醉如泥,酒是他生活的全部幸福所在,藏着他生命里的好日子。那些好年月已成过往,当然是他年轻时在东北度过的时光:遥远的长白山和大森林,以及人参、鹿茸、靰鞡草。

那时候爷爷带着一家人闯关东,在寒冷的长春城郊区落脚,以做小买卖为生,不管怎样,总算是结束了在山东食不果腹的局面。开始是一个小家,格局和现在的三口之家一样:爷爷、奶奶和父亲。后来爷爷的生意渐好,二爷也从山东赶来加盟,一家人团圆,倒也其乐融融。二爷识文断字,长得高大威猛,身体健硕,到长白山一带做了伐木工。他能一个箭步跳上正在运行的小火车,抓着火车上的把手抵达森林后,再一个箭步从火车上跳下来。二爷相貌堂堂,却终生未娶,始终和爷爷在一起生活,直到七十年代末长了食道癌在故乡去世。

二爷的前半生堪称传奇,他在解放前加入共产党,解放后当上了长岭县的农会会长,天天忙于打土豪、斗地主、搞土改,他带领穷人没收地主的田产,光金条就收了五大箩筐,他也曾在煤场用铁铣把一个当监工的日本鬼子拍成重伤,狠狠地替受欺负的工友们出了一口恶气,二爷在当地一时名声大噪。

但他到最后连个媳妇也没混上,这也是我时常为二爷的人生感到悲哀和不平的桥段。据爷爷说,有一位女军人看上了二爷,三天两头地往他们位于长春郊区杨家洼子的家里跑,一进门就忙活,做这做那,像个羞涩的新嫁娘。终于有一天,女军人放下羞涩,把心事说给了我奶奶,奶奶望着穿一身八路军服的漂亮妹子,喜得合不拢嘴,当即承诺事情包在她身上,说:放心吧妹子,我来做媒。当晚,在一家人吃饭时奶奶就跟二爷透了信,说如果这门亲事成了,周家真是烧了高香,瞧这兵妹子多俊哩。奶奶本以为二爷闻听此讯会大喜过望,却没料想二爷态度暧昧,闷头吃一碗粗米饭,支支吾吾。当时我二爷一门心思跟党闹革命,在他眼里,儿女情长的事提不上台面。为回避这门亲事,他第二天就搬了铺盖卷到山洞里住了半个多月。当他从山中返回时女军人早已跟随部队南征,像一只孤雁向南迁徙,开始了她的伤心之旅——南方又要打仗啦。时局混乱,战事密集,生命亦如一叶扁舟,在时间里飘摇。这是二爷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女人缘”。

多年之后,当我第一次读到马尔克斯的《霍乱时期的爱情》,沉浸在阿里萨和费尔米纳之间持续了半个世纪的辛酸爱情故事中,不知怎的,我总会联想起二爷情感世界中苍白的一生。

据爷爷讲述,奶奶死于胃病,当时我父亲只有6岁半,还不知道母亲的死亡对他意味着什么。奶奶的胃病自然与漂泊不定的生活有关,由于没钱买药,胃病犯了就靠吃枪药止痛。兵荒马乱,流弹横飞,人们可以在街上随手捡到成筐的子弹。奶奶听人说枪药可以治疗胃病,就从弹壳里取出药粉,用开水冲服,可以起到止痛效果。这很危险,长期服用会引起硝中毒。直到今天,我们家族都搞不清奶奶究竟死于胃病还是枪药中毒。当饱暖无忧的现代人把“吃枪药”作为一种讥讽式譬喻,我远去的祖先却不惜冒险,无知地用它当作一味药材驱赶病魔。

奶奶死时恰逢东北最冷的季节,积雪茫茫,大地被冰层封得坚硬似铁,爷爷带着两个伙计用镐头凿冰层,凿了整整一天也还是冰,就只好将奶奶草草地埋葬在雪堆里。春天来临,日光回暖,冰雪融化了,奶奶的棺材从地面上裸露出来,父亲带着几个小伙伴便去撬奶奶的棺材,折腾了半天才撬开一条缝隙,经过一个寒冷的冬天,奶奶的尸体还没有腐烂,只是皮肤变成了黑色,整个面部像一块焦炭,父亲当即吓哭了。

1948年5 月,长春被解放军围困,爷爷和二爷带着父亲守在他们的平房里不敢出门,天空响着流弹乱窜的声音,大街上横尸遍地,许多市民被流弹或国民党的炸弹击中,成了这场围困战的祭品。为了防止流弹飞进屋内,爷爷们想了个办法:把被褥用水浸透堵住窗户,几天过后被褥上便沾满了冰冷的弹头。

围困战打响的头一个月,爷爷们采取了各种方法应对困境,很快吃光了储存的粮食和物品,后来邻居间互相借食物吃,很快告罄,再借就吃了闭门羹。坐等的结果是饿死,有胆大的邻居冒险到街上去抢国军空投下来的面粉,小试身手后居然成功,我爷爷望着邻居捧着香气袭人的白米饭,再望望自家屋内空空冰冷的灶台,就与二爷商量着到街上偷粮食,他们不敢贸然行事,因为已经有邻居偷粮不成反把命搭上,再也没有回来。经过几番打探,他发现国军运粮的马车一律用麻袋装粮,粮袋被绳索牢牢固定,车上坐着押粮的士兵,如果强行将一袋粮食从车上拉下来难度极大,势必与士兵发生冲突。士兵怀里的三八大盖也不是吃素的。聪明的二爷具备民间发明家的巨大潜质,很快想出一个绝妙的办法:把煤炉子上抽火用的铁皮筒削成一个斜面,磨得锋利光亮,可以飞速刺入麻袋,这样粮食便源源不断地漏进铁皮筒尾部绑定的小布袋里。如此转换一下,便会收获一小口袋救命的粮食。由于二爷身材高大,极容易被马车上的士兵发现,目标一旦暴露后果不堪设想,如此,实施盗粮的重任便落到了爷爷和年幼的父亲身上,父子俩大获成功,冷清的锅台上就又有了柴草和米饭的香气。那一个时期,爷爷身着大棉袍,袍内藏有一只宝贝似的铁皮筒,贼一样悄然出门,不多不少,每天干两票就足够养活全家。但好景不长,爷爷在某一天突然发现大街上聚满了手拿铁皮筒的人们,他们如法炮制,抢了爷爷的生意,发疯的人群肆无忌惮地作案,汇成一支气势汹汹的抢粮大军,很快惊动了国军上层,国军为保障其战斗力,立即下达了凡抢粮者格杀勿论的命令,一时间城内陷入混乱,枪炮声不断,许多抢粮市民命丧黄泉。

从五月到七月,长春城持续围困,粮早就断了,接着是断水、断电,整个城市陷入黑暗,警笛声、哭泣声、乞求声混杂一处。每天都有死人的消息,空中弥漫着恐怖的气息。爷爷和二爷反复商量:逃吧,再不逃就完蛋了。他们在夜色的掩护下出城,只随身带了些简单的物品和工具,比如一把铁钳,用来剪断城墙下密布的铁丝网。精明的二爷早早踩点,在一方城墙脚下的排水口位置做了标记,他们爷儿仨就是从狭窄的排水口钻出长春城的。城外就是腥气四溢的护城河,河对岸站满了持枪围城的士兵,士兵们见是老百姓游过来,便下水帮忙,并且给他们换上干净的军用便装。

爷爷们带着父亲脱离困厄,先是在解放军的营房里饱餐一顿,然后在城外找地方住下来,静观局势变化。时隔不久,长春宣告解放,饿得皮包骨头的国军举手投降。当爷爷他们顶着庆祝的礼炮声返回城内,发现自家的院落早已化为废墟,邻居们全部葬身火海,一个活着的都没有。路边到处是躺倒的尸体,横七竖八没有规则,无人清理。父亲在废墟一侧发现了邻居家的女儿,平时他们经常一起玩耍,只见她倚在墙角像是睡着了,父亲走过去大声叫她的名字,说小英子,解放了!并且试图扶她起来,被二爷喝斥制止。二爷说女孩已经死了,她已经全身浮肿,头部比平时大出一轮,显然是饿死的。距离逃出城的时间仅仅半月,他们已经找不到一个熟人。长春已经变成一座死城,除了废墟和尸体外还出现了满天飞舞的绿头苍蝇,嗡嗡地叫个不停,爷爷们如坠地狱,终日六神无主,陷入恐慌。爷爷说看样子短期内不可能恢复秩序,不如我们回山东吧!是年秋天,他们历经辛苦,返回故乡山东聊城沙河镇。

多年之后,我们家族在东北大地上游荡的故事已经成为父亲在静夜中的讲述——父亲的口才不错,把背景、人物以及时间和地点都交代得很清晰,绘声绘色地还原了当时的时代场景,可圈可点之处甚多,长春逃亡当然是最为惊心动魄的一章。记得,在漫长的冬夜,在年节里,父亲的讲述总是冗长而舒缓,从黄昏到天亮,有时候我们听着就睡着了,但醒来之后父亲的声音还在烧热的炕头上低低回旋,像一把呜咽的大提琴。事实上,从长春逃亡出城时父亲已经长成一个少年,鲜活的记忆始终在他心头跳跃,以致回到山东故乡沙河镇后他们又数度返回长春,甚至在那里读了师范大学,毕业后做了中学教师。直到父亲结婚成家,在故乡找了个有文化的姑娘,娶了我妈,生了三个孩子后才真正返回山东。在父亲滔滔不绝的讲述中,东北的时光是一生中最美的时光,储存着他全部的热望,投入了他生命的全部激情与梦想。直到今天,我们家族中的支脉还血管一样在那里流动——在那里,父亲有七八个姨表姐和表妹,五六个表哥或表弟,分布在大连、鞍山、铁岭一带。

而我今天要叙述的一条线索,恰恰就在那个时期,这要回到故事的开头: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正是在这个时期,命运把我投放在故乡沙河镇的一个果园。

当时我大约五六岁,还不到上学的年龄,由于母亲是故乡小学校的教师,年幼的我便每日跟随她到学校去,并且享受着学生的待遇,像其他小学生一样端坐在课桌上。低矮的课桌是土坯和泥巴垒成的,桌面是一块水泥隔板,同学们则坐在小马扎上。印象里,这些乡下的孩子们穿着打了补丁的粗布衣服,冬天里开花的棉袄,一双双被严寒冻得皲裂的手,在大雪天跑到野外追赶野兔。因为饥饿贫穷,我是如此贪婪地依赖母亲那点可怜的乳汁,到五岁了还没有断奶。躺在母亲温暖的怀中,享受着慵懒与安全,当吮完一只乳头后抬眼瞥见蓝天的一瞬是最幸福惬意的时刻。

好景不长,有一天母亲突然接到父亲寄自长春的来信,父亲在长春为母亲找了份工作,在一家蔬菜公司做会计。这份工作自然脱离了母亲的专长,但如果母亲愿意,即可实现全家人的团圆。母亲读信时眉头大展,渐渐地喜上眉梢。毋庸置疑,母亲是愿意的,团圆多重要啊。尽管,从我记事那天起,父母就一直在争吵和拌嘴中度过,吵架成了他们不可或缺的生活调料,渐成规律:三天一小吵,一月一大吵,总之很少看到他们和谐恩爱一拍即合的画面。多年之后,当父亲的糖尿病并发症爆发,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他们还是互不相让痛痛快快地吵了一架!而仅仅过去一周后父亲便溘然长逝。作为儿子,我无权对父母的婚姻作出评论,我只知道这样的婚姻质量在那一代人中具有某种典型性。别说爱情,连心与心的彼此温暖默契都谈不上,他们整整一生在互相抱怨与抢占心理上风中度过,是何等悲哀。

母亲在做出与父亲的团圆决定后一直沉浸在幸福状态,全家人在一起吃饭时兴奋地谈论此事,却欲言又止,大家都瞒着一件事情:我将被留下来陪爷爷一起生活,继续在这个荒凉的村庄度过孤独贫穷的童年时代。

迁徙的时间是古历正月十六,正月十五刚过去一天。在那个年月人们是重视元宵节的,观念里只有过了这个节春节才算彻底过完。家家户户的院门前都挂满红灯笼,把过年时攒下的鞭炮在这一天全部放完,好吃的年货也在这一天享用掉,仿佛只有这一天才配得上奢侈一回。元宵节晚上,村子里甚至比大年初一还热闹,几乎全村的人都来到街上放烟花,那一晚我玩得特别尽兴,拉着二爷的手玩遍了全村,满目都是新鲜和好奇:空气冷冽,天地通明,烟花绽放,人人都穿着暖和的新装。当晚,经历一夜的狂欢,迎接我的是一个晚冬的长觉,我的睡眠像野狗一样贪婪,嘴角流着涎水,隧道一样幽深安稳,梦境也充斥着节日的画面,刺鼻的硫磺气味,夜空爆响的礼弹。但当我醒来后,懒洋洋的阳光已经爬上了窗棂,母亲带着姐姐和哥哥早已坐在北上的火车上了。

什么都空了,三间低矮的房子变得清冷,从此再也没有姊妹间的游戏和迷藏,没有为争夺食物而发生的口角与愤懑。

事实表明,脱离母爱的日子是煎熬难耐的,半年下来,我便百病缠身,患上肺炎、百日咳、胆道蛔虫等名目繁多的儿童疾病,这些病时常在夜间发作,两个爷爷便拉着一辆地板车把我送往镇卫生院打针,在短短的时间内,我的屁股上便像麻袋一样布满了针孔,我身上散发一种从医院走廊里沾上的碘酒气味,老远就闻得到。在那一个时期,我是一个春天的病孩子,怕光、怕水、怕刮风下雨,总是独自一人蹒跚而行,在乡村的池塘边呆立,忧伤地躲避着说笑过往的人群。

一年之后,生产队安排爷爷看守村东苹果园,我们爷儿仨便搬进了苹果园的茅草屋,并且在这里一住就是三年,这在本质上彻底割断了我们与世界的联系,苹果园成了一座汪洋中的孤岛。

三年之后,爷爷和二爷先后在半年内相继去世,而父母也从东北调回山东,这正应了古人的那句话:落叶归根。从另一角度,我们家又完成了一次意义重大的迁徙。而我恰巧在那一年到了学龄,终于和父母姊妹得以团圆。然而,当我用陌生的眼神望着父母,内心是多么怯懦和不安啊。多年后我读到诗人艾青的名作《大堰河,我的保姆》,其中的句子十分贴切地验证了我当时的心理感受:“我做了生我的父母家里的新客了!”此种隔膜一直持续至今,无论我怎样努力也无法实现与亲人情感的完美融合。而当我坐在课堂上,满耳朵的算术公式令人厌烦,昏昏欲睡,有时目光明明盯着黑板,脑袋却早就开了小差,思绪飞向遥远,飞向了故乡的苹果园和一株花树,花树下有一只美丽的红狐正在逃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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