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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拉手

2018-11-13

东方剑 2018年8期
关键词:牌匾赤峰师范

来,把手给我

那一年,春节还没到,我故乡的小城家家准备年货。有人拎着山珍海味匆匆进门,有人拎着空兜子匆匆出门。到了腊月廿三,人称小年,晚上,我们一家人围桌大啖囤积的蛋白质、脂肪和碳水化合物。

有人敲门。

小年一般无访客。开门,一位60多岁的宽脸大汉站立,像门框镶的一幅画。他笑而沉静,胡茬重,如同说“看你们能不能认出我,看你们在吃什么”。

“哟!”我爸如梦方醒,“白长岁!”

我妈同时喊:“白长岁!”像抢答。

我把手里的筷子放下,想——从他胡子、带笑意的细长眼睛和摔跤手的身态想起,他叫白长岁,我爸的战友。

“快进屋,进屋……”我父母迎进他,大喜过望。白长岁矜持地搓搓鞋底,掸掸衣服,进屋坐下。

“哎呀,二十年没见面了。”我爸说。

“二十多年了。”我妈予以纠正。

这事是这样。辽沈战役攻打长春的时候,白长岁在战场上救过我爸一命,他们是四野的骑兵。而“文革”中,他们有些战友被打死或自杀了。经历两大劫难的战友相遇,均有隔世之感。他们上次见面是在沈阳,我也在。

我爸述说,我妈伴以泪水,白长岁吃肉喝酒,不抬眼帘。父母说完,白长岁也吃饱了,解开裤带并咧开大嘴笑,露出坚固的牙齿。

“我这次来,”白长岁用下巴指我,“来看他。”

父母目光转向我,极为惊讶,我更惊讶。我当时二十五六岁,刚刚结婚,别无业绩。白长岁从遥远的地方来看我什么?面对父母催问的目光,我却什么都回答不出来。

白长岁从钱包里掏出一张照片,是他和我的合影,我家也有。照片上,我们俩长得特别相像。我十来岁,他四十多岁。他说:“我老了,想念好多人。除了去世的,我打算见所有我想见的人。我去过云南、青海。在你家停一下之后,到北京的女儿家过年。”

我爸不解:“你绕这么大的弯儿,就为看我儿子?”

“难道不行吗?”白长岁反问。

“怎么不行?行。”我爸给他斟酒。

大家还是困惑。白长岁千里迢迢来看我,中间应该有一些故事缘由。

白长岁对大家的疑惑一脸幸灾乐祸的神色,展开第二轮吃喝。白长岁是阿凡提式的人物。他曾把师长的土霉素药粉倒掉,在胶囊里放进烟灰。他给战马梳小辫、扎红头绳等等。我父母迫切地等他开口,他却若无其事地啃鸡爪子,把炒黄豆一粒一粒丢入嘴里嚼,最后捧起铝盆喝白菜豆腐汤,说:“你们这些人脑袋不开窍。”

“开什么窍?”我爸终于等到他说话。

“一九七○年,”白长岁说,“咱们在沈阳的大西客栈一起住了半年,你在陆军总院治腰病,我治腿,‘文革’时打伤的。我和你儿子天天在一起。我讲故事,他背诗。我们俩一起上动物园,一起吃糖葫芦,一起参加拥护西哈努克的游行。后来我想,他长得和我这么像是为什么呢?时不时拿照片瞧瞧,琢磨这孩子现在长什么样啦。昨天早上一醒,我决定到你们家看看,这就来了。”

我父母哈哈大笑,心里还是没太搞明白。白长岁从帆布兜子里掏出一把银锁、一小块麝香和奶豆腐黄油给我,竟没给我爸什么礼物。后来,他们谈至深夜。第二天,白长岁坐四点钟的火车赴北京。

他走后,我父母说白长岁这个人滑稽。而我想起这件事,有时发笑,有时感动,觉出人与人之间确乎存在一种不需要理由的想念,不一定和年龄、经历、性别甚至血缘相关。我没参加过长春围困战,也没在战壕里和他分吃豆饼,但白长岁爱我超过爱我爸,貌似滑稽,实则真切。好比说,一个人如果是一株树,所念者不单纯是土壤、水分和阳光。如果我是树,也想念在我身上落过的小鸟儿,想念风和一去不返的流云。人与人的亲善,并不一定是你对我好,我生感谢,孜孜于施与报。放开眼界看,岁月中那么多温暖的眼神都值得记忆并怀想。我帮过白长岁什么?他在1948年就是骑兵连长,我帮不上他。今夕何夕,却来看我。

去年我与青年点的友人一同回赤峰县东方红大队。日落时,从队长秦举的家里出来——在他家吃过饭,说些话,该返回了——秦举用右手攥我左手,走在积雪的村路上。当年,我们这些知青饿了、累了、想家了,就到秦举大哥家吃饭,挤在炕头唱歌。他欣欣然照顾并没图一丝回报,于今依然挂念我们。走到车前,秦举的手还不松开,使我无法用右手握他右手道别。这时候,你觉得手有表情,有语言。手用手温说话,没说完的时候它不松开,比嘴里的话更实在。

白长岁到我家也说:“来,把手给我。”他拉着我的手,看手心手背,握紧,好像手就是我。

写到这儿,想起我的老师、诗人安谧(2007年辞世)的一首诗:

“爬山啦/把手给我/涉水啦/把手给我/那边呼唤啦/把手给我。”

老泪落进络腮胡

我参加同学聚会——赤峰师范学校77级中文二班毕业32年纪念活动。大伙吃过、喝过、泪流过,突然发现我们的母校已经不存在了。我们毕业后,母校被改为幼儿艺术师范学校,再往后没了。虽然赤峰师范学校并未列入濒临灭绝的学校名目,但它已经没了。

三十多年后,我的同学还有乡村中学教员,风尘仆仆,手像榆树那样粗糙。有人转行担任乡人大主任、法官什么的。他们对此没太惊讶,觉得赤峰师范又不是清华北大,存不存在无关大局。而我和另外几个同学对赤峰师范的消失很愤慨,没了学校就没了牌匾,没牌匾怎样照相呢?伤我同学心。

第二天,同学M肋下夹一个纸盒子,来到宾馆。他脸上无限得意,说:走,照相去。我们问咋回事,他说走吧。我们在大街上走,满街都是GDP的华丽身影,而我们的步伐已有老态,乡下同学大部分当上了爷爷,走道不应该太快。

好,M让我们停下脚步。他把纸盒打开,端出一块簇新的木制方牌匾——赤峰师范学校,白底黑字,舒同体。当时我们身处一家单位的大门口,M迅捷地把此单位的“×区水文测量站”方牌匾摘下,换上赤峰师范的牌匾,说照相吧。

我们在水文站门口的赤峰师范牌匾下排好队,咧嘴似笑,M端相机,还没等喊“茄子”,保安出来了。

他严厉发问:干什么?你们想干什么?

我们照个相,帮个忙。

保安看师范的牌子问:这牌子哪来的?

M反驳:哪来的跟你有什么关系?照个相呗。

保安问:你们把师范的牌子摘下来挂这干啥?

我说:就挂一会儿,挂一分钟,照完相就走了。

保安说:不行!你们不在师范门口照相,把牌子摘下来干啥?

M愤然摘下牌子:不让照拉倒,走!

我们继续走,找一个合适的,门垛上有铁钉能挂牌子的地方,和“赤峰师范学校”合影留念。这个地方不能是市委、市政府、市人大、军分区和监狱,也不能是人流太多的地方,比如网吧。最后,M给他的朋友——防疫站站长打电话,我们来到防疫站门口照了合影。

照完相,吃饭。我们在饭桌上轮流看相机里的合影。很好,我们苍老的面孔终于在赤峰师范的校牌上聚在一起合了影。但仔细看,透过铁栏杆见出楼上标语:防疫大计、利在千秋。M说没关系,可以用“弗特少破”软件“少”下去。同学们在一起喝酒,我不喝酒,陪唠。他们脸越喝越红,声音越来越高,最后把目光都聚在“赤峰师范学校”的牌匾上,说它太珍贵了,以后每年要跟这个牌匾合个影,合到九十岁。

M说,这是他的创意,而且找了人,没有单位介绍信,人家不给做牌匾。大伙说,这个牌匾以后轮流在各家供奉,系上红绸花,每天供上清水鲜花。S用苍老的声音、以中学语文老师的腔调说:世上虽然没有了赤峰师范,但我们保留了它的遗骸,弥足珍贵。

N瞪S一眼,什么遗骸?这块牌子是赤峰师范的化身。化身和遗骸能一样吗?你怎么教的学生?

对对,大伙说,是化身。咱们跟化身喝一个。他们纷纷用酒杯跟牌匾碰一下,一仰而尽。后来,大家每人抱着牌匾照了一张相。S和牌匾照相的时候,把脸贴在牌匾上,像捧着一个骨灰盒,他的眼泪穿过脸庞落在浓密的络腮胡上,没见到流出来。

仿佛就在昨天

去年12月,我听到王志杰病重的消息后十分吃惊,就好像听说一只矫健的豹或者一辆披荆斩棘的拖拉机病了。病了,差不多谁都会有这种情况。但我听说志杰躺在北京医院的床上,话语不多,走路也需要别人搀扶的时候,心里就十分难过。

志杰是这样一种人,你很难孤立地想起他。就是说,当说到“志杰”的时候,必然带着一些场景、一些欢乐、一些友情。你无法单独描述他的聪明、真率与洒脱。那么多跟志杰有关的故事包围着我们。我甚至在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都感觉他正站在边上看,露出微笑,然后说出一句使人开怀的妙语。犹如走进红日公司在京东宾馆平房那个宽大的走廊里,墙上挂着19世纪欧洲的带玻璃罩的街灯,志杰左手咖啡,右手绿茶,魁梧地坐在“酒吧”一厢,纵谈辽沈战役中四野五纵的作战部署……

志杰像风,像直射而来的阳光,用他明朗直捷的生活态度感染着别人。他没有忧愁,又仿佛认定谁都不应该有忧愁,用幽默的推土机掩埋着自己和别人的阴郁。所以,跟他在一起,即使满怀心事,也会获得暂时的轻松,甚至问自己:当忧愁到来的时刻,不是也可以忘记忧愁吗?在生活中,我们命里注定要肩扛自己所有的困难,但是跟志杰在一起,至少会感到生活无论多么滞重,它都是可爱的、有趣的,比挣扎更有意义的是人的生机。当王志杰的真率达到登峰造极的时刻——譬如置生意于脑后,醉心于军事史、车、与朋友倾谈的时刻,不由得想起陶行知说过的那句话:“千学万学学做真人。”这是人生的至高境界,志杰早已穿行其间了。同时我们也会反躬自问:如果所有的人生乐趣都被日复一日的劳作挤跑了,这种劳作又有什么意义呢?

后来,我听到朋友们对志杰在病床上的表现很惊讶。那时他沉病不起,却平静,也淡漠,但没有痛心疾首与惊惶失措,也没有乞盼奇迹到来的可怜。如同那些有尊严的动物,它们在临终前平静地走进密林深处,像老虎、大象和猎豹。这又是志杰的作风:当生命失去了龙腾虎跃的姿态,离开了创造与享受之后,不妨抛弃它,像抛弃一件身外之物。

然而志杰以智者的洒脱从这个世界上翩然而去的时候,却把悲伤留给了我们。我在昨天早上接到路毅的电话之后,一整天中,无论做什么,脑子里都有声音在跟志杰对话,志杰也在不停地和我说话。后来,“黑豹”乐队那首歌在心底萦回:

过去的往事回到眼前,

我的脑海里都是你的笑……

志杰太年轻了,只有36岁。这是我们悲伤的主要理由。虽然这一切对他已经没有意义了,但我们在余下的生活中却需要志杰。他去世两日了,我还想向他描述一下窗外的晴空,麻雀在雪地啄食,还有我听到的一些新的笑话。我觉得生活中所有的美与幽默仍然有志杰的一份。

我说过无法孤立地想到志杰,他的身影总是与朋友们重叠在一起。江滨的豪迈、华波的空灵、路毅的睿智、小钢的善良、建民的侠义、周成的勤恳,还有毛毛、米佳、文文。像电影一样,这么多亲切的脸庞浮现在友谊的海洋上,和王志杰的名字牵在一起。志杰,我们都爱你,我们也试图把悲伤从你母亲、妹妹和王文花那里分担出一些。我们相信你也在想念我们。像那首歌中唱的:

你现在好吗?和谁在一起?

离开了我们,会不会感到孤单?

然而,这种询问对志杰仍然是不必要的。无论他去了哪里,都像风一样吹散阴郁,穿窗而过的阳光洒在每个人的脸上,在他周围,会爆响一阵又一阵的笑声,仿佛就在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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