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域来客
2018-10-30祁小鹿
祁小鹿
阿洛来了。
王旭惊恐地叫出声来,丢下开了一半的门跑到客厅里。在我的眼神快速移到王旭身上又移到门口的那一瞬,立即明白了王旭因何惊慌失措。阿洛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还带了一匹白色的马,这匹马就在阿洛的身后,和阿洛一样,把充满好奇和惶恐的脑袋探到房中。
桑导,可找到你了。阿洛说。
嗨,阿洛,累坏了吧?快进来。我赶紧穿上鞋,到门口迎接阿洛,同时也把他的大白马好好观察一下。真是一匹漂亮的白马,眼神里的疲惫和毛发间的风尘仆仆也无损它的威武。它昂着头,在逼仄的楼梯间仍然站得英姿飒爽,像凯旋而归的将军。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它应该就是被我见证了出生的那一匹马。
那是去年六月在江北草原,那时候我还是货真价实的桑导,正在拍一个关于朝圣者的电影。那时候我需要一匹黑色的马,辗转多处寻找,无意间遇到了多年前的小学同学,阿洛。他在江北草原上放羊,养几匹马,逐草而居。当时看到他的时候,他正坐在山坡的石头上,穿着褐色皮袄,肤色呈现出高原人特有的赤铜色,几乎和石头融为一体。我没有在阿洛的马群里找到电影剧情需要的那种毛发黑亮体型俊朗的马,却接受了阿洛的盛情相邀。在夜幕降临的时候,我和阿洛的情绪都有些激动,我是阿洛唯一的同学,而我在小学毕业后就跟随叔叔来到西城读书,阿洛也结束了披星戴月上下学的日子到镇上读寄所制初中。谈话中我得知,阿洛初中一毕业就开始放羊了。半夜我起身外出的时候,注意到了阿洛马群里的骚动,出于对草原狼的猜测和恐惧,我大喊阿洛,他应声而出,动作麻利地跳到马群中,全然没有惧怕。阿洛瘦小的身影隐没在马群中,不一会儿他就在我慌张地眼神中举起了新生的小马驹。白天,我才看清这匹马驹的样子,毛发清亮犹如坠落凡间的仙物,眼神澄澈流露出天真的气息,犹如婴孩。我连连抚摸这匹马驹,毫不吝惜对它的赞美,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不能选用它拍电影的遗憾。阿洛见我喜欢,也毫不犹疑地说要送给我。当时拍电影时间很紧张,我不可能带着这样一匹小马驹,便拒绝了阿洛的好意。起先阿洛并没有表态,但当他带着我找到一匹黑马并且看着它矫健的身姿被摄影机捕捉后就连连露出遗憾的神情。为了不让阿洛过于失望,我在电影杀青离开的那一天对阿洛说,等下次有机会,就用你这匹小白马来拍电影。那天阿洛很开心,多次嘱咐我,如果要拍,一定要第一时间联系他。回到西城后,我无暇顾及此事,因为人们对我拍的电影毫无兴趣,我甚至没有收回成本。我的生活出现了一道巨大的缝隙,为了填补这个缝隙,我不得不暂时放弃电影梦。回来的一年半里,我做了一段时间的广告策划,而后又在王旭的推荐下做了婚礼策划师,一直做到现在。阿洛出现之前我和王旭正在讨论西城一个房地产商的婚礼流程,不出意外的话,我们将会收到近万元的收益。
阿洛把马拴在楼梯上,我注意到马的眼神仍然带着些许紧张,但比刚才平舒了许多。它也望着我,就像望着久别重逢的老朋友。
王旭对阿洛打趣道,你还真领着这白色的马来西城拍电影了啊?
阿洛的脸上露出不可置否的羞涩的笑容,手却不听使唤地连连擺动。没有啊,没有,拍不拍得成还得看桑导的意思。
他一口一个“桑导”,让我既紧张又愧疚,仿佛我不拍电影就是对他对那匹白马的背叛。于是连忙纠正他,不要再叫我桑导了,就叫我桑布杰吧,别那么客气,都是老同学。
阿洛又笑了笑,没有再说话。
那匹白色马一直拴在楼道里,并没有给其他居民带来困扰,他们上下乘坐电梯,甚至没人发现这来自雪域的庞然大物。带来困扰的,只有我一个人。
我多次一个人站在这匹马的身旁,看着它脊梁上流泻而下的毫无杂质的白色毛发,眼前出现它在草原上轻快奔跑的情景——茂密潮湿的草地在它蹄下无限延伸,草原仿佛没有尽头,身后的雪山摇曳着白色的光芒,和它浑身的白色闪亮遥相呼应。在那里,它自由,矫健,呈现和谐清逸的美。我渴望因此找到一丝灵感,不让阿洛失望而归,但我只能幻想草原上的那匹白色马,眼前的这匹,已经剥离了初来的那种新奇,只剩下无处可容的庞然。甚至,已经接近了一只怪物的形象。
阿洛对此一无所知,他被王旭带着各处游玩,早在去年拍电影的时候,他们就很能说得来。我则以工作为由,减少了与阿洛相处的时间。晚上他们满载而归,阿洛对西城充满了好奇,一个口音奇怪的外地女人,一头黄色的头发,一件前长后短的衬衫都能吸引他的眼光,那些在我看来司空见惯的事物在他的嘴下变得熠熠生辉,有了魔力。他似乎忘记了他的马,忘记了来西城的目的。
我提醒阿洛,马需要喂粮草了。
阿洛这才回过神,跑着出去了,从他带来的大袋行李中拿出口粮,去喂他的马。我们发现马的肚子干瘪,好像一下子苍老了许多。马蹄下散布着稀稀拉拉的马粪,仍旧散发着一股来自草原深处的气息。马安静地吃着阿洛放在地上的口粮,那是成色不好的麦子,在马的嘴下变得金黄而饱满。马将那些口粮一扫而光。阿洛又拿出一捧,放在地上,他爱怜地看着马,摸摸它,仿佛一对患难兄弟。
王旭把我叫到里面。他吸一口烟,忧心忡忡地问我,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其实我想我知道王旭要问我什么,只是感到手足无措。
阿洛。他说,又补充道,还有他的白马。
我往外看了看,看到马的一半身子在白色的墙面前仍然白得刺目。我摇了摇头。
王旭说,我倒有个办法,不知道能不能行。
你说吧。我不愿意王旭吊我胃口。
但王旭还是故作神秘。他眼神迅速地向门口移过去,又迅速移到我的脸上,慢悠悠地说,既能满足阿洛拍电影的想法,又不耽误我们赚钱。
你快说吧,我心烦意乱地说。
这个嘛——王旭对我露出不怀好意的笑,他拉长了语调——这个嘛,你明天就知道了。
我感觉到被玩弄了,但也不想去和他争辩,下午发给那个富商的婚礼策划书被打回来了,他将我的苦思冥想写出来的成果挑出来了二十多个毛病,到最后也不忘了给出“庸俗”这样的评价。我心慌意乱,急需要安静,不想和王旭玩捉迷藏。王旭看出了我的情绪,他像个受挫的孩子一样脸上流露出失望的神色,但随即又变得平和。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小心翼翼地问我,那个策划书进展得怎么样了?
我没好气地说,下午我写完发过去了,但很快就被否定了。
我就知道,那个人的钱不好挣。对这种人你不能按流程来,越离谱越好。
嗯,我知道,我再想想吧。工作上的事情你先不用操心了,你先照顾一下阿洛吧。
那还用你说,你就等着明天收钱吧。王旭说到最后一句也不忘了向我抛来得意的笑。
我睡得很晚,一直在构思婚礼流程,查了很多资料,越看思路越乱。王旭和阿洛睡得很早,他们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孩,两瓶啤酒下肚,就称兄道弟地相拥而眠了。我在他们的打鼾声里,看着西城远处的街灯一盏盏熄灭,感觉到某种无法言说的幻灭。这时我想起了阿洛带来的那匹白色马。我感觉到它就站在我的身后,它白色的毛发毫不保留地融入了黑暗中,只剩下两只忧伤明净的眼睛散发出幽幽的光芒,在这光芒里,我也变得虚无起来。我感觉到它沉重的鼻息。它不过一岁半而已,一匹年轻的马,正是草原上忘我撒欢的好时候,可是此刻,它让我感觉到它的苍老。我觉得作为一匹年轻的马,不应该承受这毫无生机且逼仄的空间,而是不顾一切地反抗、逃跑——这样才可以同它的外表相配。它却只是沉重地呼吸,仿佛真的老去。
我鼓起勇气打开房门去看它。它将硕大的体型用我难以想象的样子盘踞在楼梯拐角处,低着头,牙齿做着毫无意义的反刍动作。听到声响,它警觉地抬起头,朝我看了一眼,即刻恢复了宁静。
它的眼神平静如水,我却感觉到被它眼神所击穿的痛感。我蹲下来摸了摸它的头,它的头在我的手掌下轻轻晃了几下,好像反过来在给我无法抗拒的安慰。而我也在这短暂的婆娑间获得了宁静。
真想看看你在草原上奔跑的样子。我对它说。
这是最后一个婚礼。我又说。我策划了很多婚礼,设计了很多让人泪流满面的环节,但是他们哭成一片的时候,我仍然觉得自己是拍电影的,只是那个时候我是个最劣等的导演。我说的这些你懂吗?
它晃了晃脑袋,打出响亮的鼻息,似乎真的听懂了我的话。
第二天我被一连串提醒微信视频的铃声吵醒了,是王旭,想到这小子昨天挤眉弄眼的神秘样子,我赶紧按了接受键。
王旭的大脸在屏幕里一闪,就出现了阿洛和马。阿洛对着我生硬地摆了摆左手,他身边的马则挂上了很多红色的布条,显得既神圣又突兀滑稽,它依旧安静地站立,眼神好像投向了远处,又好像空洞无物。他们身边围着一群人,一边叽叽喳喳地谈论着,一边拿着手机转换着拍摄姿态。
我正感到纳闷,屏幕里面又冒出了王旭的脸。怎么样?老桑,有意思吧?
你们去了哪里?我不解地问。
中心广场啊。
去中心广场干什么?要把马卖了吗?
哈哈哈。王旭发出毫不掩饰的嘲笑。老桑,都什么年代了,还卖马。
那你昨天不是说等着收钱吗?
对啊,但你把马卖了收什么钱?我呀把马拉到这里是给他们照相呢,拍合影收20元,骑马拍照片收50元。他说着扬起一张简易的廣告牌,得意地晃了几下。
阿洛同意吗?
我给他说了要给他的马拍电影呢,他可高兴了。
你这个骗子。我愤怒地说。
他显然没有想到我会这样愤怒,脸上的那些得意、高兴一下子荡然无存,转而是一瞬间的发愣与失望,他的嘴微微张着,似乎还有什么话准备要说。
我立即结束了这不愉快的视频聊天,快速穿了衣服,顾不上洗脸就奔向了中心广场。车子被堵在了路上,正是周末,每个人几乎都是去中心广场的,我知道当然不是为了去看看阿洛带了的这个异物,但我依然感觉到紧张,总觉得堵车与这匹马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到中心广场时,我发现围观的人比原先的多了很多,他们被围得水泄不通。我挤进去的时候,王旭正在给一个骑在马上面的小男孩照相,他举着照相机,不停地指挥男孩做出不同的动作,神情严肃而认真,俨然是一名专业的摄影师。那个破旧的照相机正是我的,我觉察到这一点的时候,脸部感觉到强烈的烧灼感,仿佛这场骗局也有我的一份。
我拍了一下王旭的肩膀,对他说,王旭,我们回去吧,别在这照相了。
你看阿洛。他并没有放下手中的照相机,只是示意我看看已经被人群裹挟了的阿洛。阿洛紧张兮兮地站着,赤铜色的皮肤与连襟花边的民族服饰使他有别于其他人。我看到他手里紧紧攥着一把钱,好像一不留神这钱就要被人抢去了。
阿洛来这里不是为了挣钱,我们回去吧,王旭。我说。
王旭顿了一下,他的脸上划过一丝不快,但立即变得平静,甚至轻佻。他嬉笑着说,我知道阿洛当然不是为了挣钱,但是挣点钱也没有什么坏处啊。对不对?他看了一眼阿洛,显然最后一句话是问阿洛的。
阿洛不知道怎么回答王旭,六神无主地站在原处,拿钱的手攥得更紧了。
我寻思着要不要夺下王旭手中的照相机以解决此事的时候,人群里突然有了一阵从外到里的骚动。我听到有人在大声呵斥,谁在这里非法经营?这匹马是哪来的?不要乱动!把这匹马拉好!随即人群开了一条缝,让那几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城管走到我们旁边。
一个年轻的城管对着马拍照,对着阿洛和王旭拍照。围观者更是高高举着手机,不愿意遗漏任何细节。一个中年的城管则镇定地扫视着我们,他的眼光最终落到了阿洛身上。
你是哪里人?他问阿洛。
阿洛的身子顿时矮下去了半截,不敢抬头看,也不说话。
这事是我的主意,不关他的事。有什么问题你问我吧。我说。
城管听见我说的立即转过身子,他狠狠地瞪着我,显然并不相信我说的话。拍照的城管把镜头对准了我,围观的人也把鄙夷的目光投向我的身上。
把你的身份证拿出来!城管恶狠狠地说。
我下意识的摸口袋,只摸出一张来历不明的名片,却找不到身份证。
我没带身份证,不过你要是可以等我一会我的朋友可以替我拿来。我说着用余光扫视了一下周围,没有发现王旭,我又歪过身子,可是只有无数陌生的脑袋涌入我的眼睛,丝毫不见王旭的身影。王旭,我叫了一声,也没有得到回答。
城管早就不耐烦了,他按住我的肩膀说,你给我少耍花样。
我没有!我试图甩开城管,但是被他压得越用力了。
这时我看到阿洛把他的身份证小心翼翼地递到了城管的眼前,年轻的城管立即收缴了这小小的证件,还不忘举到阿洛的脸庞边对比一番——他自然发现照片是不一样,身份证上的照片上阿洛还留着长发,在脑后扎了长辫子。此刻他剪短了头发,像马鬃一样分开盖在耳朵上。城管拿着身份证迟疑再三装进了侧身包里。
老城管放下了我的胳膊,从阿洛手里夺过马的缰绳。罚款五千,他说,马我们先带走了,啥时候交了罚款,啥时候把马领走。他牵着马走,马也很顺从地跟着他。他走了几步后,又突然转过来说,还有一点,我必须说清楚,领了马以后再也不要非法经营。
人群渐渐散了,只有我和阿洛像木桩一样立在那里。阿洛依旧很沮丧,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我拍拍阿洛的肩旁。还没吃饭吧,走,我们去吃饭。我对阿洛说。
阿洛抬起头看我,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没吃呢,我的马也没吃。他大惊失色地说。
王旭在家里摆弄相机,对于逃跑他给出的解释是害怕相机也被没收。这玩意可值一万块钱呢,他不停地强调这句话,听起来他的行为不仅合理,而且很有必要。除此之外他还公布了一个非常操蛋的事情,那就是那个房地产老板重新找了婚庆公司。对此我和阿洛不约而同地保持了沉默。阿洛心里想什么我不清楚,但是我已经被那五千块钱的罚款弄得心烦意乱——现在就是让我拿出五百块钱都有些困难。
阿洛收拾了那些他带来的干瘪的粮食,就在我们准备出门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是城管打来的。在电话里,他的语气夹杂着火药味,原来是马停在半路上不肯走了,不停地喘着大气,他怀疑这匹马生病了。最后他扔下一句话,你们这些黑心小贩为了钱什么都能干得出来。
我们赶过去的时候,马被一群人围住了。有人不停地摸摸马背,仍然发出赞叹,有人只是一会儿看看马,一会儿又看看那幾个气急败坏的城管。马在他们中间,痛苦地蜷缩着,仿佛还在楼梯间,把身体尽可能地折叠起来。它的头低埋着,做出哀悼的姿态。那些城管看到我和阿洛,严肃紧张的神色从脸上消失了,所替代的是充满正义的愤怒。那个年老一些的城管说,你们这些人,说你们什么好,你们还有良心吗?
阿洛小心地看了他一样,满怀歉意地说,不是你想的这样的……
够了!城管打断他的话,我们不想听你们的话,这匹马是你们自己的,你们自己看着办!罚款可不要忘了,五千块,一分也不能少,啥时候拿来啥时候给你身份证。
阿洛立即说,好,好。
那几个城管随即不见身影,围观者却越来越多,马依旧低埋着头。阿洛抓出一把麦子放到它的嘴巴旁,它依旧无动于衷,鼻腔里的粗气把那些麦粒围成的小山吹散了。阿洛摸摸它的背,摸摸它的头,它顺从地、安静地、艰难地给予阿洛回应,我甚至看到了它脸上隐忍的表情。
要不我们去看看兽医吧。是王旭在我身后说话。他什么来的呢,我记得我和阿洛走的时候他还抱着那个破相机呢。但这都是不重要的,因为我发现他举起了一把钱,认真地说,瞧,这是我和阿洛刚才挣的钱,我还有一点存款,应该够看病吧。
我点点头,有些激动地说,好小子,你还算有点良心。
王旭瘦巴巴的脸上露出了罕见的憨笑,他拿出手机问了好多人,才找到西城一个兽医的联系方式。
很快一个陌生男人就找到了这里。那个男人穿着一身黑色西装,打着红色的领带,作为婚礼策划师,我很快在他身上找到了相同的属性。尽管如此,我还是十分客气地把他领到了马的前面。他并没有观察马,而是拿起手机拍了几张照片,当他要求王旭为他拍一张和马的合影时,我压抑了很久的愤怒爆发了。
我夺过他递向王旭的手机问他,你到底是不是兽医?
怎么说呢,他脸上露出难以描述的神情,好像在故作神秘。算是吧。
什么叫“算是”?
以前我是兽医站的干事,跟着师傅跑了不少路。现在兽医站没有了,你清楚的,所以我开了一家诊所,兽医干得活就很少干了。
好吧,那你现在赶快看看吧。
他摸了摸马的后背,动作看起来不像是兽医探病,倒像是从没见过马的人在胡乱摸索。
我把王旭拉到一边,偷偷问他,你是从哪里找到他的?
我大学同学啊。王旭漫不经心地回答。
你大学同学?我大吃一惊,一时想不起王旭学的是什么专业,但是意识里他的专业与兽医相隔十万八千里。我赶紧问他,你学的什么专业来着?
古代文学啊,怎么了?
你说怎么了?我没好气地反问王旭。
哦,这时他才恍然大悟,对啊,我怎么把他给叫来了,我记得当时他在兽医站的工作是跑腿宣传和撰写文案的,我们还一起嘲笑他呢。
我想起他说的开了一家诊所,心里面又生了一线希望。我对王旭说,他不是开了一家诊所吗?没准他后来自学成才了呢。
然而,我们立即清楚了他开的诊所不过是宠物店,主要功能是兜售新型宠物食物。而他之所以不辞辛苦来这里假装兽医,完全是因为他有二十年没见过马了。
那个人仿佛无视我们的焦急,摸完马就准备离开了。马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态,这个过程中,阿洛一直试图扶马起来,但是无济于事。
我看不出来这马有什么病,也许它只是耍小性子,故意为难你们。那人勉为其难地说。
马突然打了一个响鼻,好像在反对他说的话。
不可能。阿洛说,这马从来没耍过性子,它是我所有马里面脾气最好的。
那个人啧啧嘴,自知理亏,也就不争辩什么了。或许是觉得有些惭愧,他临走前又说,你们去找找马骥先生吧,马骥先生是西城动物园里养马的高手,虽不是专业兽医,但与各类马朝夕相处五十年,精通马的各种习性。他应该能看得出来。
鉴于他之前江湖术士一样的行为,我对他的话充满了警惕,你不要最后说这马骥先生其实是个买马鞍的商人。
他听出了我口中的不屑,但这时他已经拿出了一张名片,为了避免尴尬,他把名片摔到了我的脚下。你们自己看着办。
王旭赶紧过来打圆场,哎呀,老同学别生气啊,我们老桑说话就这样。对谁都这样。
你也知道我是你老同学啊?
当然,要不怎么会找上你呢?
……
我沉思良久,还是拿起了那张名片。马骥。我从这个名字上面看到了与马的某种联系——显而易见的,也许这个名字给了我另一种希望。所以,我拨打了那上面的电话号码。
一段令人烦躁的广告后,我的耳边传来了充满职业性质的问候,你好,这里是西城动物园管理部。
你好,我找一下马骥先生。
马骥先生,早在上个月到欧洲交流学习了,请问你有什么事情?
啊,是这样啊,我们的马突然生病了,想请马骥先生过来看看。
马骥先生早就不看马了,我们倒是可以给你们提供服务的。我们这边有医术最精湛的兽医,你们把马带过来吧。
带不过来了,马的病就是站不起来。
那你把地址发过来,我们派人过去。
马闭上了眼睛,陷入了奇怪的沉思状态,它整个身躯看起来像雪山正在融化。兽医很快就来了,他的穿着像潦倒的道士,走近一看才知道他穿着的是特制的灰大褂,右胸上绣着“西城动物园”。他背着一个琴盒一样的工具箱,简单说明后,他蹲下去,从工具箱里面拿出一个听诊器,把胸件按在马的脖子上,摸索了很久。接下来他又拿出一个类似于锥子的工具,在我和阿洛的帮助下,撬开了马的嘴巴,他把头伸进马的嘴巴里,似乎在看食道,又像是闻气味。看完嘴巴,马疲惫地摊在了地上。他站起来,习惯性地拍了拍大褂,我看到他的表情变严肃了,我料想结果不是很好。果真他说,这匹马没治了。
没治了?为什么?我说。
他已经好几天没有消化了,食物堆积在腹腔内,变成了比石块还要硬的东西。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匹马是刚从草原拉来的。
没错,就是从草原来的,可是他吃得一直是我朋友带来的草料。
你说的草料就是这些麦子?他的眼睛瞥向地上。地上有麦子七零八落地躺在地上。
没错。
这种硬料马能消化才怪。
那就是说这匹马没治了是吧?王旭问他。
是的。不过——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们,似乎在酝酿语句。不过,你现在杀了马,照样可以卖很好的价钱。
这个怎么说?我问他。
马肉的价格在西城一路攀升,新鲜的现在可以卖到98元一斤了,这匹马少说也有三百斤吧。还有马皮,卖到西城大学,也是一笔不菲的钱。他回答。
他不等我们思考、商量,便从工具箱里面拿出了一把长刀子。他娴熟地拿下刀鞘,刀刃上的寒光犹如一条恶蛇攀附在上边。阿洛出于本能,挡在了他的前面。
就在这时我们惊讶地发现马突然抬起了头,它摇摇脑袋,将隐匿在毛发间的灰尘抖落下来。它在一瞬间恢复了我所认为的那种怪物特质,双眼变得神采奕奕。所剩无几的围观者显然被它那種特质所震慑,他们不约而同地后退了几步。马甩了甩自己的尾巴,似乎在驱赶无形的蚊蝇。阿洛欣喜地涌向他的马,但是很快就遭到了拒绝——阿洛伸手去牵缰绳,但是他惊讶地发现缰绳早就消失不见了,他试图抓住笼头,但是等他抓住笼头,却发现马早已不受笼头的控制了。马一下子站了起来,扬起了一小阵风暴。马在这风暴里显得高大魁梧,先发制人——我发觉了它危险而冲动的想法,但是当我伸手想控制它的时候,我只捕捉到了一阵迅速凌厉的风。
马跑了,它似乎在内心深藏这座城市的地图,步伐沉着而冷静,当我们手足无措地追逐它的时候,它甚至看都没有看我们一眼。拐了一个弯,它掉头跑上了下班高峰期的公路上,从后面看,它的步伐依然轻盈,仿佛奔跑在毫无遮挡的草原上,而它经过的时候,那些司机总是乱了手脚,一连几次发出烦躁愤怒的鸣笛。
我的眼前忽然出现一副幻境。我坐在了它的背上,变成了一道闪电,飞过了建筑物,飞到了这座城市的上空,一直飞啊飞,好像飞到了永无尽头的虚空。
它跑到了十字街口,所有的汽车都踩了刹车,停在了路口,而它仍旧向前飞奔着,像一只白鸽,轻盈,且充满了方向感。就在这时,我发现一辆汽车从侧面飞驰而来,它甚至没有片刻犹豫,就冲向了这匹无辜的马。顷刻间,马被冲上了半空,它形成了一道优美而刺目的弧线,在这个嘈杂的城市街头,圈住了稍纵即逝的夕阳。
责任编辑 王小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