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观念是怎样生长起来的
2018-11-09高建平
高建平
近年来,美学艺术学的新书不少,也有不少使我读来收获颇丰。我还时常参加一些学术成果的评奖会,看到不少国内学术的新作。读到刘成纪教授的这部《先秦两汉艺术观念史》,不由得进行一些横向的比较。在一些同类的书中,有大量的史料,但常常成为资料的堆砌。材料丰富,常有一些稀见的珍贵史料,旁征博引,很见功力。书的体量也大,再加上装帧精美,使人望而生畏。然而,细读下来,常常是用众多的材料,论证平淡无奇的思想。另有一些同类的书,有明确的观点,这些观点也相当正确,或者说,常常太正确了。有了這些永远正确的观点先行,再从古书中寻找例子加以说明,似乎会无往而不胜。但是,这些书太像是用了多年的教科书,通体匠气,见不到作者活跃思维的灵气。与这些书不同,这本书的特点,是从历史材料出发,又时时从这些材料发掘出理论的意义来。从而在丰富的历史叙述上,时时见到思想的闪光。有史实,有思想,书就好读,读来使人感到一股新鲜气,感到是在与作者谈话,而不是看到一个材料的大仓库,或者看到一批干巴巴的教条。
书名为“先秦两汉艺术观念史”,所碰到的第一个问题,当然是:什么是“艺术观念”?这部著作处理的是从上古时“中国前的中国”到被称为“轴心时代”的先秦两汉,这是一个文明生成,艺术观念成长时期。
关于“艺术观念”,我们可以有几种理解:
第一,人们开始对艺术思考,在制作一些工具和物品时,不仅要造得实用,而且要造得好看,这说明,人们有着一种发自内心的对完美的追求。石斧既要合手,也要看上去舒适;陶器不仅要合用,也要形正。在实用的基础上,美的追求时时生长出来。这儿更精致一些,那儿做一些美化,艺术就是从这里萌芽的。使人工制成品既有用,也好看,并且这种“有用”与“好看”还有着互为因果的关系。于是,在实用之时,“艺术”也就在其中了。
第二,历史发展的下一个阶段,以对艺术之美的反思为标志。在这一时期,人们有了一些关于艺术和审美的概念,出现了诸如“美”“丽”“艳”“雅”“和”“大”“圣”“神”“逸”等概念。这时,人们开始对一些人工制成品从审美的角度区分其风格,阐释其意义。
第三,讨论不同门类的艺术,有什么共同的,专属于艺术的特点?艺术与非艺术有什么区别?艺术与工艺有什么区别?从物质性的作品形态,艺术品创作与接受的心理特点,以及艺术的历史演变等众多方面对艺术进行研究,从而形成关于艺术的理论体系。
这三种对艺术观念的理解,呈现出从低到高的发展,代表着人类文明从低向高的不断进步。无论在欧洲,还是在中国,都呈现出相似的特点。艺术本身发展了,人的抽象思维能力发展了,哲学思维作为一种推动人们探究事物的本质的力量,也在推动着艺术观念的发展。
然而,艺术观念的发展,从来就不是人的抽象思维能力自然发展的结果。艺术观念在其发展过程中,充满着种种矛盾运动,充满着与社会和哲学发展复杂的互动关系。具体说来,在第二阶段,一些艺术与审美的概念形成了,开始了运用语言和文字对艺术的解读和阐释,并开始对艺术进行“正”与“变”之分,“雅”与“俗”之分,从而对艺术的发展进行干预。在第三阶段,则是在哲学的帮助下建立起了系统的美学与艺术的理论,并运用这种理论确立艺术与工艺的二分,从而将艺术独立起来。这些理论致力于寻找艺术不同于工艺之处,从而为艺术的自律进行辩护。
这三种理解,代表了艺术观念发展的三个层次。无论在中国,还是在欧洲,艺术观点的发展,都经历了类似的历程。具体如何划分这三个层次和阶段,学术界有许多分歧。许多艺术史书籍,都不可避免地受种种美学理论的影响,因而注意到这种层次和阶段的区分,并在这种艺术生长的过程中,立出一些具有重大意义的标志。
与这些书不同,刘成纪教授的这部书,并不是从这些争议出发,澄清在何时,以何种现象为标志,艺术观念的发展已经到了何种程度,达到了哪一阶段;而是在历史的叙述中,让读者看出,这些有关艺术的观念是如何成长起来的。这种重发展而不是重区分,重历史叙述而不是重概念辨析的做法,带来了许多好处,其中突出的一点就是,绕开了许多概念的纷争,而保持了对历史大过程的正确把握。不重区分,心中却有区分在,谈历史发展连续性,在叙述中仍保持发展阶段的意识,这是本书叙述的一个重要特点。
三个层次不可逾越,但历史也不是直线上升。艺术与工艺的二分,会造成两者对立,并从这种对立中寻找理论的动力。关于艺术与生活,艺术与工艺之间的区分,在历史发展的一个阶段,曾具有合理性。这种历史合理性,是建立在现代的大生产开始取代旧式手工作坊的工艺的基础上的。这时,生产通过功能主义而求得更大效率,通过功利主义而求得更大效益。在这种情况下,旧式手工作坊的那种生产与人的联系,被非人化的机器所隔断。哲学家们用“异化”“疏远化”等各种词来描绘这种发展。被分隔就更有沟通的愿望,被非人化就更有人性的渴求。作为对这种发展的反抗和补偿,就产生出一种以审美无利害和艺术自律相号召的审美现代性。这是18世纪所出现的现代美学背后的大背景。这种现代性在机器的时代保护人性,在物质主义的时代保持人道主义。
然而,当历史走出这一阶段之时,关于艺术与生活、艺术与工艺关系的理解,就会在新的层次上返回其自身。于是,在这三个层次或三个阶段之后,还有着第四个阶段,这就是,当代对这种艺术与工艺二分立场的超越。我欣喜地看到,成纪的这部书在这方面走在了前列。这一立场,有助于我们重新检讨现代美学理论。在美学理论得到更新,审美无功利和艺术自律不再成为美学理论的支柱之时,我们对艺术史的评价也会随之发生变化。
这本书中提出了一个观点,过去我们对中国艺术史的评价,常常受艺术与工艺二分立场的影响,以自觉、自由、超越一类的概念主导。由此带来的是,重春秋战国而轻西周,重魏晋而轻两汉。显然,这是一种很偏颇的,用现代美学观来剪裁古代艺术史的做法,需要正本清源。于是,一部中国书法史,被说成是要从赵壹的《非草书》写起,而非从仓颉、李斯写起。一部中国绘画史,从陆探微、顾恺之、张僧繇写起,而不顾从画卦到楚汉壁画和砖石浮雕这一漫长的历史。这并非是说历史上的艺术与工艺区分的理论本身有什么错误,而是这种区分带来了一种理论上的指向性,即将这种区分作为理论思考时立论的出发点,根据艺术非功利性的理论预设,画出越是没有功利,就越具有艺术性的理论等式。
本来,艺术本身就是一种生产,艺术品与生活用品不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东西。这就像不应该将世界上所有的人分成两种:一种是艺术家,另一种是普通人一样。杜威曾用一个比喻来说艺术与生活的关系。山峰不是放在大地上的石头,而是高低起伏的大地的突出处。同样,艺术品不是与日常生活中的物品不同质的物,而是完全以同样的材质构成的,能给人以突出的经验的物。据此,我们可以回到一种康德以前的美学理论,即“美是完善”,只要制作精美,达到了完善的程度,就有可能成为艺术。艺术与非艺术,有区别,但没有截然的界限。
说到这里,我想回到这本书所采用的方法上来。这本书所采取的方法,是回到历史材料本身。这也符合杜威的另一个思想。杜威反对一种做法,即从公认的艺术品出发研究艺术的本质。艺术的本质不能从人们所判定的、公认的艺术品那里去找。他认为,要绕道而行,回到生活,从生活出发,看到艺术是生活的一个部分。同样,我们可以将这个方法做一个延伸,即不要从公认的关于美和艺术的材料出发,来研究艺术观念的历史。古书中关于美和艺术的材料,早已被人们辑录了出来。我们有各种各样的美学和艺术学资料选辑或资料大全。用这些材料来进行艺术观念史的研究,会很方便。但是,这又会隐藏着一个可能的错误,即只是对这些材料进行解释,并辅以适当的编排,从而写出一部懒人的艺术观念史。一部真正的艺术观念史,应该回到那一时代的各种历史文献之中。要在历史、哲学、传说、杂记,在书画之书、乐书、营造之书、图谶之书,在各种杂书,在浩如烟海的典籍中,将那一时代的艺术观念一点一点地打捞出来。这种不先设界限,博览群书的研究,是非常值得肯定的。最好的渔夫要去大海去打鱼,而不是守着自家鱼塘,在那儿才能打到大鱼,才能突破前人之见,有新的发现。
本书采用的方法,还包括联系当时的历史语境,根据文献材料的现状进行阐释。这种艺术观念史的研究,过去常常犯的一个错误是从现代美学理论出发,从古籍中寻找其对应物,以证明古今相通,或者中外相通。那种做法,实质上是将古代的材料看作是现代理论的注脚。古代的材料,绝不是为现代理论准备的。有一种想象,认为古代的材料里充满着各种意义,等待现代理论的发展使它们呈现出来。这种想象是可笑的。古代的材料自有其本来的意义。认真读那个时代的书,不是只读选段,而是读原书,读更多的当时各个类型的书,这些意义,才会向研究者呈现。这种呈现,不应该理解成向现代理论的呈现,而应该理解成向能对这些材料做同情理解的现代研究者呈现。
本书更值得推崇的一个做法是,面对原始的材料,通过细读阐发出自己的观点,而非人云亦云,成为现成观点的汇集。处处有自己的想法,处处显示出研究过程中的思考。由此,这本书读来才使人觉得新鲜,给人以愉悦之感。在读这套书时,一个重要的感觉是,有人在对你说话,讲述自己的发现。我们可以看到这个人有时兴奋,有时焦虑,有时沉湎到自己的想象之中,有时为自己的发现而得意非凡。这都好,虽然不一定都正确,但最可贵的是,这本书没有讲述陈腐的,而又天然正确的套话。
最后,我想说,这是一部创新之作,当然,也会是一部引起争议之作。爭议本身可以确证其科学性。根据波普尔的观点,科学就是一种可证伪的假说。当我们写书时,不断写自己具有挑战的假说,又小心地求证它们,研究就走在了一条正确的道路上,就能呼唤更多的人会聚到这里,一道走这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