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绸之路徽州至秦州茶马古道的文学文献考察
——以徽州—秦州茶马道火钻界南段文学与文化遗存为中心
2018-10-19蒲向明
蒲向明
(陇南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文学与传媒学院,甘肃 成县 742500)
徽州——秦州茶马古道的文学与文化遗存,我们以火钻镇为界分南北两段考察。
河池县至火钻茶马古道文化遗存属于南段,具体节点:银杏树乡—峡门—西坡—竹林寺—火站—榆树乡(如图1)。
(1)银杏树乡,古河池县治所,青泥古道起点。秦州——河池茶马古道,南起点河池县(驿),治所在今徽县银杏树乡,宋移治固镇(今徽县城关镇)后设驿。据康熙版《徽县志·舆地志》:“徽自汉魏为河池地,明初置郡,介于陇蜀。”“徽为巩昌府属郡,昔《禹贡》时雍州之域。春秋时氐羌所居。战国及秦为陇西郡。汉武置河池县……东汉复为河池县……隋初置河池县,隶山南路,唐宋因之。至元初,改为徽州。明初仍置徽州,领一县曰两当,本朝因焉。”[1]5乾隆版抄本《徽县志·沿革》:“宋开宝五年移治固镇,属凤州。元置南凤州于河池,至元初改曰徽州,明朝仍曰徽州……国朝因之,雍正七年,改为县,属直隶秦州。”[1]58嘉庆版《徽县志·沿革志》:“明徽州属巩昌府陇右道,洪武七年降为县,后复升为州。国朝顺治、康熙仍为徽州,雍正七年,改徽县,与两当同隶秦州。”[2]由史料来看,在宋开宝五年(972)以前,徽州一直是河池县,治银杏树。开宝五年后移治固镇(城关)至今,经历了县——州——县的历史循环过程。元初于河池置南凤州,后改称徽州(徽,美善之意),陆游著诗《倾岁从戎南郑往来南凤追忆旧友》:
图1 秦州——徽州明清茶马古代银杏树至榆树路线图
苦戍蚕丛北,频行凤集南。烽传戎垒密,驿送客程贪。春尽花犹折,云低雨半含。
种畲多菽粟,艺木杂松楠。妇汲唯陶器,民居半草庵。风烟迷栈阁,云霆起秋潭。
城郭秦风近,村墟蜀语参。快心逢旷野,刮目望浮岚。考古兴时感,无诗每自惭。
嘉陵最堪忆,迎马柳毵毵。[3]
此诗嘉庆版《徽县志》收入时未云所据,提说往来南凤,欲确指徽县。查陆游《剑南诗稿》卷七十六、(清)爱新觉罗·弘历(乾隆)编《唐宋诗醇(下)》作题为《顷岁从戎南郑屡往来兴凤间暇日追怀旧游有赋》,元方回《瀛奎律髓》卷四所载亦同。而中华书局《陆游集》列诗题为《顷岁从南郑屡往来兴凤间暇日追怀旧游有赋》,[4]显然有异。钱仲联先生《剑南诗稿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诗题沿用《唐宋诗醇》所本,并对原本中“无诗日每惭”据明刊《别集》校注为“无诗每自惭”,还确定了该诗作于嘉定元年(1208)山阴(今浙江绍兴)。近见其他著述如张春林编《陆游全集》(中国文史出版社1999年版)、黄逸之选注《陆游诗》(崇文书局2014年版)均沿钱说,我们以为可靠。学界主流看法,或此诗“描述汉中乡土民情”,或“追怀奔波在南郑前线的战斗生活”,[5]或“追怀乾道六年权四川宣抚使司干办公事兼检法官时旧游”,[6]或“诗述作者南郑、兴(州)凤(州)一带往返”,[7]就是没有直接写诗人南凤州生活的说法。南凤州为元代所设,陆游时为河池县,他“从南郑屡往来兴凤间”,河池县为必经之路,该诗不能排除写于河池的可能性。其中“城郭秦凤近,村墟蜀语参”一句,说明南宋时期秦州——河池——汉中一带的语言,仍以秦语、蜀语兼而有之,而“秦风”“蜀语”显系互文,从文化上属于秦蜀文化的过渡地带。
元代至元初(1263)改南凤州为徽州,因城北隅徽山下有徽山驿而得名。明洪武七年(1374),降州为县,始有徽县之称。后有升为州,直至清雍正七年(1729),改为徽县,沿袭至今。乾隆朝,古河池县旧城尚在,四面城门楼,南曰“通蜀”,北曰“眺陇”,反映了在陇蜀古道——青泥道上的显著地位。该旧城康熙时有两次修葺,乾隆三十一年(1766)还有重修,但到了嘉庆朝河池旧城,已经语焉不详,到了被废弃的地步。现存文化遗迹鲜有,自然人文景观有古银杏树,“估计为秦汉时所植,树龄在两千年以上,尚每年挂果,乡因树得名。”[8]110该地北至秦州路途中的罗河庙沟、雷神庙一带,有考古发现,故有文化之名望。明郭从道《徽郡志》:“庆寿寺,北一十里。”康熙版《徽州志·寺观》:“庆寿寺,北二十里,今郡侯邓公建,设讲约所。”说明该寺明代就有,在河池县旧址附近,清代又有重修。今有庆寿村,南经胡台村、马庄村到银杏树乡所在地,向北紧邻峡街村。
(2)峡门,别名峡口。从银杏树乡向北出发,经马庄村、胡台村、庆寿村至峡街村。明郭从道《徽郡志·舆地志·村镇》载“峡口,北三十里”,这是从徽州城出发后的茶马贸易商队第一个歇脚点。从遗留的那些巨大石条、石门墩和墙头精致的砖雕依稀可以想见当年的繁盛。有观音阁遗迹,《徽郡志·舆地志·形胜》:“观音崖,在峡口上建观音阁,有水穿崖而下,清冽可观。恤刑郎中陈棐题曰:‘春生玉峡’,又曰:‘龙洞竹云’、‘仙崖罗月’。”(台湾抄本影印本第14页)因此,这个观音阁有“水观音阁”的别称。都御史陈棐有诗《观音窟》:
观音古窟石峥嵘,阴洞森沉泻碧泓。
最忆名山冬爱日,又看边塞夏收粳。
瞰时怕触蛟龙气,静处如闻钟鼓声。
一片杨枝频滴水,年年甘雨助三耕。[9]
观音窟,即观音洞,在峡门观音崖上。其崖林木苍翠,藤萝掩映,俗名龙洞。下为河池经高桥关入秦州的古道。洞顶有寺院名观音阁。水从洞中喷出,坠崖而下,寒气逼人,清冽可观,为徽县一景。另据别志,都御史陈棐曾题崖上曰“春生玉峡”,而另题“龙洞竹云”、“仙崖萝月”于寺阁。峡门景色绮丽,春生如玉,洞竹云月不免带有仙气。陈棐(1500?~1570?)字汝忠,号文冈,开封鄢陵(今河南省鄢陵县)人。嘉靖十四年(1535)进士,历任礼科、户科给事中,累官右佥都御史。撰有《文冈集》二十卷,《四库总目》行于世,①见《陈文冈先生文集》卷七,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7月版“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103册”。另著有嘉靖版《(河北)广平府志》16卷(天一阁藏明代方志选刊)、《潼关铭》、[10]《祁连山》、《题玉溪洞》(山西省夏县)等诗文。嘉靖三十一年(1552),陈棐以刑部郎中奉敕恤刑至秦州、徽州,嘉靖三十六年(1557)任宁夏巡抚都御使,后官至甘肃巡抚。从他的创作风格和《徽郡志》的记载看,他应有一首《题峡口》诗,今已亡佚。
(3)西坡,过峡口进大峡一直往里到西坡村。此处应为明代徽州茶运所衙门下设一茶站所在地。《皇明经世文编》卷之一百六《梁端肃公(梁材)奏议五(疏)》之《议处茶运疏》称:“旧规自汉中府至徽州、过连云栈、俱系递运所转行,徽州至巩昌府中间经过骆驼巷、高桥,伏羌、宁远各地方偏僻,原无衙门,添设四茶运所官吏管领,通计一十一站,每处设茶夫一百名。巩昌府至三茶司,复由递运所三路分运,计三十站,每处设茶夫三十名,其茶运所衙门,运茶日少,空闲日多,积习既久。夫役雇募,重费不赀,官吏无为,俸银冗滥。嘉靖十四年,该监察御史刘希龙题准,将前茶运所官吏查革,茶夫止留六百名。”[11]
(4)竹林寺,别名珠临寺,从西坡村翻山往北,再过一条深谷即到。它位于徽县榆树乡火站行政村马磨自然村西山山麓,系一组佛教石窟群。开凿者利用石崖自然斜面,凿出一大五小共6眼穹顶石窟。大石窟居于中央地带,总体呈穹形分上下两层,两层窟面又各自再分出三个小穹门,六个窟门自下而上收缩性排列,窗格状分布。构成大窟门柱的外墙上,还凿有80多个半尺见方的小佛窟。门柱两侧石壁的5个小石窟,各自独立深度不等,左侧一窟中尚存一尊石雕佛像,面部轮廓分明。这组石窟群,总体上错落搭配有致,显现千佛洞佛窟艺术风格。“从窟龛及造像特征看,竹林寺石窟具有北魏时期特点,它曾遭北魏太武帝灭佛浩劫。从历史地理及佛教遗迹的分布看,该窟北朝时期就已经存在。窟形(如单身佛龛)及造像与麦积山石窟、法镜寺石窟北朝至隋唐间窟龛及造像风格相近。推断竹林寺石窟,当开凿于十六国时期、北魏早期。”[12]竹林寺石窟右后崖面,有新近发现的《重建珠临寺院侍佛田地碑记》摩崖石刻,①该石刻方志文献并无记载,2016年徽县政协组织天水师院、陇南师专、徽县博物馆等单位专家团队进行田野考察时首次发现。笔者对该摩崖碑记予以辨识,保持分行原貌对全文进行校订,未予句读和标点。摩崖局部因年久风化,加之刻字浅陋,因而漶漫不清者多处。原摩崖刻石文无标题,本标题为笔者据文所加。全文如下:
重建珠临寺院□□持常住地信士刘徹舍家垭地一
分东至添河南至高通岭西至腰塄北至石碑邓家沟地
阳山山周围通添河口黄选黄杨捨寺棵地东至添河南
至黄杨地大石边对通山西至腰塄北至本寺山边黄杨林子
四至分明永远常包侍佛二人田地碑记
南无阿弥陀佛
功德主刘徹马氏□呼林范氏男黄汝政
功德寺主黄选□武氏男黄三娃
□ 刘氏男黄□保
拜 大明国陕西布政巩昌府徽州邵□□珠临寺十八□等
□ 知州左
□ 茶印所 □ 僧人□□
□建寺院僧人师祖明广师傅□龙徒如空徒□性亮
万历岁次癸丑年春仲月壬子日书记 住持如禅
这篇石刻文献,文学价值并不高,但文化价值较大,有以下几点值得注意:(1)珠临寺在明万历癸丑年(即万历四十一年,公元1613年)前早就存在,而且遭到了损毁,本次重建系住持如禅负责下的寺院行为;(2)这次重建得到了信士刘徹、黄选二人的捐地支持;(3)本次重建得到了徽州知州左□□的支持,而且在秦州——徽州茶马古道上有公务行为或衔职巡查茶印所事务;(4)当时的茶印所参与了此事;(5)此摩崖刻石浅陋的原因是,此碑记属民间刊刻非官府行为。
摩崖所引知州左□□,即左之贞。乾隆版抄本《徽县志·官职·知州》:“左之贞,京阳人,贡生。”嘉庆版《徽县志·职官志·明知州》:“王途、左之贞,万历中任,山东人。”他在万历年间(1573-1620)知徽州,具体任期不详,有政声。比对史料,刻此摩崖之时,左之贞奉按院、茶院两院批示,在这条茶马古道巡察茶院行台所在地火钻镇茶夫田地事宜。万历四十一年四月附入明郭从道《徽郡志·田赋志》的《奉两院批允查明茶夫地粮数目》一文,②郭从道《徽郡志》刻成于嘉靖四十二年(1563),早于左之祯(清志误为“贞”)万历四十一年(1613)奉两院批允巡察火钻茶马道行台五十年,在“数十年不决之事一旦清明,舆情大快”之时,知州左之祯将其督刊附入,留存至今,限于篇幅本处将丈量差地数目、派银数量省去。对相关载述很为明了,文如下:
(徽)州北六十里火站峪,系运茶要路。旧制设有茶引所衙门在焉,其汉中府所属五州县课茶,俱由此地运送,秦州三十五里店交割。先年议在秦州、秦安、清水、礼县四处佥编运茶脚户刘文光等百有余名,住居本镇。除支领工食外,任其开垦荒山,砍伐林木。自本镇至滴水崖,南北亘七十里,东西阔二十里,地未入册,粮未起科,是以相传为茶夫地云。后运茶议罢,而茶姓之子姓相沿开垦,遂为世业,并未征粮。
至万历三十三年西乡县复运茶到州,议添茶脚,前任知州申请布政司批允在本州一十八里,每年派银二百六两三分,刻入条鞭规则内,遂为岁额,州民苦之。王秉查知前地,于三十八年间状告。两院批行、分巡道董暨本府刑厅转委礼县知县尹焕,不惮劳瘁,履亩丈量计实(山川田亩、折银)……每年征收在官,如遇汉中府运茶官到州,令茶店户照数支领,取领状附卷,以备查盘。如无茶到,将银贮库,以听申请。茶院别项支销,永不派及阖州百姓……火站峪茶夫田地,从来远矣。
后茶夫虽撤,茶地故在。小民视为闲田,开垦种耕,据为恒产,不纳官租,以致运茶脚价贻累州民,官吏曾不查其原委,岁岁编派劉印等耕无粮之地,而阖州民有额外之征,此王秉等不平而鸣也。今该道着意清查,再三批驳,尹知县不避劳怨,履亩丈量,使六万余湮没之田,数十年不决之事一旦清明,舆情大快。处议三等起科,甚为妥当。乃立碑入志,以垂永远。杜异日告辩之端,缴本周知州左之祯尊奉,于万历四十一年四月督刊附入。[13]
这篇纪实文,具有一定的文学价值。文章起首简要介绍了秦州——徽州茶马贸易延伸至汉中府的国家管理情况以及茶脚户的资助报酬安排,随后记述了万历三十三年(1605)年汉中府西乡县运茶徽州——秦州茶脚费用管理的演变,最后说明了“数十年不决之事一旦清明,舆情大快”的处理结果。文辞质朴而行文准确,层次分明,对了解此古道茶马贸易及民俗文化很有历史意义。此外,左之祯任内重修栗亭川杜少陵祠堂为清人所重。清童华祖《重修杜少陵先生祠堂记》载:“万历中.州牧左公慕其芳躅,又为之重修,迄今越百有余年。”[8]1092
我们田野调查发现,竹林寺周边地区,至今还流传有“火烧竹林寺,马踏尹家庄;石锣对石鼓,银子二万五”的民谣,现存杀僧地、莲花洞、雷神庙、庙湾里、娘娘石、炮台等具有宗教色彩的部分历史文化遗迹或古地名。或许与竹林寺(珠临寺)的历史兴废有关,但已无从考证了。
(5)火站,别名火钻镇、火钻峪,从珠临寺往北约十里许即到,今为徽县榆树乡火站村。《徽郡志·舆地志·形胜》:“火钻峪,北六十里。”因明初徽州火钻镇设立批验茶引所(别名“茶引所”、“茶印所”、“批验所”)和巡茶察院、御史行台而名著一时。
《徽郡志·舆地志·村镇》:“银杏,北十里。峡口,北三十里。火钻,北六十里,有御史行台。穆家,北八十里。木庐,北一百一十里。”表明火站系明代秦州——徽州茶马古道上的重要关津,在此建立御史行台意在加强南北茶马交易官道的国家管理权力。《徽郡志·建制志·公署》:“御史行台在火钻镇,有堂、有室、有门,有屏。嘉靖十七年,巡茶御史沈公越,檄知州王时雍创建,礼部侍郎吕柟记。分司在行台右,即批验所旧基。公馆在木庐镇,有亭、有序、有门。嘉靖四十二年,知州孟公鹏年建。”这段文献说明,火钻镇御史行台初建于明嘉靖十七年(1538),有巡茶御史在此履行皇朝公职,配合御史行台的中央茶马贸易管理,当时在其旁边还设立有按察分司和布政分司一并署办,占用了明初就建立的批验茶引所原址,批验所公馆则移建到与秦州交界的木庐镇。①木庐镇,别种文献称“木梨川”、“木庐川”、“木卢”。此处所云礼部侍郎吕柟记,即《新修巡茶察院行台记》,是研究丝绸之路秦州——徽州茶马古道极其重要的一篇文献,全文如下:
徽州火钻镇,旧设批验所,与秦州骆驼巷、稍子镇同,后至巡茶刘君俱奏革去。惟火钻镇,官虽革而印未缴也。嘉靖戊戌,犹铨注一大使,然而于所无衙,于官无事,如虚衔耳。
戊戌之秋,应天沈君中甫奉命巡茶陕西,至火钻镇叹曰:
“此地去徽六十里程,去秦二百里程,而茶马由是通焉,岂可以无官守与公署哉?”
“况虏酋一寇,众逾十万。近者吉囊俺答之种最号精强,而哈喇慎亦黠虏也。不时南侵,墙堵而来,虽有秦、巩、临、平、甘、宁、固、靖诸路之兵,然众寡不敌,又多软脆,望尘奔遁,莫敢支持,人徒以为虏强而我弱也。殊不知御虏在士,奋士在马,畜马在茶,行茶在公署。公署不立,而欲茶之行者鲜矣;茶课不足,而欲马之畜者鲜矣;马力不齐,而欲士之奋者鲜矣。军士不奋,外欲攘敌以却虏,内欲安夏以保邦者,未之前闻也。”
“然则火钻镇察院行台之建,岂可少且缓乎?君乃先行广宁、开城七苑,查见在大小儿课驹马万有四千有零,其倒死、拐逃、被盗者皆备查,其数比之原额率亏损十三焉。如是,而茶课犹缩,保寨犹敝,马之不寝耗以亡者几希。虽有塞渊之心,其如云锦之鲜,何哉?”
“尔乃令汉中府岁办地亩,课茶五十四万,依期起运,禁茶园、店户盗卖欺隐。而中茶商人领引之后,不得辗转兴贩。别务生理,久不完销,以稽国课。虽山西诸处各该原籍,亦必监候家属。”
“又令洮、河、西宁三道,督察三茶马,官吏于运到茶斤,不得收粗恶者于库内以易马,而以甘美之茶给商人。”
“又令守巡参将诸官,责各衙门巡捕官,即理巡茶。而西戎、土番,叠溪、松茂以至西宁、嘉峪诸处私贩茶徒,不得肆行潜通番人易其马。”
“又令各驿递衙门于发到摆站、瞭哨,茶徒纳工拘役及贫病者,各有所处。”
“又令甘肃二行太仆寺及陕西都行二司,严视官军马匹,不得走失。疮瘙而桩朋,地亩、马价亦皆及时完征。并禁官马不得驮载私物,减其粮料。”
“又令派定空闲牧军守侯,茶马一到,即时表领,勿得守至旬月,致马瘦损,至啮柱槛。其各苑亦必相水草之宜,而腾驹游牝,各得其所。圉长、群头皆不得惰偷闲旷,以废其业。”
“又令苑马寺通行分管三路,官员亲诣各该监苑,巡视寨堡,务必高墙深堑,坚实完厚,保障地方收敛马匹,勿致损失。夫汉茶有招马之令,番人有市马之乐,监苑有饲马之实,寨堡有护马之所。行之数年,虽騋牝千亿,亦可睹也,比物四骊,不啻言矣。”
徽守刺史王时雍言:“沈君存心正大,行事严明,合省官员皆敬慕之。宜其锡马蕃庶,强壮边圉如此也。”
行台正厅三楹,东西厢房共六楹,后厅三楹。东西厢房亦六楹,二门、大门各三楹。若大使之宅第,则行台之西,亦不下一二十楹,器用诸物皆具。
是役也,始于嘉靖十八年五月初十日,落成于本年九月二十七日。未几,沈君已竣事去还朝矣,去行台之第。
二年庚子七月,徽人来述记。予遂述其所闻,美政一二,以告后来。沈君讳越,中甫其字也,别号鹿村。南京锦衣卫人起家,嘉靖壬辰进士。①本文以(台北)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1970年出版的(明)孟鹏年修、(明)郭从道纂《徽郡志》嘉靖四十二年(1563)抄本影印本为底本(见该本207至212页),参以他本校勘而成。该文是一篇追述文,据嘉靖进士邓元锡(1529-1593)《皇明书》卷三十七《吕柟》篇、(清)张廷玉《明史》卷二八二《吕柟传》载,吕柟六十岁(嘉靖十八年,1539年)上疏请归后,在故里北泉精舍讲学。对照《新修巡茶察院行台记》和史料可知,他以明南朝金陵礼部右侍郎的职衔于嘉靖十七年(1538,戊戌年)陪同巡茶御史沈越巡察火钻镇茶验所,见证了沈越在知州(刺史)王时雍任上,对明朝西北丝绸之路一线茶马贸易整体形势的宏论、对陇蜀、甘青茶马贸易现状的分析,对火钻峪(火站镇)茶验所职能实施和存在问题的通报。同时,他还记录了沈越给王时雍的七道令谕。据《明会典》卷37,御史巡茶始于永乐十三年(1415),旋即罢遣。成化三年(1467),复命御史巡茶陕西,任期一年。正德后,改为任期二年,并专设茶马御史衙门,执掌茶马大政和巡禁私茶。嘉靖至万历年间,巡茶御史指定地方官分片包干巡防私茶。《新修巡茶察院行台记》中沈越对王时雍之七令,正是朝廷御史对地方官巡防私茶的行政指令。实际上,嘉靖十八年(1539)王时雍奉令新修巡茶察院御史行台的五至九月,吕柟并未在徽州。据史料,他于同年五月上疏请归,八月获准归里。火钻镇御史行台九月修成之日,他已经开始了一生中的最后四年讲学。因此,这篇述记所叙新修火站御史行台衙署规模、沈越还朝事等,是嘉靖十九年(庚子年,1540)七月徽州人来高陵时的补记。从全篇行文整饬、流畅、文采厚重的情况看,当时吕柟“述其所闻”,定有笔录原本,而记述者徽人(已不可考)对此文最后定型、存世流传,也有很大贡献。此记两年后,吕柟卒于家。他去世二十年后,徽州人郭从道将此文收入《徽郡志》。查吕柟今存诸文集,未见《新修巡茶察院行台记》录入。因此,这篇述记属于其存世逸文,显得弥足珍贵。又因该文长期存于陇南方志,深入研究者寥寥,世人所知甚少。他宦海沉浮四起四落,多有政声,而以四次讲学名世,弟子甚众。《明史》评云:“仕三十余年,家无长物,终身未尝有惰容。时天下言学者,不归王守仁,则归湛若水,独守程、朱不变者,惟柟与罗钦顺云”。可见吕柟为官清廉、勤奋一世,学源长远而终独树一派,为当时共识。
这篇述记的文学价值很高。作者吕柟,字仲木,号泾野,陕西高陵(今西安市高陵区)人,生于明宪宗成化十五年(1479),卒于明世宗嘉靖二十一年(1542)。②吕柟,原字大栋,后改字仲木,号泾野,明代学者、教育家。高陵郭下里(今西安市高陵区鹿苑镇)人,史料有传。近十余年来,学界对吕柟研究走向深入,他是自张载后“关学”集大成者,学术地位很高。关学自北宋创立,到南宋衰落,明代又复续并发展到全盛时期,吕柟堪为砥柱。今人评价“吕柟是明代中期著名儒学大师、理学家,明中叶几与王阳明相抗衡的著名理学家”(马智《吕柟理学本体思想辨证》,《北方论丛》2012年第4期),是极中肯的。吕柟亦宦亦文、沉浮起落的人生经历与本篇述记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限于篇幅,另文探讨,此处不赘。他作为明中叶著名理学家,其“讲席几与阳明氏中分其盛”、“德业在胜国三百年推第一”,世人尊为泾野先生,被后学视为关学之集大成者[16]。此文是他辞世前三年,即嘉靖十九年(庚子年,1540年)七月六十岁上疏请归故里后,讲学于北泉精舍期间应徽(州)来人要求,回忆追记的文章。该作对巡茶御史沈越奉朝庭之命在火钻视察时的言辞,进行了富有文采的归纳和整理,条理清楚、层次分明,文辞平实但又不乏文采,底蕴深厚,显示了他晚年老道成熟、质朴淳厚的大家文风。“吕柟乃明代与王阳明中分其盛的关学集大成者,以‘取法程朱、辨乎阳明’为宗旨,对《孟子》展开创造性诠释。”[15]从内容基调上,显然最突出的是具有鲜明的美政思想,既宏观展现了明朝的茶马贸易大政方针和面临的挑战与危机,又反映了朝廷对陇蜀茶马贸易的高度重视和在全国的重要地位,也表现了沈越过硬的履职能力和干练、有效的公干风尚。
相较而言,《新修巡茶察院行台记》的文化价值更高。它不见于吕柟现存各类集本如《泾野诗文集》、《泾野子内篇》、《泾野集》等,属散佚作品。因明郭从道《徽郡志》第八卷“艺文志”的收录才得以传于后世。他学缘出于秦陇之学,早年问学于渭南薛敬之,始得周、程、张、朱之理学正传。薛敬之受业于秦州周蕙(号小泉),而周小泉又曾听学于兰州段坚,段坚私塾河东薛瑄,并直接受学于薛瑄门人阎禹锡,故《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176称:“柟之学出薛敬之,敬之之学出于薛瑄,授受有源,故大旨不失醇正”。秦陇学术和风土人情的了然于胸,也是他凭记忆留下此奇文的另一成因。此文包含有大量秦州——徽州茶马贸易的信息,包括火钻峪茶验所的废立兴衰、御史行台的朝政兴替、茶课茶引制度变迁、军事与商贸间或穿插等等方面,需要深入探索,以便增进人们更深刻的认识。遗憾的是此文产生近五百年来,还少为学界所知,没有人对其进行深入而全面的校读,方志收录时在底本选用、断句、分段等方面存在很大问题。限于篇幅此处不便展开,拟另行成文《吕柟〈新修巡茶察院行台记〉校注》,以做探研。
《徽郡志·艺文志·辞》录有刑部郎中陈棐的《过火站岭辞》,全文如下:
岭多林木,乃虎狼出入。予伤之,为作此辞。
山尖石丹兮,火钻巃嵸而在旁。春馆一宿兮,寒气栗烈而侵床。阴风吹林兮,孤月照窗。仇池洞兮陈玄光,剡藤灿兮兔颖霜。呵冻疾书兮缩袖忙,晨旆北出兮惊颷凉。悬流洒雪兮怪石如房,岩峦虧蔽兮势飞张,卉木膠轕兮兼丛篁。石枣兮间乌桑,铁杠兮杂黄杨,檞叶干兮蔓荆长。不见天日兮虎豹藏,白狐立兮或跳梁,时挂树兮崖之羊。
人上慄兮怵彷徨,转折登岭忽开豁兮,北瞰万垒而青苍。瞻蓬莱之楼观兮,红云一望以迷茫。明堂拱勳华之圣兮,皋夔列布于岩廊。恐无辜之或杀兮,致矜恤于遐方。叮咛纶命兮,分遣刑郎。布德宣意兮,和气靡伤。顾尔狞恶之兽兮,吮血牙枪。使一夫被尔吞噬兮,是抗违万乘之天王。宜鱷鱼之戮逐兮,锁支祁於隍洋。枯树崩崖兮,蟒横虬僵。愿取此木为薪燎兮,散边隅寒苦之乡。使家如温室兮,比屋春阳。留蒨郁之松盖兮,斤斧勿戕。结茯苓之千岁兮,琥珀凝光。采菖蒲於太华兮,黄精于商洛;并持献於圣主兮,俾万寿之延长;稍分金匕之羹兮,贻我慈堂。使萱寿纪蟠桃之历兮,海内同不老之方。副圣主好生之德兮,遍万里而周八荒。
乱曰:山高林深,势险恶兮。驱兽焚林,下民攸讬兮。献太平乐兮,俾万年祚兮。①该石刻方志文献并无记载,2016年徽县政协组织天水师院、陇南师专、徽县博物馆等单位专家团队进行田野考察时首次发现。笔者对该摩崖碑记予以辨识,保持分行原貌对全文进行校订,未予句读和标点。摩崖局部因年久风化,加之刻字浅陋,因而漶漫不清者多处。原摩崖刻石文无标题,本标题为笔者据文所加。郭从道《徽郡志》刻成于嘉靖四十二年(1563),早于左之祯(清志误为“贞”)万历四十一年(1613)奉两院批允巡察火钻茶马道行台五十年,在“数十年不决之事一旦清明,舆情大快”之时,知州左之祯将其督刊附入,留存至今,限于篇幅本处将丈量差地数目、派银数量省去。
这篇辞赋体作品,给我们展示了嘉靖年间仕宦与文人兼备者陈棐到火钻镇的见闻和感受。该辞从火钻岭山尖石丹、峻拔高耸、云气蒸腾的山势写起,生动描摹了火钻峪险远、幽寂的自然环境,而春馆一宿的寒冷、孤月照窗的冷风、呵冻疾书而缩袖,无不显示着当时巡茶官署的旷远、固陋和凄清。晨旆北出,是往秦州方向的行走,沿途所见令作者惊心动魄而又浮想联翩,幻象重重。在惊惧、彷徨的感受中转折登岭,豁然开朗:北瞰万垒、红云一望。这种瑰丽景象,启开了诗人的层层联想:有皇朝圣君、朝堂贤臣,为避免冤假错案,奉命去“遐方”恤刑(清理司法冤滞)。君上的叮嘱,布德宣意的使命,都不能为猛兽、险远阻挡。“愿取枯木为薪燎”、“散边隅寒苦之乡”的美政理想,不仅惠及僻乡百姓,而能真切感受皇恩浩荡,共享太平盛世。作品用词奇瑰富丽,极尽想象与夸张,文学价值很高。
从内容看,此作当是作者于嘉靖年间以刑部郎中职“奉敕恤全陕前左给事中”的公务,在途经徽州、秦州行宿火钻镇公府所题。作品前述火钻旅途之苦,联想民生艰难,勾画民乐愿景,甚至提出为民尽力的设想,都带有浓厚的人文色彩,很具进步意义。这和他疏言直谏、弹劾权贵的为官经历是相一致的。陈棐于嘉靖二十六年(1547)上疏弹劾权贵,被斥忤逆犯上谪大名府长垣县丞、知县,人称“直谏官”。“以直谏外迁,而忠赤之肝、秾烨之笔直可以光日月而薄云霞。”(陈登云《文冈先生集》序)《明世宗实录》卷459载“巡抚陈棐奏言:甘肃一镇通判员缺,以科目出身者铨补,即各卫首领官亦宜选用通敏有学术者,报可。”表明他主政甘肃时,重视人才选用,也是亮丽一笔。《四库全书》称其“诗文多率笔”,故此至今在甘、陕、晋等地仍留有陈棐的石刻题字多处。但《过火站岭辞》最后的颂圣、美政内容流于官俗、枯质乏味,也显然是不足之处。陈棐工吟咏,善草书,影响一时。明郭从道《徽郡志·艺文志》还收有他的《凤凰山堂同郭省亭宪使坐序》,清张伯魁《徽县志·艺文志》录其《凤凰山》诗,可备参阅。
清黄虞稷《千顷堂书目》著录《文冈先生集》20卷,卷1~2辞赋;卷3~9诗词;卷10~13奏议;卷14~15为序;卷16为记;卷17为辩;卷18祭文;卷19墓志铭;卷20杂著,上引徽县诗文均有收录。①今山西大学图书馆藏《四库全书存目丛书》见明万历九年陈心文刻《陈文冈先生文集》二十卷影印本,有鄢陵知县陈登云序言评云。明万历鄢陵知县陈登云《文冈先生集序》,对陈棐文学创作有一个全面评价:“慨然慕何、李之为文,而相与后先修风雅骚赋之业,故自丘索典坟以及稗官小说,靡不披绎奥旨而掇锲其精英,由是著为诗文如泉涌云飞,金铿玉耀。大江以北即宗工钜匠,皆心服先生为词林之冠。”虽然不无过誉之处,但主要观点较为中肯。就文学而言,陈棐对创作的要求极高,他在《刻薛文清公读书全录序》中认为:“言者心之声也,文者道之华也。言匪原诸心则徒言而弗贵,文匪阐乎道则虽文而弗传。”而就创作实践看,显然距此还有不小距离,故《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评《文冈先生集》:“是集诗文多率笔,奏疏亦多迂论。”②引自汪如润《明代河南作家研究》,上海师范大学2007硕士论文,中国知网数据库。
火钻今存重要文献还有明代兵部侍郎王邦瑞《宿火站行台》:
下马孤亭客路长,万峰回绕郁苍苍。山川不尽皆文物,禾黍犹存几战场。峡口远连江水白,陇头近是塞云黄。畏途总有登临兴,无奈猿啼欲断肠。[16]
这是一首登临、宦游和即兴之作。原有“凤泉王邦瑞兵部尚书”题注,其他创作背景不得而知。据史料,王邦瑞《明史》卷199(列传第八十七)有传,[17]《大明世宗肃皇帝实录》卷504、(明)孙奇逢《中州人物考》、郭朴《兵部尚书襄毅王公邦瑞墓志铭》(《国朝献徵录·卷三十九》)等有生平轶事记载。郑天挺、谭其骧《中国历史大辞典》(一)有一个精要简介:“王邦瑞(1495~1562),明河南宜阳人,字惟贤,或作维贤,号凤泉。正德进士,初任广德知州。嘉靖初,历官陕西提学佥事、吏部左侍郎等。嘉靖二十九年(1550)庚戌之变,以巡视九门功任兵部尚书。次年被仇鸾排挤夺职。三十九年复任,不久病死。谥襄毅,著作有《王襄毅公集》传世。”[18]实际上,嘉靖年间的王邦瑞,政声最好,威望最高,嘉靖中屡迁吏部左侍郎。嘉靖二十九年(1550)俺答兵临京师,酿祸“庚戌之变”兵部尚书丁汝夔被下狱,王邦瑞被命代摄兵部尚书,总督九门兼督十二团营,不久改任兵部左侍郎。被真是任命兵部尚书,是在同年秋明世宗因所召兵部尚书翁万达迟迟未至,于是命王邦瑞正式接任兵部尚书,曾上疏条列安定天下十二事。嘉靖三十年(1551)仇鸾排挤被去职十年,重新启用不久病故。《大明世宗肃皇帝实录》卷504评“邦瑞严毅有执,器识甚伟,历官四十年,所至有建立,尤以廉节著云。”《明史》总评:“邦瑞严毅有识量。历官四十年,以廉节著。”[19]
对于他的文学创作,(明)孙奇逢《中州人物考》:“公初以文吏称,而后以武略显,则文经武纬,原非二事,能于源头处理会,则天下事,诚无一不可为。”可见他兼擅文武,而《王公邦瑞墓志铭》云:“性尤喜观史,道及古今之务,礼典、法制、兵赋沿革繁略之变,历历如指掌。其文能发心所欲言者,顷刻数千言立就,而俊辩可观。”[20]说明他文法经史,学养深厚,诗文能言为心声,创作勤敏。从《宿火站行台》写景抒情的内容看,该诗当作于嘉靖二十九年秋,是他公务途经火站巡茶御史行台的即兴之作。
清人张伯魁有《火钻道中》一诗:
满空猿鹤笑劳人,江上浮鸥未可驯。水驿濛濛花气永,山程叠叠鸟声亲。最怜瘠苦连三郡,着意经营又七春。往日兵戈今已息,扶犁仆仆劝斯民。[21]
这首诗所写火钻道,已经和明人所见行台、夜宿官署的环境与情景已经大相径庭。山野鸟鸣、贫民耕耘,战火与茶马贸易的往昔不存,只有僻壤艰辛生活的山民。明清两朝,看火钻道途,恍如隔世。可贵之处在于,这首诗作有鲜明的悯农色彩和一定的民本思想,这是需要肯定的。张伯魁,字春溪,浙江海盐县人,以保举知县。清仁宗嘉庆七年(1802年)知徽县事,历任八载,补筑城垣,重建书院,设立义塾,移明伦堂,建崇圣祠及城北文昌庙,有政绩。[22]重修县志,初任徽县知县四年时间搜集资料,历八年(1806-1814)编成《徽县志》(《徽县志自序》)。嘉庆二十二年(1817)任平凉知府,纂修《崆峒山志》十二卷,于嘉庆二十四年印行。[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