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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淡地 浓浓的
——侯雁北的散文艺术

2018-11-10文/阎

丝绸之路 2018年10期
关键词:雁北孙犁散文

文/阎 纲

十年前的2008年,举办“侯雁北(阎景翰)先生80华诞暨从事文学创作和教育事业60周年座谈会”,我给叔叔送上贺辞:

孔孟兼容老庄 尊鲁又投孙犁

翰叔八十才不老 光前裕后期颐

这是我对景翰叔人品和散文文品的概括。至于人称“陕西的孙犁”的侯雁北怎样“尊鲁又投孙”,是不是也像孙那样的方式尊孔,就难说了。有多少个明星就有多少个哈姆雷特,有多少个“投孙”者就有多少个孙犁。

“文革”前后,孙犁的风格变化很大。前期,深于歌、多于情,“喜欢写欢乐的东西”,阴柔之美盛;后期,衰年得道,大道低回,深于世、多于思,忧患意识强化,“衰病犹怀天下事,老荒未废纸间声”。作《耕堂劫后十种》,深沉悲壮,阳刚之美盛。

饥饿和专政让性格软弱的翰叔变得小心谨慎,他是失掉土地的空手农民,又是关过牛棚下放劳动的资产阶级“臭老九”,最底层的贱民,笔下的每一个标点都颇费斟酌,孙犁前期讴歌农民和亲人们人性美的作品投合他的创作意向。

我自己想学鲁迅也想学孙犁,学鲁迅的忧愤深广,学孙犁后期到晚年的沉郁悲愤,尤其是实为散文却自命的“芸斋小说”,说什么“时势不利,投寄无门。左砍右削,集内聊存”。指着四人帮和风派人物的鼻子讥讽捎带唾骂。我家翰叔心有余悸,内敛,把恩怨情仇埋在心底,即便倾诉也不过暗示。闹起改革开放,方才直言不讳,但像孙犁《王婉》和《冯前》这样激烈绝情的文字,他还是忍了。

而我,怒不可遏,大呼小叫,评论腔,失之直露,没修性,着实惭愧。地基有多深,楼就有多高。

侯雁北(左)与阎纲论艺

气味相投从而投缘。孙犁有《黄鹂》,翰叔也写《黄鹂》;孙犁有《蚕桑之事》,他写了《蚕桑事业及其它》;孙犁散文集《白洋淀纪事》,他的散文集取名《楼谷纪事》。我特别注意到前有孙犁的《亡人逸事》,后有翰叔的《给亡妇》,再有《病人和罪人》 《扫墓和探母》 《遗物 惊梦》 《片土》和《1998年的片土》一连串。

孙犁的《亡人逸事》我常读不懈,绝对不下20遍。它很短,一二十分钟可以读完;入题也平淡,不过门洞订亲和偷偷见面两出过场戏,但是读到“几乎每天梦见她……”,“就是这样的文字,我也写不下去了”。再读到临终前问他为什么把布寄到我娘家,他说为的是叫你做衣服方便呀!“她闭上了眼睛,久病的脸上,展现了一丝幸福的笑容。”我任由泪湿双颊,半天平静不下来。

翰叔的《给亡妇》,先说她去世20年后,无数次地在梦中寻找她。然后,告慰她最放心不下的子子孙孙一个个如何有出息、如何在国外工作和发展,一个人一故事,像家史,兴衰有趣。至于他自己呢?也恢复了人的尊严。正是她离世不到一年,他被确认离休,工资提高,子子孙孙也都好了起来,便对着死不瞑目的她说:“你到这个世上来,好像就是专门为了受苦受罪的。”等到那一天到来,“落叶归根,你我合葬在一起”。教人如何不泪垂!

在《片土》和《1998年的片土》里他又写道:

我的老伴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她很看重种菜,而我对种花有些兴趣,花菜之争常在这块土地上进行。不幸的是多年卧床,她只能躲在床上指挥她目光所能达到的那片狭长的地段。春天来了,她催我栽番茄,我就栽番茄;秋天来了,她催我插蒜秧,我就插蒜秧。望着蕃茄开花、结果,她知道“立夏”了,“芒种”了,望着蒜秧泛绿,她知道“寒露”了,“霜降”了。真应该感谢门前这片小小的土地,多少年来为一个足不能出户,看不见星月,看不见云天的人,报告着春秋代序,斗转星移。

后来,老伴去世了,这片土一直荒芜着,只让许多草虫住在草丛,从夏到秋整日聒噪。

再往后,他觉得对不起门前这片土地,仍按老伴在世时目光所及的地段点瓜种花,蜜蜂来了,蝴蝶来了。“她要活着多高兴啊!”

最后的话:“我就坐在老伴生前一直躺着的地方,偏着头,从那位置、从那角度向门外张望。起初,我每天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那三种瓜——丝瓜、苦瓜和金瓜,后来,我便泪眼模糊了,连什么也看不见了。”

孙犁同新结婚的爱人“还乡”,人非物非,处处碰钉子,感情复杂,欲说还休。最后的最后,他雇的“二等”突然问他:“你们村里,有个叫孙芸夫的,现在此人怎样?我读过他的小说!”“他还活着。”戛然而止,耐人寻味。形势如此大好,臣罪当诛兮天皇圣明,真的,一片大好!《还乡》者,精品。

翰叔的《病人和病妻》一直到“惊梦”又何尝不是?病妻从妒意、反常的表现,主动地变怨为爱,三段式的感情折磨与“掰情”的纯真和高尚,欲哭无泪,梦里匆匆,“再也见不到她了!”掷笔三叹,聊当一哭。

伤往事,自难忘。一天,父亲要我给翰叔的女儿、儿子,我的弟弟、妹妹写信,让他们准备给父母办理离婚手续,说:“一个活人,从40多岁到六七十岁,过着不是人的日子,这不合人的本性。我是哥哥,趁我还活着,就得管管。儿女们会替父母着想的,病人照样能够得到精心的护理。马上写信,万勿延误,造成终生恨事。”父亲当时很动情,嘴唇直打哆嗦。但叔叔不为所动,一直陪伴到底,陪伴她入土直到其后二三十年每每梦中。

再看看他们读了多少书。孙犁有《书衣文录》为证,篇篇加注评点。1978年9月,我致信孙犁请求指导我如何提高评论水平,他在信中回答我应当怎样读书时,列举了那么多的书名,从俄罗斯到欧洲再到苏联和日本,又从外国转向中国,从《诗经》序和《文选》序,历朝历代一直到金评《西游记》和王国维评《红楼梦》,一大堆,有些书我竟然闻所未闻!

翰叔也是嗜书如命,取法乎上,同世界一流的思想家进行心灵上的交流。外国名著充实了他的审美体验,古文、古诗成全他炼句炼意斐然成诵:

了却心愿 抔土为安

回归太虚 薄棺成殓

——苦海终极

这样的文字,没有深厚的古典文学垫底写不出来。

虽说翰叔“尊鲁又投孙犁”,篇篇用心,处处自然,但和孙犁有异有同。孙犁精短,翰叔少有孙犁的老辣,却较之细腻。翰叔文章做到陈述时段,像是刺绣,一针针一线线不能马虎草率,又像鲁迅说萧红:“女性作者的细致的观察和越轨的笔致,又增加了不少明丽和新鲜。”他借助孙犁,不囿于孙犁。

江山代有才人出,现在要说他是“陕西的孙犁”不合时宜了。只有一个孙犁,只有一个侯雁北,同属一个艺术流派。

到了脑梗后带病写作,他便一发而不可收拾,连续出版《华山卵石》 《楼谷记事》《静夜的钟声》和《月夜》,这时,腰杆直了,指天划地,清词丽句,留下一颗性本善的赤子之心。

一言以蔽之:美哉,孙派散文的大家风范!

要问孙派散文的艺术品位和风味,总结起来六个字:淡淡的,浓浓的。

第一乐章:淡看人生,淡泊明志,像平常人说话,用亲历的生活场景感悟人生,用典型的细节和鲜活的形象传神,七情六欲、五光十色,铸就一款新结构,自然、明丽、冲淡,淡入。

第二乐章:呈现部,变奏曲浪漫曲,潇洒笔墨,真情记述。有诗、有画、有节奏、有旋律。难怪孙犁多面手,有奇才,小说、散文、杂文、文艺理论、文学批评,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还作诗、治印,书法也见功力。翰叔博览群书,通古博今,打自小写诗,写小说,爱秦腔,学画画,也治印,长期从事写作课教学,出版写作论专著两部,出版长篇小说《天命有归》。他写人物,个个小说笔法;他亲情浓郁,笔下的阎姓亲人家族性格格外突出。我想要写的族人,他只要写过,我不得已整段地偷来,反以为荣。

淡淡入题,追之忆之,如怨如慕,如泣如诉,越读越有味。俟情绪的震动深化到了沸点,读者再也出不来了。

第三乐章:最后浓出。精心经营结尾,感叹人性的缺失与人情的美丽,一波三折,一唱三叹,余味曲包,发人深省。曲终人未散,此恨绵绵。

孙犁推崇欧阳修,几句话总结出欧阳散文的写作经验:

欧阳修的文章,常常是从平易近人处出发,从入情入理的具体事物出发,从极平凡的道理出发。及至写到中间,或写到最后,其文章所储蓄的道理,也是惊人不凡的。而留下的印象,比大声喧唱者,尤为深刻。

又在写给铁凝的信中仅仅用两句话进行概括:

有方向而能作曲折。

在浓重之中,能作深远之想。

这是孙犁的真传,真传一句话、假传万卷书。

翰叔也总结过自己的经验。

“寓悲于乐或寓乐于悲这种越轨的笔致是常常有的,但最后还是会回到‘一倍增哀乐’上来。这好像牵连到美学中的‘悲剧快感’问题。”“简单说来即通过一些手法,把生活加以‘过滤’,除去原来的粗糙和鄙陋,更生动深刻地给人一种生活本身不能提供的审美快感,净化人们的感情,提高人们的精神境界,认识美,憎恨丑,同情善,反对恶,使人从悲痛中产生力量,为实现美好的愿望和理想而奋斗。”(《静夜的钟声》后记)

又写道:“《红楼梦》中写林黛玉从傻大姐嘴中知道宝玉将娶宝钗为妻直到焚稿断痴情,心里充满痛苦和悲愤,但作者前后共13次写到她的笑,这一连串的笑,多么震憾人心!”“以乐写悲而一增其悲怆,这种独特的反衬手法,具有极强的艺术感染力!”(拙作《美丽的夭亡》封底题词)

综上所述,验证我所谓“淡淡的、浓浓的、一波三折、一唱三叹”信而不诬!

语言至关重要,语言的蕴涵关乎散文的成败。语言在他们手里实在太神奇了。

平易,隽永含蓄,明白如话,不把话说尽,难以言说的复杂感情,一句话甚至一个留白就交代了。唯陈言之务去,几乎找不出一处陈词滥调,不卖弄,不作伟语,标题一般不超过五个字。

不但表意而且表声表象;既演述悲欢离合之事又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既是视觉艺术又是听觉艺术,既是案头作品又是口头作品;手则握笔,口却登场,以至于“观听咸宜”。诗中有画,语言美学的高境界。

语言是他们的名牌,一色的白话,融入多种因子:古典的,民间口口相传的,日常的生活用语包括谚语,同时从《红楼》和“笔记”“话本”中拿来,娓娓道来,涓涓细流,像“话本”讲故事,像《红楼》文绉绉地说事。

他们对语言宗教般地崇拜,语言神奇无比,它是魔杖,能激活文思,人们读着读着堕入爱网。依我看来,孙犁、汪曾祺、贾平凹等,走的都是这个路子。

“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散文就是用活生生的景象同自己对话,用真情传神和亲友们谈心,恂恂如也,谦卑逊顺,不摆架子不训人。

美哉,精致的白话文!

侯雁北的散文就是他精致的语言,读侯雁北就是读他的语言。

偶尔,兴之所至,放纵笔墨,叙事状物,铺陈过细,但绝非卖弄。

真难想象,苦了一辈子、坚守一辈子、晚年“脑梗”山穷水复疑无路的病人,竟然在三年内出版《华山卵石》 《楼谷纪事》《静夜的钟声》和《月夜》四大部散文集,百多万字,了得!《给亡妇》不让《亡人逸事》,《静夜的钟声》 (再加上《致夏末秋们》) 这样长而好的散文似乎要续成钱钟书《围城》的小妹篇,不容易啊!

马克思说过这样的话:“在科学的道路上没有平坦的大路可走,只有在崎岖小路的攀登上不畏劳苦的人,才有希望到达光辉的顶点。”对于散文写作,仅仅凭借“不畏劳苦”就“有希望到达光辉的顶点”,我表示怀疑。

我现在明白了,才情不济,无论孙犁还是“陕西的孙犁”,单凭“不畏劳苦”是学不来的。

劳苦加天分成就才俊。翰叔的弟子白描、阎庆生、刘路、张国俊、刘明琪、朱鸿、吕刚、冯玉雷、张宗涛等,一个个脱颖而出,各从某些侧面承接先生“淡淡复浓浓”的艺术风格并发扬广大,幸甚至哉。

完稿之日,适逢景翰叔九十华诞,赞曰:

一生顿踣 半世跎蹉

何以解忧 长歌当哭

凤兮凤兮 余味曲包

曾劝他加入中国作家协会,笑而不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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