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与张艺谋电影的“生命意识”
2018-11-14周芸薛伟
周 芸 薛 伟
(1.四川大学锦城学院,四川 成都 611731;2.四川大学江安校区,四川 成都 610207)
生命意识指的是人对于自我与他者生命的存在状态、价值与意义等进行的有意识的思考。正如生命美学的代表人物封孝伦所表示的,艺术与人的生命意识紧密相关,人之所以创造艺术正是为了满足自我的“生命目的”,电影也不例外。张艺谋就曾表示:“三十多年来,自己已经活成了扭曲的模样,久违的舒展之态怕是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回来。因此,我由衷地欣赏和赞美生命的舒展和辉煌,并渴望将这一情感在作品中加以抒发。”在他的电影中,处处可见其对生命的崇尚与思考。其新作《影》(2018)就体现了他在生命意识方面的敏感与善思。
一、人的生存状态与生存韧性
在张艺谋的电影中,随处可见他对身处底层的小人物生存状态的关切,例如根据余华小说改编而成的《活着》(1994),电影以神来之笔加入了福贵喜爱皮影戏的设定,皮影戏也成为始终被牵引、控制的福贵人生的一个隐喻。在《影》中,张艺谋同样关注了举步维艰,生存状态极度压抑的小人物。
《影》之所以对原著《三国·荆州》进行了较大改动,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张艺谋想还原历史上长期存在却又籍籍无名,不仅历史记载寥寥无几,且中国也没有电影对其进行专门刻画的替身这一类人物的生存。受日本电影《影子武士》的影响,张艺谋力图拍出作为“影子”的替身挣扎求生,甚至从出卖身体到最后不得不出卖良心的每一步。在电影中,境州自八岁就被和自己面貌酷似的子虞收养,长大成人后由于子虞身受重伤,日益枯萎衰朽而替代子虞成为人前的沛国大都督。境州不仅完全没有自由可言,并且要以子虞的身份面对来自朝堂内外的一切风险,如主公沛良的猜忌贬斥等,还差点成为敌国炎国大将杨苍的刀下之鬼。境州尽管完美地完成了替身任务,保持着自己在外貌、琴技、武艺乃至身上伤口都与子虞的高度相似,但子虞依然准备除掉境州,恢复自己的生活,同时境州也萌生了杀死子虞自己光明正大地以大都督的身份继续生活的念头。
一言以蔽之,境州这一角色代表了张艺谋对于权势人物替身生存处境的一种思考和总结,即他们一方面在特定时代的权力笼罩下无可奈何,这是他们面临的外部危机;另一方面,他们作为“影子”,又一直活在真身之后,长久以来产生了对自我真实身份的疑惑与诉求,甚至产生人性扭曲,这是他们遭遇的内部危机。手握权力的真身固然是控诉对象,而影子也有值得反思之处。
《影》的叙事重点在于权力斗争,境州成为各方势力瞩目和利用的棋子,他既在自己的双重身份“境州—子虞”中产生挣扎,也在服从中有所反抗。在电影的最后,境州把握住了仅有的生存机会,在子虞重创沛良后,境州趁其不备杀死子虞,再捅死沛良,将剑放入子虞的手中,出门宣布国君已死,自己以大都督身份领主公之位,境州至此消灭了对其有威胁的两个上位者,在默默承受了种种折磨与痛苦以后,依然顽强求生,在某种程度上把握了自己的命运,从而与始终逆来顺受,有“皮影人物”意味的福贵形成了区别。电影对极具生存韧性的境州依然是充满同情的。
二、人的生命体验与人性温暖
早在拍摄根据刘恒《伏羲伏羲》改编而成的《菊豆》(1990)时,张艺谋就表示,自己之所以选择这个故事,正是看中了刘恒能够巧妙地表现生命的突破感,人与外部环境发生冲突和斗争,因为有本能地要呐喊,要张扬爱恨,要自由生存的需要,而人可贵的生命体验与情感价值也就由此体现出来。可以说,张艺谋并不满足于刻画人与逆境的对抗,还要表现人在逆境中的美好亲情、爱情等,从而完成对生命的礼赞,并且这种情感是跨越时代与地域的。这些从张艺谋的如《我的父亲母亲》(1999),《千里走单骑》(2005)等电影中都不难看出。
在《影》中,境州无法过平常人的生活,他是一个被损害的,难以保全性命与尊严的弱者,但是他依然有平常人的情感。一直以来支撑境州的正是他对留在境州的老母亲的亲情和在都督府中对子虞夫人小艾的爱情。人既要承担责任,要面对冰冷的利益之争,又有着属于个体生命的情感感受。小艾与境州立场不同,境州想平安回到家乡,小艾则要辅佐夫君成就大业。但是爱情对两个人有所召唤,两个人深埋在内心,被理性控制的强烈生命意识终于在境州前去找杨苍挑战的前夜喷涌出来,两人发生实质上的夫妻关系。人物妥协于个体的生命感受,他们的情感世界由此展现出来。他们并非是权斗中的单薄、空洞的角色,而因有着真挚的情感而成为有价值的生命,人物即使无法完全明晰自己人生的出路,但在情感上依然具有高度的自主性。
此外,张艺谋电影中的生命意识,除了对人境遇与情感的省思外,还包括了展现人性中光明与温暖的一面,以此来肯定人的存在。如《一个都不能少》(1999)中,贫困地区的居民们尽管精神面貌并不理想,但依然有善良的心;《摇啊摇,摇到外婆桥》(1995)中小金宝以玩世不恭的姿态身处灯红酒绿中,但内心依然保留了一丝善良。可见张艺谋在揭示人物或喜或悲的命运时,一定要让观众看到人性美好的一面,使观众或是为这种美好的消逝而惋惜,或是内心依然保留了一线希望,并且这种美好人性往往集中由女性人物体现出来。《影》中,体现了人性中积极一面的也依然是两位女性,即小艾和青萍。
在电影中,小艾代表了一种温柔的母性,她不仅长期照顾着自己的丈夫子虞,也帮助、保护和关爱着境州。在境州即将被沛良识破不如子虞一样精通琴技时,小艾冒着破誓断指的危险为沛良弹琴,在境州被子虞残忍地割出伤口后,小艾又为境州送去疗伤药。这份善良也就使得最终境州在杀死几乎所有知道他身份的人时,从怀中拿出了沾血的药包,表示不忘小艾之恩。而青萍则代表了女性的自尊与刚毅。相对于小艾,不肯逆来顺受的青萍尽管没有小艾那么成熟与务实,但有着更深刻的自主意识。杨平提出要纳青萍为妾,青萍感到受辱,故而女扮男装踏上战场,参加了夺取境州一役,最终与杨平同归于尽。她用生命来维护了自己的尊严,是张艺谋所说的具有“生命的舒展与辉煌”者。同时,战争对杨平、青萍等年轻人可贵生命的碾压也促使着观众再一次审视生命的价值问题。
张艺谋的电影之所以常常进行视觉上的炫技,叙说具有传奇意味的故事,但又能为广大观众所感知理解,很大程度上就在于张艺谋一直致力于表达生命意识,保持着对人性的关注。从《影》中也不难看出,张艺谋这种对个体生命的关切,对生命价值的探寻还远未止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