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刘玉栋小说伦理叙事特征研究

2018-11-13韩存远

当代作家评论 2018年4期
关键词:伦理道德情感

韩存远

近十年来,国内关于刘玉栋小说的研究逐步升温。概言之,这些研究成果大都立足于文化研究的视角,围绕“乡土意识”、“现代性”、“城乡”、“乡村”等关键词写就。本文拟另起炉灶,从刘玉栋小说的伦理叙事特征出发结构全篇,主要理由有二:其一,“中国文章自古载道”,而这“道”,究其正统,大抵不离发源于齐鲁大地的儒家伦理思想。新时期以来,山东作家大都恪守此道,其文学书写不论主题与取向为何,却基本都贯穿着一种伦理情怀,几乎不曾遗落道德层面的考量。而作为这支文学“鲁军”中的主将之一,刘玉栋的文学叙事亦不例外。“‘乡土的道德化’”是刘玉栋的价值支撑,也是他的叙事策略。其二,自1998年以降,刘玉栋的文学创作大都聚焦于乡村生活,持续呈现着明显且浓烈的乡土情怀。在数千年农耕文明的沾溉之下,作为我国曾经至为主要的群体聚集地的乡村,乃是“中国伦理文化孕育和生成的基础”,堪称诸多伦理向度与伦理命题的发端与绵延之所。而在近几十年的现代化进程中,关于乡村生活的诸多传统伦理命题又显现出了些许新变。基于此,以乡村为主要文学叙事场域的刘玉栋小说,个中蕴含的伦理内容自然颇为值得关注。

此外,关于本文的标题“伦理叙事”,笔者还需进行简单澄清:近些年来,在国内学术界,“伦理叙事”与“叙事伦理”这两个相近概念出现的频率持续走高。然关于二者的内涵,至今却仍无定论,这也是相关研究中容易产生争端与含混之处。在文艺美学领域,“叙事伦理(学)”的说法最早可见于桑查里·纽顿1995年的著作《叙事伦理学》(Narrative Ethics),至于“伦理叙事”,杜娟、龚刚等人的界定很具代表性。然无论如何表述,“伦理叙事”与“叙事伦理”都在这一点上达成共识:二者都是一门兼有美学与伦理学意味的跨学科研究,所论所言兼顾叙事艺术与伦理内容以及二者间的相互作用与配合。本文将“伦理叙事”视为一种蕴藉了伦理内容的叙事,侧重于探究叙事文本中的道德意味及其生成与作用方式;而把“叙事伦理”看作一套关于叙事的准则,倾向于考察叙事行为被规定的伦理要求。后者适用范围更广,对一般性的叙事行为而言皆具统摄性作用;而前者指向性更为明晰,更加便于观照某个或某几个叙事文本个案。据此,本文以“伦理叙事”为题,从伦理叙事的向度、策略、形态三个维度出发审视刘玉栋的小说作品。

一、守界与扩容的统一——伦理叙事向度论

纵观刘玉栋的小说作品,其伦理叙事的向度基本表征为多元与集中并存的特质:所谓多元,意味着其伦理叙事不仅定于一端,而且由此向周边其他向度延展并扩散;所谓集中,代表着其伦理叙事在兼及诸多向度的同时,又能有效地将其总辖于少数核心向度之下。换言之,刘玉栋在进行伦理叙事时,既注重多向度地开掘与扩容,又不忘守住某些核心向度的疆界并予以凸显。如此一来,刘玉栋小说的伦理叙事就其向度而言,既兼收并蓄,又有的放矢,乃是一种守界与扩容的统一。下面,本文将分而论之。

一方面,在刘玉栋小说所涵盖的伦理向度中,人道伦理与家庭伦理是至为明显和突出的两个向度,而这两个向度也基本暗合着儒家伦理中的“道德本位”与“家族中心”的观念。其中,人道伦理是一种人类社会中最广义的、最普遍的以及最为有效地用于指导和调节个人之间、个人与集体、个人与社会等关系的伦理取向。孔子的“仁人”学说基本可以构成一般性人道伦理的内核,如自重、修身、敬人、忠恕、利他等。这其中,人道伦理又以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作为其最主要的规约对象,故而,这种伦理向度在主体互动中体现得最为透彻,相关的伦理命题也在人际交往中最具言说力度。刘玉栋的不少乡土小说中恰好包孕着林林总总的人物群像,这种“人山人海”式的结构方式便为人道伦理的介入与彰显奠定了文本基础,并就此引出了数个颇为典型的人道伦理叙事:如《雾似的村庄》中惨遭镇民无限猥亵的乃木,《葬马头》中受尽同乡欺凌的刘长贵,以及《跟你说说话》中被当街极度羞辱的大手娘,都是此类伦理叙事中的伦理受害者。如果说大手娘因疑似在一起牲口交易中使用假票而尚显有可指摘,那么,无论是双目几近失明,为家族生计沿街卖艺的乃木,还是几近木讷,但却任劳任怨辛勤耕作的刘长贵,都在几乎完全静止和无涉的状态下无端遭受了非人的礼遇:乃木无非是出于孝亲责任与糊口所需,为了年老体衰的父亲而冒着迷失走丢的风险进城卖艺,却因身体上的残缺与不便而饱受路人的嘲弄,愈发忍让却换来愈加的变本加厉,直至不堪屈辱而在雨夜中惨死;刘长贵也不过是个本分踏实且与世无争的庄户人,却在政治浪潮中因“成分”不好而被划为异类,进而屡遭村民们不加节制地奚落与戏弄。

在这几个人道伦理叙事中,作为两个行为主体的乃木与刘长贵,均在对他者无害,且完全不具备攻击性与侵略性的情形之下反被迫害,且手段极为下作与卑劣。即便是有过错在身的大手娘,于情于理于法,其所作所为也断然不至于为其招来当街被殴并脱衣示众的惩戒。纵观以上三项叙事,刘玉栋似乎有意无意地制造了一种令人不忍直视的人道伦理冲突,即最弱势、最无助而又最无辜的“个体”偏偏遭受最强势、最有力的“集体”的猛烈攻讦。这种冲突恰恰就映现在人道伦理的对立面,陡然构筑起了一例与人道伦理之基本要求背道而驰的形态。从这个意义上讲,刘玉栋笔下这三项叙事都可被视作一种群体性的伦理叙事,其中,这个数量巨大的“群体”扮演着极不光彩的角色,或恃强凌弱,或落井下石,恻隐之心荡然无存,慈悲之怀更是杳无踪迹,要之,行为失当,且德行大丧。考虑到刘玉栋乡土叙事的大背景,我们似乎可以这样评价这些伦理叙事:原本温情脉脉的人道伦理,却在“齐周雾”这个本该宁谧祥和的乡土地带频遭违背,屡受破坏。而这种存在于文学叙事中的悖论式的现象也确证着刘玉栋小说在人道伦理向度上的重度关切与精确定位。

说罢人道伦理,我们再来审视刘玉栋伦理叙事中的又一个显明的向度,即家庭伦理。家庭以血缘和男女经验分工为纽带,历来是人类社会中最为基础也是至关重要的组成单位,由此发轫并延展出的伦理命题与伦理现象自然备受瞩目。在传统农耕生产与生活模式中,家庭成员之间分工明确,各司其职,围绕土地与机杼展开,生活半径相对拘囿,生活基调基本稳定。为维护这种有利于且业已适应农业生产方式的家庭氛围,传统的家庭伦理大都以绝对意义上的“亲亲”和“尊尊”为核心,崇尚父慈子孝,讲求长幼有序,张扬淳朴厚重之风,力避诲淫诲盗之举。然如前所述,随着现代化进程的不断深入以及工业文明对农业文明的持续冲击,传统家庭伦理所面临的危机渐趋明晰。长幼不睦、夫妻失和的情况早已不再鲜见,大量的婚外情、第三者等耳熟能详的新兴家庭伦理现象更是无不振荡着传统家庭伦理观念,而刘玉栋的家庭伦理叙事所针对和侧重的,正是这种转型期内的家庭伦理之转向与新变。

例如,《风中芦苇》中的二九,因年轻时在外打拼创业有所成就,继而抛弃结发妻子另觅新欢,致使其妻不堪重创进而自缢身亡;《梦中的大海》中的刘明、于慧、李健,皆是在业已成家的情况下出于诸种缘故而做出出轨之举。更可贵的是,刘玉栋对这些家庭伦理叙事的触及并未停留在表面,而是深入主体的心理层级,部分地展开这些伦理叙事得以成立的内在机理与精神根据。

此外,刘玉栋在关涉家庭伦理之时,格外注意从家庭整体出发予以叙事,而非孤立地审视某个或某几个家庭成员的个人行为及其相互关系。换而言之,刘玉栋不仅重视某个单一的家庭伦理行为,同时重视该行为对整个家庭生活及成员关系的作用与影响。一方面,他笔下的家庭伦理叙事,大都始于夫妻关系的破裂;另一方面,他在叙述夫妻失和乃至离散的同时,也兼顾到了随后的连锁反应以及作为整体的家庭伦理悲剧。例如在《我们分到了土地》中,“父亲”刘大海背弃家庭的举动既表征着其个人的伦理缺陷,又构成了接下来整个刘姓家族之不幸的根由:刘小鸥与刘大海的父子关系名存实亡,刘大海与三个儿子间的亲情纽带几近崩坏,最终致使家中老弱妇孺相依为命,刘小鸥更是因不堪忍受分地不顺的打击而在田间悲戚身亡。对于这般连环套式的伦理悲剧,刘玉栋大都给予了准确把握与充分呈现,进而用叙事将其环环扣起,多维度地映射出家庭伦理发生现代化变更及解构的现状。

诚然,上述的人道伦理与家庭伦理基本构成了刘玉栋小说伦理叙事的主要向度,但在此之外,还有一些其他向度,如动物伦理、政治伦理、丧葬伦理等。它们同样被纳入了刘玉栋的叙事中并得以充分映现。《葬马头》里便蕴藉着十分丰富的伦理意旨。在文本中,除却人道伦理之外,政治与动物伦理也是刘玉栋着力表现的伦理向度。主人公刘长贵的经历是这些向度得以展开的关键一环:他在村里的一切遭遇几乎都是他那“不好”的政治成分所种下的恶果。挨批斗,被下放,受尽嘲讽奚弄,还为此落下了残疾。“刘瘸子”的人生不幸是其政治不幸的伴随物,所有人都可以因“刘瘸子”的政治不幸而肆意加剧他的人生不幸。换句话说,在这个叙事的背景下,政治伦理就这样成了衡量人性善恶的终极尺度,政治命运竟然被摆到了同人生命运一道的高度甚至大有取而代之的趋势。那匹滚蹄子马则承载着这个叙事中的动物伦理:就耕地来说,这匹双腿不便的马无疑是匹劣马。但人类对待动物的态度和方式是否仅取决于工具思维呢?对此,刘长贵和其他村民显然给出了两相对立的答案,这两种答案则浓缩着两种截然对立的动物伦理观,即动物对人而言,究竟是工具还是伙伴,又或是二者的同一。

值得注意的是,刘玉栋小说中对动物伦理、政治伦理这些伦理向度的书写遵循着一种基本的原则,即注意将它们并入人道伦理与家庭伦理的统摄之下。我们还以《葬马头》为例。不夸张地说,在这篇文本中,滚蹄子马对于刘长贵而言既是个田间地头的帮手,却更是位荣辱与共的挚友。刘长贵对滚蹄子马的诸种留意和关怀业已超越了一般性的动物伦理而进入了人道伦理的范畴:他与马同吃同住,为马铸造类人的“鞋子”,因马的猝死而自责不已,这些行为已不仅仅停留在善待动物这个层面了,它更像是一种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方式,是一种把马当作人来对待的最直接表征。再有,刘玉栋对这篇小说中政治伦理叙事同样采用了归置的处理方式,即将之并入人道与家庭伦理的向度中。当刘长贵因政治因素遭受迫害时,刘玉栋并未遵循一般政治逻辑为其设定一种众叛亲离式的悲剧性收场。相反,他安排长贵妻作为一个救赎的形象出现在了刘长贵最失魂落魄的时刻。当刘长贵面临爱驹丧生和政治质疑这双重困境时,长贵妻却抛开了自己那十分得利的政治身份而坚定地与长贵同进同退。长贵妻的这种举动显然是发自亲情,而政治性因素则几乎全然不在她的考量之列。刘玉栋似乎借此传达着他的基本伦理观,即人之为人,人伦为上,人性本位不可侵犯,一切以政治性伦理僭越人道伦理与家庭伦理的行为均有违人类主体之伦理要求。综上可见,刘玉栋在小说叙事中对于伦理向度的把握和处理很是到位,既放得开,又收得住,借助守界与扩容的统一,刘玉栋的伦理叙事就其所涉及的伦理向度而言称得上是张弛有度。

二、敞开与遮蔽的统一——伦理叙事策略论

如前所述,伦理叙事既是关于伦理的叙事,亦是用讲故事的方式表述和展示伦理内容。那么,针对任何一个伦理叙事,诸如怎样讲,讲什么,何处详尽,哪里省略等关涉叙事策略的问题便都无法绕开,而不同的伦理叙事策略势必引出不同的伦理意蕴与叙事基调,由此导向不同的文本风貌以及审美特质。诚然,任何叙事的生成与建构都离不开叙事策略的作用,但伦理叙事由于道德内涵的加入而显得别具一格且更加为人瞩目。显然,这一点很大程度上深植于自19世纪末端以来的艺术自治主义思潮(Artistic Autonomism)。这股思潮极限标举“为艺术而艺术”的思潮席卷欧美数十年,其间更是经由俄国形式主义以及英美新批评等注重文艺形式的流派之光大而愈显昌盛。在此背景下,伦理话题与伦理反思经常被当作一种声名不佳的东西而同文学活动相隔绝,而将道德说教以及道德内蕴剥离出文学文本的现象更是屡见不鲜。尽管近30年来中西方文艺理论界同时出现一股伦理复兴的趋向,但在文学叙事中掺入伦理内容还是一件令读者与作者都小心翼翼的事,稍有不慎,非但叙事难以引起预期的道德反响与启示,反而会招来自治主义者的诘难与非议。因此,如何安排伦理叙事,这便极大地有赖于作者的叙事策略。

本文认为,刘玉栋的伦理叙事就策略而言突出体现为敞开与遮蔽的统一。所谓敞开,指的是刘玉栋在伦理叙事中借助充分展示道德化图景,纤毫毕露地呈现内蕴其中的伦理细节与伦理命题。对于相关的道德缺陷与伦理瑕疵,不否认,不回避,不遮掩,反而直面于斯。所谓遮蔽,是指刘玉栋在伦理叙事中几乎屏蔽一切伦理因果律,极度淡化伦理结局。同时基本不设任何道德审查主体与机制,不借任何叙事人之口做任何道德评价与道德说教。下文将透过具体的伦理叙事文本来聚焦这两种叙事策略。

首先,我们来审视刘玉栋伦理叙事中所“敞开”的部分,即道德化图景。一般说来,任何叙事都会借助对文学形象的塑形与建构来稀释语符的艰深晦涩,在激发形象思维的同时为读者铺展开一幅幅关于该叙事的动态图示。相应地,道德化图景是伦理叙事为读者提供的核心的形象化内容,我们不妨回到“齐周雾”村,借着重温大手娘那悲戚际遇的机会来透视刘玉栋在伦理叙事中对于道德化图景的敞开策略。

诚然,考虑到大手娘那疑似不端的商业行为,她的伦理遭遇似乎没有《雾似的村庄》中的乃木那般令人心恸。然而,刘玉栋在弱化那场假票风波之真相的同时,却不惜笔墨地叙写着而后发生的血淋淋的群殴事件,其详尽程度甚至超越了对乃木受辱的书写:大手娘的身子“就像小鸡似地被抓了回去”,继而,“两个汉子,四只手,他们把人举过头顶,然后使劲儿砸在地上,‘砰’的一声,如同倒下去一堵墙”。接下来,迎接大手娘的,是“拳头、唾沫、脚丫子”,以及诸如“破鞋、王八蛋”这般的污言秽语。叙事至此,刘玉栋已然揭开了镇甸上的一幕幕道德图景,留给我们好一派蛮横、凶残、暴戾、粗鲁之象。但他并未止于此。而是在当事人的肢体暴力与语言暴力之外又开掘了一个维度——群众的围观行为,并以此来充实这个伦理叙事:当大手娘蜷缩在地时,“周围的人群如同洪水似的咆哮起来,并且伴随着阵阵的笑声。那一根根拔长了的脖子,那一张张兴奋的脸,那排山倒海式的喝彩声,淹没了我裸露的母亲”。这里的群众在整个叙事中原本扮演旁观者的角色,却在瞬间被刘玉栋增添了戏份,赋予了聚众起哄和火上浇油的职能:不问是非,不辨正误,为不相干之事几近挖苦与奚落之能事。这群围观者扯下了正义、公平、良知等高贵的人性面纱,却将感官中那最丑恶最鄙陋的一面映现给了读者大众,刘玉栋对这个伦理叙事的收尾,似乎是向着鲁迅先生笔下那围着人血馒头狂欢的场景致敬。可以说,刘玉栋对于道德式图景的处理,已不仅仅是敞开这么简单,这几乎相当于一场彻彻底底的曝光。

接下来,我们再来观照刘玉栋在伦理叙事中“遮蔽”的内容。如上所言,刘玉栋主要遮蔽了两部分:其一为伦理因果律,其二为道德评判员。所谓伦理因果律,简单说,就是伦理行为与伦理现象的起因与后果以及二者间的关联。一般意义上,伦理行为中的起因与后果都是伦理性因素作用的结果,二者之间往往具有较强的直接伦理相关性。因果报应式的伦理结局就是伦理因果律在伦理叙事中最突出的化身。相应地,遮蔽伦理因果律的效果,最直接地表征为伦理结局的缺场。

我们在刘玉栋建构的伦理叙事中透彻地体察着人类主体的诸种伦理缺陷,但对于这些缺陷所引发的终极后果和深层结局,我们却全然不得而知。可以说,刘玉栋的伦理叙事赋予我们近距离观看的权利,却在叙事临近尾声之时戛然而止。譬如《葵花地》中残害青年艺术家二胡的村民,《跟你说说话》中围观大手娘惨状的群众,对于这些在伦理叙事中的施暴一方,刘玉栋却并未交待其相应的伦理下场。直至叙事完结,他们大都还是无恙地、如其本然地过着原有的生活,并未因其失当的伦理行为和明显的道德失范而招致什么相关后果。本文认为,刘玉栋其实是把这个伦理因果律留给了读者的思量与想象:不完满的伦理结局似乎跟能激起读者的道德同情与道德激愤,驱使着他们在细腻的道德式图景中反复直视和体认着他者的伦理缺陷,进而在潜移默化中完成对自身道德水准的打磨与完善。

谈及道德评判,本文中主要指涉部分叙事性作品中借某叙事人之口进行伦理评价与道德裁决。而这是同为山东作家,且具有较强伦理情怀的张炜较为喜欢的一种叙事策略。他曾设计让《柏慧》中的主人公说出了这样一番道德言论:“这个年头被喊得最多的就是‘原谅’和‘宽容’了,这类东西廉价得很。谁胆怯和亏心,谁就首先想到用‘宽容大度’的彩纸把自己先包裹起来,随时随地准备与罪恶的勾当联手。事实上他们已经那样做了。当有一天再不需要遮遮掩掩的时候,他们就会赤裸裸地显露。在一个特别需要苛刻、正义、立场和勇气的时代,有人却一再倡扬‘谅解’和‘宽容’,这就不得不让人分外警惕——他们极有可能是不怀好意的。”而刘玉栋在伦理叙事中却极少做出直接的道德评价与道德分析。不同于张炜的激扬外放,刘玉栋的伦理叙事视角偏于冷峻内敛。他几乎从未安排任何叙事人在任何情形下对任何伦理叙事做出评价,也不曾借任何场合直接表露其伦理价值观。然这种略显低调的叙事方式却丝毫无损其作品的健康道德导向与正确道德立场。如本节首段所言,即便是在艺术自治主义有所低头的今天,在文学叙事中要不要,以及如何结构和安排伦理内容仍是很多作家难以达成一致的地方。如张炜那般,在叙事中直接完成道德疾呼与道德规训自然是一种有效的方式,而像刘玉栋这样在敞开道德化图景的同时避开直接的道德评价也不失为一种经典策略:一方面,这种“不言之教”式的伦理叙事可以避开不少艺术自治主义者的诘难,另一方面,用精致的伦理叙事来取代明确的伦理评价,这种留白式的策略也为读者的道德思索制造了充足的空间。

总结起来,伦理问题在刘玉栋的叙事中乃是一个既显明又潜藏的、既透彻又隐晦的主题。他一方面注重暴露道德缺陷和道德瑕疵,但同时又拒绝对此做出任何道德评价与道德疾呼。换而言之,刘玉栋在小说文本中构筑和安排了足量的伦理叙事,在予之以陈列和展出的同时,却未曾对此进行自我包装与自我宣传。这些伦理叙事就静静地待在那里,看似波澜不惊,实则又暗涛汹涌。他的叙事中充溢着道德意义与伦理内涵,只是有待读者去解读和把握。纵观刘玉栋的整体叙事风格,犹如涓涓细水般缓缓而出,时疾时徐,或淌或断,最终在不经意将分流而走,不知所踪,却水过留痕。概而言之,这是一种洗净、冲淡而澄澈的叙事基调,而一定程度上,他的伦理叙事在敞开与遮蔽的统一中也归于这般审美风貌。

三、自律与他律的统一——伦理叙事形态论

本文认为,刘玉栋小说伦理叙事的第三大特征,在于其形态的两重性,亦即下文中将要阐明的自律式伦理叙事与他律式伦理叙事。论及“自律”与“他律”的说法,作为源头的康德主体性伦理学思想便不得不提。康德之前的道德理论大都是他律的,即把道德行为的缘由归于外界的客观因素,如政府法规、社会条令、宗教信仰等。康德则另辟蹊径,将主体先验的善良意志,亦即理性能力当作道德活动的根本原因。换言之,在伦理学意义上,自律/他律这个二项对立式子进行划分的核心依据,是主体做出道德行为与道德选择时所凭借的尺度究竟是内于主体还是外于主体,究竟是主体主动做出的选择,还是迫于某种外部压力才不得已而为之。

由此可见,自律与他律的分野在一定程度上便是主体意愿与客观规约之间的对峙。自律性伦理学说主张把主体自身当作道德活动的原因与目的,更为关注主体的意图与欲求。本文便从这个意义上借鉴上述理论,部分地将之引入刘玉栋小说的伦理叙事,并以之为廓清两种伦理叙事形态的依据:简言之,所谓自律式伦理叙事,意指叙事中的行为主体出于自身自由之意愿而从事合乎伦理的活动,所谓他律式伦理叙事,指涉叙事中的行为主体基于外界的规约性或强制性因素而做出合乎伦理的行为。前者的核心驱动力是情感,而后者则以责任(义务)为主要推手。如果说康德对自律与他律的划分依据是主体理性能力与其他因素,那么本文对于这两种叙事的区别标准则是情感与责任(义务)。(诚然,责任一定程度上也可以内化为主体意愿,但较之情感,它的自由与自愿程度却是大打折扣。情感生发出的,是“我想要”式的主观欲求,而非那种“我需要”式的客观律令。)

纵观刘玉栋的小说作品,自律式与他律式的伦理叙事皆清晰可见。具体说,主要有以下几种情况:其一,纯粹的自律式或他律式的伦理叙事;其二,由他律式的伦理叙事向自律式递进,最终形变为二者的有机结合。此外,在同一个叙事中也存在两种形态的叙事并列的情况。

《高兴吧,弟弟》以及《雾似的村庄》为我们提供了关于自律式伦理叙事的范本。在《高兴吧,弟弟》中,兄弟二人都自愿做出利于对方却对自身不利的决定,并竭力试图说服彼此:哥哥刘长江不顾自己身体上的不便,宁愿舍命也要供弟弟念书,弟弟刘长河则不忍身患残疾的哥哥为自己独挑重担,甚至做出撕毁录取通知书的举动。这是个在家庭伦理的向度上进行的叙事,这个叙事把兄弟情深互爱这种积极的家庭伦理彰显得淋漓尽致。如刘长河最终决定继续学业后所言,“哥,往后你可就更累了。”这句话道出了他的忧虑,这忧虑产生的原因则是他对哥哥的情义深重。换言之,这种家庭伦理在这个叙事中之所以呈现得如此和谐暖心,乃是兄弟间真情实感充分表露的结果。

在《雾似的村庄》中,结尾处乃森与村长老曼的偶遇标志着一个自律式伦理叙事的开端:当老曼看到乃森时,不顾自己腿脚不便,一路小跑,追着询问汝东的近况。“老曼说他的眼泪都流出来了”,可见,老曼对汝东这种关心与思念是完全出于真情实感的。这种情感的猛烈迸发,既根源于两人数十年朝夕相处所积累的乡里之情,也是一位垂垂老者对多年未见的老友之深切怀恋。如老曼所言,“老哥们儿们都想他”,这种怀恋不仅属于老曼,也属于一众村民。正是在这种强烈的情感驱使下,对于汝东,他们不再如往昔那般戏弄取乐,而是发自内心地怀念,不顾一切地问候。此举合人性,切情理,是一种正面的伦理行为,而这种行为的背后成因则是情感。

在《平原六章》中,“哥哥”与那个买来的四川女人之间构成一个由责任与情感公共结构起来的伦理叙事:当哥哥不顾一切地从三得和老麦手中救下因企图逃走而正在遭受殴打的“嫂子”时,那句“她也是人呐”饱含了一种人道之情与男女之情杂糅而成的一种复杂情绪;而在叙事结尾,他平静地送“嫂子”返乡与女儿团聚,还她自由,这个伦理行为便不再是纯粹自觉自愿的行为了,它的触发机制更多地是一种对基本人性责任的坚守。

《傻女苏锦》中的伦理叙事则包含着浓厚的由他律式向自律式渐进的痕迹。起初,对待这个天生呆滞的苏锦,“我”与“妻子”的基本态度是避而远之的。但一旦在不同场合偶遇,夫妻二人还是尽量保持风度,勉为其难地为苏锦和她母亲保全尊严。“我”与“妻子”践行着人道伦理,而这人道伦理乃是人之为人的基本义务所在。在伦理叙事的终点,“我”和“妻子”对苏锦的态度较之先前已然发生质变:“妻子”看着病危的苏锦热泪盈眶,“我”望着妻子的皱纹徒生惊诧。此刻,苏锦对于“我”和“妻子”而言绝不再是一个人情包袱。她分明充当着“我”和“妻子”的记忆符号,一个承载了无尽共同生活经验的记忆符号。在苏锦的身上隐约浮现出了他们自身来时的路,而苏锦的逝去对他们而言也即意味着一段过往的尘封。纵览这个叙事,主体意愿后来居上取代了客观规约成为核心推动力。由基于人道要求的义务转为发乎真心实意的情感,整个伦理叙事形态也悄然完成着由他律式向自律式的转换。

刘玉栋对在上述伦理叙事中对于情感细节的体察也颇值得注意。也即是说,刘玉栋在凸显伦理叙事中主体情感之作用的同时,也将这些情感间的细微差别一并予以呈现。《雾似的村庄》中的老曼村长对汝东的情感是一种历经岁月沉淀后的友情,《高兴吧,弟弟》中刘长江、刘长河之间的情感是一种无雕饰的、未掺入任何杂质的亲情,《傻女苏锦》中“妻子”对苏锦的情感是一种“隔人观己”式的自我追忆,而《跟你说说话》中“我爷爷”对“我婶子”的情感则更像是一种对家庭完整的眷恋与不舍。针对不同类型的主体情感,刘玉栋分别建构了不同的情感演进与作用的方式:作为兄弟的刘长江、刘长河对彼此的情感是一蹴而就的,无需过多情节铺垫;“妻子”对苏锦的情感以及老曼对汝东的情感之展露方式则是循序渐进的。尤其是后者:汝东一家在村里的处境向来十分尴尬,无论是善良清澈的乃木还是淳朴敦厚的乃林,甚至是铁汉柔情式的汝东,都总是村民们捉弄和调侃的对象。正是乃森的偶归以及同老曼的偶遇促使村民们对离乡多年的老友发生了情感转向。转向过后,前后对同一对象的两种情感便构成了一道刺眼的情感反差,而刘玉栋在小说结尾建构的这个自律式伦理叙事恰好顺畅地带出了这种情感反差。总之,刘玉栋细腻地捕捉并体认到了上述这些微妙的情感变化,并完成了精巧的处理,进而用情感的变化来引领伦理叙事的情节与形态走向,这是其伦理叙事中十分值得称道之处。

由上可见,刘玉栋的伦理叙事之终极形态乃是自律式,而非他律式的。因为,数个他律式的伦理叙事都在作品人物出现情感激增的过程中悄然发生着渐变,并最终质变为由情感而非责任所主导的自律式伦理叙事。以此推论,刘玉栋在对伦理叙事的把握中,更为侧重的是主观情感而非客观责任。本文认为,这种在伦理叙事中高扬主体情感的策略对于叙事目的的达成而言大有裨益。公允地讲,在经验艺术作品的过程中,总少不了欣赏主体的情感起伏与情感激荡,叙事作品也不例外。欣赏主体经由某艺术作品产生审美经验的前提条件,是该艺术品的某种特质契合了主体的心意状态,并促使主体产生了对该艺术品的情感认同。正如苏珊·朗格所言,“艺术品本质上就是一种表现情感的形式”。总之,情感始终充当着欣赏主体与艺术作品之间的传送带,行使着勾连二者,使之在审美经验中融为一体的职能。就伦理叙事艺术而言,为达到预期的审美与社会效果,它同样需要唤起和催生读者的情感体验。也就是说,叙事顺利完成预定的道德目的的关键在于促进读者对该叙事的理解,而这却唯有充分调动其情感方能实现。刘玉栋的自律式伦理叙事,恰恰就着眼于主体的情感,注重呈现情感因素在伦理叙事中的诸种形态,充分敞露情感作用对于伦理叙事走向的深刻影响,以情感为中介,既沟通伦理叙事中的前因后果,又连结读者与伦理叙事之间的互动,进而强化着读者对于叙事的理解,深化着读者对于其中伦理内涵的体认。

结语

刘玉栋祖籍山东省庆云县齐周务村,出于对家乡的深切怀恋,他将记忆中的故土化名为“齐周雾”村后将其搬上了自己的文学舞台。一般说来,家乡总能勾起我们心底那最辽远、最温馨的情愫与记忆,刘玉栋笔下的“齐周雾”同样寄寓着那游子般的浓烈而真挚的乡情。然可贵的是,面对家乡那切实存在着的伦理瑕疵与道德缺陷,刘玉栋却拒绝了暧昧和中庸的态度。“他不回避对乡土世界内的丑恶、苦难和灾难的描写,乡村的愚昧、保守、落后在他的小说中都有着充分的展现”。敢于在自己最熟悉、最眷恋的地方发现伦理问题,发生伦理思索,并进而将之纳入自己的书写范围,用广远的视角、娴熟的策略、满溢的真情为读者揭开一个个精巧细腻的道德化图景,刘玉栋几乎是在撕裂并重组着自己内心深处那最柔软的记忆与最温暖的情怀。与此同时,刘玉栋又善于适时地在叙事中隐去自我,不着痕迹地为读者编织了一个个伦理疑难,发人深思,供人畅谈。上述这些构成他的伦理叙事得以成行和成功的决定性因素。真假易辨,善恶难断,一如美的本质这种本体论命题那般,关于伦理问题的探讨也远非一日之功。或许,将伦理问题植入文学叙事予以统筹考量的做法乃是一种行之有效的范式。一方面,“无论中外,有社会责任感的作家和批评理论家从来都是把是否符合道德伦理,是否有利于推动人类道德意识和道德关系的提升和发展作为衡量文艺价值、开展文艺批评的重要标准之一。”另一方面,“借‘动情’来‘晓理’,先‘通情’尔后‘达理’,或者说,借助人类心理——情感的独特桥梁,来传达道德之‘道’和伦理之‘理’,即是所谓伦理叙事的基本意味”。而刘玉栋小说中的伦理叙事正好为这种兼有美学和伦理内涵的跨学科研究提供了精彩的范本。

猜你喜欢

伦理道德情感
《心之死》的趣味与伦理焦虑
员工伦理型领导原型对伦理型领导有效性的影响:员工崇敬感的中介作用*
《白噪音》中后现代声景的死亡伦理思考
情感
跟踪导练(五)(2)
浅谈我国社会工作伦理风险管理机制的构建
台上
道德
道德认同感提高≠道德包容度提高
主题素材阅读之“情感”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