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点和特点
2018-11-10侯雁北
文/侯雁北
我总觉得文学作品的特点是从难点来的;唯其有难点才有特点;难点在哪儿特点便在哪儿。由于工作的关系,多少年来养成了一种职业习惯,读过一篇或大或小的作品,总要问:特点是什么呢?于是掩卷思索,也不难凑出几条,如构思如何,结构如何,表现技巧如何,语言文采如何,可是这样凑出的几点,错虽不错,但往往并不符合作品实际,并不是作品独具的真正特色。自从认识到难点和特点的关系之后,对于作品特点的把握,就比较准确了一些,集中了一些。
最近听一个南方朋友说,他的家乡有一座建造在海边的歪塔。相传很早很早以前,海妖为害,有人出主意说:只要在海边那块斜度很大的岩石上造一座塔,海妖就会被镇服的。可是岩石的倾斜度太大,加之狂风恶浪,不时袭击,塔虽造成了,却又倒塌了。人们经历了无数次疲惫、劳累、苦恼、惊恐,后来,也是实践出真知吧,人们终于造成一座歪塔。这座塔经住了狂风恶浪的袭击,歪立在倾斜的岩石上,在那特殊的环境中,虽歪不歪,独具风采,象征着人的智慧和毅力。
传说故事总有丰富的寓意,这个故事,除了结尾所点明的以外,从文学创作的角度考虑,不是也可以说明特点来自难点的道理吗?因为我想,那座歪塔,屹立在倾斜的岩石上,任凭风吹浪打,歪而不倒,歪正是它的特色。这特殊风貌,是在创业惟艰中获得的,和建造难度分不开来。
不过,文学创作的难度,比之于造塔,不知要大多少倍,因为生活丰富多彩,反映生活的作品,却有各种各样的局限性。文学样式自身的局限性,为各种样式的作品带来了特殊规律。对一篇具体作品来说,立意不同,角度不同,困难也因之不同。但奇怪的是,有经验的作家总喜欢与自己为难,他们避易就难,在限制和反限制中耗心血,绞脑汁,为了使作品不人云亦云,失之平庸,反而知难而进,以苦为乐。古人云:“凡构思当于难处用功。艰涩一通,新奇迭出,此所以难而易也。”联系作家们的创作实际,谁能说这不是一条经验之谈呢?
由难到易,通过“艰涩”,造出“新奇”,文学创作,苦在其中乐在其中。一个世纪以前,福楼拜说:“这种工作真难!艺术!艺术!你究竟是什么恶魔,要咀嚼我们的心血呢?为着什么呢?”福楼拜对艺术事业的哀叹,其实是对艺术事业的讴歌。这位《包法利夫人》的作者,有点像我们的苦吟诗人贾岛,他严肃,认真,一丝不苟,也和我们的“为人性辟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杜甫相像。他们都是在克服难点之后才有了自己的艺术特色、艺术风格的。
文学作品反映生活的局限性既是不可避免的,又是十分必要的。有限制才有创造,才有艺术特色;难度既折磨作家,又成全作家。和一切艺术形式一样,艺术特色,艺术技巧,艺术规律,都是在限制和难度中由作家、艺术家经过不断地探索找到的。绘画的局限性,使画家找到了计白守黑的技巧,舞台的局限性使演员创造了以虚拟实,雕塑的限制更大,但是雕塑家在典型的人物形体动作中把大理石变得有血有肉。朱自清的《背影》偏偏以越轨的笔致写父亲的背影而获得成功。凡是有特色的艺术品,凡是有风格的艺术家,都深刻而清醒地懂得自己所运用的形式有何难度,同时知难而进,孜孜以求,这才没有被关在艺术大门之外,而登上了艺术的殿堂。
远的不说,在我国当代作家中,孙犁的小说、散文,大多写在战争年代。他既不正面描写战争,描写苦难,描写流血,又不回避战争,回避苦难,回避流血。这种矛盾和朱自清写父亲而不写面部一样是有难度的。但是孙犁正是在这种难度中写出了特色,使他成为一个“有他自己的一贯的风格”的作家。
难点和特点既对立又统一。清代的吴德旋说:“文章自当从艰难入手,却不可有艰涩之态。”其实作家只要有胆有识,敢于从艰难入手,艰涩之态自然是会消失的。总地看来吴德旋的话是对的,只不过有些过虑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