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域和民间视域下中朝儒学文化的一次深度交流
——以朝鲜儒士鲁认的福建之行为中心
2018-11-12刘永连
刘永连
鲁认(1566—1622),字公识,号锦溪,朝鲜全罗道咸平人。他“少学于罗参奉恒,又从李月沙、金南塘游焉。气宇倜傥,性行纯孝,重厚有山岳之像,深沉有河海之量。凡于性理之学、格致之功,无不通解”。宣祖十五年(即万历十年,公元1582年)进士及第,十八年任冰库别提。二十五年壬辰战争爆发,鲁认参加义军,为当时抗倭主帅权憟幕僚。他随权将军镇宜宁,守釜山,曾取得幸州大捷。三十年南原之役中,不幸被俘至日本。在日期间,“抗节骂贼,七日不食,而凛凛有生气”。后来结识来自福建地方衙门的差官林震虩、陈屏山、李远澄等人。三十二年三月,鲁认在他们的帮助下,乘船逃到中国福建。在客居福建的三个多月里,鲁认游历漳州、兴化、泉州、福州等地,见识了当地的山川名胜和风土人情,还在闽中各书院与当地士人讲论经学,反复交流。同年腊月,鲁认到达北京觐见万历皇帝,继而从北京返回朝鲜。鲁认将此次在福建的游历活动记录在他的文集《锦溪集》和手抄本《锦溪日记》里,而对其与闽地士人探讨儒学问题的过程记述尤为丰富、翔实和引人注目。
在域外汉籍中,有大量朝天、燕行等使行录史料亦反映中朝文化交流,不过由于使臣在两国京城之间往来,文化交流多属国家和中央层面,官方特色极其浓厚。相对而言,像鲁认以被掳逃亡者身份来到福建,带动地方和民间文化交流,这类活动记载不多,然而层面和性质不同,另有独特价值。再看其研究,朝天、燕行史料及成果层出不穷,而区域和民间文化交流文献及成果少见。至于对《锦溪集》的研究,至今仅见韩国学者朴永焕的两篇论文,介绍鲁认诗歌及其所记福建地理风俗,但对由鲁认所带动的这次中朝儒学文化交流则未涉及。因此,笔者就此作以专门论述,以飨学界同仁。
一、探讨闽学要义
闽学是宋明理学中最具特色的学术派别之一。十一世纪后半叶,福建理学家杨时拜二程为师,将洛学传至福建,初创闽学宗派。十二世纪后半叶,大儒朱熹在闽地生活五十余年,光大杨时学术,集儒家之大成,形成了朱子学派,闽学亦达成熟。到鲁认游历福建的十六世纪末,朱子学在心学的攻击下已颇衰微,唯有闽学坚守朱子学阵地,并在与王学的辩论中有所发展。这种情况与朝鲜王朝一直独尊朱子学的局面颇为相似和巧合,由此也引起了鲁认的极大好奇和兴趣。
据《锦溪集》中日记部分记述,鲁认在到达福州之初,最早拜会了福建布政使徐即登,而徐正是当时闽学领袖。《闽书》有其传云:“徐即登,字献和,丰城人。万历十一年(1583)进士,先以副使提督学政。内和外严,不戒而肃,讲学于李丰城之门,为高第。”《江西通志》云:“(徐即登)师事同邑都御史李材。当材官滇南时,奏缅捷,中苏御史之谗,逮系狱。即登为礼部官,暇即狱中受业。淹郎署垂十年,始迁福建提学副使。闽旧为徽国教化之地,即登崇圣学,正文体,与诸生穷性命指归,士风丕变。由福建参政晋河南按察使。辛丑,考察调用。既归,杜门谢宾客,弟子益进,著《儒宗要辑》、《儒范》、《正学堂稿》、《来益堂稿》、《易、书、诗、春秋、礼记说》、《逊国诸臣录》,诗文若干卷,抚按荐章凡数十上。天启六年卒,年八十有二。”《明史·艺文志》、《千顷堂书目》还收录其《儒学明宗录》、《周礼说》、《四书论答》、《文公全集摘要》等著述。时人评价他:“当今第一道学,直顶孔孟,天下归宗,巍然落落,泰山岩岩。”当时福建闽儒士们,则尊称其为宗师。会见过程中,徐即登也对鲁认的学识和文采颇为赏识。翌日,徐即登派家丁送给鲁认《闽中答问》、《明宗录》、《心性制策》等几部闽学经典,并推荐其到二贤祠书院与儒生们交流。鲁认浏览这些书籍后对闽学产生了浓厚兴趣,于是欣然赴会。借此会讲之机,鲁认与书院儒生首先围绕闽学要义展开一番深度探讨。
万历二十七年(1599)五月十二日,鲁认在徐即登推荐下来到二贤祠书院,受到院中二十八位儒生盛情接待。当时较有威望的儒士倪、谢二秀才邀请鲁认登坛会讲。首席讲师倪士和开宗明义,首先向鲁认介绍闽学要义云:
吾儒只宗孔圣,而孔圣之学,只在大学经一章。盖大学之道,论主意则只是止于至善,论工夫则却是修身为本。止于至善者,修身为之命脉也。修身为本者,止于至善之穷门也。
其意即为:闽学宗师孔子,推崇《大学》,以修身为本。在继承朱子学的同时,闽学显然又有所发展。朱熹发扬大学之道曾提出修身八条,认为修身要格物致知,以此诚意正心,修身养性,达到至善。在此基础上,李材提出止修思想,认为“止为主意,修为功夫”,至善则是目标。徐即登又加以发挥,提倡从个人修身出发,求学做人都要以修身为本,语云:
自天子至于庶人,一是皆以修身为本。若曰本在此,止在此,又何其约而尽也?由斯以谈,吾身联属乎家国天下,步步莫非实际,岂不广大?吾身完具此心意知物,种种皆是真修,岂不精微?然实实落落,不求之家,不求之国,不求之天下,而全副精神,直归向里,吾正吾心,吾诚吾意,吾致吾知,吾格吾物,一毫荧惑,不及其他人,岂不易简?此孔子尽性之学也。
鲁认听讲此论,颇有触动。据云回去后“达夜反复参究”,次日会讲,提出自己的看法:“盖至善,即吾之性,在天为命。大学之道,只是止于至善。在何处着落,全在修身为本上见。”这一观点获得书院儒士们的认同。谢秀才甚至称赞:“足下可谓闻一知十,若留数月参讲,吾侪未能或之先也。”
与此同时,鲁认与闽士人还在对阳明学的态度问题上颇多交流并产生共鸣。在日记中,鲁认详细记载了徐即登批判陆王心学的言论:
徐宗师常痛学术之误,做出一章正论,以自笔题于木屏风,常设于明道堂北壁之下。其文曰:今天下人人,皆诵法孔子,然问其所以孔子之学,则不知为害也。近有一种学术,闻略于心身间,而以超脱为入微,以融通为妙悟,听其言分明出老入释,究其学则曰孔子孔子,人亦往往以孔子学目之。此其为害,盖不浅也。……
西壁之下,亦设小屏风,其文曰:以嗜欲杀身,以虐政杀民,以货财杀子孙,以学术杀天下后世,士君子不可有此罪过。
又东壁之下,亦设小屏风,其文曰: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士君子不可无此功业。与见罗李先生,倡和一世,天下归宗焉。
盖此文,排斥陆象山王阳明学术之误,而倡明孔、曾传受经一章蕴奥之旨。与见罗李先生,倡和一世,天下归宗焉。
徐即登认为,陆王心学冒充孔子尽性之学,其实不过是道佛两家思想的杂糅。他批评心学缺乏“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使命,认为心学是“以学术杀天下后世”的邪端异说。
鲁认对此亦感兴趣,因为朝鲜国内一直独尊朱子学,抵制王学。阳明心学自16世纪初传入朝鲜半岛,一直被理学家视为异端,批判有加。朝鲜大儒李滉即在《传习录论辩》中抨击:“阳明乃敢肆然排先儒之定论,妄引诸说之仿佛者,牵合附会,略无忌惮,可见其学之差而心之病矣。”著名理学家许篈也指责阳明心学:“邪说横流,禽兽逼人,彝伦将至于灭绝,国家将至于亡伦。”由此可见,闽学儒士讲程朱,斥陆王,与朝鲜儒学界的做法不谋而合,这使鲁认对闽学思想更加认同,为其与闽地士人进一步探讨儒学问题提供了坚实基础。
五月二十六日,鲁认继续与倪秀才探讨止修问题:
翌日,问倪秀才曰:昨日所讲经一章,愿闻经微之蕴。曰:修身为本者,止至善之穷门也。止至善者,修身为本之命脉也。鲁先生熟读《闽中答问》,使之登刊,传颁朝鲜,则人皆向学,家必孝悌,此所谓好谋而成者。
倪秀才又云:
然止修之学,今始医聋,必沈潜细究,惺惺于戎谨操捨。然八条之功,自有归宿之所,而腔子常活活于人性之网,施之万事,无处不活,此所谓所操者约,而所及者广。吾儒经济之功,亦在于此,惟足下自省焉。
此后直至六月三日,鲁认与儒生们反复讨论,双方颇多真知灼见。倪士和倡导,“止修之学,今始医聋”,格物致知是为经世致用。鲁认提出疑惑:世风日下,有成就者多局限于讨贼反正,能饱学者则多受世道排挤,经世之志何能得以施展?倪士和认为孔夫子当世不遇,但此后万世中国赖其“以免长夜左衽之辱”。儒学经世不在一时穷达,而当千载之下先后经纬。鲁认认同:“先生之答,以堂堂常道言之;不佞之问,以反常变道言之耳。”这些讨论都触及儒学治世的理论核心。
鲁认之所以很快参透闽学要义,既得益于他深厚的儒学素养和学识,亦因朝鲜朱子学与闽学同本同源,声气相通。
尽管这些探讨仅为区域和个人之间有限空间内的交流,但其交流深度罕见,影响也大,意义不容忽视。交流中倪秀才就寄语鲁认,希望他回国后能传播闽学,介绍闽学思想,发挥闽学济世教人的功用。鲁认回到朝鲜后,则不忘倪秀才的嘱托,将日记及《闽中答问》等付梓刊行,同时在锦溪亭设立讲坛,宣讲朱子和闽学,从此鲁认事迹及其记述在朝鲜广为人知,朝鲜士人亦由此了解了闽学思想,从而得以全面把握中国儒学的发展状况。
例如,朝鲜理学家尹根寿看到鲁认日记后,曾在其文集中记述闽学人物及其学术思想:
广东军门李材字孟诚,号见罗先生,江西豫章人,力排陆学。同里徐即登以门人唱和,同力共排陆学。
在向朝鲜国王奏报文庙从祀事宜时,尹根寿还重点介绍徐即登,对其大加推崇:
臣又闻即今江西人徐即登,翰林出身,而提学于福建,讲学武夷山紫阳书院,力排陆九渊王阳明异端之学,名振中外。凡于福建、浙江学宫屏风,即辄以大字书王守仁之过失,曰以虐政杀民,以宝货杀子孙,以学术杀天下后世。
官至领议政的柳成龙亦通过鲁认日记领略了闽学的风范。在其杂录中曾描绘云:
院中学徒数百余,院长每日率诸生,讲学行礼,学规甚严。晨起击钟,诸生分庭相揖,歌关雎三章。登堂听讲,日晩乃罢。夕又相揖,歌鹤鸣,日以为常。令认同参讲席几数月。临别,诸生各为歌诗以赠之,且云闻朝鲜以为中原尚陆子,实不然。陆学间有尚者,如此处,专崇晦庵之学。须以所见语朝鮮云。
文中显示,当时朝鲜儒士原以为中国所有地方都信奉阳明心学,但万万没有想到在闽地仍然信奉朱子学。可见鲁认所带动的此次交流已在朝鲜儒学界掀起阵阵波澜,从而为闽学在朝鲜的传播架起了一道桥梁。自此之后,闽学为朝鲜学界所熟知。
此外,朝鲜著名理学家宋时烈、许葑等,大学问家成海应等,高官贵族李恒福等,均对鲁认事迹津津乐道,许多人更是借助闽学思想和观点来抨击心学和讨论文庙从祀问题。从这一点上说,鲁认福建之行带动了中朝之间一场规模壮观的文化交流,可谓影响巨大,功不可没。
二、学习心经真谛
在二贤祠书院会讲期间,除探讨闽学修身的问题,鲁认还与闽地士人进行了一次如何修心的探讨。
五月三十日,鲁认向谢秀才表示“愿学心经”,请教心经内涵。谢秀才云:
心经,只究人心道心之分。而经之主意,只是一个敬。主一无适而常惺惺,故圣人彻上彻下之功,都在敬而已。若不以敬操之为心上之功,则纷华波动,发如奔霆,莫知其向矣。且吾道一以贯之,盖一者,乃精一之一字。只分人与道之间,以敬操之而已。
谢秀才所讲心经是朱子学理论而非陆王心学。朱熹论心,不同于陆王心学的“心即理也”,而是建立了一套体系完备的治经方法和工夫理论。朱熹根据人的知觉活动将心分为人心和道心。他认为:“此心之灵,其觉于理者,道心也;其觉于欲者,人心也。”“只是这一个心,知觉从耳目之欲上去,便是人心。知觉从义理上去,便是道心。”他所说的道心是“合于道德原则的意识”,而人心是“专以个体情欲为内容的意识”,人心就是人的欲望,道心就是道德意识。
闽学继承朱子学心性论,“认为仁、义、礼、智四德是人之修身养性的最高境界,闽学家认为要达到仁,具备仁义礼智四德,以敬为要。”谢秀才所说的“敬”就是理学家修心的方法。理学家认为主敬就是摒弃杂念,专心致志于儒家伦理道德修养。“敬”的修养方法由二程首先提出。朱熹进一步发展主敬思想。他说:“敬字工夫,乃圣门第一义,彻头彻尾,不可顷刻间断。敬之一字,直圣门之纲领,存养之要法。一主于此,更无内外精粗之间。”谢秀才告诉鲁认在修心时要做到“主一无适而常惺惺”,即要集中精神,专心致志。“无适”即理学家所说的“心常在这里,不走东,不走西,不之南、不之北”。“惺惺”是朱熹提倡主敬修心时所用的惺惺法,即警醒的方法。朱熹说:“敬只是常惺惺法,所谓静中有个觉处。”“大抵学问须是警省。”福建理学家纷纷继承朱熹修心主敬之理,进一步论述心经主敬之要义。陈真晟说:“未有能致知不用敬者”,诚心诚意专心于人伦道德之规定,心中常存“三纲五常”,就是“主敬”。他还说:“敬而主于一,则静有所养,而妄念不复作矣;动而主于一,则动有所持,而外诱不能夺矣。”陈真晟的思想为其门人周瑛进一步阐发。周瑛说:“学者当以居敬为主。敬则心存,然后可以穷理。”从上述学者的论述可见闽学修心以《心经》为经典,以主敬主一为方法。
非常巧合的是,伴随朱子学传入朝鲜半岛,朝鲜理学家亦纷纷学习《心经》,甚至著书立说。例如,李滉就深受《心经》及《心经附注》的影响,他自称:“吾得《心经》,而后始心学之渊源,心法之精微”,他把《心经》同《近思录》、《四书》等经典作为其教授门徒的基本教材。李滉将心经研究所获写成《心经后论》,并以心性论作为其哲学思想的核心。他继承朱熹主敬的思想,提出一套站在功夫论基础上的“敬”的哲学:
敬者,一心之主宰而万物之根本也。……盖此信立,由是格物致知以尽万物之理,则所谓尊德性而道学问,由是诚意正心以修其身,则所谓先立其大而小者不能夺,由是齐家治国以及乎天下,则所谓修己以安百姓笃恭而天下平,是皆未始一日而难乎敬也。然则敬之一字也,岂非圣贤之要也哉。
李滉还从心之工夫上着眼,一本朱子心性论,以“敬”为要,提出:
心为万事之本,性是众善之源。故先儒于学,必以收放心养德性为最初下手处。乃所以成就本原之地,以为凝道广业之基。而其下功之要,何俟于他求哉!亦曰主一无适也,曰恐懼戒慎也。主一之功,通乎动静,戒懼之境,专在未发,二者不可阙一。而制于外以养其中,尤为紧切。故三省三贵四勿之类,皆就应接处而见之,是亦涵养本原之意也。
“主一无适”、“恐懼戒慎”、“主一之功”的观点反映出退溪主敬的思想。作为“海东朱子”李滉是继承朱子心性论的第一人,同时独成一派发展朱子心经,形成了具有朝鲜本土化特色的退溪心学。
鲁认自幼研习性理学,学宗退溪学派,深受退溪心学的影响,因此才会对《心经》修心之义抱有极大兴趣,进而与谢秀才探讨修心要旨。谢秀才亦认真对待,毫无保留地将自己探研所获传授给鲁认。最后鲁认总结体会:“以工夫论之,精一乃诚正修,而厥中乃止至善,本无过不及之差。未知如斯否?”闽学修心主敬、主一之义与退溪心学宗旨相通,故而鲁认得以很快参透心经真谛。同时,闽地儒生肯定了鲁认的观点,并给予很高的评价:“足下已明心学主敬之体,真海东夫子矣。”
三、探讨朱子家礼和朝鲜礼制
除了探讨闽学学术外,鲁认还处处留心闽地的礼教风俗,以异域之眼细致观察其风土人情,以此窥探两国在礼制上的不同。
伴随朱子学传至朝鲜,朝鲜在礼制上遵行朱子家礼。韩国学者卢仁淑说:“礼有端正名分之具体功能,为维持社会秩序之最佳法宝。而《文公家礼》适为维持社会秩序之规范,故《文公家礼》随朱子学之东传,而为朝廷及社会所共遵。”朱子家礼首为王室贵族和儒士们所遵行,后来著名儒士赵光祖等积极推广,使朱子家礼通行全国,为普通民众所奉行。再后大儒李滉、李珥积极推行乡约,以朱子家礼来教化乡里。
在福建期间,鲁认的言行举止谨遵朱子家礼,处处强调朝鲜对朱子家礼的遵奉。在去泉州的途中,经过兴化北门看朱文公生祠,鲁认“入庭四拜而出”,并对百姓说:“我本朝鮮人也,我国凡礼,一遵朱晦庵家礼。”五月十三日,在呼坐营的宴会上鲁认向衙客介绍朝鲜的礼制,亦强调:“我国凡风教,一依箕圣八政之教,而冠婚丧制,则只遵朱晦庵家礼”。十六日,鲁认去洪秀才家里做客,鲁认一如既往地说:“我国之风,一遵朱晦庵家礼。故虽庶人,自初丧至于禫祭,不用肉。况士大夫,虽颠沛流离之际,岂可毀礼以遵夷狄之风哉?”
六月十九日,鲁认与儒生们去参加李秀才的丧礼,并做了细致观察:
丧主斩哀,腰首绖,竹杖,芒鞋,立于堂中丧柩前痛哭。诸秀才列立,哭而不拜。其灵柩则用漆极美,而立影像于柩前,西植铭旌,东设寝席,又以白纱帐绕四面。盖此丧礼,纯用晦庵家礼,而但铭旌,书以“显考行年七十三李公之柩”,及其荐饭丧主以蔬菜对客共啜,此则大违于家礼矣。
在这里,鲁认看到闽地丧礼细节已不尽遵朱子家礼。比如铭旌的写法已有变异,丧主对客共啜也是违反家礼的做法。这与朝鲜礼制有着明显差异,相互交流显得十分必要。
五月十三日,众位儒生向鲁认询问朝鲜礼制。鲁认介绍说:“风教,只依箕圣八教之政。而礼制,一遵晦庵家礼。”这时,“有一少年微笑入房中,持来《大明一统志》搜展四夷风土记,使公视朝鲜记。有曰:‘朝鲜人,父母死,壑葬、水葬、瓦葬。而崇佛喜巫,善淫使酒。白昼市井,男女相谑。”显然众位儒生不以为然,想借《大明一统志》记载来驳斥鲁认的说法。鲁认反驳道:“此所谓尽信书,不如无书。一此统志,只因太古之史,而泛修外国之笔也。”紧接着,鲁认广征文献,阐述朝鲜衣冠文物和礼乐法度悉遵儒教传统的历史事实:
我国虽在海隅,粤自檀君与尧并立,协化与变。故至武王封箕圣,衣冠文物,礼乐法度,一遵华制。而吾道东者久矣,秦属辽东,汉置四郡。暨于晋时,各分疆界,自为声教。然恭修职分,事大以诚。自高丽时,王世子十岁,入于中国大学参讲。而陪臣十人,亦皆参讲焉。有时乎通婚帝室。而鲁国大靖公主,亦出嫁于高丽。盖明君圣主,继世而作,崇儒重道,尚以文治,名儒辈出。继入中华,或科登状元,或官至翰林,或赐紫金鱼袋。凡我国文献,则文武科、孝廉举,一遵古典。上自国学,下至党塾,弦诵洋洋,违于四境。子生八岁,先教《孝经》,次以四书、六经,皆业明经。况丧制三年,无贵贱一也,不饮不肉,啜粥倚庐,哭泣澌毁。又父母有疾,或尝粪以验,或血指以灌。又妇人夫死,则或终身守节,或同死同穴,皆以孝烈,旌其门闾,处处相望。
这时候,“诸生闻之然疑”。鲁认继而详细介绍朝鲜丧制云:
死而袭,二日而敛,三日而入之棺,四日成服。未葬则奠朝夕,哭无时。国家,五月而葬;大夫上,三月,逾月而葬。用椁用灰,题主,返魂,虞,卒哭而祥,禫,祔练,一以晦菴礼行之,其则不远。鄙虽流离,尚恐失礼,况平居无事之人乎?今此一统志,其诬太甚。不佞幸而得返,当特达本朝,必厘正之。
鲁认生动、翔实的解说最终感染了在座儒生,“诸生相顾,始信曰:‘贵国文献,天下所知。然守法知礼,岂意此极?晦菴家礼,大江以南则用之,而犹未徧行于中国。贵国如是,殆箕子之教也’”。由此纠正了儒生们对朝鲜的传统错误认识,加深了两国之间的相互了解和认识,意义可谓重大。
四、结语
七月十六日,鲁认离开福州北上。这时候双方已在面对面的交流中结下深厚友谊,不但徐即登专派武官、随从和车马护送赴京,而且省中“一院生徒,作序赠诗”,温情相送。更有“武夷首学倪士和、谢兆申等十余人,追到山海关”,数次联诗唱酬,举酒相敬,通皆“别怀无穷焉”。
在中国与朝鲜半岛交流史上,朝鲜士人漂海而来留下文献者尚有数例。例如,15世纪崔溥漂至浙江,留下《漂海录》数卷;稍后,耽罗人张汉喆亦曾漂流来华,并撰《漂海录》;清嘉庆初年,济州人李邦翼亦来游历,以《漂海歌》留世。不过这些活动及其文献,记述山川、风土者居多,涉及学术、礼制者罕见,相比之下深度不足,影响也小。另一侧面,与以前来往于京城之间的使臣不同,鲁认之行绕开政治味道极浓的国家交往层面,直接深入到深厚的区域和民间交往层面,作用和影响自然不同。特别值得一提的是,福建在长时期内是东亚海域文化交流与碰撞的前沿地带,在中外交往中占有重要地位。朝鲜王朝有人评价鲁认之行:“祖述程朱,劈破异端,则宗师降席而宾礼,诸生作诗而赞美,使隔海万里之人,咸知我国冠婚丧祭之必以礼,起居饮食之必以礼,不以罗、丽而例之,其对扬声明,有功于国。”正如闽地海商活动影响到整个宋丽乃至辽宋金元关系和天台宗在浙江与日、韩之间的交流几乎代表中日韩佛教文化交流一样,鲁认福建之行带动了以福建为枢纽,中朝社会肌体深层的文化交往洪流,促进了两国儒学界的相互学习和了解,影响到闽学的传播和朝鲜儒学的发展,这显示了地方和民间交往极为重要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