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与现代中国大海精神的创造
2018-11-13彭松
彭 松
(上海财经大学 人文学院,上海 226000)
如果说在古代中国“海”是一种荒渺边缘的存在,“海,晦也”,地理上的海混沌莫名,投射在人们的文化心理上也是幽晦不彰的。然而,在现代中国,海洋成为一种与现代精神同构的伟大象征物,不再仅仅是一个自然物理性的存在,而具有丰富的价值内涵。现代中国人普遍地使用“大海”这个词,从“海”到“大海”,不仅是地理空间上的扩充,更重要的是其中包含了“崇高”、“伟大”、“自由”、“无限”等价值意义,其中被灌注了一种新的文化精神。五四时代正是造就这样一种大海精神的时代,而郭沫若作为五四精神的重要建构者,正是以他充满爆发力的写作,创造了现代中国的大海精神,表达了深刻的时代意识和生命觉悟。虽然,在以往的研究中,也有人注意到郭沫若的海洋创作,但只是局限于文学意象的一般分析,没有真正发现郭沫若的海洋写作的创造性价值和现代性意义。而这正是本文所意在阐明的。
“如今是第二次的洪水时代”:五四精神的召唤与建构
1921年郭沫若在他的诗作《洪水时代》中写道“如今是第二次的洪水时代了”,这正是他心目中的五四时代,巨大的洪水泛滥,茫茫大地之上汇成一片汪洋,旧世界被淹没了,时代呼唤着伟大的力量开拓未来,那茫茫之中,有几个英雄“奋涌着原人的力威,想把地上的狂涛驱回大海。”这首诗表达了五四时期人们独特的时代意识,随着海上文明的大规模涌入,传统的价值秩序被冲垮淹没了,新世界的造成有待于我们的行动和开拓。作为五四精神的时代歌者,郭沫若敏锐地把捉到了这个时代的特质,这是一个处在新旧世界的临界线上瞻望未来的时代,呼唤着新的精神创造,并且主要是以精神创造的方式介入时代、改造社会、建构未来。郭沫若用“第二次的洪水时代”来表征他所理解的五四时代,这不是一个偶然。可以看到,在五四时代的文学书写中,大海是一个活跃的意象,五四作家们把时代精神灌注在“大海”这个意象之中,通过建构一个“大写的海”进而建构了一种时代精神。
在古代中国,海是“江河湖海”众多的自然物象中的一员,并不具有特出的意味,也没有特别的精神意涵。而自近代以后,“风从海上来”,西方的海上文明破坏了天下秩序,海洋成为中国现代性发生的契机,无论是主动抑或被动,中华文明被卷入海洋的激流漩涡之中,这个时代的无数个体也必得要面向海洋选择他们的人生道路。正如郭沫若的自我咏唱,“我本是一滴的清泉呀,/我的故乡,/本在那峨眉山的山上。/山风吹我,/一种无名的诱力引我,/把我引下山来;/我便流落在大渡河里,/流落在扬子江里,/流过巫山,/流过武汉,/流过江南,/一路滔滔不尽的浊潮/把我冲荡到海里来了。”海洋成为一种无法回避难以拒绝的远方诱力,成为现代中国文明转型的隐在的航标。于是,海洋在现代中国自然地凸显出来,不再是一个普通的自然物象,而是一个包含了复杂的文化意味和历史意义的特殊存在。历史的转折催使人们面向海洋,拓开文明的边界,在广大的环球空间中去体验种种新的海洋性的经验。如果说晚清之际,中国人已经有了“乘风竟渡大瀛海”的跨洋体验,有了“足遍五洲多异想”的文明感受,有了“茫茫烟水著浮生”的海上生涯,那么五四作家的突破就在于,不再只是表达客观的海洋体验,而力图以主观的创造精神拥抱作为自然物的海洋,以高扬的主体价值和热烈的主体情绪来构造一个新自然,在主体精神投射下创造一个“大写的海”。正如郭沫若在诗中高呼的,“大海开张在我面前!/拥抱,拥抱,拥抱”,这一种热切的主动姿态正表现了五四时代积极自信的精神气质。
在五四作家创造和建构“大海”形象的书写中,西方文学尤其是浪漫主义诗人的写作构成了其直接的精神资源。早在晚清时期,苏曼殊就翻译了拜伦的《赞大海》《去国行》《哀希腊》等名篇,歌颂大海“皇涛澜汗,灵海黝冥。万艘鼓楫,泛若浮萍”的浩瀚,以及“摇山撼城,声若雷霆……伟哉自由、公所赐予”的伟力。拜伦是“热烈而真诚地崇拜自由”的灵界诗翁,亦是“立意在反抗、指归在动作”的摩罗诗人,他的诗作首先地向国人传达了崇高而自由的海洋精神。到了五四时代,众多歌颂大海的浪漫诗人更为人们熟知与热爱,其中有吟唱着“月儿在吻着海波,波浪也相互拥抱”,怀抱“爱的哲学”长眠在海浪中的雪莱;有在熠熠闪烁的波浪里看到传奇的色彩、童年的梦幻而咏赞:“我向你致意,你这大海,亘古永存”的海涅;有灵魂深受桎梏,仍向往着“自由的元素”召唤的普希金;有终身热爱海浪滔滔,驾驶人生航船劈浪前行永不退缩的惠特曼。无疑,这些西方浪漫诗人产生了巨大的精神感召,但他们对五四作家的强大吸引力,不仅在于其笔下自然境界开阔优美,更在于他们是民族诗人亦是国民诗人,他们的创作传达了时代的信息,在历史转折时代以新的理念建构民族精神,召唤未来国民,这无疑与五四精神正相契合。这些诗人以崇高、伟大、自由、无限赋予海洋,建构起一个精神性的大写的海,以此来超越压抑的现实,表现新的生命力的迸发。
五四时期面临着与此相当的时代契机,五四时代的作家有信心在历史过程中扮演具决创力的个人角色,为创造一个新的整体文明而贡献其力。他们以自己的写作创造了一个“大写的海”,这个大海蕴蓄着新时代的文化理想和生命激情,应和着一个时代对新世界的召唤,它不再是一个单纯的自然物象,而是主体价值构造下呈现出来的“新自然”。众多的五四作家以各具特色的写作为时代提供了新的大海形象,其中如冰心赋予大海一种可依恋的品质,一种宽博而永恒的爱,“我要至诚地求着:我在母亲的怀里/母亲在小舟里/小舟在月明的大海里。”五四的两位作家徐志摩和庐隐分别在其作品《海韵》和《海滨故人》里,让主人公(向往自由的女郎)徘徊徜徉在海滨,大海的起伏象征了一种自由的远景,海洋带来了新生活的气息,在新女性和大海的组合中创造了五四式的个人浪漫气质。而在小说《沉沦》中郁达夫则让苦闷的主人公在异国的海滨备受压抑,最后投海自尽,留给大海以难酬蹈海的悲剧感受。许地山则赋予大海以宗教性的悲悯人生的象征意味,《缀网劳蛛》中的尚洁遭受不公正的污蔑和遗弃之后,感受到“人生就同入海采珠一样,整天冒险入海去,要得着多少,得着什么,采珠者一点把握也没有。”可是人生不息,就如同无涯的波浪不止,一度一度地踊跃掀动。无尽的波浪磨拭过的尚洁终于悟到“我已找到许多失掉的珠子了!那些灵性的珠子,自然不如入海探求那么容易,然而我竟能得着二三十颗了。”灵海寻珠所象征的人生体悟,使深邃神秘的大海具有一种终极性的关怀。青年巴金通过一场壮丽的海上日出,“太阳慢慢透出重围,出现在天空,把一片片云染成紫色或者红色。这时不仅是太阳、云和海水,连我自己也成了光亮的了。这不是伟大的奇观么?”表达了时代青年对新世界的热烈展望。而在这些五四作家之中,狂飙突进地表达了五四精神,热情迸发地创造了中国文学中前所未有的大海精神的莫过于郭沫若。
冲击力、动的气质、宇宙意识:大海精神的向外爆发
“啊啊!我眼前来了滚滚的波涛哟!/啊啊!不断的毁坏,不断的创造,不断的努力哟!/啊啊!力哟!力哟!/力的绘画,力的舞蹈,力的音乐,力的诗歌,力的律吕哟!”这是郭沫若笔下的大海,这是“提起全身力量来要把地球推倒”的大海,是不安分的力的化身,它要推倒眼前的秩序的世界,恣肆地展示着力的美。这种由大海带来的冲击力和破坏精神是传统中国所没有的,在古代文学中无论是“东临碣石、以观沧海”还是“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都是以静观玄览的态度体悟“山海自成天理”的自然意趣,在江河湖海各安本位的秩序中海洋作为中华文明的边缘,虽则有“沧溟千万里”的辽阔,有“长风鼓怒、涌浪碎磕”的激烈,但却不至于撼动文明秩序和天下格局。与此相对的是郭沫若笔下的大海,以一种极具冲击力的狂躁的气势汹涌而来,“哦哦,山岳的波涛,瓦屋的波涛,/涌着在,涌着在,涌着在,涌着在呀!”从诗行中仿佛可以看到重重叠叠的波涛连绵而来,无穷无尽地涌动着力的舞蹈,其中裹挟着二十世纪的新生的力量,无可阻挡地冲决一切阻碍。在这无限地涌着在的大海之前,似乎没有什么秩序和规限是不可跨越、不可推倒的,而在那充满破坏力的冲击之后,则是新生的希望和创造。在《太阳礼赞》中郭沫若尽情抒写着东方的大海,“青沉沉的大海,波涛汹涌着,潮向东方/光芒万丈地,将要出现了哟——新生的太阳。/天海中的云岛都已笑得来火一样地鲜明!/我恨不得,把我眼前的障碍一概刬平”。汹涌的大海向着东方涌起万丈波涛,似乎要把眼前一切的障碍刬平,在激烈的破坏的浪潮中升起了新的太阳,这正是在郭沫若笔下永恒地滚动着的破坏即创造、毁灭即新生的“女神”式的主题,而大海作为破坏与创造的承载者也成为了郭沫若笔下最具冲击力的自然意象。在郭沫若的诗作中,大海给予人们最鲜明的印象就是这一股永恒无尽的“涌着在”的力量,这是郭沫若激情爆发的诗性性格的表现,更是冲决网罗破坏囹圄无所畏惧的五四精神的表征。或许现今一些崇拜英美式渐进思维的人看来,这一种破坏即创造的力量是非理性的狂热,但对于五四时期渴望着第二次洪水时代的中国人来说,这冲决一切的力就是绝对,它蕴含着新时代的希望,也饱含着无比丰富的生命意义。正如郭沫若以他不息的歌咏所传达的那样,“啊,我思念那洞庭湖,我思念那长江,我思念那东海,那浩浩荡荡的无边无际的波澜呀!那浩浩荡荡的无边无际的伟大的力呀!那是自由,是跳舞,是音乐,是诗!”
“常动不息”是郭沫若笔下的大海的一种特出的气质,他是这样向大海致敬的,“晨安!常动不息的大海呀!”在《笔立山头展望》中他也以许多个“涌着在”的叠加,来渲染滔滔不息的浪潮,构成一种仿佛永不止息的节律。这其中都蕴含着对一种“动的精神”的希翼和追求。五四时代以“动与静”的对比,来分野中与西、传统与现代的文明是一种流行的观念,李大钊即言:“吾人认定于今日动的世界之中,非创造一种动的生活,不足以自存”。“动”是这个时代对外部世界的洞察和理解,既指物理世界所发生的客观运行,更是世界潮流方生未歇的起伏变化。只有突破凝神静观的传统文化,打破万物贞定、天地纯宁的自足想象,以动的精神来改造国民性,进而创造一种新的国民精神,方可使未来中国与世界的进步潮流相融接。“海洋”作为变化的物理世界和起伏的世界潮流的最理想的双关象征,几乎天然地成为了“动”的精神的表征。于是,可以看到在郭沫若的诗中波涛、海浪、潮头这些动感形态,获得了激情充盈、丰富多姿的表现,在著名的《凤凰更生歌》中开场即咏叹“昕潮涨了,昕潮涨了,死了的光明更生了/春潮涨了,春潮涨了,死了的宇宙更生了。”这是“动”的精神的赞歌,动的海潮载来了光明和新生,世界不复是由固有秩序所统驭的,而正经历着巨大的变动,这变动是因为无数心灵的觉醒和腾跃,也将把觉醒和腾跃的欢动带给更广大的世界。这正是郭沫若在《新阳关三叠》中所表现的泛神论式的欢舞的海洋,“汪洋的海水在我脚下舞蹈,高伸出无数的臂膀待把太阳拥抱”。在这幅图景中,万物在动,在动中相互抵近、接受、更新、拥抱。此刻的海洋在生命动力中腾跃,伸出新生的触手,把握着宇宙的意志。
“无数的白云正在空中怒涌,/啊啊!好幅壮丽的北冰洋的情景哟!/无限的太平洋提起他全身的力量来要把地球推倒。”这些诗行提供了一种非常奇异的时空感受,诗人想象自己“立在地球边上”,自由置身于两大洋相撞的地球极边,面对着大块的海洋在大块的宇宙中怒涌。在这首诗中,诗人挣脱了具体时空的拘囿,破坏了理性的地理秩序,他已经超越了日常的自然体验,而在极具爆炸力的激情中将想象扩张到宇宙化的空间中。在这里,郭沫若抒写的实际上是自然时空中不可见的奇观,他不是在一个日常经验可感知的范围内表现海洋,而是跨越日常经验赋予海洋以宏大的宇宙意识,将海洋置于壮丽的宇宙化景象之中。如果说传统中国文化中时空秩序是稳定的,其宇宙意识的表达也是理性有节制的,宗白华就认为“中国人的宇宙观念本与庐舍有关”,惯于在天圆地方的稳定空间中安顿他的生活。古代的咏海诗中虽然也有“岛间应有国、波外恐无天”这样跨越的想象,和“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这样表达宇宙空间感的诗作。但总的来说,传统中国诗歌比较缺乏超越性的空间想象,更缺乏宇宙意识强烈的扩张性表现。郭沫若的创造性正在于以他充满爆发力的激情和想象,赋予海洋以超越性的宇宙意识,突破了理性化的时空秩序,而尽情扩张着宇宙空间的感觉。正如他所咏赞的“无限的大自然,/成了一个光海了。/到处都是生命的光波,/到处都是新鲜的情调”,一切日常理性认可的秩序、界限、障碍都消融了,整个宇宙都融为一个光海,只有生命的波动和诗的节律在荡漾,万事万物都沉浸在其中。这诗中正洋溢着一种时代精神,诗人相信自己正处在新世界产诞的临界线上,他充满激情地向外盼望,而那个新世界应该是既有的时空秩序无法容纳的,它鼓舞并膨胀着要炸破旧的时空,要以自己的精神充满整个的宇宙。
自由的我、泛神论、群体形态:海洋与新主体的价值想象
“把一切的事业由自我的完成出发!”这是郭沫若在五四时代发出的宣言式的呼告。个人解放是五四思想的突出特征,在这个社会转型的时代里,世界不再是由固有秩序所统驭的,而正经历着巨大的变动。在这个过程中,“个人可以扮演一个具决创力的角色,为创造一个整体文化及文明而贡献其力”。这个新的自我是浪漫的,为时代的精神所召唤,相信自我内在的精神力量可以使世界上扬,亟望破除九界、冲决网罗,无所畏忌地伸张自我。在郭沫若的诗中,大海即象征着那召唤着我的自由的力量。在一首诗中他写道,“我”一个辍课的学生赤头光脚,忙向自然的怀中跑,“那门外的海光远远地在向我招呼!”我要想翻出墙去;“一对雪白的海鸥正在海上飞舞,/啊!你们真是自由!”在这里,大海作为永恒的自由的化身,召唤着被束缚的我,而在另一个时刻,这个我终要挣脱拘束,到大海上去。“我迎风向海上飞驰,/人籁无声,/古代的天才/从星光中显现!//”我挣脱了人世的羁绊,来到空旷无垠的海上,自由地追逐人类伟大的精神之光,“亲惠的海风!/浮云散了/星光愈见明显”,在广阔的海天之间,“我仰望着星光祷告,/祷告那自由时代再来!”我终于来到大海上,尽情地飞驰,追随着人类精神的光芒,去追求那青春和自由的时代。似乎,只有无垠的海天才能让自我真正地舒张,随心地扩大,才能够与那无限的自由精神合一。因而,在郭沫若的诗中,可以看到那个新生的自我来到海上,愿意把自己的生命交付给大海,让有限的我永在无限之中飘游,分享那无所拘束的无垠的自由。“彷徨,彷徨,/欲圆未圆的月儿/已高高露在天上。/旷渺无际的光波!/旷渺无际的海洋!大海平铺,大船直往。/我愿我有限的生涯,永在这无际之中彷徨!”正是在大海之上,这个我摆脱了一切的人世羁绊和世俗规制,自由地伸展自己的生命,无所挂碍也无所顾忌,追求着五四时代所推崇的那种在青春的张扬、个性的激烈中的自我实现。于是,在郭沫若的笔下更出现了这样的震撼人心的诗句:“我已成疯狂的海洋/你却是冷静的月光!/明明在我的心中,/却又高高挂在天上,/我不息地伸手抓拿,/却只生出悲哀的空响”。其中的这个我充溢着天狗般的热狂,张扬着叛逆的自由意志,突破人间一切理性规制的藩篱,化身为海洋那一股永恒的冲动的力量。在这诗行中,仿佛看到一个生命个体在热狂地攫取着自由,新的自我在激情中凸现,又无限地扩张,追求着自我的生命目的,虽然在那震天动地的追求中又不免带有一点迷惘的悲哀。
五四时代,通过新的精神理念的影响和输入,使人们获得新的个体意识,进而将个别的人召唤为时代的新的主体。这个新主体既是有独立意识的生命个体,也需要超越个体的范围,克服个体无限的自我扩张,而建构一种更宽博的视野。从郭沫若的意识结构中来看,“泛神论”起到了一个关键性的作用。对于郭沫若而言,与其说“泛神论”是一种固定的精神信仰,还不如说是一种有机的意识力量。一方面,“泛神论”赋予他个体的自信和意义,使微小的个体在“一的一切”中感受到自然的宏大与尊严;另一方面又将自我意识的扩张融入到宏大的宇宙境界之中,使个体生命在“一切的一”之中与宇宙永恒的韵律共振。在郭沫若的海洋书写中就渗透了“泛神论”式的体验,如《光海》中抒写的“无限的大自然,/成了一个光海了。/到处都是生命的光波,/到处都是新鲜的情调”,万物融化了彼此的界限,分享着同一的喜悦。个体投入大自然的怀中,脱去自我的狭小的躯壳,“我们来了/你快拥抱!/我们要在你怀儿的当中,/洗个光之澡!”又如《浴海》中所表现的“我的血和海浪同潮,/我的心和日火同烧,/我有生以来的尘垢、秕糠/早已被全盘洗掉!/我如今变了个脱了壳的蝉虫,/正在这烈日光中放声叫”。在大海的洗礼中,我的生命与大自然共同潮涌,脱去了自我旧的躯壳,而溶入新的热烈的大潮。在郭沫若的诗里,除了白昼灿烂踊跃的大海,还书写了月光下的海洋。离开了太阳的光明普照,他似乎感觉到海的另一番律动,“海已安眠了。/远望去,只看见白茫茫一片幽光。/听不见丝毫的涛声波语”。夜的寂寥,触动了诗人内向的敏锐,“我的一枝枝神经纤维在身中战栗”,通过宁静内审的方式,自我生命最隐秘的神经与自然发生了奇特的应和。如果说白昼的海带来的是时代的震惊感受和外向体验,那么夜的海则是属于自我的,充满独一份的自我感受的幽微和隐秘。“海水渊清/沉默着断绝声哗……一种寂寥的幽音/好像要充满那莹洁的寰空/我的身心/好像是——融化着在。”在一种隐在的生命体验里,自我的感觉几乎不可察觉地扩展到宇宙之中,在宁静而渊默的气息中,实现自我与自然的合一。
经由“泛神论”的介导,个体的我与一种群体主义相联系和沟通,这使得郭沫若笔下的大海,既闪现着独立个体的意志,也体现出“群”的整体性的象征形态。近代以来的思想者,一方面要求个人从传统的束缚中解放出来,同时又强调现代国民需摆脱一盘散沙的状态,而组成一种新的群体主义,如梁启超所言:“苟属有体积有觉运之物,其所以生而不灭存而不毁者,则咸自恃合群为第一义”。五四时的陈独秀亦说:“我们的个体生命,乃是无时间空间区别的全体生命大流中底一滴;自性和非自性,我相和非我相,在这永续转变不断的大流中,本来是合成一片。”在郭沫若的精神底里,也有着浓厚的群体意识,他希望把自己的生命融入群体中去,如《女神-序诗》中所言:“你去,去寻那与我的振动数相同的人;/你去,去寻那与我的燃烧点相等的人。/你去,去在我可爱的青年的兄弟姊妹胸中,/把他们的心弦拨动,/把他们的智光点燃吧!”他向往着比个体生命更大的存在,并且相信这样的存在要更真实、更完美,只有融入了这样的群体,才能更接近宇宙本体的力与美。因而,在郭沫若的诗行中,可以看到对滚滚不息的群体性力量的讴歌:“哦哦,山岳的波涛,瓦屋的波涛,/涌着在,涌着在,涌着在,涌着在呀!”许多个叠加的“涌着在”构成了一个浩浩荡荡的群体形态,似乎将无穷无尽地推进。又如在《新阳关三叠》中,“汪洋的海水在我脚下舞蹈,/高伸出无数的臂腕待把太阳拥抱”,诗中的海水仿佛是一个欢欣的群体,舞蹈着组成宏大的群体把太阳拥抱。如果把此诗与《瓶三十一》“我已成疯狂的海洋/你却是冷静的月光……”相比较,可明显地感到群体的欢欣与个体的悲哀之对照,《瓶三十一》的基调是清冷而抑郁的,自由而又迷惘的个体竭尽全力也无法把捉月光,而《新阳光三叠》中汪洋海水组成的群体则是热烈而明朗的,用无数的臂腕自信地拥抱太阳。对于五四时代的郭沫若而言,现实中具有创世纪力量的群体,不只是泛泛所指的,而有更具体的含义,那就是“劳工”大众。正如《洪水时代》中写道的,我“思慕着古代的英雄,/他那刚毅的精神/好像是近代的劳工。/你伟大的开拓者哟,/你永远是人类的夸耀!/你未来的开拓者哟,如今是第二次的洪水时代了!”在第二次洪水时代的滔天狂浪中,劳工作为近代的英雄群体登场了,他们具有强大的群的力量和开拓未来的勇气,对于诗人来说,摆脱掉旧的躯壳融入这个新的群体,去创造未来的世界,这就是自我完成的最终实现。在《浴海》中他以诗意的呼喊表达了这种自我完成的快乐,“太阳的光威/要把这全宇宙来熔化了!/弟兄们!快快!/快也来戏弄波涛!/趁着我们的血浪还在潮,/趁着我们的心火还在烧,/快把那陈腐了的旧皮囊/全盘洗掉!/新社会的改造/全赖吾曹!”从独自在海涛中洗去尘垢、脱去躯壳到融入群体之中,共同沐浴海浪光波,全盘洗掉陈腐的皮囊,投入新社会的创造。这是以诗性语言叙写的超越个人又涵容个人的时代新主体产诞的历程,而大海正见证了这个新主体的形成,并且成为承载新主体精神的绝好的诗性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