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文网络与文学空间的无限拓展
——以《洛丽塔》为例
2018-11-12赵君
赵 君
一
互文性又称文本间性,是当代西方后现代主义文化思潮中日渐重要的文本理论。在文论界,文论家们对互文性研究已经从只是作为一种单纯文本诗性手段的互文研究中跳出,他们用更为广阔的研究视野从不同的理论视角切入去研究互文性所牵涉的种种重大文艺问题,比如,互文与文学的本质意义问题,文学文本阅读与阐释问题,文学文本之间、文学文本与非文学文本之间的关联问题,文学艺术与其他艺术样式之间的关联问题,文学传统与文学创新之间的关系等。
说到互文性研究,不能不提及法国这个互文性研究重镇,比如,互文性概念首创者正是法国文论家朱丽娅·克里斯蒂娃,她对互文特性的界定将互文性的实质内涵做出了较为严整的概括:“任何作品的本文都像许多行文的镶嵌品那样构成的,任何本文都是其他本文的吸收和转化。”而另一位法国文论大家罗兰·巴特则从阅读效果视角研究互文性,其互文理论的创新之处主要表现在他既把互文性看成是一种共时性的展开,也看成是一种历时性的展开。吉拉尔·热奈特对互文理论做出的最大贡献是在界定互文性定义的时候,厘清了之前对互文性认识的种种含混概念,他按照互文性功能的不同将互文现象归入两个类别,一是“本文”与“参照文”之间的“共存关系”——互文性(intertextuality),二是由此产生的“派生关系”——超文性(hypertextuality)。“共存关系”互文的具体手法包括引用、参考、暗示和抄袭,“派生关系”超文的具体手法包括戏拟与仿作。
然而值得注意的是,无论是克里斯蒂娃、罗兰·巴特还是热奈特,他们关注的研究焦点在于如何将互文这种古已有之的引用与模仿手段上升到理论总结与概括上面,即力图将互文性这个概念规范化与系统化,由此淡化或忽略了互文性概念的真正鼻祖巴赫金关于文本之间形成的“对话性”美学效果的关注。巴赫金的对话理论强调文学文本之间、作家与作家之间以对话关系作为存在前提,文本意义只有通过异质话语(heteroglossia)、多声话语(polyglossia, 即语言的杂交特性)以及话语间关联(utterances,与intertextuality意义相当)才能显现出来。其中,突出与他人话语不同特性的异质话语((heteroglossia) 乃是“支配任何话语间关联意义的基础条件,” 而“占用他人的话语”的目的无非是“想让自己的意图迁居于此”。
由此观之,热奈特等人关心的是互文性概念的共性研究,而巴赫金则侧重于通过对具体文学作品的精心研读来升华自己的互文理论,他强调的是在互文语境中,作家如何突出体现自己的个性化话语(异质话语)。可以这样说,无论是引用(citation)、暗示(allusion)、参照(reference)、拼贴(pastiche)、戏仿(parody),这些互文手段仅仅是作家实现自己美学意图的工具而已,一部作品只有能够产生出与他人话语大异其趣的“异质话语”及陌生化效果,才能顺利实现自己的艺术目的,巴赫金的“对话主义”从真正意义上把握住了互文现象诗性意义的精髓所在与内在奥秘。
如果说互文性概念鼻祖巴赫金对文本间“对话性”美学效果强调乃是对互文与文学空间关联性美学意义的理论总结的话,那么,后现代文学的开山鼻祖纳博科夫则是用自己具体的文学创作、从文学作品的视角完美诠释怎样利用互文网络拓展文学空间的无限可能。终生视文学创新为文学创作生命的纳博科夫,并非像一般作家那样只是将互文手法作为一种点缀或者叙事手法而已,而是有意识地将互文用到极致,从而检验互文诗性手段对文学创新可能起到的最大化美学效果。可以这样说,无论是在他俄语时期创作的作品之中,还是在他改用英语创作的作品之中,互文网络已经成为他文学创新的必要诗性手段,也就是说,互文贯穿于他每一部小说作品,而其中,被奉为后现代文学开山之作的《洛丽塔》则堪称利用互文网络拓展文学空间无限可能的最佳文学范本。
二
被纳博科夫自己称着“定时炸弹”而惊世骇俗的《洛丽塔》,遭受了乔伊斯杰作《尤利西斯》相似的命运:从冷遇、误读、遭禁到热捧,一波三折,而更富戏剧性与反讽色彩的是,这部百分之百“纯文学”作品却带来巨额商业利润,构成现当代文学史上一道奇特的“后现代景观”。
对此,纳博科夫发出曹雪芹式 “谁解其中味”的无奈慨叹:“我的美国朋友没有一个读过我的俄文作品,因而对于我英文作品力度的评估注定对不准焦点。”其实也难怪读者对此奇异之文的解读抓不住要害,自称魔法高手的纳博科夫在《洛丽塔》的文本中设置了让人眼花缭乱的种种阅读障碍,其异常复杂的文本结构及其超密度的“诗性肌质”无不考验着读者的耐心与学识。就知识覆盖面来说,文中涉及文学、历史、地理、神话、圣经、动物学、植物学昆虫分类学等广泛领域,就叙事手段来说,戏仿、拼贴、双关、多语夹杂、文中文、戏中戏等无所不用其极。为帮助读者“参透”阅读此书的诸多疑难,美国印第安纳大学学者Car Proffer早在1968年就出版了一本专著,力图破解《洛丽塔》中种种“谜语”的谜底,他颇为恼怒地告诫读者,在阅读“像纳博科夫那样具有虐待狂倾向的作家作品时,如果想要将书中发生的一切读懂一半,都得先将大百科全书、词典、手册等准备妥当”
。美国另一位著名批评家,曾经有幸在康奈尔大学亲耳聆听纳博科夫文学课的阿尔弗雷德·阿佩尔1970年出版了《注释版洛丽塔》一书,对每一页的疑难点进行了详尽注释、说明与点评,书中多达九百多条的注解从一个侧面说明,《洛丽塔》一书就连美国本土读者阅读起来都非常困难,所以阿佩尔才做了下列判定:“毫无疑问,《洛丽塔》是自《尤利西斯》和《芬尼根守灵夜》以来最富暗示性、最富语言游戏性的作品。”阅读现象学理论表明,文学杰作的一个典型特征无疑是因为它们蕴含着的巨大诗性空间和空白未定点,只有那些能够不断打破读者的“期待水平”, “使他不断感到作品出奇制胜的力量,才是成功的艺术品”。自问世以来,《洛丽塔》历经五十多年魅力持久不衰,其内在原因就如阿佩尔总结的那样:“其精巧复杂的文本布局使《洛丽塔》成为二十世纪屈指可数的几部顶尖级原创性小说之一……借用博尔赫斯充满自信的话语来说,《洛丽塔》当属创造自己文学先例作品之列。”
《洛丽塔》的原创性正是在于其创造了“自己的文学先例”, 事实上,纳博科夫正是企图通过《洛丽塔》的创作去实现他倍加推崇的福楼拜一百年前那个艺术梦想:
我觉得美的,我想写的,是一本无所谓的书,一本没有外在的沾著的书,用它文笔内在的力量支持自己,犹如地球不需扶持,停在空中,一本差不多没有主旨的书,或者可能的话,至少看不见主旨。最美的著作具有最少的物质;表现愈切近思想,字愈胶着在上面,就愈美。我相信艺术的未来在这些道路上。
在纳博科夫,最伟大的作品就是仅仅依靠艺术美自己的力量就足以能够像高悬空中的地球一样自己支撑着自己。《洛丽塔》正是他美学信念的实验之作,他最为根本的叙事策略便是试图用魔法将千年以来的文学宝库中的珍珠串联为一件独特的艺术精品。一翻开《洛丽塔》,从开始句“洛丽塔,我的生命之光,我的欲念之火”到末尾句“这是你与我可以共享的唯一永恒,我的洛丽塔”,浓烈的诗情画意与火热情感自始至终洋溢在全篇的字里行间,互文、戏仿、拼贴、双关、多语夹杂、戏中戏等艺术手法成为渗透在这部艺术品全部肌体中的活性细胞。而在阅读《洛丽塔》的过程中,几乎每一个读者都会注意到文中最为突出的奇特现象:蔚为壮观的互文网络。
在《洛丽塔》中,“互文”艺术手法几乎被用到极致。纳博科夫不仅将文学先辈们常用的文学体裁几乎一网打尽,将日记体、自传体、浪漫小说、侦探小说、意识流小说、心理分析小说、童话故事等文学样式都戏仿一个遍,将上百位作家、诗人、戏剧家以及他们的“前文本”引入小说文本,而且还将新闻报道、法律条文、历史记载、地方志、旅游景点介绍、流行音乐、戏剧电影动态、广告、绘画等“非文学”文本纳入本文之中,一个庞大而井然有序的“互文网络”由此形成。
毫无疑问,《洛丽塔》精心编织的庞大互文网络完美地诠释了巴赫金对话主义的诗性意义:第一,作者(通过叙事者亨伯特并带领着读者)与文学大师群体的对话,并通过文本形成作者与读者之间的对话关系:作者在挑战读者的知识疆域,更是要求读者与那些“隐含的”文学家与“隐含的”文本进行对话,从而有效地拓展读者的想象空间,以达致“审美狂喜”的境界。第二,《洛丽塔》本文文本与引用文本及所有文学文本之间的对话:通过将文学大师们的“前文本”进行引用、重组、歪曲与戏仿的方式,将无数的隐含文本展示出来,从而有效拓展文学的无限空间,展现出小说文本的无限可能性。更为重要的是,《洛丽塔》的本文文本并没有被引用参照文本所淹没,恰恰相反,其文本的唯一性与独创性更加被彰显出来, 在与文学史上的所有文学文本的比对中,《洛丽塔》成功地创造出“自己的文学先例”。在《洛丽塔》中,纳博科夫采用了两种方式创造性地运用互文手段来进行有效的文本建构,从而达到确立自己“异质话语”的艺术目的:其一,戏仿先辈作家们惯常使用并为读者喜闻乐见的文学样式构筑起其似是而非的文学框架,将忏悔录、自传体、日记体、侦探小说、精神分析、意识流小说、童话故事、游记体等文体以戏仿的方式熔于一炉,其主要功能是构筑起承转合的文本艺术结构;其二,通过将无数优秀文学家的不朽诗文以及其他非文学文本进行引用、戏仿、重组、歪曲甚至捏造的方式,为其充满诗性厚度与密度的艺术细节服务,从而使这部小说作品达到如梦如幻的“纯诗”效果。
先从《洛丽塔》艺术结构中的文体互文杂糅说起。为人熟知的《洛丽塔》其实拥有一个常常被人忽略的副标题——“一个白人鳏夫的忏悔录”,这个副标题并非可有可无的附加物,而是隐藏着形成《洛丽塔》最基本艺术架构的秘密。这个标题的“纪实色彩”相当浓厚,与西方流行的色情小说与忏悔录文类极其“吻合”,为此,这个副标题激起读者的两种阅读期待:一是这部小说一定会有大量色情描写。二是荒唐行为后主人公以忏悔的方式完成自我人格的升华,并给予读者深刻的启迪,从而宣示“人性的光辉,忏悔的力量”这一永恒主题。
《洛丽塔》的故事情节也似乎“印证”了读者的阅读期待,《洛丽塔》勇闯禁区,选用美国人不敢碰的禁忌题材——“父女的不伦之恋”,人们想当然地将作品当作了一部非常出格的“色情小说”,强烈的道德优越感与潜在的心理“窥淫癖”(voyeurism)成为许多读者购买与阅读此书最原始的内在动因。表面上看,作品严格按照色情小说的“规范”进行叙事:题材——“父女之恋”;叙事方式——色情小说惯用的“日记体”(方便将“见不得人的”隐私与细腻的“性心理”充分展露出来);故事情节——从头至尾绘声绘色细腻无比描写主人公“苦恋”到强制占有,再到强制控制洛丽塔那始终如一的爱欲激情;故事主人公——恋童癖亨伯特及其“情敌”奎尔蒂(喜欢色情戏剧与电影的剧作家),加上行为并不检点的洛丽塔;细节描写——奎尔蒂带洛丽塔去的牧场就叫“达克达克”(原文Duk Duk,波斯语,意为“交媾”,来自1886年翻译至欧洲的《阿拉伯色情文学手册》)牧场,将Uterus (子宫)用于人名,引用法国文艺复兴时期著名诗人龙沙和贝洛描写女性生殖器的诗句,尤其值得一提的是,纳博科夫在作品及后记中多次提到法国著名情色作家萨德及其作品《贾斯汀》,萨德作品中性变态的大量描写激发了读者对《洛丽塔》性描写“升级”的期待。
但随着阅读的深入,读者越来越发现作品实际行文“纯洁无比”,亨伯特在日记中喋喋不休地叙述他对洛丽塔火一般的激情,但更多的表现为丰富的内心活动与行为上“理性的”克制,哪怕是避无可避的性场面描写,作者也会用自己隐晦的生花妙笔,将丑陋行径衍化为富有诗意的审美意象。纳博科夫对普通读者会产生怎样的反应早有预感:“一旦读者看不到那些色情场景,就会丢下手头的书,……并非全部四家出版社都将小说打印稿从头读到尾,其中就含有这样的因素吧?”
选择一个充满“情色元素”的题材,其内容却又纯洁无比,作者到底意欲何为?书中主人公兼叙事者亨伯特给了我们最好的答案:“我对所谓的‘性’根本就不在乎,任何人都可以想象出那些兽性本能的基本要素。更大的诱惑要我加倍付出:永久性确立小仙女们身上那充满危险的魔力。”(p.134)纳博科夫无比推崇那些让“欺骗”成为艺术的技艺高超的魔术师,也就是,无论什么样的题材,在伟大的艺术家手中都可以达到“化腐朽为神奇”的艺术衍化之效。具体到《洛丽塔》,纳博科夫要做的,无非是借一个恋童癖兼杀人犯之手,将他的《洛丽塔》点化为充满艺术魔力的永恒小仙女。
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洛丽塔》的题材经过纳博科夫这位艺术魔法师的点化,成功地将色情衍化为“纯情”,将禁忌的乱伦之恋异化为“爱情”,只是这种“爱情”的描绘在文学史上前所未有,美国著名文学批评家屈瑞林将其归结为:那是一种“与婚姻无关、不会存在于婚姻之中的爱情”
。小说采用忏悔录的叙事手段,读者的脑海中自然而然会浮现出西方十分流行的传统忏悔录的经典文本,如奥古斯丁的《忏悔录》与卢梭的《忏悔录》等,也会想当然地以为小说的主题也会像前辈圣徒与哲学家一样,经过对自己行为的痛自反省,达致洗涤罪恶污泥、灵魂得以净化的道德升华新境界。表面上,《洛丽塔》开篇似乎与人们的阅读预期完全相符,尤其是作品中虚拟的“编辑前言”就一本正经地宣称,出版这部自传的目的是:“要使我们——家长、社会工作者、学校老师——以更清醒的认识、更长远的眼光,在一个更让人放心的世界里,为完成培养出更加优异的下一代人的使命而竭尽所能。”(p.6)小说的说教意味显得非常浓烈。而且,从小说内容上看,作品不光是采用忏悔录自传的文体,小说情节发展也是依靠主人公如同让—雅克·卢梭那样时时刻刻在做“内省式坦白”来推动(亨伯特特地将自己称为“让—雅克·亨伯特”)(p.124),在袒露自己肮脏的内心与卑劣的行径方面,亨伯特的“坦诚”与“直率”与圣徒无异,他绘声绘色地描绘他独特的“爱情”体验,借“监护者”的名义“名正言顺”地占有洛丽塔,沾沾自喜地详尽描述射杀自己的情敌过程以及对他进行的“诗性审判”,他毫无隐讳地自承是“恶棍”、“变态狂”等,但亨伯特的忏悔录中自始至终都没有洗心革面的道德自省,更没有点化众人的道德教谕,他的临终遗言并非是对自己深重罪孽的幡然醒悟,而是寄望这场轰轰烈烈的畸恋主角洛丽塔的永恒形象会依靠艺术的魔力永驻人们心中:
人们想让亨·亨多活至少几个月,好借他之手让洛丽塔活在未来几代人的心里。我正在想千年壁画上的欧洲野牛和天使,在想颜料永不褪色的秘密、先知的十四行诗、艺术的庇护所。这便是你和我可以共享的唯一永恒,我的洛丽塔。(p.309)
亨伯特的表白其实揭示了小说“主题”内涵在《洛丽塔》中成功实现了从传统向后现代的转化:摆脱传统小说的宗教、道德、哲学等外在价值的主题宣化,让小说主题依靠艺术的力量而虚幻化与空灵化,从而实现福楼拜百年以前的艺术梦想,创作出“差不多没有主旨的书,或者可能的话,至少看不见主旨”的书。由此我们可以看出,作者戏仿道德忏悔主题只不过是他“欺骗”读者的又一花招而已,他的真实目的却是让作品最大限度地“非道德化”,他明确告诉读者:“《洛丽塔》并没有道德寓意的伴随”(p314),作品也并非要达到一般忏悔录想要让读者得到道德升华的教化效果,他的目的就是依赖小说本身的内在诗性,即最大限度地利用小说自身魅力无穷的文体风格“淡化”与“消解”小说的外在价值,由此让艺术自身的颜料如同海市蜃楼和彩虹般的虚幻而绚丽,且历久历新、永不褪色。
三
纳博科夫竭尽所能,在小说中实现了将文体杂糅与文本杂糅有机融合的艺术目的。就小说的宏观艺术结构来说,他有意采用感伤主义以及浪漫主义小说常用的日记体叙事文体,而文中那些颇有矫揉造作意味的爱情表白实则又是对感伤主义代表作家斯特恩奇怪的小说艺术结构以及琐屑的情节、对卢梭的《新爱洛绮丝》、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等充满浓郁感伤主义色彩的小说风格进行讽刺性模仿,大大强化了文本抒情性与真实性的艺术效果。比如,在《洛丽塔》中,当洛丽塔从他的魔爪中逃脱以后,他将其对洛丽塔的疯狂思念别出心裁地用一首长达52行的 “诗歌”形式写出一段前无古人的“寻人启事”:
寻人,寻人:名多洛蕾丝·黑兹。
头发:褐色。嘴唇:猩红。
年龄:五千三百多日。
职业:无,或“小明星”。
你藏身何处啊,多洛蕾丝·黑兹?
你因何舍我而去啊,我的心肝?
(我在迷茫中呓语,我在迷宫中穿行,
我困在其中出不去啊,欧椋鸟哀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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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黑夜,从歌剧院刮过来的寒风逼我赖床不起,
只言片语——轻信的就是傻子!
大雪纷飞,舞台布景坍塌呀,洛丽塔!
我将你的一生怎样毁掉的呀,洛丽塔?)
……(pp.255—256)
纳博科夫对无病呻吟的感伤主义作家以及他们的作品一向没有什么好感。在这样一则充满哀怨的“寻人启事”中,作者将拼贴与戏仿手法用到极致。比如上面所引的“欧椋鸟”的哀叹,实则是作者对英国感伤主义作家斯特恩的小说《感伤旅行》(Sentimental
Journey
through
France
and
Italy
)中欧椋鸟的哀叹的滑稽模仿。在《感伤旅行》中,作品的叙事者约里克牧师造访巴黎巴士底狱,听到身处囚笼的欧椋鸟反复悲鸣“I cannot get out”,而《洛丽塔》中的亨伯特引用此句,是在为洛丽塔被自己囚禁为性奴“伤心落泪”,在叙事者自我嘲讽中,其讽喻的艺术效果跃然纸上。而上面所引的法语诗行,每一行诗都是对法国诗歌或诗剧台词的戏拟,比如,其中的第一行是亨伯特模拟十七世纪法国著名古典主义剧作家的五幕诗剧《熙德》的亚历山大体诗句,后面的诗行是对维吉尔的名句的戏拟,其实又是作者对雨果Le
Roi
S
’amuse
(《国王取乐》,又译为《逍遥王》)(1832)台词与剧情的戏拟。在《国王取乐》中,貌丑背驼的特里布莱是法王弗朗索瓦一世的宫廷小丑,他嫉恶如仇,借国王的手收拾权贵,因此得罪了众朝臣。特里布莱排解屈辱辛酸的唯一寄托,是他纯洁貌美的女儿白朗雪。他怕女儿被风流成性、勾引臣下妻女为乐的国王欺骗,就在将女儿藏匿在陋巷之中,没想到国王还是乔装成穷书生暗中骗得了白朗雪的爱情,他本想将国王杀死,却误杀了自己的女儿。在诗歌中,亨伯特以特里布莱自况,装作悲天悯人的样子感叹自己将自己的“女儿”毁灭了。与此同时,作者还以处处设置悬念的方式戏仿普通读者十分喜爱的侦探小说叙事模式,比如说,为顺利占有洛丽塔,亨伯特会用什么手段除掉洛的母亲这个最大障碍?占有了洛的身体,但洛的心却另有所属(以亨伯特自己的话说,“洛情愿选择汉堡也不选择亨伯特(p.166)”),那么,那个一路上阴魂不散地一直跟踪他们的人到底是谁?洛丽塔最终被谁拐走?文中多处隐晦的暗示让读者欲罢不能,但谜底到最后才被已经身怀六甲的洛丽塔完全揭开。这些读者喜爱的艺术形式无疑会强化小说的吸引力,但值得注意的是,小说艺术形式的创新远不是纳博科夫的终极目标,其实他更为看重的是他苦心孤诣地精雕细刻的诗性艺术细节,这些充满无穷韵味的艺术细节覆盖了小说全文本。
在此我们不得不提及纳博科夫创造的一个重要美学概念:“诗性组合物”(poetic combination)。所谓诗性组合物,就是作家在创作文学作品(无论是诗歌散文小说甚至撰写科学论文)时,艺术家头脑中的种种幻觉与思想远景(主观现实)等具有“神奇莫测的欺骗性和复杂性”的东西突然间会因为某种机缘而让艺术家的灵光闪现,在超越时间的神奇魔力中将记忆、联想、创造性想象等在刹那间组合到一起,形成“非理性”的灵感思维,从而创造出诗意盎然的组合物。
在他同样充满诗意的自传《说吧,记忆》中,他特别提到了创作小说时这种迷狂性的发作情形:在创作不可思议的小说时,作者处于明澈的癫狂状态之中,满怀如同神明般的激情:使用最不可思议的材料——岩石,还有碳再加莫名其妙的颤动——建构起一个生机盎然的世界,他为自己制定了他要遵守的某些独特规则,设置他要跨越的梦魇障碍。
传统文论几乎都将小说艺术定位为“时间艺术”,而纳博科夫试图将此定位为“超时空艺术”,主张小说创作要像绘画与雕塑一样打破时空序列的连接秩序,让诗性意象在刹那间凝固而成。在《洛丽塔》中,纳博科夫“思接千载,视通万里”,本着“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诗性创造精神,力图将小说文本的每一段落、每一句子,甚至每一个词语都打造成充满多维度诗性空间与多层次审美意象的艺术单元。对西方文学大师及其作品烂熟于心的纳博科夫,依靠灵感的突袭,采用引用、戏仿、重组、歪曲甚至捏造的方式,自然而又巧妙地将他们的故事及其优秀诗文揉进自己的小说文本之中,创造出充满特异而新奇诗性组合物的原创性文本。
从小说经典开局的第一个词“Lolita”开始,到小说结尾那一声“my Lolita”的生命咏叹,《洛丽塔》宛如一首加长版抒情诗,其诗歌般的韵律与节奏贯穿全文本,卡图卢斯、维吉尔、贺拉斯、但丁、彼特拉克、莎士比亚、爱伦·坡、勃朗宁、波德莱尔、兰波、魏尔伦、艾略特等人的诗文在作品不同场景与情节发展过程中不露痕迹地融入他灵光闪现的诗性组合物中。
小说开头,亨伯特一番“洛丽塔,我的生命之光”激情表白之后,自己提出一个问题:“她可曾有过前身?”自己回答:“是的,的的确确有过。事实上,洛丽塔也许根本就不可能存在,要不是在某年夏天我恋上一个幼女。在海滨一片王子封地。”(p.9)这段话与其说是要引出亨伯特经历两段刻骨铭心的恋情故事(初恋安娜贝尔及洛丽塔),还不如说是作者在隐晦地表露自己的创作宏愿:洛丽塔之前有前身故事吗?如果有,我的洛丽塔能超越那些经典形象吗?回答都是肯定的。洛丽塔的形象灵感首先来自爱伦·坡那一首哀婉凄美的《安娜贝尔·李》(Annabel
Lee
),诗歌哀悼13岁就成为新娘又不幸早逝的表妹Virginia Clemm,其次是来自梅里美笔下那狂放不羁伤人心的卡门(卡门是亨伯特对洛丽塔几个常用称呼之一),当然还有但丁的贝雅特丽齐、彼特拉克的劳拉等流传甚广动人心魄的爱情故事,童话中的小精灵以及蝴蝶形象等等,纳博科夫调动一切诗性手段丰富其人物形象的诗性内涵,其目的无非就是:“这个洛丽塔,我的洛丽塔,立马就如同日食一般让她的原型暗淡无光。”(p.40)依靠互文的牵引与衬托,纳博科夫要成功地塑造出自己永恒的小仙女。小说中爱伦·坡的名字及诗文被提及二十多次,Lolita这个名字中,坡的Lee被镶嵌其中(读音被作者分解为Lo-lee-ta)(p.9), 爱伦·坡与未成年表妹结合的爱情故事被借用,爱伦·坡的诗句多次被巧妙引用或戏仿,比如前面引用的“在海滨一片王子封地”(用princedom替代了坡原诗中的kingdom)。再比如租住在洛丽塔家中备受“爱情”煎熬的亨伯特向读者这样倾述自己的苦恼:“如果我还在这栋房子里继续住下去,守在我的宝贝——我的宝贝——我的生命,我的新娘身边,那不堪忍受的诱惑重压会再一次让我精神崩溃。” (p.47)坡的诗句:“my darling, my life and bride”被了无痕迹地嵌入其中。
除了“我的生命,我的新娘”的款款深情,亨伯特还套用古罗马诗人卡图卢斯(公元前约87—约54)热恋莱丝比亚的抒情诗,一遍又一遍发出对洛丽塔柔情似水的心底呼唤:“这个洛丽塔,我的洛丽塔!”本是叙事文体的小说文本因此被浓重的卡图卢斯式抒情诗氛围所笼罩,让我们感受一下亨伯特在作品中几个不同场景模拟这个句式所产生的诗性效果。
初见洛丽塔的亨伯特,这样描述刹那间产生的震撼:
要将那一刹那、那种震颤、那种似曾相识之感带来的激情震撼,用恰到好处的笔力描绘一番,实在是太难为我了。在我的目光滑过跪着的孩子那艳阳高照的瞬间,……我灵魂的真空吸尘器早已经将她明艳绝伦的美丽纤毫不拉地吸了进去,并将之与我那逝去的小新娘的容颜对照比较。自然而然,只需片刻,她,我的新人儿,这个洛丽塔,我的洛丽塔,立马就如日食一般让她的原型暗淡无光。(p.40)
因为洛丽塔即将被送往夏令营离开两个月,本来被弄得整天神魂颠倒的亨伯特更加忧心如焚,以卡图卢斯自况的他甚至幻想把自己装扮成一个姑娘,靠近洛丽塔的营地并被好心收留:
——那个洛丽塔,我的洛丽塔,可怜的卡图卢斯将永远失去她。夏天整整两个月看不见她而辗转无眠,让我怎么撑得住?(pp.65-66)
见到“背叛”了自己、已经只是“紫罗兰上残留的清香与枯枝败叶的余响”的洛丽塔,亨伯特依然向陪审团(读者)表明自己对洛矢志不渝的“爱”:
我坚持要世人明了我是多么地爱我的洛丽塔,这个洛丽塔,面色苍白、已受玷污、怀着别人孩子大腹便便的洛丽塔,但灰色的眼睛依旧,黑亮的睫毛依旧,赤褐杏黄的肤色依旧,还是那个卡门西塔,还是我的洛丽塔。(p.278)
更为奇特的是,经过亨伯特的生花妙笔,任何场景、任何材料都可以衍化为充满“审美狂喜”的诗性叙事,比如洛丽塔班上那一串按照字母顺序排列的名字,被他转化成富有特别内涵的“奇妙而甜蜜的一首诗”(pp.51—52),一则寻找失踪的洛丽塔的“寻人启事”,用长达52行的亚历山大体诗歌形式演绎出来,亨伯特颇为自得称之为“狂人杰作”,诗作将斯特恩的《感伤旅行》、维吉尔的诗句以及雨果的剧本《逍遥王》中的台词融入其中,亨伯特撕心裂肺的呼唤激起读者的无限同情。还有就是亨伯特枪杀情敌奎尔蒂进行的“诗性审判”:亨强迫奎尔蒂朗诵他模拟艾略特《圣灰星期三》写成的“杰作”,借此将他“复仇”的“审美快感”推向高潮。
不仅经典诗行被用来强化作品的的诗性效果,纳博科夫还将经典小说中的经典句式巧妙地加以利用,经典小说的故事与叙事氛围被有机融入本文文本,若隐若现的参照文本与本文在交织互现中相映成趣,构成一幅幅神龙活现的诗性新图景。限于篇幅,仅举纳博科夫戏仿最为推崇的两个小说大师的突出例子。
一向孤高自傲的纳博科夫,却对自己心目中真正的艺术大师不吝赞美之词,比如卡夫卡、普鲁斯特、福楼拜、博尔赫斯、罗布—格里耶等等,他将乔伊斯的《尤利西斯》列为20世纪最伟大的小说之首。虽然他认为意识流小说中自始至终的意识独白会“给予意识过多的言辞负担”,
不过,偶尔的尝试却会产生意想不到的艺术效果。在《洛丽塔》中,入住“着魔猎人”旅馆、即将占有洛丽塔“那一伟大时刻”即将到来之时,激动得语无伦次的亨伯特用意识流表现手法将自己忐忑不安的内心表现得惟妙惟肖,这一段将卡图卢斯以及贺拉斯的抒情诗、拉丁文、意大利文、法文、德文、英文熔为一炉的妙文,是作者灵感闪现而形成的绝妙诗性组合物的典范事例:精气上冲,涌动撞击,熊熊燃烧,心痒难耐,疯癫迷狂,升降机卡塔卡塔,停住不动,卡塔卡塔。走道有人。谁都不能将这个人(洛丽塔)从我身边夺走,除了死神。苗条的小姑娘,我温情脉脉地想,竟然对一切毫无察觉。(p.120)
从《洛丽塔》第二部一开始,亨伯特记述他带着洛游遍美国的种种际遇与心路历程。他戏拟福楼拜在他的《包法利夫人》中用一个经典句式“nous connumes”(我们知道了)描述包法利夫人与她几个恋人间令人扼腕的爱情实验的语气,在整整三个段落中都用“nous connumes”开头,他们下榻过的五花八门的旅店,那些自以为富有诗意却俗不可耐的汽车旅馆名字,糟糕的住宿环境以及形形色色的旅店老板,亨伯特在途中为达到长期占有洛丽塔的卑鄙目的而上演的丑剧,一幕接着一幕,在福楼拜经典句式的引导下鲜明而有序地在读者眼前次第展现。
四
从这些精心编织、纵横交错的互文中,我们可以窥见《洛丽塔》这样复杂的艺术品蕴藏着多少等待读者努力破解的艺术密码。作为鳞翅目昆虫学家,纳博科夫对大自然将自己的秘密巧妙掩藏起来的“欺骗”本性非常欣赏与着迷,他在《洛丽塔》中设置的发人深省的多重谜题与精巧的诗性组合物无时无刻不在向读者发出挑战,无怪乎英国当代著名作家约西波维奇发出这样的慨叹,《洛丽塔》“不会把自己的秘密一劳永逸地展现出来,每一次重新阅读她的时候,我们都必须将想象力的艰苦付出一次次延续下去”
。纳博科夫从不掩饰自己的精英写作的观点,他要寻找的理想读者是能够与作者进行较量与角力的“创造性读者”,读者要达到艺术家的艺术高度,也须如同艺术家的创造过程一样经历“气喘吁吁”的攀援过程,即要把阅读变成一种痛苦的仪式,但最重要的是,正因为经历了这种痛苦,读者方能体验到那种只有在艺术顶峰上才能体验到的“一览众山小”的审美狂乐,只有在那里,“心满意足的”创造者和“内心感激”的欣赏者才能自然而然地拥抱在一起。通过以上对纳博科夫自己最为得意的创新作品《洛丽塔》的详尽分析与研究,我们不难看出,纳氏用自己的魔法诗性手段,通过与无数经典作家及其文学珍品的对话关系,通过作者与读者的对话关系,成功地跨越过去、现在与将来的文学时空,让自己的作品成为一部永恒的文学经典。也就是说,在纳氏,互文性已经从传统意义上一种普遍使用的简单技术手段升华为具有文学本体性意义的美学手段,他用一部又一部创新性实验作品让我们窥见到了互文网络对于拓展文学空间的巨大潜力,也让我们可以体验到文学创新手段的多样性与无限可能性。二十世纪以来,西方学术界对文艺理论的“新说”可谓层出不穷,而作家们对于文学作品的创新更称得上是苦心孤诣,无论是现代主义作家还是后现代主义作家,他们对于文学创新手段的孜孜追求真是值得我们好好思考、研究,并从中得到有益启示,从而为我们自己的文学艺术的发展注入新的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