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文化观视野下的中国古代艺术景观
2018-11-09薛富兴
薛富兴
刘成纪教授年积十年之功的学术著作《先秦两汉艺术观念史》(上下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面世后,笔者有幸先睹为快。该著之论域时间上从远古至两汉,空间上遍及于诗歌、建筑、音乐、舞蹈诸领域,可谓是一部断代史式对中国先秦两汉艺术进行全范围扫描的体大虑周之作。著者有意识恢复先秦时期作为文化之“文”的本土性艺术观念,故而该著所调动的先秦两汉文献便极广,此其视野之宏阔。另一方面,著者不满足于20世纪后期以来大多数美学史著作在纯理论观念中讨生活,不接古代艺术地气之现状,故而在对本时期诸多艺术问题的具体讨论中,往往能依史立论,层层剥笋,探论精微。故而该著在宏观学术视野与微观材料应用两个方面都体现出极好的史识与功力,诚为一部厚重之作,当是新世纪以来中国美学史研究在自我深化方面所取得的一项重要新成果,相信会引起同仁们的高度关注,使广大读者受益。该著之一大亮点也许是对传统艺术概念之外的工艺形态给予极大的关注,这正好体现了著者之独特学术理念———重温与恢复本土性泛文化艺术观。
一
该著在中国美学史研究方面提出一系列独特的创新性学术观点,足以引发学界同仁的思考。比如,对于先秦两汉对整个中国美学史的根源性意义,作者有如此精到之论:
先秦两汉是中国文明的轴心时代,也是中国艺术、美学、哲学最具原创性、最能彰显本土价值的时代……先秦两汉之于中国文明,犹如古希腊、古罗马之于欧洲文明。此后的中国社会,每当面临危机或新的变局,人们总会复归于这一时代,看看先哲们做了什么或者说了什么,以此作为当下行动的圭臬,作为走出精神困境的指南。[1]
对于如何恰当地进行中国艺术观念史研究,著者提出两项鲜明的学术主张:其一,20世纪以来,中国美学史研究重魏晋而轻先秦两汉,乃是受西方近代以来审美自治论———“美的艺术”(“自由的艺术”)观念之影响,然而这并不符合中国古典艺术实际,是对中国古代艺术之严重误读:
没有西方启蒙思想者对于艺术与自由关系的定义,没有“五四”新文化运动对于西方启蒙艺术观的移置和借用,便不会有中国现代美学和艺术史家对于魏晋美学和艺术成就的极端肯定。或者说,这种肯定与其说反映了中国美学和艺术发展史的实然情况,倒不如说是现代中国美学和艺术观念巨变导致的对传统的重建。[1]6
著者反思这一现象,并不只是为先秦两汉艺术研究张本,而是要通过重温先秦两汉艺术史,隆重地推出另一种古老、本土性艺术观。著者提醒学界同行重温中国古代艺术的现实语境,重视中国古代艺术所发挥的实际功能,从而重新发现一种不只为审美而存在,而是将审美、实用与更广泛的观念象征功能融为一体的“文的艺术”,从而重新确立一种泛文化视野的综合性文化艺术观。
其二,著者深入反思了20世纪后期中国美学的纯观念研究之路,深刻地意识到这种纯观念分析与艺术史实际互不相关的难堪局面。于是,他努力让美学史研究更符合古代艺术实际,从而对古代艺术更有阐释性。因此他提出:艺术观念史研究正是一条可以让中国美学史研究向中国古代艺术史实际靠拢的可操作性途径:
艺术观念史研究,在艺术史和艺术理论史之间筑起了第三条道路,它代表着一种试图在艺术和理论之间寻求和解的中间立场。对于理论研究者而言,则是试图通过“低空飞行”的方式,最大限度地靠近中国艺术的实相。[1]28
此可视为自觉反思20世纪中国美学史研究基本经验之后所得出的可贵结论之一,它应当成为新世纪自觉谋求中国美学研究自我深化的基本路径之一。
二
笔者愿在此向著者提出一些商榷性意见,以示请教。
其一,如何认识魏晋美学的意义?著者提出:20世纪中国美学史家重视魏晋美学之根本原因乃是由于源于西方之尚自由、崇审美的艺术观。此断语作为回顾历史性描述当大致不差。但问题的关键在于:对新世纪的中国美学史研究者而言,如何认识魏晋美学的价值?去除了这种自由观念之后的魏晋艺术与美学,其价值又当如何?也许,我们仍需回到作为文化史的“上古”概念与“中古”概念之区别,用心体会这对概念所标识的文化演进阶段性特征。立足于魏晋,何以言中国文化的古今变迁?由简而繁、转粗为精乃其基本走向。其核心内涵乃是中华古典文化自此由总而分,包括艺术生产在内的中华观念文化生产各领域自此逐步走向专门化之路。据此则我们可以意识到:先秦两汉的综合性泛文化艺术观(融审美—实用—观念象征为一体)正乃中华早期审美创造原始形态之重要表征。进入魏晋,“文的自覺”之要义也许并非对个体自由心灵之崇尚,而是中华艺术生产与消费自此迈出先秦时代之综合形态,进入一个诗、文、书、画分立艺坛,各门类艺术别立为国的专业化阶段,这种艺术生产与消费的专业化之路正是整个中国古典艺术审美由简而繁、转粗为精的必由之路。没有魏晋时代兴起的艺术生产、批评与鉴赏的专门化之路,以唐宋为代表的中国古典艺术审美的高潮时代———古典艺术的全面繁荣与各门类艺术的精致化便无法想象。因此,不是魏晋士人的个性张扬,而是艺术生产与消费的专门化,才是魏晋美学的核心秘密。据此,则我们不得不承认:虽然综合性泛文化艺术观乃先秦两汉艺术之实情,诚乃一种本土性、根源性艺术观,但它似乎仍然只是一种阶段性艺术观,即前中古时代,尚未进入古典艺术精致化时代的艺术观。因此,对此艺术观因时代性而来的有限性的充分意识,正需关注。
其二,何为中国美学史研究的学术功能?著者积十年之功,通过系统梳理中国先秦两汉艺术观念史,为我们找回了一种本土性、根源性艺术观———综合性泛文化艺术观———作为“文”的艺术。如何看待这一极重要的学术成果?如何说这一成果的价值就在于让我们再次意识到中西之异———来自西方的美的或自由的艺术,与来自中国的综合性泛文化的艺术。于是自此之后,中国的美学家们便自觉地以这种本土性艺术观重新阐释中国的艺术,以与西方艺术观相区别。那么,该著的学术价值便极为有限。笔者于该著则有另外的设想:假如著者在该著中能够用一定的精力,通过绵密的分析工作向读者证明:这种综合性的泛文化艺术观,不仅仅是中国先秦两汉艺术史之实情,中国古代思想家们对于艺术的独特见解,同时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各民族早期文化草创时代,人类早期艺术之共享性形态与阶段性历史特征,体现了人类早期艺术审美活动的普遍性规律。也许这样的尝试性讨论会更有意义。如此设想其实涉及中国美学史研究的两项学术功能:一是以西方美学与艺术为镜鉴,向世界充分展示中华审美之独特文化精神,此乃中国美学史研究之基础性功能,20世纪以来的绝大部分中国美学史研究成果均属此类;二是以中华审美之特殊性材料研究人类审美之普遍性问题,自觉超越民族文化个性宣示情结,以更超迈的学术视野与追求,着意进一步提升中国美学史固有材料所可能具有的揭示人类审美意识共同性规律的普遍性学术价值,此当为中国美学史研究之更深入阶段,这方面尚有大量基础性工作有待展开。
注释
[1]刘成纪.先秦两汉艺术观念史[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