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通州
2018-11-01张德虎
张德虎
一
京西海淀燕园中,一泓碧水,娴雅空灵。东岸小丘上,傲立一塔,八角十三级,沉静中难掩英勃的气质。因置身于北京大学校园里,更是驰名中外。如果不是细心的,或是有考据癖的游者,也许永远不会了解,博雅塔是有原型的,它也矗立在水边,那水不是湖,是河——京杭大运河。塔名燃灯佛舍利塔。原塔却没有北大的塔有名气,这多少有点不公、有点苦涩、有点无奈。清代人王维珍有《古塔凌云》诗,“云光水色潞河秋,满径槐花感旧游。无恙蒲帆新雨后,一只塔影认通州。”
皓月当空,群星自隐,通州距离北京城太近了。人们很难关注它相对独立的历史文化和城市品格,通州真的需要被发现。
因一部《官场现形记》闻名的晚清文人李伯元,在《南亭四話》中记载了一副对联:“南通州北通州南北通州通南北,东当铺西当铺东西当铺当东西。”对联背后,藏着一个机智故事。有一年,乾隆皇帝南巡,从通州码头登安福舻御舟南下。文人天子在启程前,想玩一个文字游戏,脚下的通州给了他灵感,上联一出,随驾群臣穷索枯肠面露难色。纪晓岚忽瞥见街头当铺高挑的幌子,灵机一动对出了下联。故事也许是后世文人的美妙想象,但通州通南北,却说得实在。一条京杭大运河通南北,通州是起点也是终点。自隋炀帝大业三年(公元607年)开凿永济渠,此后一千多年,朝代更迭,运河改道,通州都是京杭大运河的北起点。
算算通州的年纪不算小了。春秋战国时即是燕国领地;西汉时设县;金天德年间以漕运通畅周济之意,称通州。以名号论,先有大运河,后有通州名。这条世界上最长的人工运河,水波荡漾,给本就年长的通州皱起了更宽的历史波澜,连河底墨黑的淤泥都淤积了千年。每年初春清淤,隋朝的瓦罐、唐朝的铜簪、宋朝的通宝、元明两朝的青花残片、清代的金丝楠木,还有数不清扭曲锈透了的铁锚,它们伸个懒腰,翻身河岸,办起一场静静的博览会,炫耀着曾经的舳舻千里,帆樯蔽空。
金、元、明、清四朝定鼎北京,800年航运重镇,运河的印记烙满了通州,现存的通运桥、永通桥,就是坚实的见证。大多数建筑抵不过时间的磨洗,地名却留住了过往岁月。南北东西地势高低不同,便有了解决航运落差的船闸。闸桥、南浦闸、二道闸等地名至今犹存。
明成祖迁都,营建北京,从运河上漂来了一座北京城。每年,漕粮、贡品、食盐、布匹、竹子、生姜、皇家建材,经大运河源源不断地抵达京城,便需要众多仓场储存囤放。瓜场、草场、砖厂、皇木厂、竹木厂、姜厂子、盐滩、葛布店、中仓、后南仓的名字应运而生。
运河河防,要筑堤修坝,土坝、杨家堤、马家堤保一方平安。水火无情,人们需要祈求神灵,保佑航运平安,波澜平静。小圣庙、天后宫,筑起了运河两岸人们心灵的避难所。
“南来北往船如梭,处处欣闻号子歌。”漕船辐辏,商旅、漕兵、船夫、纤夫、脚夫来往繁忙,待到暮色垂垂,抚慰背井的乡愁,犒赏一天的乏累,没有比一碗烈酒更实惠的了,也就有了烧酒巷……如今,这些地方或为村落住宅,或为通衢大道,当年繁华盛况已成明日黄花,前尘往事。据不完全统计,通州境内与运河有关的地名有68个,在路牌的字里行间,在一代代通州人的口耳相传中,还是留给了世人隔世的遗传、历史的想象。
如果说,地名是历史留在大地上唯一的遗迹,凭吊之余只留给人们想象,饮食则牢固占据着时空的流转。人们的唇齿间,往往咀嚼着几十甚至成百上千年的味道。
通州小吃糖火烧名号一响就是300多年。明朝崇祯年间,一个名叫刘刚的南京人,背着包袱登舟北上,顺着大运河一直漂到了通州。因漕运而繁荣的通州,挽住了刘刚的脚步。他在这个天字第一号的水陆码头,挑起大顺斋的幌子。也许是来自江南的基因,也许是从南到北,一路漂来乏味的水上食物所激起的口腹抗议酝酿出的灵感。刘刚自创出了一道融合南北的点心——糖火烧。面粉、芝麻酱是北方黄土的味道,红糖、桂花则带有甜腻香甜的水乡气息。再用油调和,将南北之味紧紧裹住。分块后,置于缸壁上烤熟,故而得名。糖火烧油重糖浓,热量高,保存时间较长。入口绵软香甜,又非麦饼干粮可比,真算是行舟远航的佳点。糖火烧一出,马上风靡通州,名噪运河。说不定,糖火烧真是刘刚在船舱里咬干粮咬出来的创意。这道带着运河印记的小吃,如今已成北京名点。人们享受它的甜而不黏,糯而不散,也在无意间,咀嚼消化着运河历史。
曾经名噪一时的通州腐乳,也因其储存时间长,适合航运而兴盛。通州名菜烧鲶鱼,也是因为运河里鲶鱼多而肥,食材易得,而始入食肆水牌。
糖火烧、腐乳、烧鲶鱼合称通州三宝。这三种吃食都与运河水、漕运城因缘和合。它们从另一个角度提醒着人们,历史并未远去,历史不只可以阅读、可以想象,还可以咀嚼回味。
二
运河漕运,关乎国脉。据《通县县志》记载,“金、元、明、清四朝建都北京,官民所用,明清两代修造城垣、宫室、皇陵、园林所用砖瓦木石,均仰赖东南水运。”通州也就自然成了“九重肘腋之上流,六国咽喉之雄镇”。康熙皇帝一生6次南巡,几乎成为家喻户晓的历史掌故,可《通县县志》告诉世人,这位圣明天子,巡幸通州达27次之多。通州城衙门设立之多也超乎想象。清代,除州署外,司空分署、坐粮厅署、大运西仓监督署、通永道衙署、仓场总督衙署,林立在不大的州城内。户部仓场侍郎是驻节通州的最高品级官员,正二品,小小通州俨然省城格局。通州潞河驿始设于明代,明清两代,北自山海关外,南至运河沿岸诸省,举凡番邦朝觐入贡,官员赴京陛见,皆经过潞河驿至通州,再进北京城。通州潞河驿,传递着帝国政令,把都城与广袤国土勾连贯通,甚至沟通了半个中华朝贡体系。在运河时代,通州占尽了地利,一京,二卫(天津),三通州。以一州而论,地位之高、规格之盛,简直让天下州县嫉妒了。
时代如风,吹尽了历史的烟云。古今皆言时光似水,大运河也就成了连通古今的时间隧道。它亲历着繁华、凋敝、希望、绝望、光明正大、暗室阴谋。映照着荣耀的笑脸,混合着屈辱的血泪。运河畔的通州,成了多少豪杰一时满怀期望的起点,黯然落寞的归途。像极了一个满腹旧事的智者,任风云散尽,只静静旁观,不言不语却阅尽沧桑。
运河是政治的河,官方的河,也是平民的河,是散发着烟火气的一脉清波。它载着皇家御舟、贡使船队,也接纳旅行的乌篷、撒网的渔舟。粮食、布匹、盐茶、瓷器、砖瓦、木料……源源不断,供养着北京城里的芸芸众生,打点着衣食住行的角角落落。侍郎、道台、知州、御史、郎中,通州城确实冠盖云集、官威浩浩。但城里城外,河畔街头更多的是靠着运河讨生活的商人、水手、漕兵。是一个熙熙攘攘笑骂快意的平头百姓的生死道场。
三
容纳,是一切河流的特质,京杭大运河因其特殊的功能和际遇,将容纳诠释得淋漓尽致。历经千年浸透,京杭大运河把容纳的基因传给了身旁的通州,塑造了通州容纳的城市品格。通州,容纳高贵,容乃低贱;容纳成功,容纳失败;容纳正统,容纳个性。哪怕这种个性被视为“异端”。
通州莲花寺的嘉年别馆里,一个年逾古稀的清瘦老人注视着从门缝射入的一缕阳光,光域里,尘埃翻腾。桌上,两盏清茶静静地冒着热气。他在等着一个名叫马经纶的通州人。
这个清瘦老人就是中国思想文化地图上绕不过去的坐标——李贽,李卓吾。他的一生,平淡又壮阔。他的履历平淡到乏味。从中举开始,李贽做过主管一县教育的小官,在礼部充当最低等级的从九品司务,又在国子监任从八品的博士;辗转陪都南京,挂了个刑部员外郎的闲差,最后远赴云南任职边地知府。在古代读书出仕的逻辑下,这样的履历很难算是成功。但在这平淡的仕途轨迹背后,却藏着一个足以让人震惊的书生,无论在当时,还是在后世。一支笔横扫儒、释两大学说,批判的狼毫直指程颢、张载、朱熹等前代儒学重镇。甚至把历代正统奉为圭臬的六经、《论语》《孟子》斥责为“道学之口实,假人之渊薮”。以假道学,评价千年正统。正统文人自然视之为异端,李贽索性留须断发以异端自居,“此间无见识人多以异端目我。故我遂为异端以成彼竖子之名”。就是这个异端,升腾起一股举国若狂的文化热潮。“登坛说法,倾动大江南北。”“今日士风猖狂……全不读四书本经,而李氏《藏书》《焚书》,人夹一册,以为奇货。”从时人的文字中可以想象,李贽在民间有着神一样的魅力。然而,势力庞大的正统文人,无论如何是不许异端存在的。口诛笔伐失效后,开始了野蛮的驱逐。万历二十八年,在正统文人冯应京的导演下,一伙暴徒冲进李贽在湖北隐居的芝佛院,一场熊熊烈火,寺院成了一片瓦砾。连他为自己选择的最后归宿埋骨的宝塔,也在大火中化为灰烬。他迎着湖北冬日的寒风,开始了东躲西藏,先是藏在朋友杨定见家中,随后奔入黄檗山中,一藏就是一个冬天。这一年,李贽74岁。华夏广大,名城大镇无数,却容不下一个古稀老人。正在李贽穷途末路之时,马经纶从通州赶到湖北,为李贽的山中岁月画上了句号。他带着李贽回到了自己的家乡——通州。
寓居通州莲花寺中的李贽度过了他生命中颇为闲适的一年,也是生命中最后的一年。马经纶为他建造了“假年别馆”,又从自己的庄园中,划出专供他日常用度的果园、菜圃、田地,并陪伴李贽一同读《易》,朝夕切磋探讨。在通州,李贽修订完成了他最后一部著作《易因正解》。通州,为中华文化史,留下了一刹温馨的瞬间。也许是通州容纳了他最后的步履,这位思想巨匠留下遗嘱,埋骨通州。通州,收纳了这位思想巨子的英魂铮骨。西海子湖畔青砖灰瓦的李贽墓,也许是对“容纳”最好的诠释。
一个连异端都可以容纳的城市,还有什么容納不下?作家刘绍棠,从文革的风雨中撑起一把伞,回到了生养他的故乡通州,这块厚土和生息在运河边的乡民,没有视其为异类。荒村小园中孩子们围坐着,听他讲故事。乡亲父老还是一口一个后生地叫。通州,留住了中国当代乡土文学的根脉。当代通州也吸引了一批文人艺术家,学者冯其庸、画家黄永玉、艺术家韩美林、作家王梓夫都选择通州为终老之所。如果历史没开玩笑的话,通州还收纳了一位曹雪芹。这些注定镌刻在文学史、艺术史上的名字,点亮了文化薪火,注解了通州从古而今的容纳品格。
(编辑·宋冰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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