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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与“现在”的断裂
——论《去日留痕》中史蒂文斯的身份危机

2018-11-14宋婉宜

山东文学 2018年1期
关键词:勋爵黑一雄史蒂文斯

宋婉宜

既伤心至极又细腻敏锐,饱含内敛克制的情感,将不可靠叙事运用到近乎完美程度的小说《去日留痕》,甫一问世便斩获1989年度布克奖。石黑一雄在《巴黎评论》中说:“他有意试图为国际读者写作”“我能想到的方法之一就是将神秘的英格兰国际化,因而英国男管家就成了最佳窗口。”的确,作者在这部小说中成功塑造了极度恪尽职守、甘于奉献的史蒂文斯——典型的英国男管家形象,并通过他书写旅行游记的方式回忆达灵顿府由辉煌到没落的过往,讲述其与曾经共事的女管家肯特小姐之间朦胧而又悲伤的爱情故事。

二战后,大英帝国不可避免地呈现衰退,以描写或挖掘战后英国精神气质的怀旧小说应运而生,正如作家本人所言:“英格兰美景实际上在许多人的政治想象中产生很大作用,不止是英国人更是全人类。”(克尔曼《对话石黑一雄》)

伊夫林·沃的《故园风雨后》和石黑的《去日留痕》堪为最具代表性的作品。继玛格丽特·鲍威尔的小说《楼下》通过仆人形象成功揭示20世纪早期英国社会的阶级变化后,石黑再次通过达灵顿宅邸中男管家的独特视角揭示二战前后英国社会价值体系与政治秩序的动态变化。急剧变化的背景透视出,它正在对昔日辉煌帝国的怀念与适应新的全球化趋势的阵痛中转型。战后创伤烙在人们胸口,实在难以同战后激烈变革的社会达成妥协。于是,个体身份确认的危机由此产生,置身于过去与现在之间所遭受的身份断裂成为大家共同面临的生存困境。戴安妮·托马斯认为:对石黑来说,过去的记忆是现在和未来的一部分。历史断裂产生的变化带来危险和创伤,缺失和断裂是由战后社会转型而引起。记忆提供了一种语境,使得石黑主人公试图在当下的日常生活中重新找寻个体身份与生存意义。过去在史蒂文斯的叙述中持续再现,实质上成为现在缺失的一种表现。对生活的重新审视建立在逝去与留下的双重事物中,因此他的叙述总是在过去与现在之间摇摆,并试图通过追忆过去以同当下生活达成和解。

一、过去的荣光

小说开篇便通过达林顿府仆人数量的变化道出逝去的比留下的重要。“曾经我掌管过十七名员工,不久前达林顿府还雇过二十八名员工,现在在同所房子内雇用四名员工维持正常运转的想法至少令人毫无信心。”(本文引用《去日留痕》文句,从英语原著自译,为简洁计,以下不再加注)员工的缩减反映出史蒂文斯在对过去与现在的认知中感受到巨大反差,无论是他目前所处的职业状态,还是达林顿府威望与声名的颓败,都令男管家颇感失望,因此重拾过去的繁盛成为慰藉心灵的良方。于是,男管家开启了英格兰西部之旅,以便请回府内原来的骨干女管家肯顿小姐,希望以其足以成为楷模的敬业精神为达林顿府配置出完美的员工工作方案,仿佛这能够从过去的存在为现在的重塑建立价值与意义。在接受新雇主美国商人法拉戴先生支付汽油费的资助下,史蒂文斯30多年来首次离开达林顿府。实际上,这既是一次外出旅行,也是对自己长期封闭内心的挑战。旅行是他面对现在的一种方式,尽管这一方式令其紧张不安。于是,旅行途中的“失去”伴随其回忆,在不同层面上呈现出来。

威廉·萨克利夫《发生在别处的历史》一文指出:“石黑一雄的叙述者们在他们的生活中遭受了某种深层次的断裂,并经常通过持久斗争将他们的过去与现在联系起来,而实际看起来并不合适。”史蒂文斯同样承受着过去与现在之间的身份断裂,他同过去的关系主要通过回忆对旧主达灵顿勋爵的无私服务,以及与肯顿小姐掩藏在工作伙伴关系之下模糊的浪漫情感展开。达林顿勋爵作为英国社会颇具影响力的贵族,其荣耀让他引以为豪:“我为达灵顿勋爵服务了三十五年之久;据此,有人肯定会不无道理地声称:在那些岁月里,以最确切的话来说,他曾‘隶属于某一显赫之门庭’。回望我的职业生涯,我首要的满足感便源于我在那些岁月里获得的荣耀,我今天唯一感到骄傲和满足的是我曾获此殊荣。”尽管府第被纳粹损坏,史蒂文斯对其崇拜仍达到盲目的地步。在男管家眼中,现在仅仅是过去荣光的一种投射,而他的存在从某种意义上讲是过去达灵顿庄园荣光的投影。史蒂文斯与主人达灵顿勋爵是荣辱共生的,后者是前者完美服务的最佳例证,也是其个人身份与自我尊严的依托。小说运用大量笔墨,借助一场重要晚宴将达灵顿庄园昔日的辉煌通过男管家的回忆呈现出来。二战期间,纳粹阵营试图通过亲德派的达灵顿勋爵来拉拢英国,以消除对希特勒政策的不信任,故而相关重要政治人物频繁在宅邸举行秘密会谈。作为达灵顿勋爵最器重并信任的男管家,史蒂文斯对盛大宴会自觉使命艰巨。小说“第二天·下午”一章中,史蒂文斯就如何成为一所显赫门庭中的“杰出男管家”作出回应,认为“职业声望极为显著地有赖于其雇主的道德价值”。通过服务那些时代的伟大绅士,他可以“为创建美好世界尽绵薄之力”,因为他们手中掌管着文明。因而在宴会当晚,即使听闻父亲去世的噩耗,他也能笑着拿出手帕迅速擦拭脸上的泪水,以非人性的极端方式抑制失去亲人的悲伤。并在以后的回忆中强调,会议的那个夜晚,尽管有令人悲伤的联想,总能使其产生巨大的成就感,使他有“至少在某种程度上是像马歇尔先生或我父亲那样的人才值得拥有的‘尊严’”。

然而,史蒂文斯叙述的不可靠性很快便暴露出来。小说中,他对达灵顿府秘密会议当晚的大量回忆某种程度上恰好在极力掩饰因过去荣光的失去所带来的痛苦。事实证明,当晚的宴会既是荣光的巅峰也是没落的序幕。达灵顿勋爵所谓的善举并未阻止英德之间的战争,对第三德国的支持以及促成英德政治联盟的举动在战后引起举国上下的愤怒,当晚的会议更成为他叛国的有力证据。勋爵作为管家个人价值与意义的唯一保证人,其政治生涯的滑铁卢以及后因遭遇媒体攻击造成极度痛苦继而死亡的结局,无疑给史蒂文斯职业生涯的骄傲与尊严带来巨大打击。此时,由荣光缺失导致的深刻焦虑,已经占据其叙述的首要动机。他之于达灵顿勋爵的所谓崇高充满激情的捍卫其实也是对自己颇具争议的愚忠行为的隐秘保护;那么,哀其旧主就便是对自己失去的职业生涯中名誉、声望以及曾处核心位置无上荣光的哀悼。面对达灵顿府邸逝去的辉煌,老管家难以接受。

二、现在的焦虑

史蒂文斯通过不断回忆来重塑过去,却无法真正抚慰所面临的现实焦虑。非但从回忆感受那已显陌生却是曾经的情感带来的身份危机,更由于察觉自己的尴尬处境——无法通过对过去的建构而实现现在的身份确立,以适应日益变化的世界——心烦意乱。他努力想与现实达成某种妥协以求共生,除为自己的行为进行辩护外,甚至不惜以谎言自我欺骗,仅仅为了免受现实痛苦的折磨。

战后达灵顿勋爵被媒体恶意中伤为种族歧视的“把柄”,源于曾听从友人巴尼特夫人的建议解雇了家里两名犹太女仆。执行这一决定的便是男管家史蒂文斯,当接到主人命令后,他认为“这种情况下应履行的职责非常清楚”,并向强烈反对的肯顿小姐说:“勋爵已经作出决定,我们没有什么好争论的。”在史蒂文斯看来,一个职业素养高的管家“工作职责不允许有自己的癖好与个人情感,而是谨遵主人意愿。”压制个人情感,顺从主人意志,正是史蒂文斯引以为豪的品质:“杰出男管家之所以杰出是因为他们有能力承担他们的职业角色,并最大限度做好,不论外部事件多么令人吃惊、惊恐或烦恼,他们不会因此而有所动摇。”只有如此,才能维护职业“尊严”。他一直是这样不惜泯灭个人情感与自我价值来守护他的职业信仰。然而现在,对勋爵解雇犹太女仆才袒露了真实想法,且关于主人“心地善良的好人”“真正的绅士”之定见居然也起了变化,“时间的流逝证明达灵顿勋爵的努力是被误导,甚至是愚蠢的”。由是就产生了对自我行为进行的辩解:“如果勋爵的生命和事业在今天看来是一种可悲的浪费,那也不可能是我的错——倘若我自己感到遗憾或羞愧那是极不合逻辑的。”这前后的矛盾与冲突亦即对旧主态度的转变证明他不认同自己过去的行为正确无误,以致当被新主人法拉戴先生友人韦克菲尔德太太问及达灵顿其人时,他竟矢口否认为勋爵工作过。类似场景也出现于旅行次日多默塞特郡修车时,他同样以否认回答勤务兵的问询。之于现实他失去了安全感,因为难以获得承认曾为支持过纳粹的达灵顿勋爵服务过的平和心态,正如凯伦·舒辛格《走廊中的男管家:阈限叙事》一文所言:这一突出现象表明史蒂文斯因其身份问题深感焦虑而难以获得镇静,在将其行为合理化与延迟的过程中该焦虑只是得到了部分控制。当史蒂文斯的身份受到来自外部的挑战时,肯定与否定,骄傲与羞愧,两种状度的冲突与情感的自相矛盾正是男管家身份危机的凸显。

史蒂文斯渴望于现实中建立新的身份,但历史影响施加于个人生活的力量是强大的,战争削弱了大英帝国先前的成功与骄傲,也否定了男管家引以为豪的职业价值。达灵顿宅邸昔日的辉煌某种程度上是帝国曾经的缩影,主人公西部远行时倍感“英格兰的风景无可媲美”,只能用“伟大绝伦”来概括。这一叙述更突显了男管家对英国“伟大”的坚信,并将自己的尊严与祖国的高贵相连,认为只有英格兰才拥有真正的男管家,因为节制情感恰好是英国人的独到之处。石黑一雄说:“男管家对我来说也是一种隐喻,意在象征普通人与政治权力之间的关系。”(克尔曼《对话石黑一雄》)小说刻画主人公对战前英帝国至高无上意识形态的怀念,并将背景置于1956年的苏伊士运河危机(此乃英国的国际影响力下降的开端)。美国学者约翰·苏认为:伴随帝国形象每况愈下及苏伊士运河危机之后果,怀旧表现了对往昔政治、经济、文化关系的反应。(约翰·苏《当代小说中的伦理与怀旧》)然而,此叙述背景在男管家的讲述中是缺失的,他沉浸从不曾认真领略的国家景色而忽视时代的巨变,反映出对现实的疏远及其变化的抗拒。战争导致英国社会与政治发生变革,而管家却于战前与战后两种价值体系之间止步不前,固守、徘徊或僵持使他始终因身份问题而缺乏安全感。之于过去的焦虑更因新秩序的启发而对旧有道德价值产生质疑,包括适应新主人和对职业“尊严”意义的重新定义。达灵顿府邸的新主人法拉戴先生是一位务实直率的美国商人,喜欢轻松愉快地逗笑,却时常使管家惊慌失措。在史蒂文斯,对现在的接受乃基于责任而非真正理解。对现实变化的不适应加深了对新秩序的陌生感与沮丧感,进而导致自我怀疑职业技能而产生不安。矛盾式的自述重复出现,史蒂文斯不得不面临现实的窘境,被迫重新评估自己对过去的承诺。他借旅行开启探索内在自我的旅程,并努力寻求过去与现在的逻辑统一,以修补二战后因政治格局与价值体系冲击造成的个体身份断裂。

三、与肯顿小姐见面

或许史蒂文斯对过去的感怀是持久而令人动容的,然而他希望通过修补过去的错误来改善未来生活的举动并未成功。现实生活的孤立无助时常让人更加悲伤,所以宁愿隐藏个人情感来面对周围环境,以尝试找出一种适用的新价值范式与道德准则。无论对旧主情感的隐藏,还是旅行中有意疏离自我身份,实质无非是内心探索过程中自我否定的外化。现实的窘境让他不得不停止对过去生活尊严感与成就感理想化的回忆,尤其经历过牛津郡或泰勒夫妇家一次次不期而遇令人遗憾的误解后。或许他从未料到职业的专业化与高贵性如今竟是遭遇尴尬窘迫的根源,于是,找回肯顿小姐就成了寻求过去与现在和解的最后希望。

达灵顿府过去那几乎是夸张的辉煌在叙述者的强烈怀旧情绪中暗自涌动,史蒂文斯把重拾尊严的希望寄托于昔日爱慕他却被他冷酷的职业素养拒之门外的肯顿小姐的回归上。其实,促成他西部之行的主要动机,除去新主人的劝说,还有肯顿小姐看似恰合时宜的信件于其烦躁不安的内心带来“希望”。作为曾经的共事者,肯顿小姐承载了之于过去的美好与遗憾。史蒂文斯一度对女管家的爱慕视而不见,源自于根深蒂固的旧时职业观所造就的偏见,但或许并不排除理智与情感的斗争。石黑一雄说“他是某种风格怪异的人。他不惜以否定自身人性方面的诉求来获得某种职业理想,为此付出了惨痛代价。”(克尔曼《对话石黑一雄》)代价便是爱之能力的缺失与对真实情感的畏惧。实际上,即使在过去的荣光下,他也未能获得过完整的个人身份。于亲情关系,他视父亲为最具职业素养的管家;于爱情关系,他将肯顿小姐视为值得信赖的工作伙伴。隔绝自我情感以满足职业责任,事实证明两者终究全落空。因此,寄希望于肯顿小姐以修复自己断裂的身份,充其量不过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

旅行中通过重读肯顿小姐的来信,他试图使自己同时也使读者确信欲寻回女管家的目的乃基于工作需要:“我宁愿我们的会晤——除了根据当时情况适当地交换看法外——将主要谈工作……她的婚姻已经破裂,她的家庭也不复存在”。 事实再次证明他的叙述是不可靠的,因为肯顿小姐的信并没有表达重返达灵顿的愿望,是他一厢情愿在叙述中建构了这一印象。似乎受潜意识驱动,以自己的叙述建构起一个内在与外在、过去与现在统一的个体身份,就如《再访迷失》的一句话:“形成一种稳定的叙述身份能够使他治愈理想的过去与贫瘠的现实之间的裂缝。”(沃伊切赫《再访迷失:石黑一雄小说中的记忆、创伤与怀旧》)然而,只有与真实的人生达成妥协才能减轻过去的错误造成的对现在的愧疚与怀念。终于,当肯顿小姐坦诚相告自己现在的幸福生活时,叙述者再也无法匿遁于自我设计的谎言之中了。“那些话的含义某种程度上激发了我的悲伤。实际上——为什么要否认?——在那一刻我感到心碎”。多年来掩藏的真实情感终于被激活,此时此刻,失去、痛苦与伤感才是真实而有力的!肯顿小姐不可能帮助管家重拾过去的辉煌,这一由现实通往过去的道路永远不复存在,其个体身份必然驻足于现实当中,“毕竟,现在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四、结语

小说结尾处,在码头史蒂文斯向人提起旧主:“达灵顿勋爵可不是坏人,他一点也不坏,至少在生命的终点他有权利说他犯了一些错误。”男管家重新审视了自己与肯顿小姐以及达灵顿勋爵之间的关系,认识到之前对旧主的过度依赖,“在侍奉他的岁月中,我相信自己在做有价值的事。我甚至不敢承认自己犯过错误。真的——人须自省——要是那样又有什么尊严呢?”不知史蒂文斯的自我否定能否帮助他于当下重新找到自己的身份与意义,也不知重返达灵顿宅邸后,对新主人法拉戴先生的奉献能否继续他的职业尊严。驻足码头,体会到一些宽慰与满足,似乎又暗示即使内心的伤口无法通过回忆治愈,但生活还要继续。石黑一雄以主人公模糊的叙述为读者留下了无尽的想象空间,正如当年布克文学奖评委会主席大卫·洛奇的点评:“简直就是布局巧妙和节奏恰到好处的演出。” 虽然由于叙述的太过狡猾有使读者产生类似被骗的感觉,不过小说家蓄意为之的优雅里带点紊乱的独特笔法,还是足可品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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