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年代的非主流改革小说
——《古船》与《平凡的世界》对比研究及对底层写作的启示
2018-11-13张晓东
张晓东
对比研究是全面理解张炜及其作品《古船》的重要路径。曾有研究者对张炜的《古船》和贾平凹的《浮躁》进行比较。王彬彬认为,在写农民之前,作者的思想境界必须达到俯瞰农民的高度。《古船》的成功就在于张炜在理智和情感上都超越了农民,而《浮躁》的局限就在于贾平凹自身的农民意识的局限,他对农民的无条件的爱导致了理性的丧失。赵祖汉则提出这两部作品都捕捉到北方乡镇80年代普遍弥漫的浮躁心态,这种心态根源于封建传统文化和宗法家族思想;两位作者力图通过塑造理想的主人公来摆脱传统文化中负面因素的束缚,但在具体的行文中不能按照生活本身的逻辑设计人物命运,因果报应的模式和大团圆的结局使作品丧失了应有的历史深度。也有研究者把张炜的《古船》和《九月寓言》放在一起研究,提出相比于《古船》的悲天悯人,《九月寓言》显得过于烟火气;《古船》充满了不平、愤怒和抗争,而《九月寓言》已经认同世俗,缺乏超越维度,《古船》的形而上意蕴在《九月寓言》中消失了。可以说,《古船》与不同作品的比较使《古船》自身的特点更为突出。《古船》在一段时期内成了文学作品的重要参照。
乍看起来,《古船》和《平凡的世界》似乎没有太多可比性。从作品叙述的历史时间来看,前者是20世纪40年代到80年代,后者是1975年初到1985年,只有少许的重合。在艺术风格上,前者具有浓烈的现代主义色彩,后者则是朴拙的现实主义姿态。从批评界的反响来看,前者在批评界引起轩然大波,很多批评家表示是在没有思想准备的情况下迎来这部作品的,在精神上受到了极大的冲击;后者出现时,批评界却表示已经对这类传统现实主义的作品失去了兴趣。但是,这两部作品同在1986年发表,所处的历史时期完全相同,又都被批评界视为现实主义经典史诗,这为对比研究提供了一个稳固的出发点。
现有的《古船》与《平凡的世界》的对比研究文本存在两种倾向:或是贬低《古船》赞扬《平凡的世界》;或是赞扬《古船》贬低《平凡的世界》。有研究者认为,《古船》充斥着作者的概念化意象和道德义愤,不如《平凡的世界》更加真实可信,充满生活气息和蓬勃活力。“路遥的《平凡的世界》没有像张炜的《古船》那样从理想出发,让苦难的人生,在人性的阳光下曝光,给作品中注入一股强大的道德化意念,以人性的善恶对历史做出简单而肤浅的评判。路遥是从‘人生’出发,注重于‘客观实际性前提’,用苦难的人生去返观理想。”与之相反,有批评者认为《古船》充满了对极左路线的批判力量,张炜对革命时期人性丑恶的揭示,与主流意识形态存在尖锐冲突,因此不得茅盾文学奖待见;而《平凡的世界》“与体制达成了某种内在的契合”,甚至有评论者认为路遥的书写缺乏批判性,其苦难叙事充满无根性、无效性,只是因为投合主流意识形态的需要,并且满足了普通读者自我安慰的精神需求,才能够获得茅盾文学奖,成为现实主义常销书。简而言之,《古船》“不真实”,《平凡的世界》“不批判”。
这两种观点从两部作品表面上的差异出发,以一部作品的缺点来反衬另一部作品的优点,将两者对立起来,甚至出现完全肯定一部并否定另一部的状况。这种做法忽视了两部作品可能共同具有的思想倾向和美学风格。从小的方面来说,这两部作品都表达了两位作者对异化权力的讽刺与批判,对社会变革初期出现的问题的警醒,对苦难生活中美好人性的褒扬和对摒弃私欲的人性理想的追求。从大的方面来说,这两部作品都实现了历史真实与生活真实的统一,都构建了坚实的价值评判体系,都蕴含着形而上的生存意蕴,都对改革提出了殷切的希望。也就是说,《古船》绝对不是“不真实”的,而《平凡的世界》绝对不是“不批判”的。
一、历史真实与生活真实的统一
首先,这两部作品都体现了历史真实与生活真实的统一,都具有现实主义史诗的品格。历史真实重在宏观层面,生活真实重在微观细部。宏观的历史思考使微观的生活真实显得更为荒诞和揪心;微观的生活真实则使宏观的历史思考显得更加真实可信。
《古船》所追求的真实,首先是历史的真实,人性的真实,苦难的真实。张炜把被以往的革命叙述遮蔽的历史重新发掘出来,把极左路线戕害下普通民众的苦难生活呈现在读者面前,使《古船》成为“民族心史的一块丰碑”。在《古船》之前,伤痕文学、反思文学对“大跃进”、“文化大革命”等历史事件给整个中华民族造成的苦难已经有了丰富而深刻的认识。《古船》的特异之处在于顺着历史的线索,追溯到了建国以前在土地改革时期就已经存在的翻身农民与地主之间种种残忍狠毒的血腥报复行为。
小说中三次提到算账的场景:第一次是隋迎之主动上交粉丝作坊,清算这些年的剥削账,努力还清历史欠账;第二次是隋见素算出了粉丝大厂的利润,为从赵多多手中夺权做准备;第三次是隋抱朴在发现粉丝大厂掺假严重危及整个龙口粉丝品牌时再次拿起当年父亲用过的算盘,算出粉丝大厂有多少镇上百姓的血汗,赵家以承包为名侵吞了多少利益。整部《古船》,就是要把历史上的账目算清。这账目,有极左路线和封建宗族犯下的罪恶账;有平民百姓在政治运动中被无辜殃及的苦难账;有在极端恶劣情况下被摧残被损害的人性尊严账。只有算清账目,才能更好地前行。
有评论者批评张炜具有一种“史官情结”,“相信只有自己表述的历史才是真实的”,对历史做了“排他性叙述”。这可能是一种误解。史官的职责是求实,做史官需要的是对历史事件的宏观把握、准确定性。如果说文学家具有这样的史官情结,那无疑是一种褒奖。张炜在创作中涉及重大的历史事件,涉及意识形态领域的思考,是不是就算史官情结呢?雷达先生指出,“《古船》是在人们缺乏心理准备和预感的情势下骤然出世的。”“大多数人已很少深究往日的血痕,生命的苦难与今天的存在之间具有怎样内在的精神联结”。在“文革”结束十年的时候,张炜选择重新书写那段过于疯狂和血腥,以至于人们都恨不得它快快地过去,再也不要想起的历史,这对活在当下的人们是一种极大的精神冲击。对于重大的历史问题,张炜敢于表态,不回避不曲解,不求一味超越,不躲进形式迷宫,主动地与主流意识形态的历史叙述保持距离,这很难说是一种独断的“史官情结”。张炜把目光投向了过去,在往日的血痕中看到了民族的苦难历史。他不仅是要做史官,把过去的事情一笔一笔记下来,防止人们忘却,更是要让人们对那段痛苦岁月感同身受,在今天的生存中存留下苦难的维度。
《平凡的世界》真实地反映了1975年到1985年这十年间处于大转型时期的城乡“交叉地带”的中国底层农民的生活。从宏观的历史进程来说,中国农村的政治经济体制发生了根本性的变革:农民从集体生活中分离出来,重新以家庭为单位组织生活和生产;提前进入共产主义社会的集体信念让位于凭借个人能力吃饱饭过上好日子的个人奋斗理想,商品经济观念被普遍接受;以前跟着政治运动跑,在村里占据领导地位的人物在致富路上被普通村民抛在身后,农村社会旧的等级体系瓦解。路遥没有对农村的改革政策进行图示化的展现,而是深入到农村生活之中,从细部展现这种历史性变化在普通农民的生活和精神方面的展开过程。路遥没有带着明显的启蒙或批判的意图去写农村和农民,而是如实地呈现出一幅生活原像。出现在他笔下的人物,都是普普通通的农村人。他们有着属于自己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有着在农村的政治经济文化情况下形成的典型的农民性格。路遥“对于人和人的生活环境作真实的、不加粉饰的描写”,在讲述双水村生活故事的同时会对这十余年间的重大历史事件作“编年史式的记录和勾勒”,“以提示他的生活故事与真实的历史背景的内在联系”。路遥笔下双水村的生活故事,孙少平兄弟的命运起伏,都与中国当代历史的演进紧密地联系在一起。路遥对过去十年间农村社会生活的真实呈现,就是对历史真实的最为细致的表述。
两部作品都写到了中国农村古老的家族式生存模式以及新时期以来对这一模式的突破。洼狸镇40年的历史就是隋家和赵家的势力此消彼长的历史。隋抱朴在老磨屋面壁10年,一面反思隋家人作为资产阶级犯下的剥削原罪,一面思索洼狸镇几十年来遭受的种种苦难。隋抱朴口中狗头金的故事成为对私有制社会“家族式生存”的绝妙隐喻:一群人在山里找金子,一大块狗头金在前面闪闪发光,走在最头里的人紧紧抱住它,说是他的,他自己的;人们去夺金子,因为是同行的人,一块儿找水喝,来了野兽一块儿去赶跑它;那个人紧紧抱住,用牙咬夺金子的人。后来没有办法,人们就端起石头把他砸死了。这里的个人代表的是占据统治地位的阶级,而统治阶级在历史上往往以家族的形式出现。隋抱朴把隋家的罪都扛在自己身上,主动放弃隋家对粉丝大厂的占有,不愿意隋家再做独占狗头金的人,甚至制止弟弟隋见素对粉丝大厂的争夺,以此来避免家族式生存可能带来的社会动荡和血腥杀戮。
路遥同样写到了在改革的背景下,农民对家族式生存的冲决。这种冲决,不是通过隋抱朴式的反思,而是更多地在现实的历史实践中体现出来。在农村经济生活的变动中,孙少安渐渐从传统家庭的包围中走出来,摆脱小富即安观念的束缚,勇于凭借自己的劳动和意志开办砖厂获取财富。孙少平更是直接从双水村“离家出走”。他既热爱双水村淳朴厚道的人际关系,又不满于双水村生产方式的落后和文化生活的匮乏。他已经了解到双水村以外的世界,他要到广阔的天地中生存、生活,寻找个体存在的意义。他不急于娶妻生子,不急于忙活生计,而是在劳动之余读书学习,充实精神生活。他的举动中已经完全看不到农村上千年来的小农家庭生活方式的痕迹。
张炜和路遥都对极左政治以及异化的权力持彻底否定的态度。相比于张炜,路遥对极左的批判和反思常被人忽视。有人认为路遥一味歌颂普通人物在苦难中的忍耐精神,对人物的热爱使他失去了冷静,丧失了观察生活的深度,丧失了批判现实的力度,甚至暗示路遥的描写迎合了主流意识形态的需要。这已经成为一种对路遥的文学偏见。那么,《平凡的世界》是否像某些评论者说的“不批判”呢?显然不是。路遥在书中对“大跃进”、“文化大革命”都做出了深刻的反思,对苦难的制造者提出了尖锐的批评。路遥如实地刻画1976年以前的“旧”时期农村普遍的饥馑和贫穷,在接二连三的政治运动中农民疲惫的神经和干瘪的肚皮,也没有避讳在新时期农村与城市之间呈扩大趋势的贫富差距。路遥对坚持极左路线的官员如苗凯、周文龙,尸位素餐只顾自己不管百姓的张有智、徐治功,在新时期腐化堕落的“响马式的干部”都进行了犀利的讽刺。从村干部子女顶掉民办教师职位到高干子弟曲线救国顺利进入城市,这些不平等不公平不民主现象都出现在路遥的笔下。在对异化权力的批判方面,路遥和张炜的选择是高度一致的。
总的来说,《古船》把目光投向过去,对距离并不遥远的历史紧张思索;《平凡的世界》所记录的历史更为贴近当下。两者都真实地记录了各自所表现的那个历史时期,都承担起了历史书记官的功能。对历史的真实书写,《古船》树立了一座丰碑。对平凡生活的真实描述,《平凡的世界》达到了很少有人企及的高度。《古船》是以历史真实为最高目的,怀着一种求真的情怀来书写文学。《平凡的世界》是以生活真实为最高目的,铸造了真实朴素厚重的美学风格。这两部作品都塑造了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都体现了历史真实与生活真实统一的现实主义精神。
二、坚实的价值评判系统
其次,两部作品都建构了内在的坚实的价值评判系统。有学者指出,如果没有独立的价值判断,现实主义的作品很容易成为主流意识形态的传声筒,或者成为平面展现、罗列现象的“问题小说”。作为现实主义小说,《古船》和《平凡的世界》都在文本中建构了一套价值系统,都具有一种鼓舞读者的正能量和理想主义精神。
《古船》是一场历史悲剧,更是一场历史正剧。张炜描述土地革命过程中由于左倾路线的干扰造成的乱打乱杀现象,展现赵炳借助革命夺得洼狸镇实际权力进而权倾高顶街这一令人尴尬的现实,但并不因此而否定革命;张炜表达了对新时期改革激发私欲的隐忧,但也表现了对改革的未来的期望。也就是说,张炜在描绘历史上的苦难的同时,不把历史虚无化,不把历史绝对的苦难化,没有走向历史的取消主义。张炜先后塑造了坚持正确土改路线的王书记和坚决同赵多多进行斗争的鲁金殿书记这两个正面形象。在小说的最后,赵多多最终走向了毁灭,赵炳受到了惩罚,百年粉丝大厂最终回到了宽厚正直的隋抱朴手中。行动起来的隋抱朴收获了洼狸镇百姓的信任,他勇敢地面对闹闹的爱意,愤怒地控诉赵炳的恶行。张炜时刻不忘提醒人们不要忘了过去的苦难和伤痛,防止在改革开放进程中再次出现赵炳和赵多多这样的人物。只有重新树立尊重人、爱护人的观念,才能使苦难永远离开洼狸镇。
当隋抱朴一遍又一遍回忆、咀嚼洼狸镇的苦难时,当他看到老隋家几代人的命运时,他本能地认为这种历史是宿命的不可改变的。但是,当隋抱朴把所有苦难都放在肩上,走出老磨屋,为洼狸镇的百姓掌管粉丝大厂时,他已经超越了如同梦魇般的苦难,找到了引领自己前进的方向:一是《共产党宣言》中对共产主义社会的描绘;二是中国传统文化中“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理想社会。隋抱朴荷载着所有的苦难,但并没有被压垮;他已经决定前行,但依然对苦难记忆犹新。赵多多多行不义,赵炳阴险诡谲,这固然是属于邪恶的一方,隋见素试图打倒赵家,夺回粉丝大厂,也被隋抱朴否定了。在兄弟夜谈的章节中,见素请求哥哥帮助自己从赵多多手上夺回粉丝大厂。隋抱朴以能不能帮助洼狸镇上每一位老人过上好生活来质问见素。在见素犹疑时,抱朴断定见素没有掌管粉丝大厂的资格。抱朴明确地指出粉丝大厂不姓隋也不姓赵,而是属于大家,谁也不能据为私有。如果只是出于家族私仇占领粉丝大厂,不考虑镇上百姓的生活,那么隋家的历史可能重演。今天站起来的,会再一次被打倒。在隋抱朴的身上集中体现了中华民族对理想社会和美好人性的追求。张炜把真正的善与大公无私胸怀百姓结合在一起,把苦难生活的消除与对私欲的摒弃结合起来,表达了对于未来的没有苦难的历史的一种美好的愿望。
如果说《古船》写的是知识分子在思考中逐渐醒悟,喊出要把人当人的心声;那么《平凡的世界》表现的则是在新时期农民的“人”的意识的不断觉醒,曾经处于非人状态的农民把自己当人、渴望成为与城里人平等的人的追求。曾经的贫穷和饥饿把人折磨得不像人,孙少安们不敢追求自己的幸福,不敢奢望正常的人生。而在解决了温饱问题以后,像一个正常的人一样去追求自己的人生就成为普遍的社会心理。不仅仅是要满足生而为人吃饱穿暖的正常的欲求,还要在精神上成为平等的人、高尚的人,不仅自己要做人,也要把别人当人。孙少安从小就担负起养家糊口的重任,他对家人的责任感和奉献精神,他在劳动和创业中体现出来的勤劳朴实、积极上进的奋斗精神闪烁着中国社会传统道德的光辉。有评论家指出,“路遥汲取了传统文化中‘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的儒家人格理想,肯定了以中华民族传统美德为行为准则而不断进取的追求意识和积极求实的人生态度。”这一理想还体现在对生活有着细腻感受、对人生有着崇高理想的“非典型农民”孙少平身上。孙少平有着传统农民的勤劳、善良、朴实的美德,对人宽容厚道,对家人有一种热忱无私的爱。他在工作、爱情方面经受了多次挫折,但从不放弃对生活对未来的期望。他同情弱者,痛恨恃强凌弱者,希望自己要活得有尊严,也渴望社会上每一个人都能有尊严地活着。路遥认同的正是普通人身上这种朴实善良真诚的人性,这种在艰难境遇中不放弃追求幸福生活的执著精神。
有人认为,路遥对笔下的人物过分宽容,过分热爱,失去了作为写作者应该有的冷静和距离,对于农村和农民没有批判而只有赞美,背离了鲁迅先生开创的国民性批判的传统。甚至有评论认为,从《平凡的世界》中嗅到了十七年文学那些高大上的样板人物的味道。然而,十七年文学中判断人物的标准是是否“革命”,是否“大公无私”,而路遥在小说中始终坚持着“劳动者光荣,不劳而获者可耻”的信念。他笔下的农民,尽管有着生存环境带来的自私、迷信甚至愚昧的缺点,但是路遥总会以宽容的眼光来看待。他最为鄙弃的是那些在“文革”中不顾百姓死活,疯狂把左倾路线执行到极致的所谓革命家;是那些不顾工人死活,疯狂压榨剩余价值的黑心包工头;是那些身处其位而不谋其政,借助特权追求享受的官员。路遥对农民的描写,并不避讳他们的局限,但也充分发掘出农民可敬可爱的一面。鲁迅先生是擅长批判的,他对农村和农民的描写早已成为了经典。但并不是只有摹仿鲁迅先生的批判,才算是深刻的。且不能忘了,在鲁迅先生冷峻的笔调下,始终潜藏着热爱。鲁迅先生对阿Q、孔乙己、七斤这些人物,并不只是冷漠的批判,他还有同情和怜悯。路遥继承的是鲁迅先生同情和怜悯的一面。在农村和农民被极左运动折磨得贫弱不堪,农民遍地饥馑的情况下,路遥的笔调不能不柔和下来,他的批判、启蒙的一面让位于同情和尊敬的一面。
三、民族存在的诗意呈现
再次,两部作品都呈现出“存在的意蕴”。《古船》和《平凡的世界》都呈现出中国底层民众生存的意蕴,具有深刻的形而上意义。《古船》记录苦难,思考苦难,并最终超越苦难;《平凡的世界》记录平凡生活,发现蕴含于普通人性中的诗意和美好,最终超越平凡。
张炜是把自己的主观感情和历史认识与来自现实世界的经验资料打碎了重新糅合在一起。张炜的“全部注意力,他的全部心血,都集注于人世,集注于社会,集注于洼狸镇的生生死死”。洼狸镇不是任何一个真实存在的地方,但它代表了过去那段岁月里的中国乡村社会。洼狸镇始终笼罩在作者的忧愤和痛苦的情感之中,这情感与洼狸镇人历经磨难之后的沉思、痛苦相一致。这种氛围使洼狸镇成为一个独立的新的艺术世界。当一个民族陷入极左苦难的泥潭,百般挣扎最终艰难走出来,当一个村镇的百姓在苦难中暴露出人性中所有的卑劣与光辉,当一个痛苦思考的隋抱朴最终从老磨屋里走出准备拉过命运的缰绳的时候,这种历史的意蕴就氤氲开来,弥漫在洼狸镇上。
张炜是带着意向性来创作《古船》的,之所以不用倾向,而是用意向,是因为前者往往与政治挂钩,尤其是涉及历史题材。意向,是作者对事物、对人物的本质把握,这种把握通过事物和人物的外在形象,即现象表现出来。这绝非一些批评者所说的“观念大于人物”。在《古船》中,历史的现象和本质是融为一体的,人物的形象就是一股代表历史本质的力量。对人物的形象分析,就是对历史的分析。张炜安排隋抱朴去读《共产党宣言》的情节一直饱受诟病。批评者普遍认为这是作者以自己的创作理念架空了人物的体现。其实,隋抱朴这一人物本身就是一种历史思潮的体现,隋抱朴艰难思索的形象代表了知识分子痛苦的灵魂。隋抱朴面壁十年的思考,是新时期以来知识分子反思历史、反思自身的思想结晶。隋抱朴不愿意让家族之间的争斗延续下去,不愿意靠着诡计夺回粉丝大厂,但在厂子陷入危难时愿意挺身而出,这表明知识分子对于历史和将来的态度:苦难已成过去,对苦难的反思必须常有常新,但是不能把仇恨留在心里,这只会让人间陷入新一轮的相互折磨。对于有着污点的历史,隋抱朴就像接受闹闹一样接受下来。知识分子在新的历史时期,痛诉伤痕,反思历史,呼唤改革,发起启蒙,这不正是隋抱朴所思所想的吗?隋抱朴对自己的心路历程的剖析,对弟弟见素的批评和自我批评,实际是知识分子对自我的启蒙。缺少行动能力,得了怯病,这是知识分子对自己的批评。至于接掌粉丝大厂,这种安排,更多是一种象征。粉丝大厂关系到洼狸镇百姓的命运,代表着洼狸镇的希望。在这一意义上,隋抱朴接过的不是一家需要在市场竞争中存活下来的乡镇企业,而是中国这片古老的土地对知识分子的新的期望。
历史经验本身是一种沉默的存在物。文学正是冲破沉默,实现表达的一种途径。《古船》所描述的历史,就是一段由文学重塑的记忆。这种记忆不像历史教科书,用数字图表和宏大的语言客观冷静地叙述一段尴尬的民族历史,而是在过去和现在之间打开一条通道,让读者回到过去,回到历史现场,让历史教科书的内容活起来。我们的先辈,曾经承受过苦难的人,因为出现在作品中,他们不再是无言的死者,他们活在了作品中。在阅读《古船》时,读者的文化经验被动员起来,一起跟着隋抱朴经历苦难,思考历史,拷问人性。《古船》具有一种把人点燃的效果,这是纯粹的历史认识所达不到的。读者阅读《古船》,不是被《古船》对左倾路线的历史是非的表述所感染,而是对作者通过词语呈现的特殊历史时期的意蕴而激动。
路遥从一刻不停的生活之流中截取下大转型期的一段,形成了一个独立的最大程度保留真实的“平凡的世界”,发掘出了在改革开放初期的社会大背景下普通人的生存和生活状态。但路遥并没有沉溺于写实,《平凡的世界》一方面是对底层社会生存现状的记录,另一方面又超拔出来,努力表现人们在平凡生活中对理想的追求。“路遥从来不把自己的眼光局限在狭小的生活天地里, 他总是尽力从时代的高度去把握自己所经历、所熟悉的生活。”可以说,《平凡的世界》描写世俗但不陷于庸俗,追求理想但不耽于空想。《平凡的世界》最吸引人的就是在行文中始终流动的大时代的诗意。这诗意首先来自于社会转型时代城乡结合地区社会心理变动的宏大主题。黄土高原在十多年的时间里发生的人间悲喜剧产生一种巨大的震撼人心的力量。这力量从最普通的老百姓的生活中,从一个古老的国家变革生产关系的历史实践中来。其次来自于以孙氏兄弟为代表的双水村众多人物具体而微的人生命运。最后来自主人公对不知走向何方的改革的坚定的期望与向往。现实生活中存在的种种旧的矛盾和困难在改革的洪流中逐渐消除,但新的矛盾正在产生。不管未来如何,古老的中国毕竟已经摆脱内耗和停滞开始向前走动。个人的命运与时代如此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尽管出现了一些新的不良现象,尽管孙少平的梦想仍然显得遥不可及,城市与农村之间依然有着巨大的鸿沟,但从整体上说,农村比以前更有活力,农民比以前更有尊严,生活的洪流、历史的道路毕竟是不断向前的。在饱受苦难和贫穷的折磨之后,农村和农民在新时期依然能够迸发出坚韧的生命力。
张炜对极左路线下肆无忌惮的人性之恶做了淋漓尽致的描绘,使整部作品都浸透在血色之中。不少读者在阅读《古船》时觉得洼狸镇在作者极度沉重的情感压抑之下显得太过阴郁了,“感到喘不过气来的沉重与苦涩”,少了那种重压之下愈显蓬勃的生机。在《古船》中被压抑的生命力在《平凡的世界》中舒展开来。《古船》让读者看到了在历史前行中受难的无名群众。但洼狸镇的普通百姓并没有十分清晰的面目,作者把主要的精力放在刻画隋家、赵家、李家的代表人物上面。而在《平凡的世界》中,这些普通人物也一个个鲜活生动起来。《古船》写出了知识分子隋抱朴对历史的思考,《平凡的世界》刻画了真实的农民。黄土高原的儿女们在时代的洪流中蓬蓬勃勃地活着。《古船》的批判性和《平凡的世界》的人情味儿形成了互补。总的来说,张炜在激烈拷问人性的同时仍然保有对人性之善的希望。路遥承认生活的平凡,但依然坚持平凡生活之上的超越维度。张炜和路遥通过紧张激烈的思考和平静沉郁的叙述呈现了古老、坚韧的民族承受、消化、超越苦难的艰难历程。对这种民族存在状态的诗意呈现,构成了两部作品最大的美学特色。
四、黄金年代的改革信仰
最后,两部作品都可以看作广义的改革文学作品。因为两部作品都记录了改革给古老的中国大地带来的变化,而且也对改革寄予了殷切的希望。但与80年代城市改革初兴之时风行一时的“改革文学”多有不同,因而称之为“非主流”的改革文学。《古船》是隋抱朴的内心思考挣扎的历史,也是作者对多灾多难的中华民族如何在新时期摆脱历史惰性,真正走向尊重人、爱护人的未来的思考。隋抱朴出掌粉丝大厂,带领全镇人民共同致富,同时照顾贫困人群。这是张炜在1986年对改革的期待。张炜心中向往的改革,是隋抱朴提出的那种带领大家一起过好日子的改革。如果做不到这一点,改革或许只会让少数人获得财富,多数人付出劳动却依然贫穷,财富的多寡就可以取代血统的纯正、等级的高低,重新成为制造苦难的元凶。“张炜所寄希望于改革的,绝不仅仅是物质生活的提高,更不仅仅只是社会一部分人的物质生活的改善,他还希望人心中阴暗的部分被照亮,希望是善而不是恶成为今天改革的动力。”张炜已经看到了改革初期出现的一些问题,比如赵多多之流顺利承包粉丝大厂,侵吞百姓利益。张炜是清醒的,他已经明确地意识到这场改革在通过改变生产资料归属来刺激生产力发展、刺激致富积极性的同时,很有可能带来贫富分化。
有学者指出,路遥所处的时期正是农村改革初见成效,新矛盾新问题还未凸显的黄金年代。在这一时期形成的对改革的认识和期待被称为“黄金信仰”。在孙少平的眼里,劳动是一件神圣而光荣的事,他对自己的定位是劳动者。他相信只要愿意付出辛勤的劳动,总还是可以获得成功的。这其实也是路遥对改革的期待。但在进入90年代以后,改革的一些深层次矛盾逐渐爆发出来:货币资本的匮乏把农民转变成廉价劳动力。农民只能进入城市,凭借自己的体力赚取工资,他们创造的剩余价值造就了一个又一个富豪。农民虽然摆脱了饥饿,但依然无法摆脱贫穷。原本极为贴近现实的人物孙少平在变革的时代语境中只能为“底层读者提供一种超越阶级限定的想象性满足。”
可以说,张炜和路遥在作品中保留的指向未来的开放空间,在这30年间不断被打开,被质询,被嘲笑。隋抱朴被认为是一个抽象人道主义者,路遥被认为是主动迎合主流意识形态。身处当下,我们只能通过文本去理解当时的人们对改革有着多么热切多么深刻的期待。当这种期待无法转化为现实的时候,这种期待本身并不因此丧失了力量,反过来,我们可以在作品中找到期待落空的原因。这原因绝不是张炜或者路遥对改革给予了过高的期望,而是说,在作品中呈现出来的那些需要改革的问题和需要清除的力量太多,而历史的惰性又太强大。以寻根溯源的方式将当下与30年前的两部作品联系起来,我们可以从中找到解释当下的社会现实的答案,这或许是文学作品的历史价值的一种体现。
另外,研究者在追溯底层写作的根源时往往会直接上溯到左翼文学传统。其实,上世纪80年代的伤痕文学和反思文学也已经涉及底层写作的题材。无论是描写农民在极左政治运动中贫困饥馑的惨状,还是写右派分子被下放以后备受欺凌的窘迫,都可以看作对底层民众的书写。现在的底层写作往往被批评者认为是对苦难的过度迷恋,成了“比狠比惨”的竞赛。在80年代,伤痕文学、反思文学也曾被批评是在伤口上撒盐,一味展示伤疤。伤痕与反思作为一种潮流让位于后来的改革、寻根等文学主潮,但伤痕和反思作为一种重要的文学质素一直保留在文学创作当中。特别是在涉及对底层境遇的书写时,伤痕与反思时不时浮出水面。《古船》和《平凡的世界》正是底层书写的典范。《古船》和《平凡的世界》把伤痕、反思、改革等因素熔铸为一体,在真实呈现底层民众生活状态的同时超越了单纯的苦难控诉,在思考政治经济改革问题的同时仍然保留底层的视角,在批判异化权力和金钱崇拜的同时不陷入单纯的道德叙事。这为底层写作走出对苦难叙事的迷恋,提升自身的思想深度和美学价值提供了可能。
总的来说,《古船》敢于回望过去,让麻木的神经在对苦难的纪念中得到洗礼,对可能重来的苦难提高警惕;《平凡的世界》在平凡的日子里不庸庸碌碌随波逐流,而是透过表面去探问生活的本质,让读者知晓劳动与奋斗的意义,在复杂矛盾的世界面前努力葆有纯真的感情和高尚的理想。张炜和路遥敢于直面历史的苦难和生活的艰辛,但不在困难面前低头,不在人性的阴暗和现实的残酷面前绝望,在猛烈拷问紧张现实的同时始终保持着对美好生活理想的向往。两部作品都对人类的生存意义做了紧张激烈的思考,都在一定程度上呈现出生存的意蕴,成为80年代的文学记忆中能够引起读者强烈共鸣的“燃点”。可以说,《古船》和《平凡的世界》浓缩了80年代文学的现实力量,代表了80年代文学探索现实、反映现实的深度。在改革的黄金年代,文坛诞生了《古船》和《平凡的世界》这样具有深刻的思想内容和独特的审美风格的作品。这自然要求我们去创造去发现在后黄金年代具有同样分量的力作,来为我们的时代留下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