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德之死
2018-10-30阿尔志跋绥夫
阿尔志跋绥夫
8
每当看见兰德,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总觉得自己的心被一种纯洁、温柔的感觉包围着,就像看到了清澈而静谧的晨光。有时她感到懊丧、无聊或者迷乱的渴望,但只要一见到兰德那双孩童般天真、善良而清澈的双眸,就会立即平静下来。
兰德来这儿将近一个月了。在一个爽朗而温暖的夜晚,他们一起去郊外散步。那种安心和平静的感觉再度涌上玛利亚的心头。
最远处一排低矮的农房后面是一片松软的白色沙地。太阳已经落山了,两人小心抬起脚踩在沙地上,影子被拉得长长的,看起来就像无限延伸的黑色箭头,默默为他们指路。远处的小山上有一片空旷的原野,隐约可见在淡蓝的天空下,有个人沐浴在夕阳的余晖里。
“是莫洛洽耶夫。”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说。
艺术家正在摆弄一个支脚细长的白色画架。
“您喜欢莫洛洽耶夫吗?”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问道,希望听到兰德那特有的平静而友善的回答。
“所有人我都喜欢……”他说,“因为所有人本质上都是一样的。有些人只喜欢某个特定的人,而有些人却爱着每一个人……”
“可是,人难道就没有好坏之分吗?”
“不,我觉得没有……之所以会产生这种误解,是因为我们总是根据这个人对我们觉得美好的事物的态度来判定他的好坏,却忽略了他本身美好的想法……这不公平……您必须确保自己的观点永远都是正确的,否则就不能作出这样的判断!……不是吗……每个人都有爱心、善心、礼貌、诚实和自我牺牲的精神——正是这些品质让我们的灵魂变得充盈。要说什么不一样,那只有每个人的生活条件是不一样的,也正因为如此,我们的感情所指向的对象并不都是一样的……但愤怒、嫉妒、残忍和贪婪之类的感情却不会给任何人带来享受……”
“可我有时候真的很享受那种残酷的感觉啊……”玛利亚若有所思地反驳道。
兰德温柔地凝视着她那凹凸有致、苗条动人的身体和娇柔、白净的轮廓。让他感到诧异的是,不论她脸上是什么表情,她身上却总是散发出一股惹人怜爱的气息。
“可这种享受是近乎病态的,会让人感到痛苦……”他说,“即便是最顽固不化的恶棍也不会为残酷的事物感到真正安心的快乐,除非他疯了,失去了起码的人性。每个人都需要去爱,去付出,去牺牲;他总能够为自己创造上帝的影像,因为上帝就在他心中。如果是生活把他的感情引向了错误的道路,那这就不能算是他的错……这都是外部环境的错,是生活造成的意外。就好比莫洛洽耶夫……他热爱自己的艺术和美;我觉得,他愿意为此付出一切,牺牲一切。是爱赋予了他巨大的能力。不过,要是他把这种热爱放到了其他事物上,那么……从我们的角度来看,他也许就会从一个狭隘而空虚的艺术家,变成一个充满了奉献精神和博爱思想的人!……”
“您相信人性啊!”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低声说。
“相信!”兰德坚定地回答。
“您为什么会有这种信仰?”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再次低声问道,为自己提出的这个问题感到莫名的羞愧。
“因为我信仰上帝!”兰德仍旧坚定地回答,“我相信,上帝把自己的圣灵派往混沌的人间,是为了创造出一个与自己类似的神,为了减轻自己永恒的孤独。圣灵带着上帝的意志,进入人群,经历极度的痛苦与折磨……这点我也说不清,但我相信人性,相信我们正在开启美好的未来……我相信!”
兰德激动地停顿了一下,紧张地微笑着,湿润的眼睛闪闪发光,细长的手指轻轻弯曲。
他激动的情绪不知不觉感染了玛利亚。
“那么死亡呢?”她期待而紧张地问道。
“您怕不怕死呢?”兰德反问。
“怕呀!”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拖长声音答道,听到自己这种声音不禁笑了起来。
她纯净而爽朗的笑声回荡在这片小小的松林里,陪伴着他们慢慢走进昏暗的深处。
“不,不要害怕!”兰德也愉快地笑了起来,“没有必要害怕死亡……世间万物只有人会害怕死亡,但害怕的并不是死亡本身,而是未知……一些人企图用自己肤浅的智慧过早地去探索生死的秘密,他们最终只能陷入无助的疲惫之中——这才是死亡的可怕之处。而他其实完全不用承受这种疲惫……因为死亡原本就是不存在的……我相信!”
他们向葱茏茂密、人迹罕至的松林深处走去。这里光线昏暗,看起来就好像天已经黑了。长满尖刺的树枝在路边绿色的草地上方轻轻地晃动着。不知何处传来小鸟扇动翅膀的声音。
“所以说,您相信来世的存在?”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带着天真的好奇心问道。
“我只是觉得我不会就这样被无情地毁灭……”兰德对她的问题并不感到惊讶,“不过,到底会发生什么,我也不知道。我们只能根据自己目前的经验、智慧和感觉去展开想象。但永恒的生命是不可想象的,只能预感,因为这已经超越了肉体生命:伴随着肉体的覆灭,它对灵魂的吸引和束缚也消失了……
“我不明白……”玛利亚胆怯地回答,“如果永恒的生命真的存在,那未免也太奇怪了……”
“不,并不奇怪。真正奇怪的是,您说不清楚那些忽然到来的预感,明明这些感觉都是自己切切实实体验到的……比如,什么是爱?……难道您觉得这还不够奇怪吗?”
“爱?”玛利亚敏感地回应道。“啊,愛!……”她轻声重复着。
“永恒和无限是圣灵最大的特征……”兰德充满向往地说道,“人类对生死奥秘的认识还远远不够……到目前为止……”
“谁在那儿?”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忽然停了下来,惊恐地说。
两个人从灌木丛后面跳出来,朝他们迎面走来。他们斑驳的身影踏着湿润的泥土,在潮湿而翠绿的松林里无声地走着。他们垂着手慢慢靠近,散发出一股可怕的危险气息。
兰德抬起头,静静地看着他们。
“特卡乔夫!”他惊讶地高喊。
两人走了几步就停了下来,警觉地朝四处张望。在这昏暗的环境里,他们慌张的目光显得格外反常和恐怖。
“快跑!”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在兰德耳边惶恐地低声说道。
兰德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惊讶地看着她。
特卡乔夫又黑又瘦,衬衫外面套着一件破旧的外套,呆呆地站在原地;而另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则打着赤脚轻快地向他们走来。不知为何,他那沾满松针的分开的脚趾会在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脑海里留下不可磨灭的可怕印象。
“不来喝点伏特加吗?”那男人伸出一双粗糙的大手,用嘶哑的嗓音轻浮地说道。
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惊恐地抓着兰德的胳膊,紧紧地贴着他。特卡乔夫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不行吗?”他威胁道。
兰德紧张地把手伸到口袋里,掏出钱包。
“拿去吧……”他看着这个男人的眼睛,悲伤而严肃地说道。
远处的特卡乔夫露出了嘲讽的笑容。
“啊,就这么点儿?”赤脚男人迅速把钱包揣起来,催促着问道。“……你这身外套也脱下来吧……快点!……小姐,您想走啊……这可不好!”他嘲笑道。
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睁大了眼睛,颤抖着,侧身呆立在路上。兰德苦笑着脱下外套——现在他只剩一件皱巴巴的旧衬衫贴在身上,看起来更瘦弱了。
“这裤子也不错嘛……”男人不安地朝四下里看看,当着兰德的面拍打他的外套,“脱下来,还不快点!……”
“这条裤子您能穿吗?”蘭德冷静地反驳道,但旋即又坐到草地上。“您走吧,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他说,“上帝怕是站在他们那边了……”
听到这话,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笑意。像是有人在逗她,一面却又恶狠狠地掐住她的喉咙——很可怕,但又很有趣。兰德半裸着,严肃又从容地坐在草地上,任由赤脚男人拉扯着他的腿。特卡乔夫突然动了动,喉咙里发出了一种奇怪、沙哑的声音,却没有人回头看他。他像发冷似的耸了耸肩,又呆住不动了,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兰德。
“快走吧,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兰德重复道。
“哎……小姐!站住!”赤脚男人突然回过神来。“这是什么?……”他把手伸到她胸前,要去拽她脖子上挂着的那串项链。
玛利亚觉得他这种粗鲁而恐怖的行为简直令人作呕。她像蛇一样一弓起腰,溜到一边,惊恐地提起裙摆,沿着小路拼命地跑了起来——就像被一阵急促的风刮起的一大朵凋零的白花。
“往哪跑!”赤脚男人一声呵斥,把外套直直扔到兰德头上,接着像一只丛林猛兽一样轻快地从他旁边掠过。
顿时传来一声女人狂乱的尖叫,像一根针穿透森林,刺向黑暗的天空。
尖叫声传到莫洛洽耶夫耳里。他像时刻准备着似的,本能地扔下工具箱和画架,一溜烟冲了出去。赤脚男人最先看到他,立马停下,躲到草丛后面,趴在地上,睁大眼睛狡黠地盯着他,然后刺啦一声跳到灌木丛里去了。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重重地撞到一棵树上,头发凌乱,两眼发黑,不记得发生了什么。近处,莫洛洽耶夫气喘吁吁、心急火燎地跑着。兰德无力地爬起来,脸色煞白,站在路边的草地上。他和莫洛洽耶夫错开了,却撞上了特卡乔夫。其实特卡乔夫早就看到他了。本以为他会跑,但他只是弓着身子,表情忧郁地站在原地,静静等着莫洛洽耶夫。他牙齿打颤,眼睛低垂着,闪着阴郁而倔强的光。莫洛洽耶夫一言不发地朝他跑来,还没等特卡乔夫动手,就挥拳朝他脸上来了一记猛击。特卡乔夫惊恐地轻叹一声,扬起手,帽子顺着脊背滚下来,整个人重重地跌坐到地上。随着又一记重拳打在头上,特卡乔夫终于用一种奇怪而笨拙的姿势倒向一旁,头也重重地撞在地上。
“莫洛洽耶夫,莫洛洽耶夫!”兰德惊恐地尖叫道,冲上前去,抓起莫洛洽耶夫的手,“别打了!”
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害怕地靠着松树,在远处看着他们。
莫洛洽耶夫激动地喘着粗气,垂下了双手。兰德连忙跪下去扶特卡乔夫。只见他被打得鼻青脸肿,一动不动,脑袋在细长的脖子上无力地晃动着。
“您把他打死了!”兰德恐惧地低声说着。
“哦……那是他应得的!”莫洛洽耶夫语气强硬地答道。
但特卡乔夫却突然用手支撑着身子,站了起来。黏稠的血顺着脸颊流下来,鬓角还沾着泥土,左半边的脸和鼻子带着乌红的血迹,看上去很吓人。
“还没死嘛!……下次再让他知道我的厉害!”莫洛洽耶夫无情而兴奋地说道。他紧握的拳头颤抖着,似乎还想毒打特卡乔夫一顿。
兰德没有听他说什么,从草地上提起裤子,掏出一条手帕,递给特卡乔夫。
“快擦擦吧……血……哦,我的天哪,这是怎么了!”他恐惧而痛苦地嘟囔着。
特卡乔夫一动不动,没有伸手去接手帕。他一只眼睛肿了起来,另一只眼睛无助而恐惧地睁着。血从他的下巴和破裂的嘴唇流下来,滴到他肮脏的衣领上。
“跟他还有什么好说的?”莫洛洽耶夫说道,“我得把他带到他该去的地方,嗯……喂,你!跟我走吧,快走!”莫洛洽耶夫粗鲁地拽着特卡乔夫的衣领往前走,特卡乔夫用一种别扭的姿势无助地向前走了两步,摔倒在地。
“放开他吧!”兰德愤怒地尖叫起来,挺着瘦弱的身子,用尽力气冲向莫洛洽耶夫。
莫洛洽耶夫惊讶而愤怒地看着他。
“您啊,瞧您这个蠢样子!”他本来大为光火,却突然松开了手,静静地看着半裸的兰德,扑哧一声大笑起来。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过来的,惊讶地看着莫洛洽耶夫,又看了看兰德,顿时回过神来,脸红到了脖子根,赶紧背转身子,沿着小路跑开了。
“哎呀,您这个滑稽的小丑!”莫洛洽耶夫笑着说。
突然,特卡乔夫黝黑的沾满血迹的脸扭曲了,他用嘶哑的嗓音愤怒地大笑起来。这个被打得不成人形的男人笑起来十分丑陋,让人害怕。兰德仍然带着平静而忧郁的微笑看着他们。
“您还是……赶紧穿上衣服吧,真见鬼!”莫洛洽耶夫喊道,摆了摆手,跟着玛利亚走了。
兰德并不理睬他,权当他不存在。
特卡乔夫的笑容凝固了,他用一只眼睛看着兰德,然后转过身,跟在莫洛洽耶夫后面,慢慢走开了。
“特卡乔夫!”兰德喊道。
特卡乔夫停了下来,侧身站着。兰德走了过来。
“特卡乔夫,”兰德碰了碰他的袖子,恳求道,“这一切都是您故意安排的:眼神出卖了您!……为什么要这样啊,特卡乔夫,为什么?”
特卡喬夫看着他,表情痛苦而忧郁,好像出了神,根本没有听他讲话。
“你现在看到真正的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了吗?”他嘶哑地问道,“看,看吧!……”他伸长脖子指了指莫洛洽耶夫离开的方向,“这才是人……力量!……而你呢……就是个废物!一无是处的废物!”
“也许吧,”兰德赞同地说道,“不过,您这么说只是因为讨厌我吧?不会是因为我真的不如他吧?”
特卡乔夫把头转向另一边,沮丧地沉默了。
“因为我相信你这么多年了!最后又怎么样呢……”他狠狠地拍了一下自己受伤的脸,“现在我才明白,你就是个白痴,而我相信的只是一个裹着糖衣的谎言……我的时间去哪儿了?都浪费了……现在我想要做个真正的人……你现在懂了吗?……啊?……至于他嘛……我早晚会让他为这件事付出代价的!”他忽然愤怒而无力地挥了挥拳头,“反正我也没什么盼头了,他对我做了什么我总该记得!……等着吧!”
他迅速转身走开了。兰德似乎听到他嘶哑着嗓子轻轻地骂了句什么,但特卡乔夫却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树林深处。兰德久久地注视着他的背影,然后绝望而迷茫地握着拳头,叹了口气,穿上衣服,慢慢转身去追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和莫洛洽耶夫。
“现在他太激动了,等他平静下来,我再去找他……”兰德心里隐约出现了这么一个念头。
“我就是在这里听到您的尖叫的!”艺术家兴奋地说着,一面把工具箱和画架从地上拾起来,“我早就看到您了,决定追过去,就赶紧放下刮刀去找您……哎,感谢上帝,幸好还来得及!”
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隐隐觉得兰德就在附近,环视了一下四周。只见他冲她露出了亲切而信任的微笑,但她却忍着笑意,迅速背过身去。那一刻,她只觉得兰德的样子既可怜又可笑。
莫洛洽耶夫看了看他,带着鄙视的口吻,幸灾乐祸地说道:
“嗨哟,是您啊!……大英雄!……”
“我不是什么英雄……”兰德感到少有的沮丧,摆了摆手。
“看得出来!”莫洛洽耶夫又幸灾乐祸地撇了撇嘴。
他一路上都在粗鲁又无情地挖苦兰德,一边又扬扬得意地夸耀自己无穷的体力。兰德不由得苦笑起来。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细小而白皙的鼻孔微微鼓起,斜眼瞧着莫洛洽耶夫。他让她感到既好奇,又有些厌恶。
9
走着走着天就黑了,月亮还没出来。兰德满脑子都是特卡乔夫的事,这让他备感折磨。
“他嘲笑我的时候,内心承受的痛苦肯定比我更多,这我都是看在眼里的……这事的确很可怕,可到底是谁的错呢?是他,是我……还是其他什么人呢?……我不知道……必须搞清楚,可我连这究竟怎么发生的都不明白,又怎么能知道是谁的错呢?”
四周一片寂静。兰德走着,呆呆地望着前方,觉得是这条黑暗的路在他脚下移动,而不是他自己在往前走。
“啊,啊!”附近传来一个孩子痛苦而绝望的哀号,原本寂静、冷清而黑暗的街道像突然苏醒了过来,回荡着这古怪而刺耳的声音。
“爸爸……我再也不会了……我的好爸爸!”小孩无助地哭着,好像拼命在挣脱什么。
“你不会了?……你不会了?……你不会了?……”一个男人用低沉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着,嗓门越来越大。看样子,在他停顿的间隙,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一个面色苍白、眼神忧郁的女孩站在窗前,留神听着那边的动静。她那瘦削而苍白的身影在暗处隐隐约约地晃动着,让人感到害怕。
“索尼娅,是您吗?”兰德抓住她纤细的手,认出是谢苗诺夫的妹妹,“这是怎么了?……”
“听着,他会杀了他的!”女孩的声音很奇特,听上去像是小孩,又像是女人。强烈的好奇心驱使着她把脖子探出窗外。
兰德艰难地从思绪中挣脱出来,回过神来,叹了口气,慌忙跑了起来,膝盖在黑暗中撞上了人行道旁的柱子。他终于跑到院子里,跳上台阶,推开房门。
一盏明亮的大灯燃烧着,在金色火花的映照下能看到各种各样的圣像画堆在墙角,都快够到天花板了。房间中央,正对着门的地方,菲尔索夫用一种奇怪的姿势躬身站着,身着一件带着闪闪发光的纽扣的男士背心,手拿一根细小的皮鞭。他把一个周身通红的小男孩用膝盖夹紧紧在灰色的裤管中间,重重地抽打着。
“你不会了!你不会了!”他咬紧牙齿,扯着嗓子不停地喊道。每说一个词,都会享受般地用蓝色条纹的皮带朝这个粉嫩而柔软的身躯重重地鞭打一下。
兰德只感到脊背发凉,脑袋昏沉,一时想不出该怎么办,只好近乎发狂般地扑向菲尔索夫,抓起他干瘦的胳膊,用尽全力把它压在自己的胸口上。菲尔索夫猛地一抖,脚下一滑,扔下皮带和孩子,顺势抓住桌边……不知什么东西被碰到了地上,啪的一声摔碎了。
“这是怎么回事!您要干什么!”他攥紧拳头吼道。
兰德把号啕大哭的孩子拉到自己身边,瞪圆了眼睛怒视着菲尔索夫。
“菲尔索夫,冷静冷静!”兰德嘴唇颤抖着说道,但语气却十分坚毅。
菲尔索夫疯狂地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似乎没有认出他是谁,然后脸突然涨得绯红,眼睛里阴沉的怒火也随即熄灭了。他使劲挠了挠头,低声说:
“啊,是您啊,伊万·费拉蓬托维奇!……对不起……我……”
“又来了,菲尔索夫,又来了!”兰德严厉地指责道,“您怎么就不觉得羞愧呢,怎么就没感到罪过呢!”
他转过身来,轻轻地将孩子推向默默站在门口的索尼娅。
菲尔索夫那张蜡黄的长脸瞬间羞得通红。
“请原谅我,伊万·费拉蓬托维奇……”他嘶哑地说道,“您不了解……我这么做是有理由的……”
“能有什么理由!”兰德愤怒而轻蔑地喊道,“没有什么理由可以为您的恐怖行径辩解!”
菲尔索夫突然向他走来,抬起一只骨瘦如柴的颤抖的手。
“不,有的!” 他露出了一口磨损的黄牙,然后又瞪大了眼睛,大叫道。“您知道这个狗崽子做了什么吗?您知道吗?”他更加得意地喊道。
“什么?”
“啊,‘什么!……给您欣赏一下!”他得意扬扬地退到一旁,伸出长长的手指,指着一幅圣像画。
兰德一脸疑惑地看了看,却只看到一盒油漆、一把刷子和一个盛满了绿色污水的杯子。
“什么?”他又重复道。
“在这儿!”菲尔索夫得意扬扬地重复道,一面把兰德的手拉到圣像画前面。
兰德这才发现两幅取自圣经故事的画被人粗暴地涂上了儿童颜料,画中女人的脸被人描上了男人的胡子,十分可笑。
孩子轻轻抽泣着。
“别哭了……再也不会打你了……”索尼娅盯着兰德,呆呆地说道。
“他还是只是个孩子啊,菲尔索夫!”兰德握着他的手,想让他冷静下来。
“我当然知道!”菲尔索夫气愤地喘着粗气,抬起头看着兰德,“他要不是个孩子,我可能会宰了他!……”
“您这说的是什么话啊?”兰德摆摆手,惊讶地说道。
“是的……我会宰了他的,会的!”菲尔索夫用指头敲着桌子,固执地喊着。
“算了吧,菲尔索夫”,兰德严厉地说道,握着他的手,回头望向索尼娅,“算了吧——只是件小事!……”
菲尔索夫好像就等他说这句话似的,蹭地一下直起身来。
“小事?”他用一种不自然的、拖长的声音重复着兰德的话。
“是啊,这有多严重吗?难道您不觉得您比这个可怜的孩子更过分吗?”兰德用哀伤的语气肯定地说道。
“啊!……在您看来,这只是一件小事?那么……”突然间,菲尔索夫像是有意激怒自己,用做作的声音怒吼道:
“一件小事?”他跺着脚尖叫着,“滚吧,离开这里!亵渎上帝的魔鬼!滚吧,见鬼去吧!……”
“菲尔索夫,”兰德惊讶地说,“您怎么啦?”
“滚啊!”菲尔索夫故意不听,使劲跺着脚——这就是他激怒自己的办法。
兰德有生以来第二次觉得,尖叫着的不是眼前这个人,而是他心中狡猾的惡魔。他感到害怕和厌恶,这种感觉对他来说是前所未有的折磨。他迅速转身要走。
“我这就走……” 他匆忙说,“您现在有点奇怪……我还是明天再来吧……但是我得带走谢尔盖,否则您……”
菲尔索夫喘着粗气,瞪大眼睛,一言不发。
兰德转身走向索尼娅。
“我们把他带走吧,索尼娅!”他说。
索尼娅抬头注视着他的眼睛,默默地用力点了点头,皱起眉头把泪痕满面的男孩抱起来,走到门口。
“我们走了,菲尔索夫,谢尔盖跟我们一起……”兰德又说了一遍。
“走了倒好!”菲尔索夫嘶哑地说道,他披头散发地站在角落里,紧紧地靠着圣像画。
“我们把他带走都是因为您现在正在气头上。”兰德和蔼地说道。
“得啦,得啦!”菲尔索夫恶狠狠地点了点头,“等你把他送回来的时候再算账吧!”
兰德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既悲伤又恐惧地盯着菲尔索夫的眼睛。但菲尔索夫却转过身去,视线在圣像画和地板之间游走,避免直视他的目光。
“您这到底是怎么啦?”兰德痛苦地喊道,“您从来没有这样对过我。”
“得啦,得啦!”菲尔索夫嘟囔着,“您想想自己吧……不要以为有什么了不起的……还有比您更厉害的人物,他们只不过是没有往上爬罢了……像大多数人一样!哎……我得好好教训教训这狗崽子……”
“他再怎么说也是您的儿子啊!”兰德不禁伤心地捶起了胸口。
“我们都没有义务来教育他!” 菲尔索夫再次恼怒地斥责道,“懂了吗?……您和我都没有义务!……真理只掌握在上帝手里!……我当然知道他是我儿子!……但是在上帝面前我没有儿子!”他突然转过身再次叫喊道,“这里……”
他还没把话说完,不慎把什么东西碰倒在地,于是颤抖着抱住圣像画,继续神神叨叨地嘀咕着:
“这里……都在这里……都在这里!……”
兰德疑惑地看着他,耸了耸肩。
“我还是现在就走吧……我在这儿只会惹怒您,或许吧……”他低落地说道。
索尼娅抱着小孩站在门廊上。
“走吧,我们没法再跟他对话了……他今天就是个疯子!”兰德说。
他把孩子抱在怀里,温柔地把他胖胖的稚嫩的脸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索尼娅走在后面,静静地擦着被孩子的眼泪打湿的手,用一种不自然的炙热的目光凝视着兰德的背影。
10
第二天,菲尔索夫去找谢苗诺夫。他穿着礼服,戴着高高的衬领,身材干瘦而笔挺,看上去就像一根棍子。兰德坐在窗边,头微微歪着,用孩子般端正的笔迹认真誊写着一篇谢苗诺夫交给他的长长的手稿。病恹恹的谢苗诺夫躺在床上抽着烟。
“啊,菲尔索夫!”兰德高兴地叫道,连忙起身去迎他,却不慎把墨点染在了那张干净的誊写稿上。谢苗诺夫远远地看了看这个墨点,但什么都没说。
菲尔索夫用无神的眼睛盯着兰德,并没有伸出手。
“我是来找我儿子的!”他用干巴巴的声音一本正经地说。
“谢廖沙已经跑到花园里去了……”
“索尼娅带他散步呢……”谢苗诺夫冷冷地回答。
“谢谢您!”菲尔索夫向他不自然地鞠了个躬。“对此感到非常抱歉……”说罢便转过身去。
“这是什么意思,菲尔索夫?”兰德伤心地问道。
“没什么!”菲尔索夫耸了耸肩轻快地回答。
“算了吧!”兰德痛苦地皱起了眉头。
“瞧他这装腔作势的样子,真像个白痴!”谢苗诺夫愤怒地说道。
菲尔索夫迅速转过身来,他那干瘪的身体竟突然变得灵活起来,活像一条蛇。
“真不知道谁才是白痴!”他讽刺地回答,“不过您既然都这么说了……那我就解释一下好了……”
他赶紧把拐杖和帽子放到椅子上,坐到谢苗诺夫旁边。
“赶紧解释清楚!”谢苗诺夫抱怨道,“滑稽的小丑!”
“算了吧,瓦夏!”兰德恳求道。
菲尔索夫假装没有听到,直勾勾地盯着兰德。
“说来话长……”他内心窃喜,做作地说道,“您……伊万·费拉蓬托维奇,曾经确实对我影响很深,这点我承认……是的,我坦白地承认……呃,还是可以说,我们曾经是朋友……”
菲尔索夫似乎害怕兰德会反驳他,结结巴巴地说着,干瘪而松弛的脸颊上出现了一片红晕。
“以前我是非常喜欢您的,菲尔索夫……”兰德温和地说道。
菲尔索夫的眼中闪过一种隐秘的满足感,却又立刻变得粗鲁无礼。
“年幼无知的我被您的表面行为蒙蔽了,没看清这背后真正的目的。”
“可我认识您的时候,您已经不年轻了……”兰德吃惊地打断了他的话。
菲尔索夫苍白的脸上再次泛起红晕。
“是啊……当然了……我……我想说的是,那时您还是个少年,经常拜访穷人和病人,把一切都给了他们……这些行为让我以为您是一个真正的信徒……您的讲话更是加深了我这种想法……我当时由衷地欣赏您。现在我也得承认这一点……您用自己的口才吸引了一大批信任您的年轻人,一时之间您成了所有人的焦点……偶像。就连我,毫不自夸地说,就连我这个信仰坚定的人,很长时间都没有发现您言行背后真正的目的。”
“那您认为我有什么目的?”兰德好奇地问道。
“什么目的么,您自己知道……”菲尔索夫微微抬了抬手,打断了他的话,一边还用狡猾而犀利的目光盯着他。
“那么,到底是什么?”
“呃……既然您真的想知道……您从不参加任何教会活动,好像在刻意强调……真正的基督教是存在于教会之外的……是吧!很多人受了您的迷惑,不仅不去教堂了,还批评起教条来!……很多人都这样,但我没有……这些话肯定让您觉得很不舒服,但我不是幼稚的学生,您是唬不了我的。相反,我会带您走上正确的道路!……”
“哦,主啊!”兰德痛苦地叹了口气。“您都说了些什么啊,菲尔索夫!……”
谢苗诺夫怒火中烧,挣扎着躺在床上。
“是啊,是啊!”菲尔索夫兴奋地一个劲儿重复着,“唬不了我的。”
“我不懂,何必要这样呢?”兰德摊开手说道。
“去你的吧!”菲尔索夫粗鲁地高声说道,灰黑色的胡子气得撅了起来。他觉得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一时间语无伦次,表情痛苦。“最后让我问您一句:您到底是不是基督徒?”
谢苗诺夫哼了一声。
“我真的不懂……我们还是下次再谈吧……”听他这么说,兰德感到非常痛苦,勉强从嘴里挤出这几个字。
“好吧!……”菲尔索夫似乎受到了一种无形力量的控制,生硬地答道。“您相信东正教会吗?”
兰德心绪不宁地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这是个什么问题,菲尔索夫?……为什么这么问?……您要是真的想听到答案,那我告诉您,我根本不相信什么教会,这……”
“好吧!”菲尔索夫打断了他的话,站起来,得意扬扬地搓搓双手。“我们这次的谈话,还有其他很多事情,都跟您抛下了自己的母亲有关……”
兰德睁大了眼睛。
“不是这样的,我从来没有抛下她……只不过想和她分开来生活,因为……”
“您跟这个杂碎有什么好谈的!”谢苗诺夫突然愤怒地喊道,坐在床上的他披头散发,脸色蜡黄。“您何必要让一个流氓去理解您的想法呢!”
“我理解的!……”菲尔索夫虚伪而冷漠地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一句话,一边谨慎地拽了拽帽子。“我没什么要问的了,虽然我还想说点什么……也许,”他傲慢地补充道,“也许,我想说的话对您可能有些用处……但既然都这样了……还是算了吧!……我知道该怎么做……也请您相信,我做的事都是受到了职责和良心的感召!……嗯……”
菲尔索夫喜滋滋地站了起来。
“哎,你这个老畜生!”谢苗诺夫愤怒地喊道,想起身,却突然嘶哑着嗓子,剧烈地咳嗽起来;全身冒出冷汗,脸朝枕头无力地倒下。一只瘦弱的赤脚从毯子底下露出来,疯狂地抽搐著。
菲尔索夫咧嘴一笑,幸灾乐祸地看着他。
“活该!”他得意扬扬地嘲讽道,转身走到兰德身边。
“我还没说完呢。您的所作所为全是谎言和虚伪……您根本不懂什么是真正的信仰,也许,那些您自以为低您一等的人才懂……而您,不过是魔鬼的仆人……”
“见鬼去吧!”谢苗诺夫疯狂地尖叫起来,他的声音歇斯底里、震耳欲聋。“滚出去!……”
菲尔索夫高傲地看着他,戴上帽子,打开了门。
“死狗!”他带着无尽的仇恨和恶意在门外嘟囔着。“闭上你的臭嘴吧……可笑!……”
兰德脸色苍白、怅然若失地站在屋子中间,无助地笑了起来。谢苗诺夫浑身颤抖,气喘吁吁,看了看兰德,好像为自己的冒失感到羞愧,连忙开始穿衣服。
兰德两手一拍,抱住头。
“主啊!……他有多少仇恨和愤怒啊,这都是为了什么?……难道我……”
谢苗诺夫轻声安慰道:“您何必在意呢……”
可是兰德却没有听他说话,他现在心里只记挂着一件事——必须尽快消除折磨着他的仇恨和愤怒。他觉得这都怪自己之前对这些情绪毫无防备。想到这里,他突然转身冲了出来。
“您要去哪?”谢苗诺夫惶恐地呼喊道,生怕兰德要去做那件他认为有损体面的多余的事情。
“我马上就回来……”兰德喃喃地答道,跨过门廊朝菲尔索夫的家跑去。但紧紧锁上的大门却把兰德无情地隔在外面。
“菲尔索夫!开门啊!”兰德抓着门把手,大声喊道。
屋子里鸦雀无声,但似乎有人幸灾乐祸地躲在门后面;隐藏着,沉默着,享受着。兰德转了转门把手。
“菲尔索夫!……都是误会!开开门吧,让我跟您解释清楚……开门啊!”
菲尔索夫没有回应。兰德悲伤地环顾四周,竭力遏制内心的痛苦,咬紧嘴唇,走开了。
索尼娅从园子里走出来,带着一顶干净的白色帽子,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阴郁地盯着他。
“万尼亚,”她严肃地说,“快走吧,你这是自找羞辱。”
“亲爱的索尼娅,”兰德也严肃地反驳道,“我怎么能就这样离开呢?刚才的事情太可怕,太荒谬了……为什么啊,为什么他这么恨我?”
“他就是流氓、混蛋、小喽啰!”索尼娅肯定地说道,“他早就开始记恨您了,就因为您比他好……”
“哎,您说的这是什么胡话啊,索尼娅!”兰德摆摆手。
“是真的!”索尼娅坚决地喊道,一边摘下头巾。
“好吧……索尼娅,原因肯定不在于谁更好,谁更糟……这根本就不重要啊。”
衣衫不整、披头散发的谢苗诺夫也追了过来。
“兰德,”他狠狠地喊道,“你给我过来,快点!不然我就要揍你了,我发誓!……”
从他的声音里明显能听出一丝怜爱和诧异。
11
晚上,菲尔索夫迎着暗黄的灯光笔直地坐在桌前,给主教写信告发兰德。手中的笔刮在纸上沙沙作响,就像老鼠啃啮的声音;屋子里密不透风,再加上内心熊熊燃烧的仇恨之火,使菲尔索夫感到非常闷热。
窗外明月高悬,夜空墨蓝而澄澈,微风轻拂。林荫大道上,月光是那样皎洁,甚至可以借着光读书;周围的一切是那样纯净而深邃,好像覆盖着一层蓝绿色的珐琅。平坦的小路上,一群人正悠闲地散着步。
兰德和谢苗诺夫一个穿着纽扣大衣,一个裹着破旧上衣,穿过人群,在崖边的长椅上坐下。
“我跟你说,”谢苗诺夫用力地挥着手中的棍子,“我们为了寻找所谓的幸福,吃够了苦头,早就该放弃了……”
“不,”兰德悲伤却坚定地回答,“你这种想法就是绝望,而绝望就是罪恶——因为它代表着意志的消沉。我们只是还没有收到上帝的旨意,所以决不能轻言放弃。无论如何,我们都要执行他的意志;我们不应该绝望,也不应该愤怒,而应该想想如何才能更好地完成我们那些使命——生活!这才是最好的选择。”
谢苗诺夫轻蔑地挥了挥棍子,他的影子也在重复这个动作。
“那谁来告诉我们该怎么做?”
“心,”兰德坚定地说,“良心。”
“好吧,兄弟,每个人的良心都是不一样的……”
“这个就不需要考虑了,瓦夏……没有人叫我们去比较或者评价良心,因为每个人都应该只为自己的良心负责……要调查、评价,甚至是审判别人的良心,那也太过自大了……其实只要我们发自内心地肯定自己所做的都是正确的,就够了。”
“听起来很好啊……”谢苗诺夫反驳道,笑了起来,“不过,雷声大雨点小啊……对吧!”
在月光的照耀下,隐约能看到几个身影穿过房屋和树林朝他们走来——那是希特马廖夫、莫洛洽耶夫、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和索尼娅。玛利亚狂热地陷入了爱恋——这是所有美丽而果敢的成年姑娘都会有的体验。
她犹豫而羞怯地握了握兰德的手,想起遇袭那天他的模样,不由得露出了微笑。她转身面向悬崖,用圆润的柔嫩的手去拥抱索尼娅。莫洛洽耶夫站在悬崖边上,在冰冷的银白色月光下显得格外英俊、高大;另一边,瘦小的希什马廖夫慌慌张张地跑向兰德。
“听着,万尼亚,鬼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紧张地搓着手,用尖锐的声音说道,“你还是不会看清一个人吗?那个菲尔索夫——别看他是俄罗斯议会的议员,却是一个出了名的混蛋,伪君子,告密者!您怎么就沾惹上了这种人呢……听索尼娅说,您还想去求他原谅……”
“他没有那么坏……”兰德平静地说。
“可他每天都在做坏事!”
“他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不知道这样会给自己带来多大的伤害,否则他是绝对不会这么做的……我应该跟他好好解释,多体谅体谅他,那他总会明白的……”
“呸!”谢苗诺夫啐了口唾沫。
希什马廖夫不解地盯着兰德。
“冷静点,亲爱的!……”兰德温和地对谢苗诺夫说,“我让你生气了,可我,真的……”
“你得知道,”希什馬廖夫激动地打断了他的话,“这样的爱是毫无意义的……只有那些值得的人才配得到我们的爱或怜悯;而那些坏人就好比致病原,等待着他们的只有鄙视和毁灭,这样才能净化我们赖以生存的空气。你那种一视同仁的博爱是毫无意义的,只能为这些致病原提供营养和催化剂!”
“对很多人来说,你和我恐怕都是致病原……我不相信,有谁应该被冠上这样的罪名……”
“您不能不信!”希什马廖夫扯着袖子,生气地反驳道。
索尼娅紧张地叹了一口气,继续悄悄地望着兰德的眼睛。
“不,我就是不信!”兰德摇了摇头,“就算真的有坏人,那也不能说他们就是什么致病原。如果没有他们的邪恶,那么人性中最美好、最圣洁的东西就得不到体现,比如奉献、宽容、牺牲和纯洁的爱……有些东西是必须存在的,少了它们,生活将变得毫无意义。”
“不敢苟同!”希什马廖夫气愤地驳斥道,“难道说,恶臭也是有益的,就因为它反衬出空气的清新?”
“也许是吧……”兰德笑了笑,“但是这没有……没有那么简单:人类实在是太复杂、太强大、太精妙了,哪些人是适合用来施肥的‘废物呢,谁也说不清!”
“哦,天啊!……他还一语双关呢!”谢苗诺夫惊讶地笑了起来。
“这……不是刻意的,”他说,“凑巧而已。”兰德有些难为情。
“万尼亚真可爱!……”索尼娅低声对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说,她那张平时一贯严肃的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如释重负地呼了口气。上回看到兰德,只觉得他可怜又可笑,这种潜意识的感觉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但今晚,这种感觉慢慢减弱,最后完全消失了。现在她只觉得非常平静、轻松而快乐。她把头转向兰德,看着月光下他那清瘦而白净的脸庞,看着他那认真思考的样子,不禁在心里默念:
“他说的都是真理!是只有他一个人明白的真理!……虽然没法用言语来解释,但它的确是真理……他真可爱,真好!”
想到这她不禁脸红了,慌忙转过身去,紧紧地贴着索尼娅。
“先生们,请问你们何时才能停止这场争论?”莫洛洽耶夫用随便的语气高傲地说道,“照这样下去,你们怕是要争论一辈子了……不如去划船吧……过日子啊,还是随心所欲一些比较好!……”
“可真是金玉良言啊!”谢苗诺夫摆了摆手,“按照您这句公道话,随心所欲啊,那我就不去划船了,还是回去睡觉吧。”
“我也没法去划船,”希什马廖夫说,“还有点书得看呢。”
兰德笑了笑,说道:
“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恐怕我也不能陪您了,我也要回去了……有点不舒服。”
他们走了。
船慢慢漂到河中央,四周变得格外明亮、开阔,呼吸也更加顺畅。索尼娅静静地坐在船里,目不转睛地望着月亮。
从船里探出身子往下望去,一片昏暗,深不见底,让人害怕。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趴在船边,感觉水底散发着寒冷而危险的气息。水面隐隐约约映出了她的脸——面色苍白,像个死人。
“啊,真吓人!”她的身子不自觉地向后仰。
莫洛洽耶夫晃了晃脑袋,笑了起来。回音在平缓而昏暗的水面上飘荡,慢慢飞向远方。
“汽船……”索尼娅低声说道。
他们回头一看,近处有一个巨大的黑影正在移动,仿佛与昏暗的环境融为一体。不断涌出的浓烟形成一根粗壮的气柱,染黑了美丽的星空。红色的火光似乎化成了一头猛兽,敏锐而凶恶地盯着他们。
传来一阵阵河水阴沉的怒号。
一道尖锐的哨声划破长空,回荡在河面上;那个巨大的黑影遮住了月光,笼罩着大地;冰冷的波浪、令人窒息的浓烟和汹涌的暗流不斷发起冲击。船忽然被卷进漩涡,这一刻,船上的人以为自己就要被淹死了。但这时黑影走远了,皎洁的月亮出来了,高悬在小河上空,水流快乐地旋转着,闪闪发光。
“太好了!”莫洛洽耶夫兴奋地喊道。
“太好了!”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大声回应道,双手紧紧贴在胸前,“刚才我心一沉……还以为……要被淹死了!”
“可我一点都不怕!”索尼娅冷静地说道,“什么时候死都无所谓!……我不怕。”
莫洛洽耶夫惊讶地睁大眼睛。
“哦,主啊……来了个小兰德!一个就够啦!”
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看着他,觉得他是如此高大、英俊,不禁深呼一口气,冲他笑了起来。
“您是不会懂兰德的!”索尼娅用坚定的语气生气地反驳道。
莫洛洽耶夫轻蔑地摇了摇头。
“也许是吧……那又怎么样呢!起码我懂生命、爱情和美……我全身心地去感受……生命万岁,力量万岁,青春万岁,美丽万岁!……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不是吗?”
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紧张地叹了口气,用力地伸了个懒腰。
“嗯……是吧……”她用奇怪的语气低声答道。
“啊!……”莫洛洽耶夫突然莫名其妙地发出了疯狂的叫喊,声音回荡在远方的河面上,显得格外神秘。
月光闪耀,平缓的水流在船边起伏。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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