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边书
2018-11-14丘脊梁
丘脊梁
纤道
看到那条长河,我突然又想起了自己的人生。
这里是长江中游,云溪区陆城镇的郊野。深秋的黄昏,我淋着毛毛细雨,站在长满杂草的大江南岸,来看一川逝水,看一条道路的由来与延伸。
暮色中的江面,辽阔而苍茫,我看不清它的来处,也不能确定它的所终。它在混沌的天地之间,虚虚实实地穿行,仿佛刚刚从西边的云端淌出,很快又要没入东边的天际。它的虚幻与短暂,让我对未来和归宿,无端地怀疑、担忧、恐惧。在这条穿越时空的长河面前,我根本无法把握它的全部,只能紧盯着眼下这截片段,细细地打量。我面前的水域,看上去平平静静,仿佛睡着了一般,但我知道,它醒着,像时间一样,醒着。它在按照自己的节奏与方式,暗暗地流逝。天空的鸟音,岸边的牛哞,城镇的喧嚣,村庄的烟火,都不能挽留它的离去。水面上,飘浮着一些枯枝败叶,被河水柔软而牢固地挟持,缓缓移动,有的老老实实,漫无目的地随波逐流,自己也不明白到底要被带往何处;有的想改变一下方向,却被浪头拍上河滩,让一生的行程,瞬间终止;更多的则是翻滚,挣扎,然后沉落到混浊的江底,好像世间许许多多的事物一样,转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这条悄无声息默默流淌的河流,莫名地让我焦虑与忧伤。最近两三年来,我变得愈来愈敏感、消极、惊慌。我害怕看到日历,看到钟表,看到一切流动和消亡的过程。是不可更改的年龄和不可预见的将来,让我挫败、无力、心事重重。41岁,真是一个尴尬的时段啊,生命之舟,已经进入了人生的中游,回溯、停顿、或者重新出发,似乎都显得有些身不由己,或是力不从心,而且,也并不能阻止越来越快的流速,浩浩荡荡地奔向终点。我曾经设想,就在现今这条危机四伏破败不堪的泥泞路上,继续跌跌撞撞摇摇晃晃地滑行算了,做点无聊也还轻松的勾当,混些不高也不算低的工资,将剩下的光阴平铺直叙地打发掉,也并不是一件十分困难和离谱的事情。身边的好多人,都是这样平淡地活着,然后平静地死去。但多年的经历和煎熬,证明这些都不是我内心所需要的。我还不是很老,以这样的方式终结和离场,心中实在不甘。也曾想过改变、转身,或者割裂,可是江湖的陌生和险恶,又让人望而生畏,不敢草率地投入与尝试。我已不再年轻,经受不起风浪和碰撞……站在长江南岸,我仿佛就像那些飘浮物一样,找不到自己的道路,也看不清生命的流向。
河水静默无语,缓缓流淌。我沿着堤岸,追逐着水流往东行走。一大片长满野草的滩涂地,像一块碧绿的地毯,承接了我的脚步。堤呢?岸呢?路呢?长江也像我一样,在中游地带迷失了自己么?朋友指指不远处的山峦:“寡妇矶就在那里。”寡妇矶是陆城的一个景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那里埋伏了一条著名的纤道。我到陆城来,不是为了哀悼逝水流年,而是来追寻一条坚固的道路。
穿过青草地,我们来到山峦脚下。这座名叫马鞍山的小山,像一个筋骨粗砺的拳头,刚硬地打入江水之中。 这里最早叫做大矶头,叫成寡妇矶,还只有百余年历史。我在长江中游的这座城市生息多年,城陵矶、寡妇矶、道仁矶、白马矶,到处都是带“矶”的地名,但直到现在,我才明白矶是指伸入江河的石山。它们阻挡了水流,也隔断了交通。就像上帝之手,猛然调拨了人生的航向。
朋友是当地人,他说先前的大矶头,简直就是一个鬼门关。由于矶石阻止了水流,马鞍山下形成一个深潭,上游船只都随着急流冲向石壁,一不小心就船毁人亡;而下游船只逆行至此,纤夫无路可行,只能攀爬在临江峭壁上,艰难而危险地拉纤,稍微不慎,便跌入江中,永远从人生的道路上消失。千百年来,这片凶险的水域,不知吞没了多少身强力壮的生命,摧毁了多少苦难脆弱的家庭。
我完全能够想像出当年的场景:一艘艘疲惫而又亢奋的航船,历经万苦千辛,终于从上游狭窄而曲折的河道中顺流而来,开阔舒缓的中游,让满船的货物变得真实、安稳、牢靠。船主、货东、水手、纤夫,都站到了船头。不远处的汉口,或者南京,很快就会承兑他们或厚或薄的希望,家中的老少,也就有了生的依靠和活的指望。他们的笑容,在阳光下灿烂。但是,只有一瞬,所有的美好和温馨,都被坚硬的矶石击碎,埋葬到冷酷的水底,只留下一些哀伤的碎片,等待亲人们千里迢迢前来打捞。而下游逆江而上的纤夫们,则弓着腰,背着绳,赤着双脚在嶙峋的峭壁上探行。他们每前进一步,脚掌就被划开一道血口,斑驳的暗红印记,成为矶石上一条模糊而疼痛的道路。船体在激流中颤粟,乌鸦在山林里哀啼,一块岩石滚落了,一条道路中断了,一群生命不见了,更多人的生活与未来坍塌了……暮色苍茫中,我仿佛看到一大群的寡妇们,长跪在矶头上,与江涛一起呜咽。纸钱如雨,鞭炮如麻,破碎和断裂的声音,让我阵阵惊悸。
道路,还有流向,不单改变了一条江河的形态,更是颠覆了众生的命运。想起自己面临的种种,我不禁又一次悲愁起来。我朦胧而又清晰地看到,在我人生的某个年龄段,也潜藏着一个或者多个险绝的矶头,它们也许就在眼前,也许在望不到的下游,但可以肯定的是,它们的存在,会让我原本艰难的行程,突然中断、跌落、沉陷,最终走向虚无。
但现在,我面前的江水却安安静静,温温柔柔,一点也不凶残。朋友说,是一个寡妇,改造了矶头,修筑了道路,改变了水流的方向。原来寡妇矶的得名,是为了纪念一位女性的善良和坚强,我还以为是痛陈它的悲绝和险恶呢。朋友说,寡妇是清代一个大盐商的妻子,盐商在这里船毁人亡后,她变卖了全部家产,招募劳工,建起了一个通畅而安全的矶头,从此悲剧再也没有上演,百余年来,无数的生命获得拯救,无数的家庭得以圆满。那条壮观的纤道,至今依旧保存完整,它坚牢地垒砌在长江南岸,坚固地构筑在人心深处。
我第一次踏上这条久远的古道,眼前恢宏的场面和磅礴的气势,瞬间将我震憾。这个矶头,或者说是纤道,全部用粗大而规整的长条麻石铺陈、垒构,紧紧围绕着伸入江流的礁崖,形成一个优美而圆润的长弧。纤道共分三级,每级宽阔得可通行一辆小车,平坦地延伸向远方。朋友说,这些每块几吨重的花岗岩,都是用船从对岸的蒲圻运来,可万千年不被风化。站在临江一级的纤道上,我看到旁侧的江水深不可测,江涛轻轻拍打着道基,偶尔还有水花溅湿衣裤。但我的双脚和内心,却感到无比踏实、安稳。是坚硬牢固的路基,给了我安全和力量。我顺着江流缓缓前行,右侧的石墙,高大浑厚,也全是用麻石错缝构建,平整得没一丝沟隙。矶墙的条石上,隔几步就均匀地凿出篙窝、钩眼、坑槽,供水手撑篙、系缆,供纤夫抓手、施力。我把自己想象成水手或是纤夫的姿式,用手轻轻地抵触、抓拉这些沧桑的标识,它们陷落在时光深处,但瞬间却在我的内心复活,我的生命,似乎很快就有了强大的支撑和坚实的依靠。在二三级纤道的壁墙上,我还看到麻石上刻着几条粗长的蜈蚣,它们昂头摆尾,伸爪扬须,显露出一股凛然的霸气。朋友说,这是镇江宝物,水妖最怕蜈蚣,见到它们,再也不敢兴风作浪。我看看眼底的大江,确实犹如当年知县的题字一般:道广波平。但我心中明白,蜈蚣只是一种图腾,关键的作用,是那条圆润的长弧,它强硬地抵挡了浪头的冲击,又温柔地导引了水流的方向,让它们不再冲动、不再刁蛮、不再任性。
河水安静温存,我的内心,也慢慢地平静下来。一个弱小的女性,一个无名的寡妇,用她一个人的力量,在阻碍了万千年通行的峭壁上,开辟出一条宽广的道路,并彻底改变了滚滚长江的走向,这该多大的气魄和决心!她耗费如此多的心智和资财,来修筑这条并不能给她带来直接好处的道路,到底是因了对亡夫的深爱,还是对苍生的博爱?在这个宏伟的工程面前,我心中的那点烦愁和负重,是多么的微不足道。这些年来,我常常被现实中一些微不足道的东西牵引、拴牢,无力摆脱,以至前方的道路越来越溃烂、模糊、最终陷入惊慌和绝望之中,兀自神伤。现在,我明白过来了,我缺乏的不是前行的脚力,而是内心的决断。只要有决心和勇气,性别、年龄、时间、都不是问题,无论是一条江,还是一个人,都能在改变与修正中,获得重生。
站在万千人曾经过往的古道上,我仿佛看到那个远方的女子,像一个向导一般,正在矶头给我指引。她的身后,有一列长长的队伍,他们是一大群不知名姓的善人和劳工,他们沿着江流慢慢行走,走着走着,就一个个匍伏下去,化成了一块块坚硬的麻石,永久地成就一条通达之路。我们通过了江河的险阻,而他们,通往了人生的境界。
暮色笼罩下来,天地很快变得昏暗,但奇怪的是,先前迷茫混沌的江流,这时在天光的反映下,反而显得一片银亮,我能清晰地看到它的流向。而建在矶头的长江28号太阳能灯塔,这时也自动开启,把三条古老的纤道,照得崭新。江风从水面吹来,我听到许多人的声音,在耳边回响。我的内心应和着他们:我会对生活的世界,作出高于现实的判断与构思。我才41岁,生命的旅程还很漫长,我将在一条全新的道路上行进,让人生的长河,流得更远、更深。
清溪
我到清溪去,是为了忘记一些东西,或是寻找一些东西。
清溪在云溪的山中,离城不太远,但我们之间,却似乎相隔着遥远的距离。在城里,我成天为生计、为名利忙碌,喧嚣的市声,淹埋了自己的记忆和内心的光亮,即使是夜半惊醒,也从没想过要逃离,或者转身。我已习惯了虚假的热闹和脂粉的风景。我的脚步,在急促和沉重中变得麻木,没有时间,也没有兴致,从自己修筑的城池中出走。很多最值得亲近的事物,我都无意地疏远了。因此近郊的清溪,离我很远很远。那天,当云溪的朋友谈起它的清幽与从容,我突然心中微微一颤,这个荒野中的古老村寨,真值得我抬起头来,去细细打量。那里面,一定潜藏了我遗落的珍宝和急需的养料。
去的时候,天空下起了小雨,纷纷扬扬,我的内心灰暗而潮湿。车子驰过街市,奔上国道,很快没入一条狭窄的乡村公路。回头望,那座日夜匆忙的城市,已被我抛弃在烟雨之中,只剩下一个蒙胧的背影,虚幻而且飘浮。这一天,是周四,一大堆的麻纱,堆积在办公室里,等待我去清理、安顿。现在,它们只能兀自纠结,我已抽身离去了。我突然有了一种私奔的快意和叛逃的惊慌。
清溪用它温柔的姿式,迎接了我们的进入。我后来才知道,清溪并不是一个单一的地点,而是一个复合的区域,它包括清溪水道、清溪水库、清溪峡谷,还有木岭古村。车子爬上水库大坝时,一泓碧清的水面,瞬间把我的心境打开,天光云影,随之在心海里轻轻荡漾,让人变得澄澈、明净、辽阔,所有的羁绊和烦闷,像微不足道的沙石,一粒粒沉落进了幽深的水底,无影无踪。清溪水库是姣羞的,它的水面光洁、柔软,像美女两条修长的大腿,慵懒地延伸进青山深处,优美而圆润。这诱人的景致,让人迷醉,我真愿化作一株睡莲,枕着她的肌肤,忘记来路与归程,就这样慢慢变老。
朋友没有停车,从大坝拐上左侧的山道,沿着水库的“左腿”,弯弯曲曲、高高低低,顽强地往绿里钻。山道不宽,两边的林木遮天蔽日,浓浓的绿影,酽得化不开,我们像是在梦中穿行。转个弯、抹个角,那条清秀的美腿,便在我面前艳丽地惊鸿一瞥,很快又隐入绿色的裙裾,遮挡得严严实实。它的若隐若现、若即若离,让我想起某个曾经友好的女子,想起自己残缺而破败的生活。我突然想弃车步行,回归到现实的道路上,去看清被遮蔽的真实。朋友说,天雨路滑,到木岭还有七八里,如何使得?我呵呵两声,暗笑自己终归是个俗人。我到清溪来,原本就是为了看木岭的简单和散淡,为了远离和忘却市井的喧哗,怎么又记起这些无尽的纷繁?
木岭是以版画的形态,出现在我眼前的。它仿佛静止在那里,凝固在那里。这个库尾的古老村寨,三面环山,一面临水,几十幢烟砖瓦屋,安详地卧在青山脚下。如丝如线的麻雨,不急不慢,轻轻地飘落到满山的翠绿上、满园的碧青上、重重叠叠的鱼鳞瓦上,悄无声息地滋润着心灵,洗涤着风尘。石板路、石拱桥像一段历史,连通着村寨的古今,但见不到一个行人。梦幻似的雾霭悬在半空,一动不动,入定般连接了人间烟火……打开车门,我感到嘈杂的内心,瞬间变得清幽和静谧。
这真是一个古旧的村寨。所有的房舍,都是陈旧的、斑驳的、沧桑的。最早的听说已有百十年历史,最迟的,也经历了六十年风雨。除了一条新修的进村水泥路,从外表上看,没有半点现代文明侵袭的迹象。木岭,它好像还停滞在晚清,或者是民国。烟砖上层叠的苔痕,房梁上暗淡的图案,墙壁上久远的标语,都在默默地印证着它的时代。它好像被外面的世界遗忘了,又好像根本无视别人的热闹,只顾按照自己的时间与节奏,从从容容地活着。多少年来,山外的村镇和城市,都以一种领跑的姿式,精疲力尽地追赶着多变的潮流,它们拆除了祖屋,推平了旧房,建起了红砖屋、楼房、小高层、电梯房……但它们的生命,其实早已在无数次的转换与变更中死亡。现在的它们,只不过是旧坟上的新坟,它们的历史和记忆,已深埋到地底,跟它们没半点牵连。而木岭,却还活着。它活成了一个长寿的老人,淡然地打望着别人的沧海桑田,安静地守护着自己的家园。在木岭,我们都没了故乡。
是的,木岭有着自己缓慢的时间,或者说是没有时间。没有时间,也就意味着没有边界,没有约束,会更加长久。我淋着麻雨,与朋友在村寨中穿行。石板路湿漉漉的,没有一个脚印。屋檐上的水珠,半天才滑下一滴,屋角一株矮柚树,结满金黄硕大的柚子,熟透的果实把两个树桠都压折了,低垂到泥土中,也不见人从季节中匆匆跑出,来忙乱地采摘、收拾、占有。我们就像行走在真空里,感到世界的虚无与旷远。想想平日明明暗暗的争抢与掠夺,真是让人羞愧。在时间的尺度里,我们都在急着追赶与获取,而没有了限制和比照,那会活得多么随意、从容。在一栋烟砖屋前,我们看到了一个老太婆。她坐在屋檐下,静静地看雨、喝茶,似乎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想,纯粹就是坐着,享受自己的清闲与存活,她的脸坦然而满足。一只大黄狗,昂着头,细眯着眼,在她腿上蹭来蹭去,挠痒、撒娇,同样安逸而舒坦。这样的场景让我嫉妒和羡慕,我在城里牛马般地奔忙,费尽心思而不得的安宁,木岭这个没牙的老人和没名的土狗,轻轻松松简简单单就达成了。我问她高寿,她呵呵地笑:“快九十吧,日子太稠,记不清。”她是从民国起,就一直这样坐着的吗?她连年龄都忽视了,肯定不会有星期四的概念,当然也就不会有急着清理的麻纱和内心的负重。她的房屋是破旧的,茶叶是粗老的,眼界是狭窄的,她对生活缺乏算计,但她幸福而长久地活着。我们在城里有车有房,但能说比她更加强大吗?时间始终在折磨我们,而她早已消灭了时间。
木岭是安静的。我们在村寨中穿行了好久,只听见自己的脚音。一些房屋紧锁着,一些房屋废弃了,而敞开的屋舍里,只有一只狗,或是一群鸡。鸡和狗也与世无争,慢腾腾地踱着步子,侧着脑袋看着我们,任由朋友拍个不停,一不跑,二不叫,它们也习惯了缓慢和沉默。村寨的前面,是一大片菜园,麻雨飘落到肥硕的菜叶上,没有一点声息,反倒是它们的茁壮,仿佛让我听到了生长的声音。在一块菜地里,一个老人在细细地扯草,动作迟缓而舒展。他告诉我们,木岭以前有300多人,现在只剩下30多个老人,年轻人大都搬走了。这里除了几声鸟叫,所有外部的声响和威胁,都被水库和青山牢牢遮挡。我突然想,要是我在木岭住上一晚,一定能很快酣然入梦。好多年来,我一直失眠,起初以为是日夜不息的噪音,但封闭阳台、装上双层隔音玻璃,还是无法入睡。我的内心和耳边,始终嘈杂一片。现在,我明白了,是城市密集的欲望与阴谋,在暗中发声,我得从这些细微和隐秘的动静中,作出自己灵敏而及时的判断,因此内心深处,永远不得安宁。而木岭,给我安全,它的安静,是真实的安静,入心的安静。
村寨的中央有一条小溪,弯弯曲曲、清清浅浅,大概就是清溪吧。傍溪是一条古老的官道,溪上横跨着几座石板桥。官道据说先前热闹,是通往临湘的必经之路,如今淹没在绿树丛中。石桥用整块粗大的麻石垒就,至今仍显出时光的厚重。我和朋友沿溪往山上走去,路变得越来越窄,但并不防碍前进和通行。两边绿树的枝叶,一不小心就打落到我们面前,晶莹的小水珠,从叶片上滑落,很快渗入我们的衣服和肌体。两边的山岭高耸入云,左边叫小木岭,右边叫大木岭,是云溪的至高点,惊心动魄的绿海,无边无际,仿佛随时会从天上倾泻下来,把我们埋葬。林子中飞出的鸟音,清亮、婉转、悠长,让绿色显得更加幽深。我燥热而驳杂的内心,很快也变得清凉和纯净。那些灰暗的、漆黑的、腥红的、粗砺的、肮脏的心思,通通退场了,逃散了。那个柔软的地方,只剩一种底色,绿得没半丝杂质。绿,是故乡的颜色,是生命的本色。它让我洁净、轻快、生气勃勃。
从山上下来,我还想去看清溪峡谷。朋友说,下次吧,天色不早了。我一惊,这山中一日,怎么好似短短一瞬呢?这里的时间,到底是快还是慢啊?同事们也不断打我的手机,询问工作的长长短短,还说明天一早要开大会。我只得坐进汽车,与清溪作别。我恋恋不舍回头打望,烟雨迷茫中,青山一程,碧水一程,送了我一程又一程……
2015年的深秋,我在清溪,在木岭。我忘记了时间与喧嚣,记起了简单和纯静。我匆匆忙忙地进入,又慌慌张张地离开。清溪,木岭,我还会再来,我们之间是有一些距离,但我终将慢慢抵达。
湿地
我是无意中进入这片湖洲湿地的。没想到,我荒芜已久的内心,会在这片被人遗弃的野地里,遇见深埋的春天和久违的生机。
湿地在城郊的君山区。我真不知怎样来描述它的具体方位。它没有名字,更没有名气,普通得就像我一样,几乎可以被这个庞大的世界忽略不计。我只能说,它大致在洞庭湖大堤外侧的湖汊深处,隔着莽莽苍苍的杨柳,隔着透明的阳光和氤氲的水汽,与君山岛景区的盛大和热闹,寂寞地遥遥相对。它还是像我一样,沉默在尘世的边缘。
我与这块湿地的遭遇,其实并不完全是偶然,是相同的处境和不同的命运,让我在看到它的那一刻起,便不由自主地一步步靠近,深入。我们的交集,似乎是一个隐秘的约定,或者是必然的通达。
这些年来,我总是感到生活就像一块硬板,越来越没有痕迹。长年的夜班和机械的工作,让我在黑暗与昏睡中慢慢老去。我看不清季节的轮回和时间的流逝,也感觉不到外界的音信与响动,曾经生机勃发的内心,如今寸草不生,一片荒凉。在坚硬的现实面前,我已失却了对理想的追求和对生活的期盼,常常觉得天空灰蒙蒙的,有一种看不见但又真实存在的东西,遮蔽住了自己的激情。我就像一只受伤的鸟,成天龟缩在自己的窠巢里,昏昏沉沉,没精打采。
妻子想把我从沉沦中拯救出来。我们结婚多年,热度早已消散,她成了我没有血缘的亲人。每到周末,她就唠叨着把我赶向户外。但是,王家河、千亩湖、金鹗山、珍珠山、南湖广场、巴陵广场,城区所有的公园和景点,都没能医治我颓废的心灵。我觉得这些地方跟我日夜所见的街市一个模样,并没有本质的区别,它们虚假、窘迫、灰暗、阴沉,缺乏光亮与活力,让我厌弃、疏离。于是,我们漫无目的地把车开向了城外,开上了高高的洞庭湖大堤,湖滩中央这抹汪汪的绿,就像一个丢失多年而又记忆犹新的梦,猛然朝我的内心逼近。
我们弃车走下大堤,堤脚是一条狭长的湖汊,湖汊中间的浅水区,钓鱼人用石块混合湖泥,铺成一条简陋的通道。我们小心翼翼从这里踏上对岸的湖滩,然后迫不及待地奔向前方。我远远地望见,在湖洲的深处,湿地像一块温润的碧玉,安静地飘浮在湖水中央。它绿得透彻,而且透明,没有一丝杂质,让我感到这个糟糕的世界,依然存在纯粹的事物。
首先迎接我们的,是一大片绿得有些虚幻的杨柳。它们像极了一幅巨大的油画,朦胧而真切。突然置身于这样的美好之中,我一下变得手足无措起来。我很想大声呼喊,激情拥抱,但又生怕自己的冲动和粗暴,伤害了它们的纯洁与安静。我只能拉住妻子的手,傻傻地看着它们,就像看着云端之上一尘不染的梦想。这些杨柳,不同于城市人工培植的垂柳,没有款款低头的姣羞,也没有软弱无力的阴柔,更没有腰肢乱扭的轻佻。它们的枝条伸向天空,叶片对接阳光,给人一种强盛和奋发的力量。很多的杨柳,都只有一截粗矮的树桩,歪歪斜斜地站立在潮湿的湖泥上,有的甚至还躺倒到地上,裸露出大半边根系;它们粗老的主干,树皮脱裂,纹理扭曲,有的半边腐朽,有的几乎空心。我明白,是强劲的四季湖风,将它们拦腰折断,而汛期长达数月的浸泡,更是无情地把它们摧残。但是,无一例外的,它们都顽强地活着,精彩地活着。一到春天,密密麻麻的枝条,就从它们九死一生的躯体上生发出来,扩张开来,很快又葱茏成一片耀眼的风景。它们的沧桑与倔强,苦难和绚烂,都让我没有来由地敬重、仰望。我感到沉陷已久的内心,正从俗世的浊流中,一点一点地浮升上来。
我们在林子里盘桓了很久,低头看看这棵树的根,抬头望望那棵树的冠,轻轻摸摸这棵树的皮,小心碰碰那棵树的叶,俨然是在透视和把握生命的根本。苍老和娇嫩,粗砺与柔软,扭曲和挺直,深度与高度,这些生命的不同形态,在我眼里一目了然,而又一脉相承。它们自然而适时的转换,仿佛让我看到灵魂的强大与不灭。林子的地上,积满了枯枝败叶,也零星地长了一些青草,越往深处走,草就越发地茂盛起来,而杨柳,却渐渐地稀疏了,退场了,最后终于完全让位给了郁郁葱葱的野草。生命在这里又进行了一次悄无声息的流转。我们从林子里穿越出来,回头只见一团浓酽的绿云,完美地呈现在阳光之下,而它千疮百孔的内部,已沉淀到了我的内心。
草地像一块巨大的绿毯,在我们眼前徐徐打开,一往无前地舒展进苍茫的水天相接处。它似乎在指向遥远的地方,又好像在指引我应当不断深入。野草长得非常密集,严实地覆盖了湖洲的每一寸土地。它们的品类也很繁杂,有瘦高的灯芯草、利剑似的菖蒲、低矮的苔草、水墨似的野芹,散乱的丝茅、柔软的野韭……更多的,是我叫不出名字的杂草。它们用高大或弱小的身躯、俊俏或丑陋的形容、嚣张或低伏的姿态,共同编织成了这个庞乱而蓬勃的世界。而在汛期的时候,我只看到这里一片汪洋,混浊的湖水淹没掉了一切的绿色和向往。它们来自何方,又走向了何处,我只能想像,它们深扎的根系和卑微的种子,潜藏进了厚实的泥底,是永恒的希望和耐心的等待,让它们迎来了生命的另一个春天。
是的,我又看到了春天的景象。春天并不只是一个季节,更是内心深处的一种色彩和气韵。草地莽莽苍苍,无边无际,仿佛让我看见了青春的颜色。我紧紧拉着妻子的手,像初恋一样,狂奔进梦幻般的远方。空旷的天空和广阔的绿地,让我们的身影显得无比渺小,四周的绿海,汹涌着把我们淹埋、吞没、融化。我感到自己已然变成了湖洲上的一株青草,变成了它们当中普通的一员,与春天融为一体。
我躺到了草地上,俨然像沉睡在春天的怀抱。已经长出的草们的叶、茎和根系,全都清晰地呈现在我面前,它们肥嫩、洁净、饱满、明亮地与我对视,逼人的生机和活力,像电流一般,源源不断地输入我的内心,让我一颤、一颤、又一颤。更多的草们,才刚刚从泥土中生发出来,它们露出一点点的白芽或绿意,尖锐地向我表达各自的意愿。它们在地下沉陷很久了,但始终没有沉沦,现在,它们苏醒过来了,要重新进入这个薄待它们的世界。躺在湖洲上,我感到很多的事物都在觉醒,都在用自己的响动,认真地与世界对话。我听到了大地膨胀的声音,沉闷而雄浑,像雷声一样,从遥远的地方滚滚而来;我听到了种子搏杀的声音,沉着而顽强,它们用的是暗力,默默地抵制着泥土的压迫,从黑暗中爆裂出崭新的希望。我听到了很多昆虫奋斗的声音,微弱而高亢,它们来自地上,或者地下,尖利地割开缠绕在身上的束缚,用力地扑打遮挡视线的障碍。我还听到了植株生长的声音,细碎而连绵,它们的根系像一个个钻头,咝咝地扎穿一切的阻挡,茎杆啪啪地拔着节,像一根根指针,争先恐后地追赶着时间……这些四面八方的声音,嘈杂地回响在我耳边。它们是春天的声音,生命的声音,更是我内心的声音。我感到蓬松的湖泥和柔软的草丛,正用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慢慢地把我的躯体托举起来,举向一个新的高度。
躺在发酵的湖洲上,我闻到了春天的气息。它们恍恍惚惚,若隐若现,有一些潮湿,有一些膻腥,有一些暖昧,有一些青涩,还有一些芬芳。这些独特的气味,混合在一起,直抵我的胸腔。它们来自于大地的深处,来自于草木的内部,来自于一切生命的场。它们从很深很远的地方生发出来,带着母体的温度和孕育的激情,让我的内心燥热、骚动。我感到体内沉寂已久的许多东西,正在剧烈地动荡、冲突,奔涌着寻找出口。我赶紧从草地上爬起,以站立的姿式,去迎接自己的春天。
妻子在不远处的沟渠边向我招手,她在忙着采摘黎蒿和芦笋。这两种野菜,清新而爽口,市场上多为人工栽培的货色,这个意外的收获,让她快乐得像一个纯情的少女。她天真而满足的神情,让我又一次想起久远的初恋,想起多年前那个万物生发的春天。
阳光静静地从高空倾泻下来,温煦地沐浴在我们身上,我突然感到浑身轻松、舒展,内心贮满了幸福。我发现天空没有一丝云彩,明净如洗,蔚蓝的底色简洁得让人不敢忧伤。远处的杨柳和身边的野草,青葱欲滴,散发出令人迷醉的耀眼光芒和蓬勃生机。而天空快速掠过的鸟音,清脆得像一把利器,切断了所有的沉闷和愁郁。
多好的湿地啊,多好的场景和春天。一切都不曾老去,一切都不曾死去。所有的事物,都在这里向着太阳和未来,苏醒,并且生发。
我和妻子手拉着手,带着各自的收获,与湿地作别。站到洞庭湖大堤上,我感到新的生活,即将在我面前展开。因为,我荒芜的内心,已在不远的彼岸,变得澄澈、丰盈、郁郁青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