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时期的国际体系探析
2018-10-24林梓瀚
摘 要:体系,按照罗伯特.吉尔平的定义,是一个多种实体的集合体,这些实体通过某种控制形式进行有规则的互动而联系在一起。因此根据定义,先秦时期就已经存在了国际体系。夏商西周时期,虽然是部族林立,但是这时已经出现了国际体系的萌芽,中央部落统治着地方部落,形成中央—边缘的体系状态。而这种体系状态是依靠中央部落的权威来维持的。到了春秋时期,王室衰落,诸侯通过会盟确定霸主,并确定一系列规则把统治权转移到霸主手上。这时的大国之间存在着社会状态,但是大国对小国依然是中央—边缘的体系状态,此时的体系是依靠大国之间所确定的规则来维护的。战国时期,大国之间以实力为标准,弱肉强食,对小国以吞并为目的,形成霍布斯式的国际体系,此种体系的形成与维护依靠的是国家的实力。
关键词:先秦;体系;国际关系
体系,是指一系列互相联系,共同运作的事物。本文中的体系尤指国际体系。而国际体系,按照李少军的观点,国际体系是单元经由互动而形成的整体。[1]其他学者也认为,国际体系是一个整体,不仅包括所有行为体,还包括行为体间的互动以及国际体系的结构功能与动态功能。[2]朱立群教授对国际体系的定义是国际关系行为体按照一定规则相互作用和相互影响而构成的一个整体。[3]而罗伯特.吉尔平则认为,体系是一个多种实体的集合体,这些实体通过某种控制形式进行有规则的互动而联系在一起。[4]本文采用罗伯特.吉尔平对体系的观点。中国先秦时期,历经了夏、商、周时期,其中周又分西周跟东周,东周又分春秋、战国。这段时期政治的显著特点,就是没有出现中央集权,因此即使存在中央政府,中央政府对于诸侯国的控制力也是不显著。夏商西周,由于部落林立,还没有开始形成真正的国家,因此这时的国际体系只是萌芽。到了春秋时期,周王室已经丧失了对诸侯国的统治权。孔子认为三年之丧,期已久矣。君子三年不为礼,礼必坏;三年不为乐,乐必崩。因此这段时期是“礼崩乐坏”的,其实就是周王室统治规则的丧失。叶自成认为春秋战国时期的各个诸侯国之间的关系,大多具有独立主权国家之间的关系。[5]因此,既然存在着国际的观念与状态,按照吉尔平对体系的定义,春秋战国时期开始存在着国际体系。但是,春秋时期跟战国时期的体系状态是不同的。春秋时期,虽然孟子认为“春秋无义战”,但是各国之间存在着“道义”的规则,而战国时期,这种道义规则已经消失了,各国讲究的是实力为尊。
1 夏商西周的体系
中国一直以来就有“天下”这个观念。《礼记·礼运篇》有言:“大道之行,天下为公”。而这个“天下”指的就是整個国际关系中的世界观。而在这个天下中权力的分配状态是“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在这个“天下”中,天子在统治着一切,或者说在夏商西周期间,在这个“天下”体系中占据统治地位的就是最大的部族。夏朝跟商朝,甚至是西周期间,国家数目很多,《逸周书.世俘篇》记载:“武王遂征四方,凡服国六百五十有二。”因此夏曾佑认为:“夫故国能如是之多,大抵一族即一国,一国之君,殆一族长耳。”[6]但是,吕思勉认为:“盖古之民,或氏族而居,或部落而居,彼此之间,皆不无关系。”[7]而这种关系,就包含在天下观之中,在这个“天下”中,强大的部落,如夏族,商族,周族统治着其他较小的部落,其他小部落服从它们的统治,形成“中央—边缘”的状态,开始出现国际体系的萌芽。
《尚书.夏书.禹贡》中有言:“五百里甸服:百里赋纳緫,二百里纳铚,三百里纳秸服,四百里粟,五百里米。五百里侯服:百里采,二百里男邦,三百里诸侯。五百里绥服:三百里揆文教,二百里奋武卫。五百里要服:三百里夷,二百里蔡。五百里荒服:三百里蛮,二百里流。”[8]就是这种中心—边缘体系的体现。商朝时期,设立内服跟外服制度,其中外服制度的设立方国,由侯跟伯领导,听命于中央。西周时期,实行分封制度,诸侯国屏卫中央。因此,商朝跟西周时期,四周诸侯国拱卫着中央部落,听命于中央部落,中央部落有着无上的权威来统治“天下”。
而在夏商西周期间,中央部落维护这种“天下”体系的方法就是依靠权威。权威,按照韦伯的定义就是对权力的自愿服从与支持。夏商西周的统治者通过神话自己的先祖,完成统治的正统性,形成对其他部族的统治性权威。《诗经·商颂·玄鸟》有言:“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因此,《楚辞·天问》认为“该秉季德,厥父是臧。”说的就是把商的祖先,契神话为玄鸟所生,以此来形成正统性权威。而周朝也是利用神话其祖先后稷,从而形成对其他部族的权威性统治,以此来维护“天下”。[9]
夏商西周期间,开始出现“天下”观,也就是国际体系的萌芽,而在此期间,统治者是利用权威来维护它们的统治的,以此来维护体系的稳定。
2 春秋时期的体系
到了东周,也就是春秋时期,周王室衰落,礼乐崩坏,中央政府名存实亡,对诸侯国已经丧失了控制力,但是周王室在道义上还占有统治地位。《左传》详细地记载了各国之间的互动,春秋时期出现了春秋五霸:齐桓公、宋襄公、晋文公、秦穆公、楚庄王,[10]他们虽然名义上没有破坏周王室的权威,但是几个大国通过“会盟”的形式来确立自己在诸侯中的霸权地位,把以前掌握在王室的权力转移到自己身上,大国对小国继续维持着中央—边缘这个权力等级体系,当大国、强国与小国、弱国缔结盟约时大国、强国常常以大夫出席,而小国、弱国常常由国君出席。[11]但是大国之间的权力体系已经转变。春秋时期,随着周王室地位的不断下降,周礼这种权威和强制他人遵守的权柄便落到了诸侯盟主手中。因此大国之间存在着“礼”的规则,其实也就是道义的规则,大国即使在互相征战期间也遵守着道义。
楚人伐宋以救郑。宋公将战。大司马固谏曰:“天之弃商久矣,君将兴之。弗可赦也已。”弗听.......公曰:“君子不重伤,不禽二毛。古之为军也,不以阻隘也。寡人虽亡国之余,不鼓不成列。”[12]
上文所写道的宋襄公虽说几千年来被当作是反面例子,但是当宋楚交战时,宋襄公非得等楚国军队渡过河再发动进攻,并且回答说“君子不重伤,不禽二毛。古之为军也,不以阻隘也。寡人虽亡国之余,不鼓不成列。”,正是春秋时期,大国之间遵守道义规则的体现。同时,各大国之间通过会盟来确立彼此之间的关系,以及利益分配,可以说诸侯之间的会盟是“道义”规则的最直接的体现,也是国家行为体之间互动除战争外的另一重要方式。《左传》中记载会盟有160余起,属于诸侯国之间的盟约有120余起。比较重要的会盟有“葵丘之盟”、“幽之盟”以及“首止之盟”,诸侯国通过会盟形成诸侯国之间相互遵守的规则。
齐侯陈诸侯之师,与屈完乘而观之。齐侯曰:“岂不谷是为?先君之好是继。与不谷同好,如何?”对曰:“君惠徼福于敝邑之社稷,辱收寡君,寡君之愿也。”齐侯曰:“以此众战,谁能御之?以此攻城,何城不克?”对曰:“君若以德绥诸侯,谁敢不服?君若以力,楚国方城以为城,汉水以为池,虽众,无所用之。”
屈完及诸侯盟。[13]
上述文段中,齐楚两国最后通过盟约确立了彼此之间的权力分配,形成了对规则的遵守。因此在春秋时期,大国与小国之间是存在着中心-边缘体系状态的,但是大国之间在互相征战的过程中,也特别强调道义、规则的作用。国际关系中英国学派的观点是,虽然国际社会是处在无政府状态中,但是是存在社会性,这种社会性代表者秩序和有序的国家活动,存在着国际社会。[14]这个论断有点类似于春秋时期的体系状态,因为虽然此时周王室依旧存在,但是已经名存实亡,对诸侯国没有约束力,可以说诸侯国,尤其是大国之间之上已经没有了中央权威,开始处于无政府状态,但是各大国之间通过会盟形成的规则来规范行为体之间的利益分配以及行为,并强调道义的作用。然而,大国与小国之间是中心-边缘体系,大国对小国执行的是兼并灭国的战略,因此国际社会只存在于大国之间。
春秋时期的国际体系,在行为体之间有明确的规则在指导行为体的行为,这种规则就是“礼”,虽然处于无政府状态,但是由于规则的存在,大国之间形成了一定的国际社会状态,而大国对小国之间形成的是一种等级制,既中心—边缘体系。
3 战国时期的体系
战国时期国际体系开始发生变化,形成与春秋时期不同的体系,受体系影响,各单元之间的行为互动方式也发生了变化。
《战国策》记载了战国初期到秦国灭六国,从新完成大一统的这个历史时期,大约240年。华尔兹认为“体系由一系列互动的单元构成,从一个层次上来说,体系包含着一个结构,结构是体系层次上的一个组成部分”。[15]《战国策》记载中,战国七雄的兴起,周王室的持续性衰落,原有的“礼”的规则已经不存在,各大国之间也不再强调道义的重要性,相反,各大国强调的是实力的重要性,是从旧体系到新体系的转变。战国时期,由于周王室分裂为西周跟东周,因此《战国策》中有关东周的描写是21篇,有关西周的描写是38篇。在这总共59篇的描写中,都证明东周,西周两国已是小国。虽说名义上是宗主国,但是已经号令不了各国了,原有的凌驾在诸侯国之上的中央政府已经不存在了。更有甚者,时常面临其他诸侯国的威逼与挑战而不得不委曲求全,此类内容共有29篇。在《东周策.秦假道于周以伐韩》与《东周策.楚攻雍氏》中可以看得出来,前者“周恐假之恶韩,不假而恶于秦”后者“楚王恶周,周君患之”。此时的中央政府已经沦落为战国诸雄欺凌的对象,只拥有名义上的权力象征,更甚者连道义上的象征都不存在了。
《战国策》开篇“秦兴师临周而求九鼎”中已经可以明确看出,旧有的国际体系或是秩序已经开始崩塌,新兴崛起的大国开始在挑战旧有的秩序。“秦兴师临周而求九鼎,周君患之,以告颜率.....齐将求九鼎,周君又患之。”此篇中,作為崛起大国秦国跟齐国都致力于谋求权九鼎,而周王面对秦国跟齐国的要求而不得不小心应对,委曲求全,最终利用两国之间的相互忌惮而保全九鼎,明显的小国心态。按照《春秋左传》的记载:“昔夏之方有德也,远方图物,贡金九牧,铸鼎象物,百物而为之备,使民知神、奸。”[16]从夏朝以来,九鼎就一直是权力的象征。现在新兴大国谋求九鼎,表明新兴大国已然想要凌驾在中央王权之上,王权的衰落可见一般。因此在各国之间没有存在一个凌驾在他们之上的中央政府,又由于秦、齐、楚、燕、韩、赵、魏等七个主要单元的兴起所形成的权力结构的变化,因此这时战国时期的国际体系呈现出一种无国际社会的无政府状态。
从战国开始到秦灭六国,虽然周王室依然存在(公元前256东周公为秦昭襄王所擒,周朝完全灭亡),但是已经丧失了号令诸侯的权威,相反还得在大国之间小心应对,避免惹怒大国。而且,春秋时期,存在于各国之间的道义规则也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大国之间相互吞并的一种对外扩张政策,每个行为体面临最重要的问题就是安全生存。
邯郸之难,赵求救于齐。田侯召大臣而谋曰:“救赵孰与勿救?”邹子曰:“不如勿救。”段干纶曰:“弗救,则我不利。”田侯曰:“何哉?”“夫魏氏兼邯郸,其于齐何利哉!”田侯曰:“善。”乃起兵。[17]
上文中赵国被魏国所包围,于是齐国在犹豫要不要救赵国,最后出于对自身安全的考虑以及为了保持相对实力的优势出兵拯救赵国,避免魏国吞并赵国,增强自身的利益,从而损害了齐国的利益,危害齐国的地缘安全。
《战国策》中存在的国际体系是一种霍布斯式的无政府状态,按照华尔兹的说法,由于体系是结构跟单元构成,而结构中无政府原则的不变性以及各国功能之间的同质性,导致结构的变化只能由各国之间的权力大小来决定。[18]也因此,战国七雄秦齐等国权力的变化,形成战国时期的体系结构,而这个结构在形成之后,摆脱权力变化的影响而反之影响体系中的单元互动,战国时期的霍布斯式的无政府体系就是由这种结构与战国七雄等大国单元构成。
4 结论
夏商西周,开始出现国际体系的萌芽,也就是所谓的“天下”体系,在此期间,统治者通过权威来维护其统治,以及体系的稳定,形成以权威为主的体系。到了春秋时期,诸侯通过会盟的形式,掌握体系中的统治权,而会盟形成的是一种道义性的规则,因此形成以规则为主的体系。到了战国时期,各国崇尚实力,以实力来决定统治地位,因此形成的是一种以实力为主的体系。
参考文献
[1] 李少军:《怎样认识国际体系?》,世界政治与经济,2009年第6期
[2] 杨永斌、王俊生:《现代国际体系的基本内涵及其演进机理分析》,外交评论,2010年第1期
[3] 朱立群主编:《国际体系与中欧关系》,世界知识出版社,2008年5月
[4] 罗伯特.吉尔平:《世界政治中的战争与变革》,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4年,第25页
[5] 叶自成,庞珣:《中国春秋战国时期的外交思想流派及其与西方的比较》,《世界政治与经济》2001年第12期
[6] 夏曾佑:《中国古代史》,北京三联书店,1958,第35页
[7] 吕思勉:《先秦史》,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2016,第382页
[8] 《尚书·夏书·禹贡》:按照等级,国都五百里外是甸服,甸服五百里外是侯服,侯服五百里外是绥服,绥服五百里外是要服,要服五百里外是荒服,按照重要性,从中央向边缘地区递减,每五百里各司其职。
[9] 《诗经·大雅·生民》
[10] 关于春秋五霸有两种说法,一种是《史记》中所认为的:齐桓公、宋襄公、晋文公、秦穆公、楚庄王;另一种是《荀子·王霸》中的:齐桓公、晋文公、楚庄王、阖闾和勾践。因为在阖闾和勾践之前五霸的说法已经出现了,因此本文采用第一种说法。
[11] 王立:《先秦外交辞令探究》,世界知识出版社,2008年1月,第8-9页
[12] 《左传.僖公二十二年.子鱼论战》
[13] 《左传.僖公四年.齐楚盟召陵》
[14] 王帆、曲博:《国际关系理论:思想、范式与命题》,世界知识出版社,2013年9月,第185-216页
[15] 肯尼迪.华尔兹:《国际政治理论》,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第50-53页
[16] 《左传.宣公三年》
[17] 《战国策.齐策一》
[18] 秦亚青:《权力制度文化》,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7月,第26-53页
作者简介
林梓瀚,外交学院国际关系研究所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当代国际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