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诞的世界 真实的人生
——评石黑一雄的《无可慰藉》
2018-11-14朱福芳
朱福芳
2017年度的诺贝尔文学奖颁给了日裔英国作家石黑一雄,组委会的颁奖词为:“who, in novels of great emotional force, has uncovered the abyss beneath our illusory sense of connection with the world.” 其翻译目前已有很多版本,但不论哪种版本,其关键词是确定的,即“情感”(emotional)、“揭示”(uncovered)、“虚假的感觉”(illusory sense)。与作家的其他小说相比,《无可慰藉》似更贴近该诺奖评价。这部作品有卡夫卡式的荒诞、普鲁斯特式的梦幻,也有简·奥斯丁式的细腻,同时更渗透了作家本人的忧郁与孤独。
小说的主人公瑞德是一位著名音乐家,一直奔波旅行,目的是帮助人们寻得幸福快乐和人生意义。他受邀来到一个无名城市,去拯救处于危机中的人们,扮演了一个现代救世主和殉道者形象。带着碎片式的记忆,游走在城市的角落,却莫名卷入众多事件中。他答应家人、朋友、同事、陌生人的求助,每天还要应对突发的变故。背负使命,压力剧增,他的双肩不能承受如此之重,最后以失败而告终。卡夫卡说“一切障碍都在粉碎我”,石黑一雄何尝不是?瑞德在这个城市,理想被无序、琐屑的事情粉碎,目标虽有,却无路可循。这是一个荒诞而又悲剧性的英雄式人物。小说故事荒诞,人物经历的生活却是真实的。看似背离了现实世界的秩序和逻辑,实则再现的是当下人类真实的生存状态。
小说的叙事相当荒诞,分四部分讲述主人公瑞德四天三夜的行程。开篇,瑞德疲惫地来到酒店,无人迎候;阴沉的大厅、倦怠的服务员、店员口中反复提到的“周四之夜”……接待他的是艺术馆低级职员斯达特曼女士,她像幽灵一样出现在他们乘坐的电梯里,喋喋不休,瑞德并没有获得行程信息。他记得在飞机上研读行程表,然而怎么也想不起纸上的内容,搞不清自己的行程安排,导致行动混乱:跟着索菲找房子,最后迷路了;拜访伯爵夫人,却临时改变计划带鲍里斯去旧公寓拿“九号”球员模型;去公寓路上接受记者采访,被带到山顶拍照;在拍照时遇到克里斯托弗,被带到咖啡店参加午宴;穿过一个扫帚柜,找到鲍里斯;和索菲搬东西的时候,遇到菲奥娜,他跟随菲奥娜去复仇,结果满脸通红,五官挤压,身躯颤抖,喘着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成为别人的笑料;他带着索菲、鲍里斯参加卡文斯基画廊招待会,不知道去画廊的路,跟着一辆红色汽车在高速路上行驶;找柯林斯小姐理清自己的思路,却找不到去那里的路;去音乐厅,被一堵墙挡住去路;开车去接索菲,依旧不知该往哪里去……几天都处于这样的无序状态,像一只无头苍蝇跌跌撞撞地游走在该陌生的城市。时空瞬间变化,家人、朋友、同学、妻儿陆续登场。酒店变成姨妈家的卧室;迎宾员的女儿和外孙就是自己的妻儿;寻找房子的路上遇到同学;去旧公寓见到曾经的邻居;看到父亲老轿车的残骸,重回家庭欢乐的时光……这些碎片式的、模糊性的记忆,使他对这个充满危机的城市不再陌生。
瑞德就于这样无序的状态中开始了自己的救助之旅。所有人的请求他都不会遭遇拒绝。迎宾员古斯塔夫希望他和女儿聊聊,并能为迎宾员呐喊;忙碌到无法分身的酒店经理霍夫曼请求他抽空看看妻子的剪报册;霍夫曼的儿子斯蒂芬再三请他听听要弹奏的曲子;古斯塔夫的女儿索菲让他陪着找房子;索菲的儿子鲍里斯要去旧公寓找丢失的“九号”球员模型;穷困潦倒的小学同学弗里·桑德斯买点心招待他;小学同学菲奥娜·罗伯茨让他去为自己出气;布罗茨基需要倾诉,请求他在狗的葬礼上弹琴;柯林斯小姐需要倾听……被人需要,被人认可,被人恭维,瑞德很享受这类精神和情感慰藉。他敬佩古斯塔夫的坚持,同情霍夫曼的忙碌,鼓励斯蒂芬大胆弹琴,陪伴着索菲和鲍里斯。他想象着一家人温馨相处的画面,鲍里斯和古斯塔夫扮演与暴徒作斗争的游戏,保护他和索菲。然而,瑞德始终不能忘记:自己是一个担有巨大责任的名人,奔波旅行不是为自己而是为每个人。他更期待人们对他说的话都会感激不尽,相信自己能做好一次有声有色的演讲。因为全家一起吃晚餐这些杂事尤其是索菲让他的时间混乱不堪,所以他毅然决然离开索菲,去调查城市危机的深层原因。
随着他对所接触的每个人的了解,他发现每个家庭、每个人都存在危机:
古斯塔夫与索菲本是融洽的父女,他要安静地给妻子搭个搁板,强迫自己三天不和女儿说话。三天后,索菲不再和父亲说话。从此,父女两个人坚守着无声的默契。
霍夫曼用谎言娶了一个热爱艺术的妻子,为了弥补内心的不安,他带着自责、自卑小心翼翼地生活,表现为几近变态的周到服务和始终保持的热情。他自称是被束缚很久的庸才,想用最后的努力获得妻子的认可。斯蒂芬本来放弃了钢琴,为让父母和好,他发奋练琴。随着“周四之夜”的临近,父母失望的眼神所带来的伤痛再次浮现。
作为被人们追捧的对象,布罗茨基逐渐恢复了昔日的才华。布罗茨基酗酒的背后是无法忍受的伤痛。一次腿部受伤,庸医给他截肢;后来又遭遇车祸,又一个庸医截去了他的假肢。他戒了酒,乞求前妻回心转意。
克里斯托弗,其追随者把他当作人生导师,通过他找到人生的意义。因为一个有关混三和弦有无感情的问题,他被众人抛弃,甚至被殴打。
瑞德也窥见了自己的童年并不快乐,父母关系冷漠,只有文学与音乐带给他些许慰藉。长大后奔波在外,和妻儿关系很生疏。瑞德本想帮助他人,结果一步步陷入无法救助他人、也无法自救的困境。
抛开小说形式上的荒诞,危机中人们的情感需求真实存在于世界上。瑞德需要存在感和成就感,索菲需要丈夫的爱,霍夫曼需要妻子的崇拜和谅解,斯蒂芬需要父母的爱和认可,布罗茨基需要晚年有人陪伴,古斯塔夫需要有人为迎宾员呐喊,鲍里斯需要父亲的陪伴……但何处寻得慰藉?瑞德每日居住的是酒店房间,他只能依稀回忆曾经的家,练琴的地方不是卫生间就是墓地小木屋,除此之外,无处寻得安静;索菲带着儿子一直在找房子,有了房子就有家;霍夫曼致力于改变房间布局,以此证明自己不是庸才;布罗茨基和柯林斯小姐相爱的地点是水泥广场,见面的地点是动物园,约会的地点是公墓,实在是没有安静的地方让人谈情说爱,唯有坟墓。瑞德发现唯一充满快乐的地方是风驰的电车,毕竟这样的旅程过于短暂。
承载着全城人愿望的“周四之夜”在滑稽、无聊、尴尬中落幕。所有的人并没有获得慰藉,古斯塔夫身负重伤,临死未与女儿释怀;霍夫曼计划泡汤,妻子转身离去;斯蒂芬演出虽成功,但父母早已离场;布罗茨基摔倒在舞台上,柯林斯小姐拒绝与他相伴,他在收容所里继续以酒度日;索菲认识到丈夫只能徘徊在爱与悲伤之外;鲍里斯长久与父亲在一起的希望破灭;瑞德没有机会上台演讲和演奏,未能在众人面前振臂一挥、摇旗呐喊。瑞德失败了,他未能解决城市的危机。除了被古斯塔夫、布罗茨基、霍夫曼等人羁绊外,人们对他的忽视才是主要原因。他曾穿着浴袍参加为布罗茨基的狗表达敬意的晚宴,每个人都和他打招呼,却没人对他感兴趣;他要讲话救场,却浴袍大开,身体裸露;在记者眼里,他是一个喜欢被恭维的人;给奥菲娜报仇,两个女人侃侃而谈,却认不出面前的瑞德;他参加卡文斯基画廊招待会,一直被人忽视,面红耳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成为一个笑话。种种迹象表明,在人们心中瑞德并不是能解决危机的名人。
城市的危机根源是什么?谁能解除危机?石黑一雄并未给出答案。但读者总能感觉一股强大的力量在左右着城市,让小说中的人物陷入恐慌。这可归纳为:艺术被忽视、观念难改变、不包容异己、拒绝新知、人性孤独冷漠、名人效应,等等。老议员卡尔·佩德森说原来人们都喜欢音乐,可惜老的音乐家去世,新的音乐家需要变革,人们把希望寄托于克里斯托弗身上。克里斯托弗说他的音乐有令人震撼的主题、破碎的节奏和断裂的拍号,超出了人们的理解能力。但他们需要某种秩序,某种能理解的体系,于是寻找了有影响力的人物——布罗茨基。可是布罗茨基变成了酒鬼、异类,与他为伴的是一条狗。狗死后,布罗茨基讲话的内容是“我想要个女人”。面对酗酒的布罗茨基,全城又一次陷入危机。醉汉西奥说:“我们已经失去它了。为什么我们不听天由命,就随它变成另一个冰冷的、孤独的城市呢?其他城市已经是这样了。至少我们还会顺应潮流。这座城市的灵魂,不是病了,瑞德先生,而是死了。”至于瑞德,所到之处发现人们对现代音乐一无所知,他要让当地人了解现代音乐,改变人们根深蒂固的观念。其努力被忽视,不由发出抗议:“让外面世界来的其他人说说话,你们在这个封闭的小世界里全都住得太快活了!……你们没能向我展示哪怕最基本的礼貌。”作者又借古斯塔夫之口,告诉读者“改变是件多么艰难的事……观念已经深入人心了……尽绵薄之力做出小小的改变,……方便后人”。可见,这个城市需要秩序,不需要新的变革。小说最后,布罗茨基被送到收容所,人们安心了,因为再也没有极端的东西影响他们了;斯蒂芬要去外地寻找新的突破;瑞德也让人感到恐惧。城市人们的生活照旧,那充满快乐的电车依然沿其轨道循环行驶。瑞德终于明白没人听他演讲,更不会有人听他演奏。他与克里斯托弗、布罗茨基一样,作为外来艺术家,被推上神坛又被拉到地面,改变不了什么,社会稳定需要一些不极端的东西,不能打破常规,所以只能无奈发出“假如一个社会无须受外人的指引即可达至某种平衡,那是再好不过了”。
瑞德的荒诞经历正是现代人们生活的真实写照,读者能在他身上发现另一个自我。石黑一雄曾感叹自己成名后除了宣传一事无成,可能借此来抒写成名后的无奈。名人如此,普通人更甚。有人倍感压力却不会说“不”;有人为了工作而忽视家庭;有人升天,仙及鸡犬;有人生活不是为了快乐,而是为了别人的评价……生与死的偶然性,决定了人们十分珍惜现存的状态。各个领域的竞争让人压力倍增,遍体鳞伤却无处疗伤,在琐碎、无序中生存,在隔阂、痛苦中迷惘,人总要寻得些许的安慰才能继续前行。我们很多时候像瑞德一样,去尽力修补人与人、人与世界的关系,最后却往往无奈、无力、无助地安慰自己:希望在前方。
石黑一雄与卡夫卡的不同之处是他给人以希望,瑞德并不像土地测量员K驻足于原地踏步,他要去赫尔辛基。不知是作者有意还是无意,这个古典与现代完美结合的城市,正是瑞德旅行的下一站。其实,我们和瑞德一样,目标明确而去路迷茫,在日常琐碎的生活中安慰别人,又需要别人的安慰。但谁也不是救世主,唯有自己奋力前行。
不是吗?《无可慰藉》给读者如是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