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山铺怀古
2018-11-14蒋蓝
蒋 蓝
初夏五月,南充大地成了无垠的花海。我们乘坐的车出城区后,沿新复乡西河畔的山间道路盘旋而上。一早细雨初停,西河流水裹挟山地泥沙,具有铜色的古意。西河发源于西充县青狮乡,全长约121.7 公里。流经西充、嘉陵、顺庆,分为虹溪河、桓子河、滑滩河3 个河段。流到顺庆区在张关垭处进入南充城区,绕城半圈在桓子河大桥处汇入嘉陵江。近年经过当地政府大力整治,琢石为玉,西河两岸已经演变为景观廊道。我们停车观赏一路水灵灵的马鞭草,紫中透亮,带来山林梦一般的气息。透过一排排修篁与枫杨林,汽车很快到达了一个山顶平坝。一问,说是黄虎张献忠大西军的堡垒——七坪寨到了。
我用登山表测出,此地海拔400 余米,仅高出山脚200 米,坡度平缓,说是山丘恐怕更合适。顺庆区到西充县一线为山丘、平坝、深谷、河道镶嵌。并无山系,要把这样的馒头山丘作为军事锁钥,那么人工构建一定非同寻常。
七坪寨前临西河,隔河与嘉陵区双桂镇相望;西北与同仁乡境内的四方寨相连,远接西充县金山乡、多扶镇及其著名的凤凰山;北望大林乡境内的插旗山、大营山;东北连回凤山、回龙场;南望新复乡、青龙山及顺庆城区。七坪寨亦作旗坪寨,山顶平坦,可以跑马。由西北向东南缓缓倾斜,纵横交错的沟壑切分成了7 个草坪:鸡公岭、回凤山、元宝山、牛儿山、白石岩、苍鹰岩、斗金观等。我以为,这一地名应该是“旗枰”讹音所致。西河两岸摆旗枰,各占山头决死生,也符合大西军与清军对峙的情形。
本地村民多为清初湖广移民后代,他们并不清楚这一大片赭红色的页岩地表之上,在旅游经济必须的繁花、翠枝、停车场、亭阁、玻璃栈道之外,还掩藏着一段引而不发的雷声。但耿直的村民纷纷给我翻出了底牌:“张献忠大西军据守七坪寨、四方寨等要塞,多次与清军激战……”
大西军据守七坪寨、四方寨等不假;但“多次与清军激战”,这是子虚乌有的事情。
张献忠,字秉忠,外号黄虎,陕西定边县人,明末农民军领袖。他毕竟是多年征战的行家里手,深谙瓮中捉鳖、狡兔三窟之理。在占领顺庆城之后,在城之北的广大丘陵之间开始精心布局,一方面是准备以逸待劳打一场阵地战,如果无法固守就北上入陕,甚至遁往西北;另一方面便根据当地丛林密布木材众多的特点,他下令广造舟楫,便于从顺庆沿嘉陵江而下,回到自己十分熟悉的湖湘流域,由此可达东南沿海,那一带是南明政权与清朝鞭长莫及的区域。这才是黄虎在顺庆首鼠两端之目的所在。
明末,七坪寨、四方寨等场镇,均属于西充县金山铺(俗称金山堡)管辖。籍籍无名的金山铺,因为张献忠的大西军的驻扎而孤悬史籍,有点儿像我眼前矗立在山头上的不锈钢制品“发现之眼”,高达十几米,毕竟过于夺目,成为了他殒命凤凰山之前雄视虎步、气吞八荒的高台。
张献忠是如何来到金山铺的?大西军由成都出发进军川北的时间,各书说法不一。
清代史料中有大量关于张献忠事迹的报道,最早的一种是吴伟业的《绥寇纪略》,完成于1652年,仅在张献忠死后5年。比如《明季南略》指出:“七月乃拔营尽起,相率走川北,驻扎西充山中。”《蜀龟鉴》说:“秋八月,……献奔顺庆。”《客滇述》亦说:“八月,献忠毁成都。”同此说的还有《蜀破镜》等书。但《蜀记》却说张献忠“择九月十六日离成都,……北行。”另外还有记载认为张献忠是从遂宁而来,在顺庆城外与成都而来的大部队汇合。这些记载一般按编年体记述相关事件,或者以笔记体加以零散记录,所以始终不清楚他们依据的是何种目击者的报道。由于作者均不是亲历者,我由此非常重视葡萄牙人安文思、意大利人利类思在《圣教入川记》以及顺庆人韩国相的《流离传》。毫无疑问,只有两位大西国的“天学国师”以及诰封的“登仕郎”,才是大西军北上的亲历者。
存立两载的大西国立足四川,到1646年六七月,成都平原竟成为千里赤地,粮草严重不足。大西军余部人员在清初所写的回忆录《大西通纪》二卷当中,的确有张献忠曾在成都四郊荒芜后办过“屯垦”的简略描述,但这只是杯水车薪。北面清军在几个月前剿灭李自成的百万雄狮,已南下于汉中集结,开始觊觎西南蜀道。
眼见大西国岌岌可危,张献忠大为不安,陷入了噩梦不断的失眠状态,双目血红,性情日益狂躁。现在,再没有什么“土豪、劣绅”可以宰杀了,他一旦陷入痛苦之中,就只好调转刀口屠杀自己的士兵。某一日,他从深水里浮上岸,怒挥大刀,将跟随自己多年的老丈人一刀两断……显示出他六亲不认的本性。
明末西充县著名的“三李”之一李昭治先生,在《凤凰山诛张献忠记》里使用了罕见的“聊斋笔法”,描绘张献忠退出成都之前的情况:“丙戌(1646年),逆贼(张献忠)恶贯盈,成都鬼物幻出,逆方食,空中千万手下垂夺食。独坐,闻两厢乐奏,拔刃入厢,则见无头妇女数十,敲击金石,大骇扑地。黄昏处处皆鬼,巡夜者俱为鬼击,心怖甚,遂移营东门外。”(清康熙李昭治著《西充县志》卷十,《凤凰山诛张献忠记》)
这一段记载其实在成都早有传说,对于张献忠的心理描写倒也合理。阴影并非要出现在有光的所在,其实阴影就是光的必然产物。对于一个一心向往光明与荣华富贵的人来说,光芒太烈,烈到要溶化自己,足以把光芒携带的阴影酝酿出最大的黑暗。
即使移居出晦气弥漫的皇宫,可是成都的天空,只有一个太阳。那么所有的影子,总是如蛆附骨。
张献忠只好再次乞灵于天。
《圣教入川记》指出:“献忠称帝后,每行一事,必谓奉天之命,以证其实为天子。”“天子”现在准备去祭拜“太上老君”,恭听神秘指示。张献忠带着队伍离开成都时,特意去祭拜了锦江边的“老君庙”。根据成都城内情形,应是青羊宫。随同的传教士利类思、安文思记录了当时的场景:张献忠双膝跪在李老君像前,行三叩礼。朝拜毕出庙,张献忠站到锦江一大桥高处(这里应该是望仙桥),高声祈祷:“道教祖师爷张道陵,也是咱张家祖先人!咱此次拜老君菩萨之庙,实为以天子之尊拜上天。第二才是拜李老君及河神。老子一求保佑我大西军出川沿途顺利,二为阵亡将士求福,好让孤魂野鬼们早日去超生!”在危急之时去求助道教祖师爷,这叫“急时抱君脚”,这是迷信甚深的张献忠解决心理压力的特别方式。
解决了自己的心理危机,张献忠轻装上阵,迈开虎步,开始残酷的毁灭行动。
既然自己带不走这座城市,那就必须毫不留情予以毁弃。张献忠首先下令仔细拆除成都四面坚固的城墙,接着纵火,焚毁民宅和大西国宫室。沈荀蔚《蜀难叙略》记载说:蜀“王府数殿不能焚,灌以脂膏,乃就烬。盘龙石柱二,孟蜀时物也,裹纱数十层,浸油三日,一火而柱折。”如此耐心地、细致地毁弃这些前朝旧物,可见粗人也是心细如发的。2012年年底,考古人员在天府广场蜀王府遗址发掘出一头石犀及大量属于官府级别的建筑构件等,重达8.5 吨的石犀应即《蜀王本纪》所载李冰“作石犀五头”“二枚在府中”之一,是被人用金属凿子击打后掀翻,呈四脚朝天状埋进土坑,这应该也是大西军出走前的所为。
我相信《圣教入川记》的记录是真实的。不久后,随大部队撤出城外的两位洋人看见,张献忠在“城外见隆烟腾空,火光烛地,大为狂喜。复令将全城四面纵火。一时各方火起,公所私地,楼台亭阁,一片通红,有似火海。大明历代各王所居之宫殿及民间之房屋财产均遭焚毁。转瞬间,川中首城已成焦土,人畜同化灰烬,实属可惜。欲恢复旧观,非数千万银两不可。”
对此记录,传教士古洛东的《注释四十三》补充了一条重要信息:那就是张献忠下令杀掉随军妇女,包括自己的爱妃、女官。“献忠杀妇女后,狂喜欲舞,并向各官称贺,谓已脱离妇女之轭,身无挂累,前行无阻,定得天下。次日,即由成都城下拔队起行。”不少军士入川后建立家庭,并生有子女。张献忠这道军令一发,都呼天抢地大哭起来……
显然,普天之下,还能“大为狂喜”者,只有张献忠了。
大西军约60万部队(见费密《荒书》)分批开拔。先头部队于农历七月出发,后卫部队或八月才全部撤离成都。明末清初人顾山贞在《蜀记》中记载了撤离成都的最后时间:“……千里赤地,人影绝迹。择九月十六日离成都,率贼北行。”往事历历在目,因此往事变得尤其珍贵。这一离别的时间,距离张献忠攻陷成都的1644年8月9日,刚好满两年。
屠戮顺庆
张献忠走走停停,北上之路似乎非常漫长。
四川的一些地主民团武装知道清军逼进川北消息后,盼星星啊盼月亮,决心不当缩头乌龟,纷纷予以出头,可惜他们都被大西军歼灭了。原明四川总兵贾登联,固守中江县城。大西军在进军川北途中,刀锋所及,将中江县城一举荡平,贾登联只身逃跑。
大西大顺三年(清顺治三年,1646年)九月,大西军到达川北重镇顺庆。顺庆本来是掌控在大西军手里的,情况发生了意料不及的变化,这让情绪不稳的张献虎,极度狂躁,决意赤膊上阵,这就像在狂火之上撒了一把硫磺粉一般。
明崇祯十七年(1644)八月初一,李自成部将马科率大顺农民军1万余人占领顺庆城。张献忠闻讯,当月即遣兵争夺川北。大西大顺二年(1645年)正月,张献忠委派都督刘进忠和将军马元利前往川北,驱逐原闯王在保宁(今阆中市)和顺庆一带设置的官吏,并袭击李自成守将马科的部队。后来令刘进忠镇守保宁,马元利镇守顺庆。
当时,明朝的顺庆知府史觐宸已投降清军;总兵谯应瑞、冯有庆及顺庆府报房殷承祚投降了农民军。“报房”为各地衙门里的低级文职人员。不久后,马元利奉命带兵去镇守遂宁,殷承祚同往。殷承祚暗中煽动冯、谯二人说:“张献忠要杀尽全部川兵!”冯、谯二人觉得有理,于是奋起自救,他们火速禀告了史觐宸,请他约清兵来取顺庆。
这个计策立即得到了实施。
史觐宸来不及联络清军,自己率兵攻打顺庆,冯、谯二将暗为内应,里应外合击败守城的大西军。由于在大西国麾下收复了重镇顺庆,群龙无首,众人便拥立史觐宸继任知府。张献忠闻报大怒,这还得了!速令刘进忠率兵拿下顺庆雪耻,他要让这批反复无常的小人知道反抗的结果!不知道是顺庆军民凭城抵抗太过顽强,还是刘进忠本来就对张献忠屠杀川军心存芥蒂,他接连攻打了7 天,皆未攻下,遂率军回到了阆中。
刘进忠一再吃瘪,这一股闷气一直让张献忠怒发冲冠。如今面对城门紧闭的顺庆城,他的怒火就像火焰喷射器一般疯狂。九月初七,张献忠亲率大西军攻打顺庆,下令:“畏缩不前者砍头!”
当日,马元利将军为先锋领兵攻城,不料在城西战死。张献忠更是怒不可遏,赤膊上阵,奋勇攻城,日夜炮火不绝。九月初九日,大西军攻破顺庆北门。知府史觐宸纵火烧城,然后在南门城楼上吊自尽。张献忠见到了那个殷承祚,吩咐凌迟处死;冯有庆、谯应瑞二将战死城中,算是得了个全尸。
孔子曰:“知其不可而为之。”这就是血性的所在。保卫顺庆仍然是顽强的,死于顽强守城的罗为恺之弟罗为赓,记录了这次战乱中的悲壮细节:
丙戌秋九月,余兄三十三岁,同嫂何氏,子双儿住城中。张贼尽发其兵号(称)百万,初七日迂道攻果(顺庆称果州)。……而余叔兄乘隙御敌,冥身锋镝炮石之中。相去二日,度(预见破城)不免。初九日,城中俱纵火自焚。嫂妯携子同史孺人、内子藏复壁中被焚。兄仍引兵登城……忽而城陷,愤不能胜,跃出城下,连数创,卒为贼伤(死)……(民国《南充县志》卷十三《艺文志》)
踏在糊满血肉的城墙上,张献忠一步一个趔趄,回想起自己的得力战将马元利的死亡,旧恨新仇,涌上心来,便下令屠城,一时尸骨遍街,血流成河。
史料记载,张献忠令大西军士在顺庆城中张贴布告,大骂川人为“蜀獠”:“朕待蜀獠最好,而蜀獠每每要反,负朕之极,故尽杀之!”也就是说,张献忠的所作所为,均有理由。
“獠人”是黄河中原地区对古代中国南方人的蔑称,也称为“蛮人”。而直呼蜀人为“獠人”,可谓是张献忠的“发明”。
《流离传》的记载
在顺庆城内,有一个本地人不但目睹了大西军攻城情景,还写了一篇实录《流离传》(亦作《流离外传》),此人叫韩国相(是否也呼之为“韩一韩”,待考),自号“栗坡居士”,为明朝嘉靖年间著名的兵部尚书韩士英的后裔。(李荣普、李果著《锦绣高坪》,四川人民出版社 2008年1月版,第 188 页)
1646年,时年24岁的韩国相在顺庆城内经历劫难,九死一生。他后来写就“追忆流离生涯”的《流离传》,可以算是一篇重要的亲历文献。他写道:
余生于明天启三年癸亥岁(1623年)。越崇祯七年甲戌(1634年)流寇入境,邑人杜邦才率众御之。十七年甲申(1644年)李白成陷北京,僭号永昌,其党马科(李自成部将)八月据顺城,献党郝云祥(张献忠部将)入夔门,破重庆,遂破成都,僭号大顺。马科至绵州,遇献兵与战,败还秦中(陕西境内);献党二千岁等掠顺庆。
国朝顺治二年乙酉(1645年),伪都督刘进忠、马元利(二人皆张献忠部将)至顺庆时,有报房殷承祚者,号显吾,三原人,降贼。倚元利为虐,一时缙绅多死其手。继而元利偕承祚至遂宁,会献贼欲尽杀川兵,承祚私告伪帅谯应瑞、冯有庆,二人奔回,遂逐伪官,复顺城,献贼即将承祚凌迟之。是时城中,文则一史公(知州史觐宸,云南石屏州人);武则惟谯冯(谯应瑞与冯有庆),败“姚黄”、诛李六,冲甘营,拒刘进忠,进忠亦惧。献贼逃至重庆,将与曾总府英合,曾欲分之(明将曾英渴望与大西共同瓜分顺庆),遂来攻顺城。
丙戌(顺治三年)正月,诸生罗为恺集义勇败之,刘(刘进忠)遂破远山,屯木坝,为入秦计。至九月,拨兵守塘,住蓬邑(今蓬安县)。余于初七日偶出城(顺庆城)至大松垭,献贼前锋猝至,余夜宿火观峰顶。
初八日走赵家山,初九日城陷,焚杀几无孑遗。贼兵屯都尉坝,历二十四日,移金山堡,日以杀人为事,备治舟楫,声言取南京。幸刘进忠遣吴之茂投诚,迎肃王入川,诛献贼于西充凤凰山,入顺城,置官吏,抚遗黎。
丁亥(顺治四年)六月,官兵以水土不便,北去;有播州王祥(明将)者,遣其党王命臣(岳池人)复据顺城。其始每家给免死牌一张,需银若干,其继,每牛给牛票一张,需银若干。未几而牵其牛,掠其人,掘其粮,焚其室,胥西南之民而兵之(西南百姓皆受兵灾)。
戊子(顺治五年)春,王命臣出小林镇,与官兵战,留杜君恩(南充人)监营,及还,君恩不纳(闭门不纳),命臣奔夜郎,君恩降清。
重庆镇卢光祖、叙南镇马化豹、永宁镇柏永馥复守顺庆。己丑(顺治六年)斗米银十二两,斤肉银一两六钱,皆自北来者,时虎豹入市食人。
辛卯(顺治八年)官始给牛种,壬辰(顺治九年)平西南下,有郝案台名浴(四川巡按)者,按临保顺(保宁与顺庆),请旨补行乡试于保宁。贼帅刘文秀(大西名将,这时已降南明)屯保宁梁山关,郝按台击败之。
甲午(顺治十一年)渝城(今重庆市)有白文选(原大西将军)来攻顺城,李总督国英破之,戊戌十五年官兵取滇黔(云南与贵州)。
康熙二年癸卯(1663年)至癸丑(1 673年),十年间,地方少事,余于是年(康熙十正月)赴廷试,七月乃还。甲寅(康熙十三年)五月,大兵入关,六月城中大火。丙辰(康熙十五年)七月,大水入城。己未(康熙十八年)冬,复惊传逃兵为乱。自甲戌(崇祯七年,韩国相12岁随父母逃难)以来,余走白鹤山、石峡口、水磨场、荆溪龙归院、陈潭子、双柏树、龙阁沟、螺溪坝、蒙家岩,流离奔窜三十六年,犹幸免于杀戮也。时康熙十八年己未,栗坡居士书。”(民国十八年重修《南充县志》,卷十六)
任乃强先生早年判定:“《流离传》,南充韩国相记丙戌逃避大西军流转事。大抵当时幸存人物所记祸乱之书。”秘本《流离传》其实是在民国年间重印《南充县志》时才首次予以公开的。在我看来,这不但是一个人36年的“流离史”,而且是顺庆城充满苦难、灾变的断代史。苦难与厄运似乎过于眷恋此时此地,无论是屠城,还是接踵而至的欺骗、抢劫、杀戮、火灾、水灾、虎豹入城,似乎反复验证着祸不单行福无双至的古训。
张献忠在顺庆的绵绵秋雨之中没有吟诗作赋,而是拉开了攻打顺庆城的大幕。《流离传》这一记载与真相完全吻合,说明张献忠并未沉浸于丝绸之城的绮光丽影,他后来仅在顺庆城内停留了24 天,就移居西充县金山堡。
值得一提的是,清顺治十四年(1657年)韩国相中了进士,任夔府奉节县教谕。康熙四十二年(1703年)卒,终年81岁,葬于顺庆城郊的桂花坪;乾隆元年(1736年)敕封“登仕郎”。登仕郎为文职散官名,唐朝始置,为文官第二十七阶,正九品下,宋朝为正九品。宋徽宗崇宁二年(1103)用以代知录事参军、知县令;政和六年(1116)改为修职郎,为文官第三十六阶。元朝升为正八品,明朝正九品初授将仕郎,升授登仕郎。清朝正九品一律授登仕郎。
另据蜀汉将军王平的后裔王乘六 (清初为“文林郎”。文林郎不是职官,而是散官,清朝时为正七品文官所授的散官名) 的“墓志铭”记载:“明末流寇肆毒,合族陷危城,无一脱者。公(王乘六)适先一日赴乡为乳母寿,幸免于难,得匿山谷,茹草食木,以度朝夕。本朝(清朝)定鼎,寇乱削平,然空庐瓦砾,田园榛莽,孑然一身,重来乡井。”(《李荣普、李果著《锦绣高坪》,四川人民出版社 2008年1月版,第 194 页)
这两则本地人的亲历性记录,可佐证张献忠的残酷。
大西大顺三年的八九月,大西军已相继开赴川北前线,构筑工事,铸造枪炮,碾制火药,打造船只,征集粮食,与日益南压的清军形成对峙。据《明季南略》记载,张献忠“进入西充的山间,列四大营”。这四大营指的是孙可望、刘文秀、李定国、艾能奇四大将军的营垒,下辖120 个营,在今南充市顺庆区七坪寨、四方寨和西充县金山乡、凤凰山一带方圆50 平方公里的区域,锁钥机关,遥相呼应,攻守一体,渊渟岳峙。
秋雨连绵,铅灰色的天空宛如锅盖罩定了这个空寂之地。那个时节,顺庆大地楱榛莽莽,如天地初辟。近60万大西军浩浩荡荡,旌旗满野。大西军拥有以逸待劳的天时与地利,形势似乎并不悲观。顺庆、西充的山岳沟壑之间,飞鸟遁迹,百兽逃逸,草木充满了戾气,渐渐化作刀剑之形……
金山铺地望
数百年来,南充到西充存在一条官道。起于南充马市铺,经坦山铺、回龙铺、金山铺、洞天铺,最后到达西充。过去农耕社会,土地资源重要,在山沟平原处修建官道,一来占用土地,二来铺路采石费用很高。这些官道依山而建,沿山梁而行,采石方便,不占耕地。这些铺相当于官道上的客栈、驿官,人们修建铺面,沿街设市,场镇渐次兴起。西充县金山乡,就是因金山铺而得名。
顺庆同仁与金山铺接壤,两个乡赶同一个场。过去有“三耳巴子打出一个同仁”之说。话说当年四方寨村民谢长河到金山卖米,由于升斗不公,与人理论,被人打了3 个耳光,族长来“吃讲茶”也不行。后来谢氏家族在金山靠近顺庆一侧修建了铺面,开设集市,逐渐兴盛起来,取名为“赛金山”。后来找县衙登记造册,县令主持公道,为两边和睦相处,取“一视同仁”之意,将新场镇命名为“同仁”。
同仁乡环境优美,山清水秀。青木桥村有两棵古红豆杉树,历经数百年兵燹、山河更迭而不毁,算得上是稀有之物。
艳阳之下,我来到七坪寨鸡公岭的玻璃栈道上。举目四望,山岳、田畴、村舍、河流宛如一个大手印,在反光中缓缓展现它们藏匿于掌纹的秘密。此地为大西军的瞭望台,一度还残剩一些军事建筑,石头、瓦块如今已湮没于荒草从中。
斗金观遗址位于七坪寨地势最高的山头上,地面为平石坝,是坚硬的泥质砂岩,基本没有泥土。相传大西军赶走了道观里的道士,在此囤积了很多军饷,同时开凿了3 口四方形水池,用于饮马。荒废了三百多年的斗金观,荒草丛生,蛇蝎众多。可以看到很多碎为小块的石头雕像,不像是自然风化所致,更像是饱受火药之力的粉身碎骨。
有关军饷的聚集,七坪寨流传着一个民谣:
上七里,下七里,百个人头千担米。
金银就在七坪里,谁能识破就归你。
这些民谣,与洪雅县七里坪镇的历史传闻大同小异。
我下山再来到七坪寨山脚一带,有一个凿在地面石头上的石碾基座,已经长满青苔。直径约5 尺,周围有一圈不长草的小道,显然是以骡马牵动碾子来碾细火药的作坊。
当地村民在附近还发现了一只本地石头凿制的大石臼,直径2 尺,高3 尺,重逾200斤。石臼底部还有一个3 寸深的槽口,这就不是农家寻常的石臼了,而是用于火药锥碾。这足以说明,七坪寨作为大西军屯兵之处,不是空穴来风。
在新复乡的七坪寨老寨门,由青色砂岩构筑,左右门柱镌刻有一副对联:
养威摧敌一邑军戎,
设险卫乡四效人□。
最后一字漫漶不清。我估计对联不是出自大西军之手。
从七坪寨山脚穿过一片农田与村舍,我们再次开始上山,直奔四方寨。
地处新复、双桂、同仁交界处的四方寨远近闻名,其山形昂首为龙,俯卧为虎,历来为兵家战略要地。“建威将军”徐占彪回乡探母,建大院于同仁乡泥屋垭村,至今保存完整。徐占彪随左宗棠西征,保家卫国,传奇的事迹代代相传……
四方寨位于顺庆区同仁乡境,距市区约20 公里,海拔510 米,为顺庆区域内最高之处,山巅可雄视蜀北大道的进出口,是自古以来通往顺庆、西充、南部、剑阁的必经之地。所以,南充方向而来必经七坪寨,西充方向而来必过大佛垴寨,而四方寨位居其中,构成了犄角之势。
四方寨得名充满传奇。据《谢氏族谱:附录》记载,明成祖永乐四年,陕西4 位得道高僧任忠善、任忠德、任忠悌、任忠孝云游山寨,见其山势奇伟,便决定于此垒寨筑庙。任氏兄弟择日设坛,组织200 余名工匠,历经两年有余,在山寨四周悬崖上筑起长约4 公里的条石寨墙,并用巨石砌成东、南、西、北4 座寨门。又在中岭堡下建起数座巍峨雄壮的四神宝殿,将山寨命名为“四方寨”,并将庙宇定名为“四神庙”。
大西军占据四方寨后,张献忠下令加固寨门以及城墙,另外建立了指挥棚和观察哨所。张献忠将此地命名为“四方山仁义寨”。清嘉庆四年,建有4 块大青石板围造的“张献忠纪念碑”,现仍立在山顶。根据四方寨村民谢爱平的讲述,张献忠将寨门的对联铲除后,新写了一个意义直白的对联镌刻于寨门:
踞四方豪杰抗清狗,
吸八方英雄兴大西。
这样的造句,出自喜欢写作顺口溜的黄虎之口,似乎是成立的。
我几乎可以判定,张献忠离开顺庆前往西充皇营之前,他就在四方寨调度军马,并再次下令,让两位“天学国师”立即铸造浑天仪和大炮。
证据不是没有。
张献忠重用传教士的动机在于铸造。
蜀地自古具有完善的冶炼秘术。峨眉山万年寺内重达62 吨的普贤铜像,乃宋初铸造,迄今对其工艺流程和工艺水平缺乏理性分析,而且为许多有关冶金史的论著所不载。如果说在成都期间,传教士铸造的浑天仪、地球仪满足了张献忠的玄学向往,那么铸造大炮则极大地满足了他的实用性。毕竟,他是最大的实用主义者。铸造大炮的原始材料,并不见于《圣教入川记》,也不见于《中国新史》,我估计实有其事,是在于传教士根本不敢与人阐述这伤天害理之举。铸造大炮出自佚名之作二卷本的《大西通纪》,任乃强认为这是“作者自记亲身经历,实见实闻的原始资料”。作者“是献忠战友逃死遁世后所写的私史。原叫《劫余传信》”。
张献忠从浑天仪、地球仪的制作工艺上,看到了洋人的工匠精神,他又命二位司铎造一尊红夷大炮。所谓红夷大炮,乃是荷兰人发明,原名叫“荷兰雷”,因中国人称荷兰为红毛国,故称为红夷大炮。
利类思说:“这种大炮的优点是炮管长、管壁厚,而且从炮口到炮尾逐渐加粗,符合火药燃烧时膛压由高到低的原理。在炮身的重心处两侧有圆型的炮耳,火炮以此为轴可以调整射角,配合火药量改变射程。设有准星和照门,依照抛物线来计算弹道,精度很高,威力巨大,一发炮弹可伤人无数。西洋人的海军横行海上全靠此炮,我虽多次见过,但未学过制造之法。安文思是葡萄牙人,精习算术物理,或许可以帮助你们制造。”
安文思承认:“本人没有学过制造军火之术。但军火也是根据物理学原理制造出来的,要认真研究的话应该可以找到其方法。承蒙皇帝准许我们传教,为了大西国的国运昌盛,我愿助一臂之力……”这一句话,就暗示了他们的行为。
当时成都尚有遗存的明军火炮,两位洋人依葫芦画瓢,摸索出红夷大炮的原理,绘出了图纸。原来那帮协助铸造天象仪、地球仪的工人已经熟门熟路,按图施工,先铸炮管,再造炮弹,最后将炮身装载在炮车上。两个月内,红夷大炮在成都铸造成功。
张献忠对于大口径金属炮十分迷恋,即使住在四方寨,他念念不忘的还是铸造。《圣教入川记》里记录他并非耳目塞听之辈:张献忠与传教士谈及利玛窦,“前利玛窦在北京时,亦欲效其番王所行,用铁铸一最大战炮,其中满贮火药,以火燃之,巨炮忽裂,炸成粉块,伤杀多人。而利玛窦亦死其中,被炮炸成数块,血肉横飞。万历皇帝饬令.将其尸块弃于荒郊,以饱禽兽之腹。”这说明张献忠深知西洋大炮的威力。
而在四方寨山巅平台四周,一共安置有8 门“牛耳大炮”,正对蜀北大道,直线距离大约五六百米。至今炮台遗址宛在,炮架转动的石槽装满了雨水,就像一个被扣去了眼珠的黑洞。我以为,这些大炮正是在本地铸造的。大西军开赴西充前线,带走了6 门,放弃了2门最大的大炮。炮身上铸有字,一门叫“威武大将军”,一门叫“威武二将军”。炮身长 4 米多,炮口可以钻进一个小孩,重达数千斤。本地村民魏某告诉我,他幼年就与小伙伴在炮台玩耍,炮身锃亮而细腻,显然不是生铁,而应该是合金铸就。1958年大炼钢铁期间,本地村民将大炮锯成4 截,抬到乡里,投入了革命大熔炉……
《圣教入川记》里,记录张献忠念念不忘的是大西宫廷中的天象仪、日晷等宝贝。思念就是最大的心魔。他实在忍不住了,鉴于地球仪、日晷等一并制造费时费力,必须分清主与次。张献忠下令:“劳役二位司铎,令造天球一具,与前日在成都宫中所造稍为较小,凡各经星部位须按次排列,赶急造作,不分昼夜,不得有误。”
铜材、制造设备、人工,一时间就调度妥当。在我看来,天象仪的重要性之所以超越了大炮,是张献忠急于从中窥视自己的劫数与宿命,一旦窥破天机,就可以找到破解之道。毕竟,狡黠的张献忠,已经多次成功逃脱劫数。
但这一次“出川抗清”,他似乎有了非常诡异的预感。
两位传教士采取了分班制度,一人在帐篷里读经、侍奉上帝,另一人去作坊铸造赶工,轮流工作……十几天后好不容易赶制出来,张献忠叫来了一位中土的堪舆先生上朝评析。他以老江湖的眼光,严厉审视这个赶制出来的作品。堪舆先生必须显示自己的门道与精湛法力,不然就有性命之忧。他指出,这个出自毛子之手的天象仪完全不对路!甚至没有显示太阳赤道,这分明是故意淆乱国家大运所为。天象仪预示着大西朗朗国运,而大西国眼下出现这么多乱子,显然是这两个洋人预以加害昌盛国运呐……
张献忠一听,怒不可遏,吼声如雷,但显然已经不能声震屋瓦,至多是声撼竹篷。他终于认定,洋人故意胡乱制作,闹乱大西国运,犯此滔天大罪,不惟害国,且害己身。
张献忠当场判决:将二个洋司铎处以极刑。
在杀人上,他的思维又是严密细致的,考虑的是如下几道身体工艺:时而欲活剐司铎;时而欲鞭死司铎;或以炮烙全身,不使流血出外;或以毒刑致死,以致肉尽骨消……洋人一听,倒伏在巨大的恐惧里,双股战战,闪电雷霆加身,气都不敢出了。
就在洋人被拉出营帐时,张献忠突然大喊:“且慢!姑且留下尔等狗命。”
我估计,张献忠虚张声势,主要是观察洋人的反应。见他们委曲而绝望的表情,他心里明白,他们还是忠诚的。那么,看在铸造浑天仪、地球仪的份上,也许他真希望大西军占领遥远的西半球,重振大西河山之际,再让两个洋人国师来重新制造他心仪的宝贝。可以发现,张献忠在奔赴西充凤凰山皇营之前,一直在悉心温习玄奥的融入了风水堪舆的天文学。他宛如一副锋棱坚硬的磨盘,把东方的神秘主义与西方的科学技术予以对撞生成。张献忠真是“温故而知新”“洋为中用”的样板。
具有狂妄暴君型人格之辈,他们往往是诡诈的,身怀宝镜一类的秘器,渴望觊觎命运,并且高度敏感。但由此他们内心也累积了太多的阴谋,这很接近蛇自噬其尾的循环。每当有人指出暴君的不是,暴君首先会推卸责任,并有一整套奇妙的宏论;继而吼声如雷,大动干戈。他说的永远是真理,做的永远是替天行道。暴君就是真理。
权力的病变在张献忠身上体现得酣畅淋漓。他要以暴君的身份,塑造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形象。
这一点上,暴君言行一致。张献忠说到,而且的确做到了。
据四方寨村民谢爱平的田野调查,在四方寨山下立有一碑,名曰《四方寨记》,记载了四方寨的大西军活动事迹、发展状况和自然、人文景观等。原文如下:
观夫山寨拔起,雄霸群峰,而观嘉陵小舟,目空苍穹若华盖。溯明崇祯末日之硝尘,张献忠屯兵于上,旌旗翻动而闻炮声惊天宇。壮哉!鏖战数月,啸啸战马遁于西充凤凰山。异日,四高僧云游山寨,迷其瀑布飞溅林荫滴翠之胜景,然设坛筑庙于峰下,名曰:四神庙。时与高凤寺古庙对峙而立,钟声互答雕栏相望焉!清康熙三十二年春,老祖谢公时富携文元、文举二子出湖南永州府零陵县永泉乡八甲地,入川南充都京坝。又康熙四十一年文举公入住东路黄莲场。……嗟夫,方圆千亩沃野:东含四方寨古战场名震巴蜀之恢弘;西眺大虎脑昂首天宇之胜状;南觅高凤寺卧龙吐艳之奇观:北传长岭岗震摩天灯之佳话。真乃人杰地灵之所也!故乐业其间。谢、罗、程、唐、蒋、严六族众生互敬为胞弟,近四百年繁衍生息十六代,善德仁居至今也!清嘉庆四年谢公长清重修四方寨以御军阀割据之乱。同治年间谢氏继安、少安、世邕、世祥乃入文学之林。光绪五年谢华堂击桌三拳赌气兴建赛金场,越明年更名同仁场。民国三年设立同仁乡……(谢爱平编著《西河中上游地区历史资料汇编》,2018年编印本)
黄昏时分,麇集在地表的暑气渐散。我与十几位作家一道登上了四方寨山巅,去探访四神庙遗址和古炮台。一路上杂树丛生、野趣盎然。一阵风扫过,带来山凹深处的气息。凉意很容易让我想到那些深处的、藏匿的、躲闪的、阴鸷的事物,那是它们没有得到呈现的本来面目。上苍无所谓有情与无情,它赋予山岳、植物、动物的绮丽色彩,总是让沧桑延宕为无限。
民国十八年重修《南充县志》记载:“蜀保(宁)、顺(庆)二府多山。遭献贼乱后,烟火萧条,自春徂夏,忽群虎自山中出,约以千计。相率至郭,居人移避,被噬者甚众。县治学宫俱为虎窟,数百里无人踪,南充县尤甚。”(《外纪》卷十六)由此可见,张献忠的到来,成为了本地老虎蓬勃强悍的药引。人祸与天灾从来就是厄运的正面与反面。
相生相克的世界充满了定数。而那个即将与张献忠在凤凰山遭遇的满族亲王“豪格”,翻译过来,就是“虎口”的意思。张献忠张开血盆大口,即将落入“虎口”……
一只松鼠从柏树上下来,竖起身子打量我。表情懵懂,但目光,却是刃口一般尖利。我心头一凛,不禁想,这只松鼠显然一直处于惶惶不可终日的情态之中。它必须举起它的利齿予以自卫。
天道轮回,疏而不爽。个中含有“业力”在运行,营造未来。这个词也被音译为“羯磨”,梵文中的词根是去做(所谓“造作”)的意思,业力作为推动力,甚至可配合缘起论与无始无明化世界。天道从不认为业力发生后会自动消除,立地成佛,过去行为延续下来势必形成某种惯性力量,产生因果报应。《有部毗奈耶》卷四十六曰:“不思议业力,虽远必相牵。果报成熟时,求避终难脱。”所讲的就是“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的道理。
这个道理,深谙天道的张献忠,尽管口诵偈语“天有万物与人,人无一物与天。鬼神冥冥,自思自量”,也许他没有戡破命运的谜底。
山间的断壁、残垣和城墙,经过时光细致的装扮和植物的点染后,历史的沧桑和现实的静谧交相辉映于夕光之中。大炮、天球仪、铁骑、咆哮和猎猎旌旗,存在过,盘旋过,火星四射,并在岩石的缝隙里,蓄满了引而不发的惊雷。
树叶翻转它们的裙子,露出了叶子背面的嫩光。啊,起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