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馍
2018-10-30龚坚
龚坚
在这个打着饱嗝的年代,吃黑馍当作尝鲜。可吃黑馍喝稀饭作为那段岁月的见证:饮食的记忆,想忘怀也忘怀不了。
十五岁那年,公社在车场修水库,队长派我和年龄相仿的两个伙伴去修水库。那时粮食紧张,每人每天平均七大两,吃不饱肚子是常事。在家里还有南瓜野菜垫底,饭虽然稀,但活不是很重,还能对乎。
去修水库时,我们每人带够七大两粮食,公社补助半斤,大队补助半斤,一天一斤七两毛粮,磨成成品粮,只有一斤四两左右,细粮占十分之一,菜金一天二分钱。在水库上干活,活是很重的,整天举锤打眼放炮,累得汗流浃背,气喘吁吁。早上喝那不稀不稠两碗玉米糁饭,锤打不到半晌肚内就响如鼓了,有时连锤也举不起来,可再饥也得熬到晌午。中午饭是红薯面虚糕,黑得像沥青,还有定量,每人三块,饭量小的够吃,饭量大的只能吃大半饱。
在工地上,活重吃不饱不说,实行的还是半军事化管理。冬天大冷的天,早晨五点半还得起来出操,学着军人的样子,喊着一二三四。出完操天还不亮,重新钻进被窝里等七点吃饭。早饭是玉米糁汤煮红薯,饭前得排队谢饭,喊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在那个年代,大家齐张着嘴,都充满了激情。那时,家境稍好的,从家里带点馍,老饥时,多少吃点,补贴补贴。家境不好的,就把肚子交给饥饿了。小叔从家来带了一提兜黑馍,挂在墙上,一天只补贴一个,吃后数数还剩几个,我们望着那黑馍都涎水欲滴。一天,我打锤到半晌,肚里狼掏似的,饿得腰就直不起来,可不敢说太饥干不动了,对管工的民兵排长谎称肚子疼,排长人好,说你回去固栾固栾(倦腿睡一会儿意思)。我回去见小叔挂在墙上的黑馍,喉咙里像伸出一只手那样,顾不得偷不偷、丑不丑、礼不礼、德不德了,上去取下提兜,掏出那黑馍,狼吞虎咽吃了起来,一个馍吃完,也没尝出啥味来。啥也没有饥饿怕人,过去听老人说人在最饥饿时敢生吞活蛇,敢人食人,我还还不相信,看来都是真的。
我偷吃小叔黑馍时什么都没想,就没顾及伦理道德。
小叔很快发现馍少了一个,被人偷吃了。
当时我们八个人住一间屋子,睡得是地铺,铺得是麦秸。睡觉时,小叔望望大家,说:我的馍谁吃了一个,真是呀!你吃了给我说一声,也不吭气。才开始,大家都不在意,接着小叔又说了一遍,这才引起大家的注意。可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说话,还有人向小叔投去鄙视的目光,嫌小叔小气,一个馍也值得说。小叔见大家不吭气,还有那不屑的目光,心里有点愠火了,说:吃食东西,谁吃了都一样,别不吭气,想着我那馍没数,把我当憨子耍了!谁知这句话,把已睡下的赵进才又弄了起来。赵进才比小叔大几岁,小叔称呼给他叫叔,我称呼给他叫爷,我们住的不远。赵进才问小叔:祥,你拿了几个馍?答说八个,吃了两个,还剩六个。赵进才又问:会不会是老鼠吃了?小叔說:老鼠吃了肯定掉有馍渣,而且其他馍也会被咬烂。这不,其他馍都好好的。小叔取下提兜让赵进才看了看:肯定是人吃了。
当时我坐在跟前,看着小叔的脸色,听着小叔和赵进才的对话,心灵卑微的我,却不敢承认是我吃的。当时吃的时候,只想着是亲叔的馍,吃了他也不会说啥,不就是一个黑馍吗?想不到他会这样认真小气,还要追责呀!再想想小叔问问也在情理之中,吃了人家的馍,连个招呼也不打。饥,大家都饥,不是你一个人饥。关健时候粒米也能度三荒呀!越想越不敢承认,承认了就是偷,臭名远扬啊,以后还怎么见人!
我若无其事一本正经地坐着,也不说话。
赵进才又躺下了,说:反正我是没吃,又有几个人也说没吃。小叔说:奇怪了,这个没吃那个没吃,馍是上天了!赵进才又对小叔说;祥,你问问你家麦焕,看是不是他吃了。小叔说:肯定不是俺麦焕吃了,他吃肯定给我说一声,这娃子我了解,在家给他块馍,让死让活都不吃,宝贵的很。
一听小叔不怀疑我,不承认的决心更坚定了。
屋里沉静极了,掉根针也能听见,只有煤油灯的灯光在摇曳着,在撕扯着这难堪的乡愁,咀嚼着岁月的难堪。这时候,小叔已撕开了面子,挨个儿“破案”了。问建奇,是不是你吃了?建奇是二性子,说:谁吃你那馍,一家人死光!别人见建奇发誓,也都起哄吵了起来,任凭饿死,也不会不坑声吃你那馍!
赵进才见矛盾激化了,怕惹得更不好看,睡下又爬了起来,以老者的身份说;祥,不再说罢,因为一个黑馍,说得多了老丑,惹得全屋人心里不得劲。不管我吃没吃,实际我真没吃。明晌午给我发那馍,我少吃一个,给你!小叔见有人还他馍,连声说:不用不用,吃了啦就吃了啦,不再说啦。显得大方起来。
有人赔他馍,小叔还有啥说呢?屋里终于平静了下来,鼾声抱着那个寂静的冬夜入睡了。
事情已过去了五十多年,我早晚想起这件事情心里就很不安,觉得可耻,无地自容。当时为什么不敢承认呢?那是你亲叔哩。害怕他打你耳光吗?我想不会的。可为什么不敢承认呢?由于自己心灵的卑微,不敢承认,让一屋人受窝襄气!被当做怀疑对象。
现在日子好过了,别说是一个黑馍,就是一个白馍、一笼白馍,用得着去偷吗?谁还缺吃呢?可那时候是那时侯,时光不会倒流,历史没有假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