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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白:深情与克制
——略论石黑一雄的《远山淡影》

2018-11-14孙艳琳

山东文学 2018年1期
关键词:叙述者小说女儿

孙艳琳

石黑一雄的首部作品《远山淡影》,就已充分展露出迥异于一般叙事策略的独特风格。粗略读过,小说仿佛是模糊的,既难以概括哪怕大致确定的主题,也缺失脉络清晰的情节线索,更没有了然明白的结局,甚至不辨发展演进的时态。不过,虽然让读者疑窦丛生,却赢得了专家学者的普遍认可,书一出版即获温尼弗雷德·霍尔比纪念奖;由此,作者石黑赢得与奈保尔、拉什迪并称“英国文坛移民三雄”的美誉。

经过梳理可见,《远山淡影》讲述的基本是一个女人的故事,一个二战后随第二任丈夫庆子移居英国的日本妇女悦子及其他人物的断片经历。小说开始时庆子已经死了。在两次婚姻中,悦子各有一个女儿,妮基就是悦子和庆子的孩子。叙事以妮基前来探望悦子的第三天始,母女间偶有交谈,悦子处理庆子的善后事宜时不停回忆起二战前后在日本的生活。原来那时悦子有另一个女儿,一个与前夫生的女儿景子。景子与妮基的性格完全不同,内敛、克制。当时悦子坚持把景子一起带出战乱的日本,投奔别国,却不料这样的自作主张或“强人所难”间接导致了景子的死亡——她在自闭中上吊了。妮基在悦子身边呆了五天,母女二人慢慢谅解对方。战后对故乡的复杂情绪与对女儿的深沉愧疚长久地缠绕悦子,但她仍然总想要有新的改变、从头开始,也总是被往事与心魔的阴影困扰而无法逃脱。石黑放弃按时空逻辑顺序进行叙述,故时态极不稳定。在他的文字里,充斥着绵延不断的逾越穿梭。悦子时不时想起战前的日本生活,想起彼时的人和事。读者的阅读目光便也老被她拉扯着不断往返于从前与现在;何况,回忆的过程中又将另外一个女人形象——彼时的邻居佐知子——牵扯进来。如此种种,在虚实相伴相生之间,作家留下许多情节与情感空白,牵惹读者不得不慢慢思索。

从叙述手法上看,不可靠叙述是形成这部小说独特魅力的最显著特点。就读者接受角度而言,“全知全能型”的叙述策略更能使人觉得贴近故事真实,但该模式已不能满足读者尤其较高层次读者的兴趣,何况作家又宁可有所突破。因此同一文本出现不同叙述方式,同一故事要素置于不同叙述层次便成顺理成章之事。在叙述作品中,当叙述者的言或行与作品范式(隐含作者)一致时,他是可靠的,否则就不可靠。《远山淡影》包含两种意义上的不可靠叙述。

首先是叙述间的不可靠,指一个叙述者所报道的事件与另一个或几个叙述者所报道的事件相反的情况。小说里体现为悦子口中的她的朋友佐知子其实并不是别人,正是悦子自己。换句话说,悦子为了能够更方便地向读者讲出自己的真实往昔与真实感触,虚构出一个独自带孩子的女性形象佐知子。谎言的设置拉长了读者与真实故事之间的距离,同时,由于作者对谎言的揭露实在着墨吝啬,故必须读者极度细心方可发现这个小把戏。佐知子的形象贯穿于整部小说,第一章她就出现了。女儿妮基过来探望“我”,而“我”却想起从前在日本的一位女友。“那时最坏的日子已经过去了”,“我”在居住地附近发现了那个新搬来的住户,她独自一人带着年幼的女儿,显得有些离群索居。“我”出于好奇或者善意,与其逐渐成为朋友,并因此接触到她的女儿万里子,一个奇怪的小女孩。伴随和佐知子交往的过程,作者顺带介绍彼时“我”之状况:怀有身孕,与丈夫二郎感情和谐,也与当时前来探望他们的公公绪方先生相处良好。仿佛一切都在对未来的期望中正常运行,从灾难中幸存下来的人们,互相鼓励着继续好好生活下去,除了这个有些独特和神秘的女人,佐知子。她总是说要到美国去,“一切都是为了孩子,为了女儿好”“美国更适合女孩子成长”;她逃离条件更优越的伯父家,搬进那所简陋阴暗的小房子;她看上去好像每天都非常忙,甚至无法腾出足够的时间照料孩子;她总念叨着从前生活的富有,眼前的日子却过得捉襟见肘,须靠打工和贷借勉强度日。种种矛盾与疑虑集中于佐知子,读者无法从二人言谈辨认真实与虚构。叙事在“我”此刻与妮基的同住及“我”对往事的回忆间不断闪回,慢慢显露出与众不同的苗头:佐知子和万里子的母女关系,像极了“我”竭力隐藏的与女儿景子的关系;万里子奇怪诡异的性格,更与景子有些自闭的性格类似;还有总是困扰“我”的那个噩梦——梦见一个荡秋千的小女孩,悬吊的姿态一如景子自杀的真实镜像。然而从小说叙事看,悦子提到景子的部分不过寥寥几笔。但及最后一章,讲述者“我”终于控制不住,有些崩溃地给妮基回忆曾经与佐知子母女的同游。“那天景子很高兴,我们坐了缆车”,一语道破其实万里子就是景子,而佐知子就是她悦子本人。悦子讲述自己的故事,在她口中换了一种方式,弄成以另外一个身份出现于文本,这造成叙述者悦子与小说隐含作者叙述间的巨大差异。不可靠叙述的设置,反映出悦子内心深处对往事的回避,也证明这种刻意躲避灾难与创痛的压抑行为给当事人心灵造成多大的扭曲与异化。

其次是叙述内的不可靠,指叙述者自身的叙述结构及其叙述的真实性和权威性与设定不符,小说体现为悦子口中万里子的怪异其实隐喻的是景子的弃世。小说里的万里子常常有着超出相应年龄阶段应有行为的成熟。她内敛,没有朋友,喜欢独自玩耍,游荡或者爬树,受到伤害从不解释。最重要的,万里子并不希望随其母佐知子搬到国外去,尤其抵触离开日本,因此对母亲的信任感和亲密度非常之低。种种反抗行为缘于她年龄的幼小,所以更显得特别脆弱。悦子并没有讲出万里子的最后结局,只提到波折之后,佐知子依旧强硬决定带着女儿离开。相较于万里子,悦子提到景子的笔墨更少,却都非常关键。她先是提到景子与众不同的性格,当他们抵达一个更加安稳的国度时,景子反而表现出对家庭和外部世界的拒绝。“在她最终离开我们的前两三年,景子把自己关在那个房间里,把我们挡在她的世界之外。她很少出来……她没有朋友,也不许我们其他人进她的房间……而当她偶尔心血来潮冒险到客厅来时,大家就都很紧张。她每次出来无一例外地都是以争吵收场。” 说到得知景子去世的消息时,悦子似乎很平静,“我没有见过景子在曼彻斯特的房间,她死的那个房间。我脑子里第一个想法是,在他们发现之前她那么吊着多久了…… 我发现这个画面一直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我的女儿在房间里吊了好几天。”此后,景子的意象更少出现,只在最后一章,当“我”向妮基讲述那个明信片的内容时说道:“那天景子很高兴。” 悦子的谎言揭开的同时,也揭示了景子当年的经历:无论她的母亲多么坚持,她真的一点都不希望离开日本,因此拒绝去往任何别的国家;她同样曾经对悦子抱有依赖和信任的情感需要,却每每被一心要离开的母亲忽略,最终酿成异国弃世的巨大悲剧。悦子口塑的万里子,作为景子悲剧的镜像存在,恰恰契合了悦子说的那句话:就像人身上的伤口,久而久之你就会熟悉最痛的部分。也因为这种熟悉,悦子放弃直白讲述自己真实过往的方式,更无法直接面对亲生女儿的离去。

石黑一雄谈其创作时曾说:“我倾向于使用那种实际上压抑意义的语言,并且尝试隐藏意义,而不是追求文字以外的事物。我对文字隐藏意义的方式感兴趣。”不可靠叙述写作手法的运用,恰恰证明石黑对小说语言和叙事结构有着独到的见解及策略。他从来没有打算直接将故事真相和盘托出,反而像是强迫着读者去寻找真相。在文字的显露与隐藏之间,以隐秘的方式强化小说艺术在文本的真实与虚构之间势均力敌的角力。一方面是激起读者对于小说内容的追问、赞叹与惊奇,另一方面又刺激读者反思性的求知欲,因而使真相的揭开变得更加震撼人心。石黑虽然出生于日本长崎,却在幼儿时期就跟着父母去了英国,直到成名后很久才首次回日作短暂访问。虽然以书写与日本相关的题材起家,却非常排斥外界强加于他的各种标签,而以“国际主义作家”自谓。可见,“历史”或者“国别”,从来都不是作家笔下的聚焦点,他宁可更关注小说的讲述方式,及文字下暗藏的情感涌动。尽管如此,《远山淡影》依然流露一种独属于东方传统哲学的素朴精神。只字不提伤心事,无奈刀痕永难痊。自我欺骗的谎言和活生生的真实之间虽隔着空白而却无法绝缘;悦子努力疗伤、向前看,仍逃不过残酷现实的质询或否认。揭开作者精心营造的层层表面真实,小说向读者展示出真相的深渊;经历了历史事件的幸存者,躲不过记忆的残骸折磨;那些以余生来为死难亲人哀悼的人,同样令人唏嘘慨叹。所谓“无一物中无尽藏,有花有月有楼台”,善用藏锋的石黑一雄的淡淡笔墨无法涤荡回忆的沉重与现实的无常,却在人类共通的情感领域激起深远的慰藉之声。兹沉着与空灵、深情与克制的审美交响,是构成小说的独特魅力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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