撤离
2018-10-31钟推移
钟推移
一、语音信息
士兵们无暇最后一次观赏这个星球的日落,他们忙着把最后两车货物送上运输飞船。
一小时后我能看到的,将只剩下盘旋的群鸦和被残阳染得血红的铁架台。
你知道嗎,美妮,这一切,就像我首次看到的厄卫六。
只不过,那时铁架台上确有斑斑血迹。马尔斯人的尸体到处挂着——太阳能板的支架顶、停机坪栏杆边、雷达盘上。但更多的鲜血来自地球联邦的战士。他们用四倍于敌人的死伤数字,换来了一个可停靠大型飞船的据点,更重要的是,一座巨大的铀矿。
但是代价太大了,星际突击队的主力几乎全被打光,幸存的人手连去启动雷达都不够,联邦制订的厄卫六采矿计划变成一纸空文。那时,我跟随总统在距离厄卫六九百光分外的星港督战,目睹了整个内阁是如何沸腾起来。压力之下,总统下令将内田少将送上军事法庭。那位日裔军人成为联邦史上首个攻破敌营却被处决的将军。
于是就有了那场争吵。
你骂我是官迷,为求上进,抛弃家庭也在所不惜。我说军人以服从为天职。你骂我假,哭了,还摔东西。“既然你都不要这个家了,还不如我现在毁了它好。”你说,“我明天就回地球去。”
我扔下烟头,走了。再次看到你时,已是在星港的欢送仪式上,你站在人群中。
是啊,那天彩旗乱飘、人头涌动,但我一眼就认出了犹带怨恨的你。
《厄洛尔时报》写道,我登机前的泪水是源于神圣的使命。
这么说是对的,要是反着来理解的话。
二、使 命
飞船减速后,我在船舱里凝视着不远处那颗固态卫星,想起临行前总统的训话:“在新一代军官中,你是个虔诚的教徒,最为成熟稳重,我对你放心。这颗铀蕴藏量惊人的星球,简直就是一座待启动的核电站;你的使命,就是确保点火的是我们地球人。”
在地球和马尔斯星之间的厄卫六,是唯一有大气层的星球,更重要的是,这里的铀富矿石品位高、埋藏浅得可以露天开采。在这个反物质武器已经实用的时代,古老的铀裂变却依然是最重要的能量获取途径——甚至连产生反物质的大型粒子加速器都需要核电驱动。于是,这颗极具战略价值的铀矿之星,在地球联邦和马尔斯人之间数次易手。双方每次交战都把积聚十几年的太空军事资源消耗殆尽,但却一块矿石都没采到。
最近这次还搭上了地球的一位少将。
总统拍拍我的肩膀,“厄卫六就交给你了。两条密令:第一条,不惜代价死守厄卫六。”
“上次不惜一切代价的将军已经被处死……”我脱口而出。
“当初我也这样吩咐过内田少将。”
走下飞船,看到铁架台上还没洗刷掉的血迹,我忽然明白这项使命的艰巨。
不是因为马尔斯人的凶悍,或者厄卫六的恶劣环境。
而是因为到处干枯的血迹和尸体。
按道理,突击队的幸存人数再少,也早该把这些战场清理干净。所以,唯一的解释是,这帮战士想向空降来的军官展示之前那场战斗的残酷,从而表达他们对内田少将被不公正处决的态度。就像他们带来这里且用垃圾和尸体喂养的黑色乌鸦一样。
一种无声的抗议。
一个下马威。
我把全体官兵召集起来,宣布我上任后的首个命令:为厄卫六上的所有逝者召开追思会。
在铁架台阴影下立正的一位中尉大声问:“长官,所有逝者,包括马尔斯人吗?”
“除非你对‘所有二字另有解读。”
台下立即出现一阵骚动。
“我认为不合适,长官。”
“报告你的名字。”
“麦克斯,长官。”
在来之前,我就研究过厄卫六上所有军官的资料,此人在官兵中颇有号召力,外号是土得掉渣的两个字:“勇士”。
“麦克斯中尉,太空军条例中,没有向下属解释命令的要求——”我盯着他的双眼,看到了坚毅、不屈和怒火,“——但我批准你谈谈你的想法。”
“兄弟们都死了,你却要我‘追思杀害他们的敌人?”
“是的。”
麦克斯提高了声调,“这班混蛋开枪时,我们的兄弟们手无寸铁!”
我闭上眼睛几秒钟,想象着两个场面:马尔斯人枪决俘虏,以及更早之前,地球联邦军射杀马尔斯的妇孺——当时马尔斯人以为这颗卫星已是囊中物,便安排家属随军前来。在那场屠杀之后,双方都禁止平民来厄卫六了。
这场追思会很不成功,超过半数的官兵请了病假。假条全有军医的签名,这意味着,除非我处分这颗星球上唯一的医生,否则我没法追究任何人。那天在餐厅里,大家交头接耳,毫不避讳地大声说“要是内田少将还在,他一定会……”
从此,“要是内田少将还在”成了这儿出现最频密的句子,还被编成英文缩写“IUSA”(If Uchida still alive)作为网络用语。
连我有时都不禁自问,要是内田少将还在,他会如何管理这班荷尔蒙分泌过剩的年轻人。某次军事会议前,我撞见一大班官兵兴高采烈地围观一场公开打斗,麦克斯和一位军官扭到一块儿,双方都声称是自己活捉到绑在铁架台上的那只黑鸦。
我掏出枪,向黑鸦开了一枪,结束了这场扭打。
会后,我用不经意的语气问参谋,突击兵团的士气有没有变化。
“自从你来以后,没什么变化。”他几乎没法掩盖嘴角的弧度,“这很正常。”
三、勇 者
那一晚,我也像现在那样,孤独地站在山冈上,对着微型麦克风说话。语音信号被加密后传到停机坪上的飞船,由通信器自动记录,四年多后语音信息才能抵达地球——前提是飞船没有出现中途故障、没有被星际海盗劫持。我还设置了自动销毁,当信息被读完后,就会自动删除。这样的感觉,就跟我在你耳边呢喃一样。呵,那时,我离家已经七年,我不禁想,反复地想:你是否已经淡忘我——像发生在无数分居两个星球的夫妻那样。不时有穿梭于星际的妓女来揽客,即便在地球上跟心爱的女人山盟海誓过的小伙子,也难免自欺欺人地塞给自己一个“爱和欲不是一回事”的借口,然后让呻吟声把铁架军营震得嗡嗡响。
是啊,时间有改变一切的威力。
于我,这七年最大的改变是,我发现自己更爱你了。顺理成章地,我开始后悔离开家庭的港湾,来到这个铀矿星球。
在闪烁的群星下,我低声地祈祷。我感到人类是如此渺小,而幸福又是如此渺茫。
一颗流星划过夜空,璀璨夺目。
璀璨得过分。
很快,我發现这颗流星的特别——尾巴像彗星一样长,而且是火红色的。
防空警报突然鬼哭狼嚎般响起,把铁架台都震动起来。
我跑回指挥部,几乎和参谋撞个满怀。
参谋说是马尔斯人的飞船突然出现。我问雷达系统怎么没事先预警,参谋说敌人躲在一颗流星后面。
我大为火光,“你们分不清石头和太空战舰?”
参谋张口结舌,他也许没想到平素儒雅的指挥官也有狰狞之时。
值班的麦克斯中尉忽然插口:“隐形飞船。”
参谋恍然大悟,他指着屏幕说:“对,它的反射面还在变大,肯定是隐形战舰。”
“不是隐形战舰。”我斩钉截铁。
他们两人同时望向我,一个眼神是鄙视,一个是不解。
“只是隐形运输船。”我皱了皱眉头,又问,“士兵都就位了?”
参谋说:“我们人手严重不足,只有指挥所附近的防空激光炮台才派了人。三分钟后,敌机将抵达。”
“让跑得动的人立即撤离炮台,带上轻武器,到西山岗上集中。”
“长官?”两人异口同声。
“既然那只是运输船,敌人必定不敢飞来防空区域,他们肯定在远方贴地飞行,在我们的激光炮射程外着陆,然后卸下士兵,从最关键的西山隘口掩杀过来。”
我的语气不容置疑。但麦克斯并不相信。
“前提是,你要确定那艘只是运输船。”
我指着雷达屏幕中形状不断变化的目标图像,“很明显,这是隐形材料在高温中不断脱落。”隐形材料是古老的发明,但它难以承受飞船往返大气层时表面超过两千度的高温。有些采矿飞船在没有大气层的星港之间运输,为逃避星际海盗,便涂装上隐形材料。这些飞船就像货柜轮船一样,只负责中转打包好的矿物,很少降落到有大气层的行星,所以涂一次隐形材料能使用十年以上。
“麦克斯上尉。”
“是中尉,长官。”
“五秒钟之前不再是了。西山隘口,你带第一连赶过去。”
“第一连已经是突击队的全部主力了。”
“如果不够,我可以把看雷达的也派过去。”
“不,我的意思是,第一连走后,铁架台要塞就成了空城,敌人如果空降的话,伞带都不用解开就可以占领这儿。”
“别担心,要是我判断失误,我愿受军法从事。”
麦克斯脚后跟一并,大声说:“好,要是西山隘口失守,我也愿受军法从事。”
“不,你不需要,”我整理了一下军帽,走出指挥所,“你不是那边的最高指挥官。”
马尔斯人非常狡猾。
事后我们才了解到,这是他们元帅在得知厄卫六再次被地球联邦攻占后,孤注一掷策划的突袭。他电令一艘隐形运输船——其船长是一位曾获过一等功的退役军官,在太空中卸下珍贵的矿物,长距离奔袭厄卫六,沿途在各处马尔斯星港接上当地的安保人员,这些人在途中才临时简单训练、建立编制。他们一夜之间从每天领八十标准币的保安,摇身一变,成为马尔斯联邦的正规军。
运输船利用一块直径九米的矿石做掩护,骗过我们的雷达。这就好比一个两百公斤重的相扑手,穿着一块巴掌大的兜裆布遮羞——只不过相扑手涂了隐形材料。
我判断,马尔斯的运输船必定不敢靠近激光炮台,他们会从地面靠近铁架台指挥所,射杀那些还茫然地抬头在夜空寻找可疑光点的地球人。
这一晚,西风呼啸。厄卫六的主星——气态行星厄洛尔——已经挤占了十分之一的夜空,将西山岗照得如同白昼。
敌人出现了。
他们靴底也许有自行轮,因为他们前进速度实在太快了,身后扬起烟尘。
麦克斯回头看了看我,说不清是什么眼神,总之是此前从未有过的。
当敌人进入包围圈后,麦克斯迟迟没有动作,我手心全是汗,但我相信这位勇士的判断。直到我们听得见马尔斯人自行轮的电机声,麦克斯才率先开火。头一批敌人像靶子一样倒下了。但是他们仗着人多,顽强地反击。他们的指挥官也无愧于此前获得的一等军功,居然将一群鸭子指挥得进退自如,从多个角度冲击第一连。
七年前的厄卫六争夺战重演了,只不过攻防双方调转了身份。对方付出了数倍于我方的伤亡,终于逼近铁架台的唯一关口。
八个通过连廊接在一起的铁架台是厄卫六上唯一的人类建筑,这里有我们的停机坪、军营和医院,是我们的一切。所以,第一连即使伤亡过半,也绝不能后退半步。但随着我们的战士一个接一个倒下,这条防线的失守只是时间问题。
麦克斯突然跑到我跟前说:“长官,我这里有一枚蛋白质燃烧弹。上回没用上。”
“不批准,这种违反国际公约的……”我猛地住口。这位军官怎会有这种违禁武器?“不惜一切代价……”我想起总统轻松的口吻。
“长官……”麦克斯还想争辩,一枚榴弹在不远处爆炸,气浪把我们推倒在地。
我耳朵呜呜直叫,像千百口钟一起鸣响。烟尘里,我看见爬起来的麦克斯激动地向我挥舞着双手,但始终听不到他说什么。
晕头转向中我点点头。只要这小子离开我视线就行,只要世界恢复安静就行……
麦克斯像头摆脱了锁链的猎狗,跑开了。
我擦额头的血时,才发现有人按住我的脑门,我拨开那只讨厌的手。一件东西掉在地上,是一只断手,食指上还扣着手榴弹的拉环。
我这才想起,刚才麦克斯是在向我申请使用违禁武器。我趴在土堆后低头摸出通信仪,但它外壳被炸裂了,连电源灯都没亮。我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熟悉的背影向远处摸去,却不敢大声制止,生怕会暴露他。
西风吹刮着后背。
我忽地感到一阵困倦,眼皮变得沉重,像有个女妖在我耳边低语:什么违禁武器,管他呢,赶紧结束战争就好,越快越好,你躺下休息一下……
我远远看到麦克斯伏在一个小山坡上,他故技重施,等敌人靠近得能互相敬烟的距离,才突然扔出蛋白质燃烧弹。
爆炸声很闷,一阵黑烟升起。附近的几个马尔斯人吓了一跳,但见它没什么杀伤力,就不以为意。
可怕的大意。
西风扩散着毒雾。
这种化学物质只要一沾上人的皮肤,立刻发生激烈的反应,人体很快便像烟花一样被点燃。而当焰火产生的黑烟沾上相邻者,下一个火神的祭品就产生了。
马尔斯人终于反应过来了。他们像潮水一样从战场退却,然而风比他们靴下的自动轮更快。马尔斯士兵全身被严密的制服覆盖着,只留下面部暴露在空气中,于是,一张张脸冒出烟来,然后窜起橙色火苗。你甚至能在火光中看到他们恐惧的表情。
数以百计的“火把”盖过了厄洛尔星的光芒,山谷在惊心动魄的惨叫声中变得通红。
厄卫六成了地狱。
未来的末日审判中,我已无法为自己辩解。
战场上的枪声还未消歇。
远处,我见麦克斯身子一晃,从山坡上摔了下去。
这时距离我最近的士兵都至少在三十米开外,还背对着这边。我感到本在一点点流失的意识忽地重新聚拢。我冲下山坡,找到麦克斯。只见他锁骨下方汩汩冒血。我用胶粘纤维带快速包扎住伤口,将他背起来。
麦克斯居然还有意识,他咳嗽着问:“那帮龟孙子死光没?”
“嗯。”虽然有漏网之鱼,但相信他们逃回运输船后,再也没力量,也没胆量来犯了。
“联邦议会如果追究,就说是我……”他越说越小声。
“别忘了谁是最高指挥官。”
麦克斯好像晕了过去。
其实我更希望他多说两句话,好像这样我能更有力气。
我闻到一阵烧焦的味道从后面传来,回头一看,只见麦克斯颈后冒出烟。看来,尽管我们在上风处,终归还是有少量蛋白质燃烧物逆风而至。
我只好咬紧牙关,加快脚步。
不多久,我感到耳垂和脸颊开始发烫。
突然,一阵剧痛从背透至胸前。
我终于失去所有力气,摔倒在地。
醒来时,我第一眼看到的,是军医。
他见我睁开眼睛,立即向我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麥克斯呢?”我忍着脸上的刺痛问。麦克斯是被我背着的,连我都被射穿,我其实已经猜到那位勇士的结局。
军医的眼神也像敬着军礼般,他轻轻按着我的胸口,“在你这儿了。”
心脏移植术后至少需要观察一个月,但十日之后,我已拖着沉重的脚步,在铁架停机坪上召集全体官兵。士兵们看我的眼神,全变得和军医一样。
“也许他们尊敬的只是我胸腔下跳动的那颗勇士之心,”我想,“但也许不是。”
讲台是抛光不锈钢做的,我在上面可以看到蛋白质燃烧物的效果。如今我骷髅般的右边脸只剩下半个下巴。我忽能体会到那些仍躺在西山岗的马尔斯人临死前的经历:感受到死神张牙舞爪向自己扑来,闻着自己的肌肉被烧焦的味道,看着橙色的火焰在眼球上舞动,然后过了足足三十分钟,你才死去。
我扶着讲台,想哭,但泪腺受创后,我再也不会有眼泪。
“为所有逝者召开追思会。”这份命令宣布得虚弱无力。
但没有人违抗。
四、黑色幽默
又跟你说这些旧事,希望你别嫌我啰唆。还好,这是最后一次了。
人到这种时候,不知为什么,就特别喜欢回忆,好像最不堪回首的往事都比最美妙的将来更好——何况也没有将来了。
铁架停机坪上,引擎开着,蓝色的火焰一直在飘荡,万一敌人的先遣队提前到达,运输机就会第一时间冲上云霄。
但直到此刻,撤离工作正常有序。
官兵们把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车货物送上运输机。车身的正负圆圈符号令他们如履薄冰,仿佛里面有头沉睡的雄狮。这枚地球仅有的反物质弹是总统命令我带来的。
“第二条密令是,”总统在我临行前交代,“你把反物质弹带上,万一厄卫六守不住,你就威胁马尔斯人,他们再靠近,你就会用终极武器摧毁那个星球。”
空气凝固了。
总统补充道:“在你发出威胁的同时,要撤走所有官兵。”
“为什么?”
“好让威胁看起来更真实。”
于是,这枚反物质弹穿越四光年来到厄卫六,仅仅为了表示一种姿态;可一旦马尔斯人来袭,总统又希望它像圣杯一样被护送走。
黑色幽默。
这是厄卫六的主调。
这颗铀矿之星似乎有一种撕裂一切的魔力,先是把人类文明撕裂成两半;然后把一个个原本美满的家庭撕碎;最后把接近他的人的大脑撕裂,让他们智商下降到街头抢掠的年轻人的水平,这在突击队每个成员身上都得到体现。从有人登陆它那天开始,全宇宙的事物就被撕成两类:我们的、敌人的。
而我来了厄卫六后,经历过的最有黑色幽默效果的事,是通信。
这里和地球距离太远了,再大功率的无线电发射器发出的信号,在四光年外都变得比蚂蚁的喘息还弱。开始时,这里只能利用最原始的方式——亚光速飞船的运输来跟地球通信。几年前,为了更有力地争夺这里的铀矿,地球利用沿途的星港搭建了一条太空链路。尽管总统倾尽了联邦的财力,但在星际空间中修建的这排烽火台,只比亚光速飞船传递信息快百分之十五。
太空链路搭建后,我收到的第一条私人信息,就是来自你的。我还清楚地记得里头的每一句话。“他是个律师,”你说,“生活单调得甚至有点没趣。但稳定。”
这段语音信息我听了不下一百次,也试图从一百个角度来否认:说话人不是你,接收者不是我,是恶作剧……
但五个月后,所有解释中最符合逻辑的一个得到证实,补给飞船带来了你此前寄出的离婚协议书。
然后我花了五分钟就想明白,你为什么要花巨额通信费第一个给我发来私人信息了。我拿起笔,在协议人栏签字,咬破舌尖,用血涂红指尖打上指模,然后把协议书交给船员,好让亚光速飞船携带着我对你最后一点心意,让你赶在四年后能和“生活单调得甚至有点没趣但稳定的律师”展开新的生活——我没能给予你的那种生活。
在厄卫六,我给换上了一颗勇者的心。
但在那一天,那颗心仿佛停止了跳动。
五、终 结
我说这些干吗呢?
我对你……真的,没有一点责怪。我对宇宙中的一切都提不起恨意。奇怪吗?我这样的性子,居然是个军人。有时我想,假如总统免了我的职,我就申请在厄卫六做个随军教士。
可惜,这永远只能停留在睡前的幻想中了。
昨天,马尔斯舰队完成了减速,已开进这个星系。按照总统的密令,我用无线电通知他们:若他们继续前进,我将不得不引爆反物质弹。他们安插在地球的情报人员应该早就将我几年前带来厄卫六的武器清单送给了马尔斯高层。他们清楚我手里真有这张牌。
在距离厄卫六还有二十光分时,他们回应了我的威胁——以最后通牒的形式:要求地球联邦无条件交出反物质弹。读完了显然是事先写好的声明后,马尔斯的元帅用老朋友间私下交流的口吻跟我说:“你和我都很清楚,你们的总统看起來像个疯子,但只是‘看起来像,实际上比谁都狡猾。他不可能冒天下之大不韪使用终极武器。最后,我要让你明白,我们八千名太空军,跑了几个光年,可不是为了听你或者他的一通威胁就乖乖回家等处分的。”
未等我答话,对方便关闭了所有应答器,让最后通牒“看起来”更真实。
似乎,总统有点失算,马尔斯人同样是玩威胁的高手。
没办法,我只好让所有人分乘四艘飞船撤离厄卫六,“是时候返回家园了,伙计们。”
“要是马尔斯人追击怎么办?”参谋问。
“你们只带上必要的维生物资,把所有弹药留在地面。”
“马尔斯人占领厄卫六后,会逐一研究我们的武器,了解我们的破绽。”
“相信我,不会的。”
因为,将不会再有人能踏上厄卫六。
或者确切地说,将不会再有厄卫六。这颗星球像个海妖,用铀矿的歌声诱惑世人。但当人们踏足其上时,立即就会遭受厄运。过去,为了争夺这些所有权不明的矿藏,成千上万的年轻男女成为星际冤魂。将来,厄卫六只会继续吞噬越来越多的生命,甚至让战火的浪潮蔓延到地球和马尔斯星本土。由它所引起的仇恨狂潮,必将淹没人类这个掌握了终极武器的种族。
我能想象,当这架运输飞船离开停机坪、冲上太空后,里头的官兵将经历什么。
首先,他们会发现,锁着的飞船指挥官休息室里原来空无一人,有的只是屏幕上我预先输入的军令。然后,在加速进入亚光速前,他们会获悉厄卫六发生剧烈爆炸,尽管太空没有空气,但他们回头望去,仿佛仍能感受到强大的冲击波。电脑不用十秒就分析出,这种爆炸当量只有反物质弹能达到。
然后他们会小心翼翼地打开运输舱,看到正负圆圈符号的运输车内装的只是一个空壳。
不久,他们会发现受到重创的厄卫六偏离了原来的公转,像受到大气外层摩擦的人造飞行物一样缓慢地、但不断地降低速度和轨道。
他们惊讶莫名,但除了向联邦报告外,他们什么也做不了。而这份无线电急报不比他们抵达地球早多少。
与此同时,浩浩荡荡正赶往这里的马尔斯太空舰队,肯定也观察到这种现象。他们张牙舞爪,已经算准地球联邦无法派遣援军,所以厄卫六的地球部队只能仓皇撤离。
马尔斯人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会面对一个军事设施被炸毁的厄卫六。
但他们无论如何不会想到,要面对的是一个被完全炸毁的厄卫六。
他们也许困惑、也许愤怒,但看着支离破碎的厄卫六渐渐冲向主星厄洛尔的怀抱,他们也无能为力。他们的元帅会重新启动通信器,向地球联邦发出最强烈的谴责,甚至威胁要打击报复,但燃料的不足让他面对四光年外的对手鞭长莫及。可能若干年后,通过查阅我的资料,他才能渐渐懂得我的苦心——尽管极端得疯狂。面对一只引起手足相残的黑鸦,向它开一枪,也许太简单粗暴,但绝对有效。马尔斯人会明白,我的敌意只针对那颗嗜血的星球,而非他们,否则——要是内田少将还在,反物质弹将会在马尔斯舰队降落后才引爆。
而他手下的普通士兵在乍闻消息的义愤之后,很快就会暗自举杯祝贺,庆幸自己可以很快返回家园,跟家人团聚。
这种情绪,也会在地球蔓延,尽管没人会,也没人敢说出口。
等我们的运输飞船抵达地球后,调查已经铺天盖地地展开。对我的指控将同时来自地球和马尔斯星。不过,我的躯体早就和反物质作用,变成能量,飘荡于这个荒诞的宇宙中了。
对全人类的爱,将只换来全人类的恨。我会被冠以“疯子”“卫星屠夫”“极端星族主义者”之类的名号,遗臭于后世。
啊,我说这些干吗呢?我又一次问自己。
我把这段阅后自毁的音频信息发给你,是为了什么呢?难道我想冥冥中,至少有一个人能见证我的动机吗?抑或,我只是自私——尽管我不愿承认——想让你承受内疚,而向你报复?
看来,人死后,依然有要紧的事,值得喋喋不休。
最后一架撤离飞船即将起飞。
我孤零零地在西山岗上看过去,夕阳渲染着一切,血红。
这是人类最后一次观看这个星球的日落了。
【责任编辑:迟 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