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空警报
2018-10-30麦子杨
麦子杨
大刚房地产公司像一条上岸的鲸鲨,觊觎老城区时,老城摸乳巷口的百年大菠萝树,像响应政府拆迁号召似的,树心被白蚁蛀空了,一朝轰然倒塌,塌出了一个惊人的秘密:阴森森的地洞口。高德市人防办来人看了,说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深挖洞、广积粮”时的防空洞。但大刚房地产公司的民工清理洞穴里的腐叶时,一具白骨赫然在目,更震惊全市的是,这具白骨还死命按压着另一具白骨。
全市公安查积案老案,发动全市人民打一场人民战争,但都以失败告终。唯一有点价值的线索是,摸乳巷口老居民反映,记不起自哪年起,清明节晚上,都有一个老头子来这棵大菠萝树下吹一个什么乐器,送丧似的。谁也不知道这是一件什么乐器,白骨做的,像一条大腿骨,不知道是不是牛骨、猪骨、羊骨,现在联想到这宗两条命案,说不定吹的是人骨。这老菠萝树有两个尸肉养着,才延寿百年。全城没人不吃过它的菠萝,现在才知道间接吃死人汁肉,无不恶心共愤。大菠萝树旁居民们面对刑警,反映吹骨器的老头子真不知来路,清明时节,微风细雨般来去,神龙见首不见尾。待细细想来,便有几个老人觉得吹骨器的老头子有点面善,一个原风机厂老职工豁着无牙的空洞大嘴巴,自言自语了一句:有点像我厂一个失踪多年的少年。笔录刑警知道:要再见这吹骨器老头一面——如果他未死——得等明年清明节。
大刚房地产公司买来一条大狗,拖到大菠萝树地洞口,当场杀了淋狗血。
警察正要将此作为悬案封存时,突然收到一封快递来报案,“告发”自己的母亲有一封遗书,好像与这个地洞有关。
刑警一愣一愣的,抽出一沓厚厚的信纸,仔细研究起“案情”来——
“……那年,我记得是暑假,中考完的那个暑假,那些荔枝龙眼芒果大菠萝杨桃子黄皮果枇杷九层皮番桃香蕉一齐约好,满天遍地的,啧啧啧全熟了,瓜果飘香的一个炎夏啊。只要闻到这些水果熟烂味道,还有混杂着龙眼树上的辣鼻虫呛人泪下的辣味,我就想起1975年的夏天。大人们敲锣打鼓举标语上街游行,大声反对谁复辟,高呼打倒某某某。那一个多月骤然加密频繁拉响防空警报,战云密布,人心惶惶,呼啦啦往防空洞跑。呵呵,很快,人们就习惯这种预演了,双腿麻木啦,后来再响警报,大人们只是无奈地撂下工作,一边聊天往防空洞遛弯去,一边仰望天空,期望天上真的发生一点战事。
“但美帝苏修没打来,我的身体却被自己人侵害。那是一个平常到不能再平常的防空警报,我刚躲进地洞,就看见尾随我的大刚挤了过来,大刚比我大两岁,牛高马大,凭父亲是风机厂革委会主任而成为‘小南霸天。他早就瞄上了我,这天,乘着警报声,拉我往地洞深处走,越来越暗,我的叫声被防空警报辗压过,刚发育的胸脯被猫爪一样的手抓得生疼。我是黑五类,大刚的父亲在地上批斗我父亲,大刚就能这样地下批斗我?就在我被拖进地狱的当口,我听见一声闷响。我被一双胳膊抱起来,抱出了地洞另一个出口。随着地洞慢慢亮起的光线,我看清是小龙哥。
“自此,每当防空警报拉响,跑进地洞,跑往黑暗的地方,小龙就拉起我的手往深处跑……我们开始是跟在邻居老太婆和退休老人屁股后跑去防空洞,老人孩子一大堆,很是慌乱和热闹,小孩子惊奇得东张西望,欣喜地叽叽喳喳,像亲历一部反特故事片,把晚上看篮球场露天电影银幕上的故事,生搬硬套到警报声中。风机厂保卫干事负责组织演练,他们擎着小喇叭嚷些什么注意事项,我不是记不起,而是当年就压根儿不听。小龙一直拉着我的手不放,怕飞机炸跑了我。我们跟着大部队往防空洞深处钻。渐渐地,防空洞变得不那么宽敞了,桔黄的灯光也渐行渐疏,地道圆拱和两壁再也没有砌砖铺石,而是四处渗水的泥坯。人流像河水这儿断流一截,那儿干涸一节,但偶尔还见打前锋的保卫干事用三节电池的手电筒从前面和一旁照明引路,还一边严肃着命令跟上、快跟上!我们被告知一定要跟着大部队走,因为东南西北防空洞正在努力开掘连通,前面的防空洞会变得越来越窄小,拐弯越来越多,电灯越来越少,直至没有,全靠手电和火柴蜡烛。我俩就是这样走掉队的——只要我俩慢下来两步,就掉队了。我们不是故意走掉队走岔的,只是不经意的慢下来了两步。
“那条小道怎么能有意岔着引诱我们呢?岔道里怎么全抹黑的呢?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心想前面哪怕是陷阱,哪怕是水坑我们也要走去。我们都想往前走,走进黑暗,才能适应黑暗,看清黑暗,拥抱黑暗,感恩黑暗……随着岔道防空洞越来越窄小越来越昏暗拐弯越来越多,我们拉着的手越拉越短,呼吸越呼越紧迫,我们的身子只能越来越相互贴近,直到我们惊醒了一窝飞鼠,慌得抱做一团,这不是因为青春冲动,而是因为恐慌——恐慌,两个人盼望的那种蠢蠢欲动内心恐慌,却好像走了样,或者我们根本不知道本来的样子。
“凭感觉,我们全身毛孔像雷达一样张开,声波四处搜索,探知前后防空洞都没有我们害怕的生物了,巨大深邃,密如蛛网的防空洞把人们的脚步声吸凈。地道的渗漏滴水声,血管里血流咕咕声,和对方的嘭嘭心跳,像从小课堂上老师要求我们安静到教室掉一根针也听得到……嗯,再屏息静气,甚至可以收听到老鼠蹑手蹑脚走路的足音,蟑螂振翅欲飞的鼓翼气息,还有土狗探头探脑刨土潜行声。灯光,那是地面上多么荒谬的羞耻。此刻,伸手不见五指,我心安稳,我是这会才好好看看稠到化不开的黑色,涨满了防空洞,我才知道这是我心底盼望已久的保护色。
“哦,最令我们惊慌第一次,但更令我们恐惧的是每一声叹息、每一个脚步的前进后退、每一个拥抱分开再拥抱再分开和每一个胡乱的接吻每一次触电的摸索,探险一样在对方身上寻觅未知世界,还有渴求、沮丧、嗔怒、鼓励、对峙和衣服甚至钮扣的挣扎顺从委屈顽抗。巨大的防空洞不再像吸净人们的脚步声一样吸干净,反而以最大的声音回响震荡!
“直到防空洞像墓道,死寂一百年一千年,沉睡得像两具木乃伊的我们才睁开眼皮苏醒过来,拖着如辘辘饥肠一样的双腿,分头回家吃饭,倒头大睡。
“……一次又一次,防空警报一拉响,就是我们从地面钻进地下的约会信号。我们佯装遵守革命纪律,随大流往防空洞深处一路走到黑。漆黑中,好像我俩总是能掉队到原来的老地方,一条分岔小道拐弯处,那儿可以把防空洞的‘主流人群隔得更远,像地下河,让他们奔流到海不复回,而让我们在这细小的‘支流暗河浅水搁滩,初尝青涩的地下恋情。
“就这样,在防空警报拉响的全城演练时间,都是我和小龙哥的美妙时光,我觉得胸脯隐隐作痛,半生不熟的胸脯发酵了一般膨胀。我们在这条温暖可爱的分岔地道越走越远越走越窄越走越湿越上瘾,因为我们身体动作的幅度越来越大,不成熟的身体早熟的需求越来越多,身体越来越像一棵阴生植物,开花散叶撑大空间,内心膨胀的呼声越来越过份,我们能发出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没有办法停止,只能越来越逃避人群,藏匿进地下纵深沟壑,像土行仙一样,无畏前途,拱土潜行,越钻越深。这条罕无人迹的温湿地道,无疑是一个半截子工程,弯弯曲曲的可以钻得很远,然后腰弯得越来越低。潮湿的小地道像我们兩个小小的身子,在小蜡烛的照耀下,犹如我俩宽敞明亮的天堂,尽管两旁是散落的损坏工具和塑料编织袋、砖石泥块。借着烛光,我俩找来干净的塑料编织袋,挑了一角没有滴水和水渍的泥地,铺成了我们的婚床,你说为我献身,我说为你流第一滴血。就这样,拉响防空警报,我们就拉着手朝婚床奔。防空洞成为我们的洞房,那些男女老少他们走他们的大路融入时代洪流,我俩的甜蜜和幸福只能走窄门。我们越来越熟悉通往这窄门的小地道,甚至不点蜡烛,盲人一样,也能摸准门道,知道哪儿转弯,左转右拐,哪儿墙壁上装有死火的电灯头,哪儿有不知道对错的石灰画出来的指示箭头,哪儿有一个通风口死角,哪儿标有山石灰写的‘美帝都是纸老虎是死路一条,哪儿标有‘毛主席万岁,此路畅通。哪儿有废弃的镐头、铁锤、钢钻、铁锹、铁线、鸭舌铲和木棍、火砖、灰沙、灰匙、麻绳和竹筐,甚至我们发现差不多最尽头——我们用不了走到最尽头——是要把膝盖弯到肚皮上才能钻的小地道,小地道中间有一眼不易察觉的窨井,深不见底,好像直通到地心。窨井对面壁上画有一只骇人的雪白骷骸头。无盖的窨井溢满阴森鬼气,井旁是红蓝绿纠缠不清的电缆电线。我们视之为恐怖深渊,不说靠近,多斜一眼也瘆人。
“唔,美好的日子实实在在发生在拉响防空警报的演习里,但终于有一天,出事了——噢,那天也许是我叫声太大,甚至我们叠起来,手拉手,还一起哼歌,哼唱革命歌曲,国际歌国歌少年先锋队队歌——突然,我们发现远处冒出鬼火一样的磷光,像天外来客,茫茫夜空中一颗流星朝我们瞳孔坠落——对,就像天裂泄漏的光,也像狰狞黑夜的鬼火——最令我们毛骨悚然的是,伴着越来越大的星光,响起了沉重的橐橐橐皮靴声,践踏我俩心尖,朝我们踢来,一声比一声重。星光聚拢成光束,好像防空洞被敌军攻破,剖开腔膛,天光从天而降。我和小龙呆住了,一下子被吓坏了,当我们惊醒过来,爬起身慌乱找衣服的时候,那束强光和魔鬼的脚步声遽然加快——对方已经发现目标,而且发现是一对狗男女。在集束强光照射下,还发现我们是一对不穿衣服的畜生——这种对激情的好奇、追捕和猎杀,换成是我、是你,任何一个人,在那个年代,或者任何一个年代,都足以无情地把自己瞬间变成嗜血恶魔。何况对方喊出了一声‘果然是你小龙!——是大刚!大刚不仅查出了他的情敌,还准备捉反革命现行奸情。
“抱起衣服,我俩撒腿就跑。大刚追赶着命令我们站住、立即站住!他比我们跑得快,跑得快多了!天昏地暗!地动山摇!我永远记得他从天外隧道飞奔而至,磷火张牙舞爪,让我想起那双抓痛我的锋利猫爪,痛彻心肺。一路追随他飞速跑动身体的,是他手中的长节电筒光,在极速中摇曳、晃动、旋转、变幻,令我对光绝望。
“我越来越落后,小龙哥放慢脚步等,我气喘吁吁叫你快跑,别管我……我们已经跑到要弯下腰来跑的地下防空道了,身体弯成九十度的小龙还在慢下来,与我并肩,对后面越来越光亮的危险和越来越追来的脚步声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因为我们不再害怕,就这样吧——我已经跑不动了。小龙说‘他知道我们了,别跑了。是啊,大刚知道了我们,这是光速也追不回的事实,逃跑已失去保护的意义。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在黑暗中,适应了黑暗,清楚地看见小龙咬肌异常暴凸,好像他的五官剥落,散骨一样向我一一道别——他拉着我的手,熟练地向右九十度拐一个弯后,把我乘势推进一个杂物成堆的通风口,死死地用眼睛命令我蹲下别动。然后以百米冲刺的豹子速度向前蹿,边挥舞小内裤边唱歌。我知道他在引开追兵。果然,大刚的光束和脚步声像飓风一样从我耳边掠过,看着越来越远的光线,听着越来越弱的脚步声,手脚酸软的我趴在杂物堆里瘫成了一摊烂泥——然而只是一刹那间,我听到耳畔深井里,两具鲜活的肉体像两个火车头迎头撞击,然后同时坠落,发出一声嘶嚎,在这条狗趴式的小地道里久久地回荡——直到今天、此刻,我耳边还在回响这一声永无休止的惨嚎,永远落不到底的叫声……”
信的最后一句是:“据我地面目测,那口暗井上面,是一棵大菠萝树。”
刑警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快递“母亲遗书”的孝子。坐在轮椅上的孝子说,母亲改革开放后不久,就投奔“里通外国”的舅舅一家,一直都不回来,临去世才给我这封遗书。这位孝子最后面无表情说:“母亲是一位专栏作家。”
刑警一怔,突然一拍脑门:“大刚地产老总好像也叫大刚。”
责任编辑 王小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