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散尽,喜你万千
2018-10-29林望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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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书臣,这么多年了,你还没有带我去看蓝鲸呢。
作者有话说:佛家把贪、嗔、痴归为修行三毒,我想说,在情感中亦是一样。贪爱恋,易求不得;嗔爱人,易失去;痴迷不悟者,得而复失。行走世间,只有爱自己的人才值得被他人爱慕。
愿诸君爱世人,爱良善的自我。
她已不再是少女,他也不再意气风发,但这才是她在静水流深的时光里摸透的爱。
——《江南十二笺·杜婉绸》
第一章 将玉雕文化扬名世界的奇女子
我见到杜婉绸的时候,正是春暖花开的时节。
三三两两的杏花开在院子里,一抹斜阳轻飘飘地挂在枝头,这光景,避世的隐逸里平白流露出几分寂寥。已经是二十一世纪的新时代了,杜老太太的家里还没有什么现代化的家具,甚至还在院子里摆了部老旧的收音机,里面放着小曲儿:“情双好,情双好,纵百岁犹嫌少。怎说到,怎说到,平白地分开了。”
因家里老人喜欢听戏,我知道那放的正是《长生殿》,忍不住同身边的纪景闻感叹:“现如今,哪里还会有唐明皇这种痴情的男人。”
“小爷我啊,”纪景闻有些洋洋得意,我瞪了这个家伙一眼,他转而道:“不过戏里的这位痴情种是高高在上的天子,这份痴情就更显可贵了。”
“人都是这样,隔得越远,想得越厉害。唐明皇对贵妃的执念,最开始就是由‘求而不得这四个字引起的。”杜婉绸把收音机关掉,戏曲声戛然而止,剩下她的声音在院子里回荡,“他不一定有后人传颂地这么爱她,但一定深爱着曾经追逐她的那个过程。”
我和紀景闻望过去,那位鬓角斑白的老人就是杜婉绸了——享誉中外的玉雕大师。按理说,雕玉的大师通常是男性,因为男性的心胸宽广,往往能雕出大气磅礴的作品,对得上评论家的胃口。
但杜婉绸不一样,她是顶尖玉雕师里难得的女子。上世纪的另一位玉雕大师荀梅先生曾评价她说:“她在钟灵毓秀的扬州长大,骨子里都透着股山软、水软的灵气,偏偏又在北京学的艺,养出了宽阔的胸怀。慧眼和匠心兼具,当真是祖师爷赏饭吃。”
我有些激动,面前这位就是将玉雕文化扬名世界的奇女子,天知道这次采访是纪大主编托了多少关系才求来的。
“好了,开始你们的采访吧。”年过半百的老人,仍旧精神矍铄,说起话来也爽利得很。
我们问了她一些成长经历,还有学艺时的故事,以及一些浅显的玉雕知识,她都耐心地一一解答。到最后,我按照所有采访的路子,随口问了一下:“您能分享一下,您觉得您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吗?”
我以为她会说北上学艺,或者是下定决心参加某个让她一战成名的玉雕大赛,但她愣了一下。而后,我看到这位即将步入花甲之年的老人,微微仰起脸,露出了少女般的和煦微笑,阳光透过杏花枝照在她的脸上,好似抚平了岁月的痕迹。
“我做过最正确的决定啊,是我年少的时候,牵着一个男人的手,跟他回了家。”
第二章 大哥哥,这个字怎么念?
二十岁的何书臣像所有的年轻人一样,满腔热血,对未知事物有一种刻进骨子的偏执和探索欲。所以,他在二十岁那年,背着个包就独自去了东南亚。这在那个年代,足够何少爷在朋友圈子里出上好一阵子的风头。
他从扬州一路南下,到了云南,就直接挺进缅甸。他准备好好挑些玉石带回去,那又可以作为他胆子大的佐证。大好男儿的脚,不就是用来丈量四方的吗?
“乖乖隆地咚,这天要下大雨了。”杜老板望着窗外密布的阴云,赶紧叫住何书臣,“小伙今个儿就别出门了。”
何书臣瞅了瞅外边,点点头,止住脚步。杜老板是华人,在曼德勒做玉石生意。那日,何书臣到他的店里买玉,两个人都飙着一口扬州味儿的英语。
杜老板一听,就知道是同乡。杜老板古道热肠,看何书臣也是个充满侠气的年轻人,给他打了个大大的折扣不说,还在他丢了背包后,留他在家里住下。
“大哥哥,这个字怎么念?”小姑娘拽着他的衣角,手里攥了本《诗词大全》,水汪汪的大眼睛又清又亮。
杜老板很有家国情怀,规定女儿必须每周背首中文诗。何书臣看了眼把读音告诉她,是“羁鸟恋旧林”的“羁”字。
杜婉绸满目崇拜,这些天,她已经缠着他问了好多诗词问题了,他都能答上来。他笑着摸她的头:“等你上大学了,你也都会背的。”
“大学?你在中国的大学吗?”
“对啊,南京大学。”
“蓝鲸?那里有鲸鱼吗?”
杜婉绸分不清汉语里的边音、鼻音,逗得何书臣忍俊不禁:“蓝鲸,嗯,可能真的有鲸鱼吧。我也不知道……哈哈……”
“为什么你会不知道?”小婉绸还不停地追问,“不是说,‘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吗?”
见她还引用古诗词,一旁的杜老板听得笑弯了腰,手里的算盘都拿不稳了。小婉绸看着他们笑,也跟着咯咯地笑起来。
屋外的大雨下得像泼水一般,屋内的笑声也哗哗啦啦地往外流去。从杜夫人去世后就沉寂多年的杜家,却因为何书臣这样一个中国来客,再次恢复和乐的氛围。
曼德勒的雨季漫长,这场大雨始终没有停下来的迹象。
大雨严重影响了杜老板的生意,但他还是乐呵呵的,天天同这位扬州老乡聊天,听杜婉绸背诗。何书臣也不着急回去,反正离开学还早得很,在外面待得越久,他回去吹嘘的资本就越多。三个人窝在一起,倒也过得自在。
直到那一日,曼德勒的雨终于有了停下来的迹象,华商们组织开会,为暴雨造成的洪灾募捐,杜老板自然是也要参加的。他出门前笑眯眯地跟何书臣说:“小伙,回来我给你做道缅式淮扬菜。”
再然后,何书臣一生都没吃到那道缅式淮扬菜。
杜老板走后没多久,雨势忽然又猛了起来,他在过桥的时候,被洪水浸泡许久的桥梁忽然被冲断,桥上的人就此被洪水吞没。
这个重情重义的扬州老男人,把一生都定格在了缅甸曼德勒。
第三章 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哥哥
比独自闯荡缅甸更拉风的是,他何书臣领回了一个会说缅甸语的扬州小姑娘。
这一年,何书臣二十岁,杜婉绸十三岁。他在杜老板的葬礼上,蹲下来对杜婉绸说:“你要不要跟我走?”
杜婉绸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因病去世,她从小都是杜老板带大的,现在杜老板也走了,她再也没有别的亲人了。
小婉绸眼里飘着一团雾气,懵懂地望着他:“去哪里?中国吗?”
“对,我带你去看蓝鲸。”何书臣摸摸她的头。
杜婉绸吸了吸鼻子,却没有掉落一滴泪。何书臣拉着她的手:“你可以哭出来的,你是女孩子,哭出来就会有人疼的。”
“可是,我再也没有爸爸疼了。”杜婉绸终于忍不住抱住他,泪水湿了他的衣襟。
何书臣替她擦干眼泪:“不是的,我还可以疼你,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哥哥。”
扬州何氏,家大业大,何书臣作为家中幺子,受尽万千宠爱,就是养十个杜婉绸,家里也纵着他。
平日里,何家的人都是分了宅子住的,杜婉绸被何书臣安置在一个离何家不太远的房子里。何书臣去读书了,她就由一个阿姨照顾着。
那年春天,杜婉绸捧着何书臣送给她的风筝在院子里玩,风筝却挂在了隔壁院子的香樟树上。她敲开陈家大门,第一次见到了陈瘦鸥和江绿珠夫妇,那对后来影响了她一生的老夫妻。
那时,江绿珠咿咿呀呀唱着戏,陈瘦鸥坐在树下摆弄着手里的物件,脚下散落著一些玉石粉料,这光景显得安然静好。
杜婉绸静静地立在门口,不敢轻易打扰。
最后是江绿珠发现门口的小姑娘的,她从里屋拿了个衣架出来,让陈瘦鸥替杜婉绸把风筝戳下来。杜婉绸道了谢后,想了想,还是开口:“爷爷,您手里的这块不是和田玉,是岫岩玉……”她担心老人被骗了,经常有人拿岫岩玉来冒充和田玉。
江绿珠打趣道:“他呀,技术不过关,怕糟蹋好玉,故意去淘了一些岫岩玉来练手。”
陈瘦鸥瞪了妻子一眼,反问道:“小姑娘还懂玉?”
想起已经离去的杜老板,杜婉绸垂下眼睑:“家里以前是做玉石生意的。”
陈瘦鸥也就不再多问,江绿珠倒是挺喜欢这个小姑娘,把她拉进屋里聊长聊短,末了,还嘱咐她要常来玩。两人的儿女都在国外,他们因眷念故土,不愿去国外生活,日子也过得有些寂寥。
陈瘦鸥夫妇后来从老何家知道了这姑娘的身世,便又对她多了几分怜爱之意,每次她来玩,对她都颇为热情,久而久之,甚至快要将她视作自己的亲孙女来对待了。
第四章 他有,女朋友了吗?
“雕刻要有气韵,层次要分明。光滑要和顺,棱角要出清。”
清脆的女声回荡在陈家院子里,这是杜婉绸又早起跟着陈瘦鸥学玉雕了。陈瘦鸥见杜婉绸比一些大人都还懂玉石知识,也坐得住,觉得她是个学玉雕的好苗子,就想带着她一起学玉雕。
“现在生活条件好了,年轻人都跑去学洋人的钢琴油画了,一直这么下去,老祖宗们传统的玉雕手艺怕是要失传了。”陈瘦鸥说得没错,待杜婉绸长大成人之后,还固守着玉雕手艺的人,已经寥寥无几了。
“没关系,爷爷。没人学,我来学。我是中国人,学中国人的技艺。”字字如玉,掷地有声。阳光照在这个从缅甸归来的“小华侨”脸上,陈瘦鸥竟生出一股目眩之感。
到了仲夏的时候,杜婉绸已经能雕一些简单的物件了。她特地把陈瘦鸥送她的翡翠,切了一小块下来,给何书臣雕了一枚如意吊坠,想着,等他放暑假回来,她就能送给他了。
“长高了。”这是何书臣回来以后对杜婉绸说的第一句话。
“也长漂亮了。”何夫人笑着接下儿子的话,说得杜婉绸颇为羞涩。
何夫人又把目光转向自己的儿子:“怎么不把你女朋友带回来见见?”
他有,女朋友了吗?杜婉绸紧紧攥住手心里雕好的如意吊坠。
说起女朋友,何书臣一脸春风:“她去欧洲探亲了。您放心,等到过年,我就把她领回来给您看。”
杜婉绸低下头,默默把手中的吊坠塞进身后的包里。莫名地,她不想把这枚吊坠送给他了。
何夫人去小厨房让人给何书臣做吃的,厅内就只有何书臣和杜婉绸两个人。为了避免沉默,何书臣抛出一连串的问题:“在这儿开不开心?念书还习惯吗?有没有交到朋友?”
杜婉绸一一作答,语气里却透露着一股小心翼翼,看得何书臣有些心疼,他的语气软了下来:“过两天哥哥陪你出去好好玩玩。”
“好。”
然而,何少爷回扬州的消息一传出去,各式各样的同学聚会、朋友生日都来了,二十岁出头的何书臣也是个爱玩的人,早就将对杜婉绸的承诺抛到九霄云外了。
那个暑假,因为女友的提前回国,他只待了半个月就走了,匆匆忙忙,杜婉绸都还没来得及和他好好告别。
接下来的日子里,杜婉绸开始跟着陈瘦鸥学着雕人物,可是,刻刀落下,起起伏伏,陈瘦鸥看了只点评道:“不管是雕的男子还是女子,眉眼都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奇了怪。”
江绿珠捧着瞧了又瞧,了然于心:这不正是隔壁的何家小子吗。
杜婉绸吞吞吐吐:“那我以后不雕人,专攻山水便是。”她说到做到,在往后的几十年里,无论达官显贵砸下多少重金,她再也没有雕过除何书臣之外的任何人。
她盼望着盼望着,总算入了冬,何书臣该回来了,可他是被抬着回来的。
他和女友去登山,却从半山腰上一路摔下来……
医院里有很多人在哭,也有很多人在窃窃私语,人潮拥挤,杜婉绸找了很久都没看到何书臣的那位女友。医生说,何书臣有可能再也醒不过来了。她隐约知道,大概以后也见不到他的那位女友了。古话说,大难临时各自飞,便是这个道理。
杜婉绸经常一个人去看何书臣,有时连何夫人都回去休息了,杜婉绸还守在病床边。外人都说何书臣这个缅甸侄女养得好。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有多后悔。她荒谬地想,如果当时把那枚如意吊坠送给了他,说不定就能保佑他躲过这一劫。
天气渐渐回暖,春夜依旧寒凉。她看着沉睡的何书臣,头一次产生怀疑,他是不是真的不会醒过来了。想起从前在曼德勒的欢乐时光,想起在扬州城的独自飘零,想起憨厚仁慈的杜老板……
她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
隔了很久以后,恍惚里她听到何书臣微弱的声音:“别哭了。”
第六章 从来,你要什么,我都允的。
“怎么一晃就到念高中的年纪了。”陈瘦鸥看着何书臣送杜婉绸去学校报到,推推眼镜,发自内心地感叹道。
江绿珠倒是笑眯眯的:“咱俩都老得花了眼,小姑娘也该长成大姑娘了。”
自从何书臣醒了之后,从前那个花花少爷就像消失了一样,他一毕业就回来继承家业,把何夫人名下的企业打理得井井有条,从前说好的好好疼杜婉绸、当她的哥哥,他也一一做到。他送她去最好的学校念书,吃穿用度比之前好了好几倍,待她比亲妹妹还亲。
可杜婉绸对那些金和银毫无兴趣。她只喜欢跑去隔壁陈家琢磨玉雕。何书臣也阔绰得很,大手一挥,大块大块上好的玉料往陈家运,把陈瘦鸥夫妇惊得不行。不知道为什么,他看见她安安静静地坐在屋子里摆弄玉石,他就觉得岁月静好,仿佛缺了一角的心日渐圆满。
何书臣问她:“婉绸,你为什么喜欢雕玉?”
她回答:“芸芸众生,只有玉是既为自己所包容,又为他人所接纳的。杂色交融,玉仍旧能让自己变成惊艳的翡翠;白璧带有瑕疵,世人仍然笑叹瑕不掩瑜。”
何书臣一愣,为她眼底淡泊的神色,也为她语气里轻飘飘的哀愁。
这一年,杜婉绸十六岁,因她文弱的模样,和被陈瘦鸥熏陶出的书卷气,在学校里颇得男孩子的青睐。何书臣为她收拾书包,第一次抖落出一张小字条时,他才意识到,他养了这么些年的小姑娘,已经长大了,心里莫名生出一股失落感。
他试探性地问她:“有喜欢的男生吗?”
她直直地望着他:“有。”
她的眼神大胆,让何书臣有些心虚,他放低声音:“你可以告诉我,我不是古板之人,不会反对的。”
“不,你会反对的。”
何书臣想像从前那样摸摸她的头,突然反应过来,这动作太过亲昵,只得讪讪地收回手。他换了个话题:“你有想念的大学吗?”
“南京大学。”她现在已经能分清边音和鼻音,聲音软软糯糯的,很舒服,“我想当你的学妹。”
一直以来,她都分不清自己和他的关系。
父女?这简直荒谬!外人所认为的叔侄?可他们只相差七岁。还是他嘴上说的兄妹?不是的,她对他从来都不是妹妹对哥哥的心思。
所以,学长和学妹,这最容易发生暧昧的关系,是她唯一的指望了。
“南大还是很不错的。”他激励她,“这样吧,等你考上南大,我就送你一份大礼。”
“考不上就不送了吗?”
“当然不会,从来,你要什么,我都允的。”何书臣宠溺地笑,“有没有想要的东西?”
“我想要你桌上那件白玉镇纸。”玉皮呈淡黄色,以浮雕的技法雕刻出一只跪地的瑞兽,玲珑精致得很。
何书臣愣住:“那是别人送的,我怎么能送你我用过的东西。”
杜婉绸当然知道那是别人送的,而且还是他大学时的那位前女友送的,这么久了,他仍将它摆在书桌上。
何书臣叹了口气:“婉绸,已经过去好几年了,我早已忘了她。”他没有说谎,这些年,什么时候都有婉绸陪在身侧,看着她日日成长,曾经受的伤痛早就一一化解了。
杜婉绸也软了下来,搂着他的胳膊:“那这个愿望就留着,我想好了再许。”
杜婉绸的气息扑在他的脖子间,他的心仿佛被融化,笑着说:“提前预支也就罢了,本来说是送你礼物的,现在直接变成让你许愿望了,你真是比我还会做生意。”
杜婉绸笑意盈盈:“你最好了。”
“好、好、好,都依你。”
第七章 我只许愿,你爱我。
“擅宠瑶宫,褒封玉册,三千粉黛总甘让。”江绿珠穿着淡青色的旗袍,唱起曲来婉转明亮,浑然不似花甲老人。
陈瘦鸥听得久了,也会闭着眼睛和上两句:“惟愿取,恩情美满。”
“地久天长。”
看着他们的成双身影,杜婉绸忍不住想,地久天长,这么沉重而遥远的词,在陈瘦鸥和江绿珠的身上却体现得那么平淡而动人。
真好啊。
“小婉绸,来,奶奶送你一件生辰礼。”江绿珠笑眯眯地拉着她的手。
连陈瘦鸥也笑道:“既是你生辰,就好好玩吧,今日的过蜡任务就免了。”
江绿珠把杜婉绸领到里屋,打开一个红木箱子,里面正正经经地放着一件茶白色旗袍。江绿珠把它取出来,在杜婉绸的身上比画:“我们的小婉绸,转眼就成大姑娘了。”
“姑娘家呢,最重要的就是要爱惜自己,别的人爱或不爱,都可以不理会。求得来,咱们就求,求不来,咱们就把心按回来,温柔地对待自己。”
“应该还是挺合身的,小婉绸快去试试吧。”
杜婉绸有些想落泪,她明白江绿珠这番话的意思,求爱,不如收回爱,不要被执念所困。许多年后,当她已经真正得到爱时,她才感叹,她是何其有幸啊,在生命里能够遇到陈瘦鸥和江绿珠两人,他们教她诗词歌赋,教她傍身技艺,教她包容与仁慈,还教她知道爱情的真正模样……
她扣好最后一粒盘扣,抚平旗袍,光滑的料子裹在身上,少女的身材曲线被完整地勾勒出来,一走一动,摇曳的裙身下是轻盈的体态。小姑娘像是一瞬间就变成了清丽的民国闺秀。
她推开门,目光正好撞上来接她的何书臣,她听到他低低的惊叹声,不自觉地直了背。
“老陈,你看我眼光好吧。”看到这旗袍衬得杜婉绸亭亭玉立,江绿珠语气里满是自豪,“到底是老师傅做的,料子和剪裁都是一流的。”
陈瘦鸥笑着不说话。倒是何书臣不自觉地接了句:“还是得人好看才行。”语毕,杜婉绸的脸忽地就变得透红。
回到家里,何书臣也拿出了给她备的生辰礼。他递给她一个小锦盒,一打开,里面赫然躺着一支白玉花簪。
“是荀梅大师的作品?”杜婉绸忍不住惊声感叹,她认得,那锦盒上刻着的“荀”字,还有那浑然天成的雕工……荀梅先生。在所有的玉雕者眼里,他早就不是一位赫赫有名的玉雕大师了,而是玉雕学习者们的苍天!他代表了一个高度,无人可超越的高度。
“一定很贵吧……”杜婉绸声音渐微,大师的作品,向来都是千金难求。
“没关系,你喜欢就好。”他看着她,眼里仿佛有光,“来,戴上看看,正好衬你这件旗袍。”
杜婉绸从来没用过簪子,她也不知道怎么绾头发。何书臣看着她的动作,叹了口气:“还是我来吧。”他用木梳替她把一头青丝仔细地梳到尾,将青丝都绕在发簪上,左边绾一簇,右边绕一团,步骤略微散乱,盘出来的发髻却古典雅致。
杜婉绸照镜子时晃了晃脑袋:“真好看,你好像什么都会。”
何书臣微微脸红,荀梅先生将这锦盒交给他时的场景仍历历在目——
“送给小姑娘啊?”老先生头也不抬,语气里却充满揶揄,“会簪发吗?我不卖簪子给不会簪发的人。”
何书臣被老先生噎住,无话可说。
“老话说,白头到老,古人的一腔感情全系在这一头青丝上了。你以为是小小一枚玉簪,实际上却是最珍重的定情信物。”老先生终于抬眼看向他,“年轻人,不会簪发就去学。”
定情信物吗?何书臣有些踌躇。他试探性地开口:“老先生,您近期还有什么其他的玉雕可售吗?”
已是满头银丝的老人,朝他狡黠地眨眨眼:“不好意思,没有。”
一想到杜婉绸对荀梅作品的喜爱,何书臣咬咬牙:“好,我学。”
“生日快乐,婉绸。”何书臣把屋内的灯都关了,满屋寂静,只有蜡烛的光亮燃在蛋糕上,荧荧捧出几缕微光。
杜婉绸大口吸一口气,再用力吹灭了几根蜡烛。蜡烛的明灭里,她看见他脖间那枚玉如意吊坠熠熠生辉。那还是她在他病好后送给他的,这些年来,他从来没取下来过。
她闭上眼睛,听见他在耳畔说:“许个愿吧。”
“我许愿你爱我。”她微弱地开口,在寂静里掷地有声。
“婉婉……”
“你不是說过,只要我说出喜欢的人,你就不会反对吗?”杜婉绸睁开双眼,“我不要你的玉石镇纸了,我什么都不要。我把高考后的愿望和生日愿望加在一起。”
“我只许愿,你爱我。”
死一般的寂静。
有些东西,不是没有想,而是不敢想。何书臣握紧拳头,又缓缓松开:“婉婉,你还小,你还不懂什么是爱,这只不过是……”
“这不是依赖!”杜婉绸一脸倔强。
何书臣背过身去:“是晚餐时梅子酒的后劲太大了,你醉了,早些睡吧。”他头也不回地离开。
杜婉绸一口气吹灭剩下的蜡烛:“是不是生日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成为他的爱人,是玉碎;要做他的妹妹,是瓦全。
可她杜婉绸,是一块玉啊。
第八章 小婉绸,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
何书臣已经大半个月没回来了,他们的关系仿佛又回到了最初。
杜婉绸像被抽了续命丝一般,陈瘦鸥看她频频出错,毁了一块又一块玉石料子,一咬牙,便替她报了个玉雕大赛。
那项比赛是三年才有一次的盛典,就算杜婉绸再想继续消沉,也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好好准备。
比赛在北京举行,这一届恰逢比赛成立十周年,特地邀请了荀梅大师做评委。赛场上各类高手云集,在酒店等待的陈瘦鸥夫妇也暗自为杜婉绸捏了一把汗。
杜婉绸倒是毫不紧张,从授艺的陈瘦鸥到学艺的她都不是专业的,即便是空手而归,也无可厚非。
她最后提交的作品是一只蓝鲸。
巨大的鲸,半个身子都沉于水中,浪花朵朵,周遭是摇曳的群鱼和虾蟹。它们是在和谐地戏水?
不是的,那是一只已经死亡的鲸。它的鱼鳍正被群鱼啃食。
这幅作品叫“鲸落”。巨鲸落,万物生。即使是死去,也要继续泽被海洋。这是巨鲸最后的温柔。
何书臣,离开你,等同于死去。最后一刀落下,杜婉绸如是想。
你在,我用五年温柔地爱你。你离,我用余生温柔地爱你。
比赛的结果出来,杜婉绸竟然拿了铜奖,金奖和银奖都是学艺十几二十年的青年人获得。荀梅对她作品的评价只有四个字:灵气逼人。
回到扬州,陈瘦鸥为她办了场小小的庆功宴。喝酒的时候,陈瘦鸥扶着她的肩说:“我是看着你长大的,小姑娘来的时候小小一只,怯生生地站在门口,又黄又瘦,看得我和绿珠都心疼。真学起玉雕来,却又痴迷得不行,领悟能力让人叹为观止。我已经一把年纪了,学艺也是老了才学,这条路是走不下去了。我只希望你在以后都不要放弃这门手艺。这是老祖宗千百年传下来的,不能断在我们后人的手里啊……”
江绿珠瞪他一眼:“老头子喝多了就话多!”
杜婉绸却听得有些想哭,心里堵得慌。
“我们老了,儿子天天打电话在催我们去美国。过些日子就要出发了。这是荀先生的联系方式,他想收你为徒。”陈瘦鸥掏出一张纸递给她,老人的眼睛也红红的,“小婉绸,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
第九章 那时候的她,一定也很动人。
学校举办成人礼,她鼓起勇气,最后给何夫人打了一个电话,希望她能通知何书臣来参加。
但是,那天,她在学校的礼堂里等了很久很久,何书臣都没有出现。
等到群星渐起,她终于明白,有些人,求不得,有些爱,亦求不得。
“然后,我就去了北京,找到了荀梅大师,开始我的学艺生涯了。”杜婉绸缓缓道来。
“这样啊。”纪景闻有些唏嘘。
杜婉绸淡淡地笑:“也不可惜,转念一想,就像唐明皇,因为对贵妃求而不得,所以才会爱她;后来因为得而复失,所以才会深爱她。真正的爱或不爱,反而是在静水流深的相处里才摸得透的。”
“那你摸透了吗?”我顺口问道。
杜婉绸笑而不语,我忍不住开口:“冒昧地问一下,当初何书臣送您的那支白玉簪,就是您现在头上这一支吗?”
她的头上绾着一个简单的髻,别着一支杏花玉簪,精致灵动,不像是她这个年龄会买的。
杜婉绸笑如少女:“是的。”
“那您和何书臣的故事一定还没有结束,对吧?”我笑道。
有微风吹落几朵杏花,落在她的肩上,欲坠不坠。她掸掉杏花的手势,让我仿佛看到了她十八岁时在扬州城内放风筝的少女模样。
那时候的她,一定也很动人。
第十章 你说,他们在一起了吗?
去了北京的杜婉绸,拜入荀梅大师门下,没过多久便在玉雕界崭露头角。她混的是北派的雕玉圈子,从未去南方办过展,也再未回过扬州。
又过了几年,杜婉绸已经拿遍了业内的大奖小奖,顺利出师。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却出现在她工作室的门口。
那是回国探亲的江绿珠。
两人聊完彼此的近况后,江绿珠才颇为惋惜地感叹:“可惜了书臣那孩子,好好的,竟出了这等事。”
杜婉绸不解:“什么事?”
“你不知道吗?听说他出了车祸,都好几年了,还没什么好转的迹象。”
……
恍若晴天霹雳,杜婉绸几乎站立不住。
正是他赶去参加杜婉绸成人礼的那一晚,从前登山事故时落下的骨伤加上车祸的冲击,他的两条腿硬生生地废了。
当杜婉绸在学校等到群星渐起、备受煎熬的时候,他正躺在病房里承受非人的痛苦。他受的罪,远远比她多。
青天白日,在刺眼的陽光下,杜婉绸终于失声痛哭。
“所以,你们最后的结局是?”我有些按捺不住。
杜婉绸抿着嘴笑:“不好不坏。”
我们还想继续听,她的手机却响了。老人机的声音大得很,电话那头的声音我们听得到:“太太,我们就回来了。”
“好、好、好,辛苦你了。”杜婉绸语气轻柔。
我们心知,今日的采访要结束了。
作别杜婉绸后,我忍不住问纪景闻:“你说,他们在一起了吗?”
“当然。”他笃定地说,“那人叫杜婉绸太太,说明这屋里是有先生的。且一路走来,整个院子没有一道门槛,那门口还放着一把轮椅。你说,他们在一起了没有?”
我朝他比了个大拇指:“厉害了!”
我们往回走,身后的录音机里开始唱着戏:“愿此生终老温柔,白云不羡仙乡。”
第十一章 你还没有带我去看蓝鲸呢。
让时光倒回到很早很早以前,到还在遥远的曼德勒的时候。
那时的何书臣意气风发,他还不知道此行会带回一个缅甸的扬州姑娘。但因为坐在门口的杜婉绸,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一直望着他,像是一汪湖水,让他忍不住踏进杜老板的店。
但后来回了扬州,他又变回了花花公子,将她抛在脑后。直到登山出了事故,那时,女友以为他再也醒不过来了,竟然因为害怕担责任,当晚就离开了。
他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茫然,一无所有。他以为自己再也不会醒来,是杜婉绸日日夜夜在耳畔唤他的名字,他才从梦里渐渐苏醒。如果没有她,也许他会永远沉睡。
他就此明白,她是他一生的责任。
他重新出发,接手家里的生意,给杜婉绸一个安稳的家。他们朝夕相处,一餐一饭,谁的心不会有所触动?
后来他为她簪发时,她夸他——你好像什么都会。
不是的,不是什么都会,比如,不会爱你。所以,他才会逃避,逃避这跨越年龄的爱,害怕她还太小,分不清爱与依赖,害怕时光不留情,他比她先老去……
可造化弄人,当他真正准备去迎接她炽热的爱时,他失去了正常行走的能力,也失去了爱她的资格。他不愿再拖累她,在玉雕和他之间,在大爱和小爱之间,他替她做出了抉择。
她在北京的寒风中夜夜思念,他在扬州城的烟火里日日清减。他以为岁月会就此将他们隔绝,却没想到她会在一个三月天里回来。
她推开大门,身后扬起一地落花。她穿着那件茶白色的旗袍,头上的白玉簪衬得她温婉动人:“何书臣,这么多年了,你还没有带我去看蓝鲸呢。”
她已不再是少女,他也不再意气风发,但这才是她在静水流深的时光里摸透的爱。
愿只愿……此生终老温柔,白云不羡仙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