鹊桥

汤思一

“河柒！”

形形色色的人当中，老汤竟然一眼就认出了我。他向我用力挥着手跑过来，“什么时候来的？”

“刚到就碰到你了。”我笑着回答道。说话间有两个河鼓二星人——我的同胞——从我们身边走过，我同他们打招呼。

“好啊，走，去我家，请你喝水。”老汤拍着我的肩头说道。

这还真不是老汤小气，尽管游历过很多世界，但我一直都搞不清楚碳基生命怎么会食用有机物。老汤口中连连称赞的红烧牛肉、香菇炖鸡什么的，在我眼中只怕比银心那个黑洞还要可怖三分。所以来到老汤家干脆只喝水。对于这一点，老汤一直很羡慕我。

“河柒，你说你这只喝水就能活的本事是怎么弄的？要有你这技能，我犯得着天天吃泡面？这次是怎么来的？”在老汤家里坐下，他好奇地问我。

现在星际旅游业很发达，交通方式也在不断地更新、进步。各种物种寿命增加，冬眠也不是什么问题，所以老汤对我每一次的旅行工具都充满兴趣。

“曲速飞船。”

“上次你说你们河鼓二星在搞虫洞旅行了，怎么不用那个？”老汤有些失望地问道。

“还在实验阶段呢。现在只建成了一个河鼓二到河鼓一的短距离虫洞。长距离虫洞的连接应该就是在最近，据说是要连接天琴座α。”

“唔，不错嘛，你们星球的人还挺有心的嘛，会去想着连接天琴座α。”老汤一臉八卦地说道。

“为什么？河鼓二和天琴座α有什么特殊意义吗？”我一头雾水。

老汤笑了起来，“嗨，差点儿忘了，上次见面时没有告诉你。你的母星，在我们的语系里也被叫作‘牛郎星，而天琴座α，叫作‘织女星。”

“所以呢？”我不置可否地耸耸肩。

老汤顿了顿，皱了下眉头继续说道：“这两个名字在我们的文化里代表的是一个的凄美哀婉的爱情故事。”

“拜托，河鼓二的人可不想和天琴座的那帮人扯上关系……”我夸张地翻了个白眼，不屑地说。

于是，在接下来的十分钟里，老汤声情并茂地给我讲述了“牛郎和织女”的故事。我也真是佩服地球人的想象力，竟然把河鼓二星人塑造成一个那么痴情而无助的形象。我存心要打破老汤满脑子的粉红色泡泡，“呃，不好意思，实际上在河鼓二星，异性之间是不会产生感情的，更不存在什么牛郎会织女的故事。”

“这是地球的古代神话啊，当时的人们怎么会知道牛郎织女星上会有生命。要不我以后改口叫你‘牛柒郎？”

“不要，太难听。发现不了我们还不是因为你们技术水平低。”

老汤虽然不屑，但这确实是事实。地球文明水平确实不行，至今都没弄出光速飞船之类像样的东西。而河鼓二，在我的家族兴起之前，就已经掌握了小规模进入四维空间的技术。在我爷爷的那个时代，河鼓二星人将负物质投入系统化生产，这是建造虫洞的必要条件。某种程度上来说，虫洞就是鹊桥，负物质就是喜鹊。

按照我们通常的知识，物质具有质量，而质量能够将空间弯曲，同样也能将光线弯曲，而这种弯曲，自然是朝向这质量的来源——正物质，这弯曲是向内的。而建造一个虫洞，则需要将空间向外弯曲，要做到这一点，便只有负物质。负物质具有负能量，能够提供一个负的时空曲率，从而使空间折叠。而负物质只是虫洞的填充物，虫洞的骨架（或者说基本结构）另有其需。除了制造负物质，河鼓二还派出了庞大的舰队搜寻宇宙间的量子泡沫，把它们禁锢在四维之中的量子态。有了这些幽灵一般的小东西，虫洞便成为可能。待到需要之时，便将量子泡沫提取出来，放大，并在其中填充负物质，使其成为虫洞。虫洞的长度，主要取决于负物质弯曲时空的能力，这与负物质的质量成指数关系。通过一个精密的公式，便能计算出虫洞的长度与质量之间的关系，从而灵活地调节虫洞的长度。

就这样，经过上千次的理论验证与上万次的失败试验后，在我的那个时代，河鼓二终于建成了第一个稳定的虫洞，连接了河鼓二与河鼓一。

“我听说虫洞的稳定结构是很难维持的啊，到现在全银河系也才不到十个。”老汤说出他的看法。

“因为地球太偏远了，在这里看银心就真的像夜空中的一条天河。也亏得河鼓二和天琴座α很亮，不然也不会被你们注意到，还想出那么有趣的故事。”

“按照你的说法，大约再过一个月，我们这里就能看见连接后的虫洞了吧。十七年，时间应该对得上。”

“见证你所谓的‘牛郎织女的相会吗？那也是十七年前的事了。宇宙啊，你是如此浩渺无垠，引领一代又一代人去探索你的神秘。”我踱步到窗前，欣赏地球上的夜空。

老汤靠在沙发上，对我说：“对了，你知道一个月后的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我怎么搞得清楚你们用卫星来记录的历法。”

“一个月后的今天，是农历七月初七，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我们会有节日表演哦！”

“……”

“在我家住一个月吧，反正你也不急。”老汤盛情邀请。

接下来的一个月，我涉猎了很多地球的知识，尤其是老汤他们民族的传统文化。到“老汤历”（他说是农历）的六月底，我已经可以很流利地吟诵出像“卧看牵牛织女星”这样的句子了。老汤说，这叫“诗”，看着一个千百年前素不相识的种族描绘我的世界，这真是一种奇妙的感觉。

进入七月，老汤发现了虫洞在夜空中出现的迹象，便把我招呼到他家的阳台上。

夏夜雨后，空气清新，加之老汤的城市没有光污染，星空没有丝毫失真地还原在我们眼前。星罗棋布，星星们按照亿万年来既定的轨道缓缓划过天空，闪耀银光。在纯黑的天幕背景上，繁星若尘，如同宇宙巨人撒下的一把水晶碎块。银河纵贯天际，劈开了半空中星星点点，又像神话中的天河，把河鼓……啊不，是牛郎与织女分隔开来，璀璨的银河被生生截断，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光带，真的如同神话中的鹊桥越过天河，连接了两个星球。

我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句子，“若得鹊桥通一渡，管教织女会牛郎。”

老汤举着望远镜，激动地对我叫着：“哎，你看这是两束平行光连在一起组成的光带啊，光束之间好黑，一颗星星也没有。”

“银河成了虫洞的背景板，那些星星发出的光被虫洞所扭曲的空间弯折，传播过来就这样了。如果是在河鼓二附近，看到的可真就是一个洞了，开着飞船冲进去，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能够跨越大概十六光年的距离，直达织女星了。”

“你们真厉害。”老汤不由得赞叹道。

老汤和我都是天文爱好者，不过这两天我们的心思都放在了银河间的“鹊桥”上。而我拿着望远镜去看星星的时间明显要比老汤长，或者说，我整晚都坐在阳台上，仰望星空。

但老汤看我的神情越来越不自然，就好像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美好的七夕之夜，街上情侣扎堆。可怜的单身汉老汤只能待在家里与我为伴。我没有地球人的节日情怀，独自走上阳台去观星。

随后，一切都变了。前几天横亘在银河上的光带已经消失了，而且可以很明显地看出河鼓二朝着光带的方向移动了一些。

“他们把虫洞关闭了？”我自问道。老汤在刚才已经踱步到我身后。

“唔，这个嘛。”老汤望着重新恢复璀璨的银河，欲言又止。不过，他还是告诉了我真相，“虫洞崩塌，河鼓二完了。是天琴座α那帮家伙干的。”

没有人会想到织女星人会那样不友好。根据构建虫洞的公式，那个虫洞本应该稳定地待在那里。但织女星人并不想拥有这样一个虫洞。所以，同样拥有负物质技术的他们，从虫洞中抽取了相当一部分的负物质。鹊桥没了喜鹊，虫洞失去了骨架，开始急剧收缩，最后崩塌了。过量失控的负物质被抛撒入太空，又依靠自身的质量聚集在虫洞的起点——河鼓二的附近。这样，这片空间的空间曲率极度增大——而且是负曲率！这就如同平静的水面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旋涡，自然附近的东西都要被吸过去，当然包括牛郎星。

“不是，这算什么啊。天琴座α就这么讨厌我们吗？一言不合就毁灭星球。”瞬间，我被故乡消失的悲愤所笼罩，气得咬牙切齿，虽然我并没有牙齿。

“对方不想和你说话并向你扔了一个黑洞。”老汤回答道，“本来虫洞这种双边外交的活动就应该提前商议，你们说也不说就连接过去了，是我的话我也这么干。再说了，你们不是早就进入星舰文明了吗？”

“说得轻巧，你的母星又没被消灭。”

“按照牛郎星這移动速度，过个几十亿年的，它迟早一天会到达织女星系的。嗯，就算女方再怎么不愿意，但牛郎织女终会相遇。”老汤又开始满嘴跑火车了。

我这下真的无话可说了，颓然坐倒在地。

“我看呐，你也甭操心了，这都十七年前的事了，你也改变不了什么。瞎操心个啥？当个地球人吧，入乡随俗，谁还没个黍离之悲，大凡是银河的文明，都逃不过消失的那一天。”说着，老汤从家里拿出一个瓶子，打开来，递给我。

“这是什么？”

“酒。”

我仰起头，将烈酒混着涌出来的眼泪咽下，火辣的感觉从喉咙一直烧到心里。

“对了，”我问，“你上次给我讲的那对情侣，他们最后怎么样了？”

“谁？牛郎织女？”

“嗯。”

“他们最后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责任编辑：曹凌艳】

小雪说文

在中国神话和传统诗词里，牛郎和织女的故事总是被演绎得缠绵悱恻、引人落泪，连接二人的“鹊桥”更是有着轻盈的美感和浪漫的氛围。而在本期上刊作品《鹊桥》中，当神话爱情遭遇科学幻想，故事就有了新变化。对牛郎星人“河柒”而言，牛郎星和织女星并没有那么温情脉脉，而“鹊桥”也变成了连接死亡的“黄泉路”……

读完整个故事，小雪似乎看到了小作者“谢耳朵”式的“社会”微笑，觉之有趣之余，又生出些宇宙浩渺、沧海一粟的怅惘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