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西和乡村未婚女子巧娘娘崇拜的日常生活意蕴及民间信仰特质

2018-01-28郭昭第

天水师范学院学报 2018年4期
关键词:乞巧娘娘崇拜

郭昭第

(天水师范学院 文学与文化传播学院,甘肃 天水 741001)

关于西和乞巧节研究多限于民俗的一般概括和描述,及文献的一般引证和论述,对巧娘娘崇拜的深层精神阐述仍嫌不够,尤其未能上升到美学乃至智慧美学,以及人类学、文化学学科领域和理论层次。西和乞巧习俗不同于其他地区,一般从六月底最后一天到七月初七深夜为期七天八夜,包括搭桥迎巧、迎水祀巧、歌颂祈巧、和歌拜巧、跳神言福、聚餐拜巧、转饭祭巧、照瓣验巧和歌拜送巧等程序和仪式,各个阶段的乞巧歌充分表达了未婚女子的心声,常将自我的物质生活享受和自由解放,与社会的伦理规范和艺术趣味,乃至整个大自然的生态规律和生命精神有机统一起来,有效实践着人与自我、人与社会、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集中展示了尊重自然、张扬自我、强调社会协作的文化精神,以及崇拜自然的自然美学和生态美学智慧、张扬自我解放的身体美学和艺术美学智慧、强调社会协作的伦理美学和礼仪美学智慧。

一、西和乡村未婚女子巧娘娘崇拜的日常生活意蕴

巧娘娘崇拜,不仅表现于西和乡村未婚女子七天八夜的乞巧仪式及各阶段的乞巧歌乃至乞巧仪式之中,而且也表现于衣食住行等最基本日常生活之中。虽然见诸西和乡村未婚女子乞巧仪式的衣食住行等日常生活方式可能并不代表其生活的全部内容,但无疑有着异乎寻常的丰富而独特的巧娘娘崇拜意蕴,至少有着基于节日化、仪式化、神圣化的丰富而独特的文化意蕴。

其一,服饰本来具有服饰最基本的遮羞和御寒功能,但西和乡村未婚女子却将穿戴一新作为展示缝纫技艺、表达虔敬信仰的最靓丽、最赏心悦目的手段和形式。未婚女子理所当然能同男孩子一样在过大年的时候穿戴一新,但这种穿戴一新常受制于洗锅抹灶之类的家务活,且即使盛装也不可能有集体亮相和展示的机会。西和乡村未婚女子懂得西和谚语“穿衣要干净,活人要端正”的道理,十分看重乞巧节这一一年到头大白天集体亮相和共同展示的难得机会。她们不仅借以集体展示素朴的装扮,以及端正的人格,更乐于展示其针线乃至缝纫技艺。未婚女子虽然不可能将诸如绣有精美图案的鞋垫之类拿出来展示,但其自己刺绣的手帕、编制的头巾,及裁缝的衣服和制作的鞋子等都可以通过穿戴加以展示。虽然人们可能认为即使今天看似最时髦最文明的人体装饰如佩戴耳坠、手镯甚或项链之类仍然可能存在原始民族最野蛮的原始刑具乃至宗教的意义,但似乎没有一个西和乡村未婚女子会将其与自我束缚乃至自残引起神灵同情怜悯以免遭伤害的动机联系起来,反倒在很大程度上有饰美以及取悦于人的审美本能成分。格罗塞指出:“诱致人们将自己装饰起来的最大的、最有力的动机,无疑是为了想取得别人的喜悦。”[1]80更有甚者,还可以将这种心灵手巧的针线技艺,借助装饰和修美巧娘娘纸糊造像的方式加以超乎寻常的展示。这种展示不仅关乎未婚女子的梳妆打扮技艺,尤为重要的是还关乎其最高审美理想。达尔文指出:“每一个文明有了足够进展的民族都要为他们的神道或神化了的帝王造像,造像的雕塑匠无疑地会试图把他们的美丽和庄严的最高理想表达出来。”[2]877人们不难相信西和乡村未婚女子是按照自己心目中最美丽和庄严的审美理想来修饰和扮装巧娘娘造像的,所谓“柳叶眉毛弯又弯,线杆鼻子端又端,杏核眼睛圆又圆,樱桃小嘴一点点”便是这种审美理想的集中体现。西和乡村女子也正是借助这一修美方式和审美理想表达了其巧娘娘崇拜的心理期待。

其二,饮食本来是人类借以维持生命存在的最基本手段,但西和乡村未婚女子基于献果、献饭、聚餐、转饭等祭祀仪式却是其借以展示厨艺、协作德行,表达虔敬信仰的最诚实手段和形式。与服饰有所不同的是,其饮食的技艺可能有着更丰富的展示空间和文化内涵。西和乡村未婚女子不仅懂得“茶饭若要好,亲自上锅灶”的道理,而且往往依托乞巧节的聚餐、献果、献饭之类仪式,借以展示精湛的茶饭技艺,表现其节食的美德、协作的集体,尤其追求自由的理想,更寄寓着巧娘娘崇拜这一最虔诚民间信仰的基本内涵。人们可能忽略了饮食的意义,但食物本身并不只是一种食物,仅供人们解决饥饿的问题,以达到充饥的目的。无论其食物本身,以及取材渠道、烹调的技艺,产量的多寡,乃至就餐和进食的场合和程序其实都蕴含着丰富的文化内涵。虽然县城女子结婚后可通过叫外卖的方式来解决饮食的问题,但迄今为止即使家境最为殷实的人家也不可能一年到头都通过叫外卖的方式解决饮食问题,家庭自制饮食仍是许多家庭首选的最基本生活方式,而且即使今天的西和乡村仍没有真正能经常借助叫外卖解决家庭饮食的基本条件,至少大多数乡村是如此,所以茶饭技艺仍是乡村未婚女子的看家本领,流传至今的新婚第三天“吃试刀面”借以测试新娘子茶饭技艺的习俗至今没有彻底改变。各个未婚女子聚餐乃至转饭拜巧时凑份子自擀面条,及油煎供果都是其饮食技艺的高端展示。虽然明恩溥对中国人在具有宗教目标的团体内表现出来的协作天赋有高度认同,也明确提出聚餐在民间祭祀和宗教活动中的重要性,如所谓:“团队的成员都会到场,可以说,他们既是客人又是主人。聚会仪式的基本内容就是吃喝,在中国,如果没有吃喝,任何事情都不可能取得一点点进展。”[3]166这种将聚餐与协作有机联系起来的习俗在西和乡村未婚女子巧娘娘崇拜之聚餐拜巧、转饭祭巧仪式中也有突出表现,但人们不能借以低估其重要性,因为这种乞巧节聚餐乃至转饭仪式通常是未婚女子尊敬长者、爱抚幼小乃至崇拜巧娘娘的团结协作精神的婚前演戏和训练。

人们以为饮食有着满足食欲的动物性本能成分,常常能在很大程度上带来生存的极大快乐甚或自信,虽然马克思将这种基于动物性本能的快乐视为人类异化的结果,但在温饱问题长期不能得到很好解决的时代确实有着令人向往的性质,至少一饱口福的饮食美味尤其集体聚餐常常能最大限度激发人们对自由的充分体验。美国学者西敏司指出:“自由的滋味与食物的美味之间的关联,比乍看之下紧密得多。自由的滋味听起来至高无上、超凡绝尘(或者能使人因此尊贵);食物的美味则相当平凡,属于身体的享受。然而这两种‘味道’其实相去不远。我们可以在许多方面看到,这两种状似迥异的感受其实有相通之处。”[4]32虽然今天的西和乡村已基本解决了饥饿的困扰问题,但并不意味着饥饿作为人类苦难的主要根源的问题获得了永远解决。虽然长期处于饥饿状态和习惯于粗茶淡饭的人们可能对食物味道没有特别要求,也可能并不在乎食物的味道、口感甚或营养价值之类,有些甚至对事物的品种、类型也似乎无所谓,但并不意味着他们对饮食只是满足于充饥和填饱肚子的欲望层次,只是表明了他们对饮食没有过多的苛求,但这很多情况下只是对自己而言的,而且很大程度上有着自我克制乃至牺牲的美德在其中,西和未婚乡村女子经过训练基本上接受了这一自我克制乃至牺牲的美德,她们对提供给自己尊敬的长辈乃至崇拜的神灵的食物从来不感有所马虎,不仅能将自认为最精美贵重的食物毫不吝啬地献给自己的长辈乃至崇拜的神灵,而且尤其对供奉于崇拜神灵的食物不能进行品尝,只能按照自己的饮食习惯和感觉将味道调到最恰到好处。西和未婚女子保留了长辈们代代相传的遗训,能不约而同地将品尝供奉于神灵的食物视为有罪过的行为。正是由于所有这些乡村未婚女子自小接受了这一禁忌习俗,赋予供奉食物以最庄严肃穆的行为,所以也常常将这些供品视为有特殊功用的食物,慷慨地舍予期待长易的孩子、病愈的老人,以及祈求早生贵子的孕妇等。至于供奉于巧娘娘的食物自然有着赐予心灵手巧的技艺的特殊功用。这正是西和乡村未婚女子巧娘娘崇拜的最大愿望。

其三,住宅本来是一家人起居的处所,往往关乎这家人的凶吉祸福、成败兴衰,但西和乡村未婚女子看似简单寻常的以坐巧为目的的选址活动,却有着聚合人气、财气和福气的功能,且往往是其借以在娘家赢得超乎男性的支配房屋家产以及主祭巧娘娘权利,展示娘家地位的象征性甚或实质性手段和方式。西和乡村未婚女子并不修造专门的屋舍和庙宇以表达巧娘娘崇拜的虔诚心理,往往以并不固定乃至轮流落坐的方式设位于不同寻常百姓家,这正是巧娘娘崇拜最具亲和力特征表现。除此而外的其他神灵不可能做到这一点。西和乡村未婚女子对巧娘娘这一民间信仰虔诚崇拜心理的一个主要举措便是每年轮换坐巧娘娘,且一个村落每年常有好几个家庭同时坐巧,未婚女子也往往以家庭住址的邻近性和关系的亲密性作为聚合的主要依据,相互结伴组织巧娘娘崇拜这一民间信仰活动。这并不意味着选择轮流落座是一个极其随便的行为,至少得选在热衷巧娘娘这一民间信仰的人家,原则上以坐北向南为尊,也受制于各种因素不得已设于其他方位,但必须设在一家院落中最尊贵的主屋及正堂,不能随便设位主屋正堂之外其他偏房或两边侧房,这是最基本要求。虽然由于经济条件限制,西和乡村不可能修造多么富丽堂皇的家庭宅屋,但能按照风水乃至传统建筑学相关理论高度认识住宅修造的重要性,不仅将住宅看成供人们生活的某种条件和手段,而且视为蕴含自然规律和人文精神,关涉人凶吉祸福的根本因素。如《宅经》有谓:“宅者,人之本。人以宅为家,居若安即家代昌吉。若不安,即门族衰微。”[5]4西和乡村未婚女子未必明白诸如宅小人多、宅大门小、墙院完全、宅小六畜多、宅水沟东南流等所谓“五实,令人富贵”[5]8的道理,但一定听说过“人潮人高,土抬城高”的西和谚语,常借以未婚女子聚会祭祀以践行其境由心改、相由心生,命由己造的生命观,她们懂得“心者貌之根,审心而善恶自见;行者心之发,观行而祸福可知”[6]200的古训,常用诸如“枣儿树上结枣哩,向阳人家坐巧哩;八仙桌子正中摆,四个板凳两面排;上坡里挂的古人的字,门上贴的新对子;大花瓶里菊花黄,桌上摆的供品满屋里香”[7]90-91之类的乞巧歌表达对巧娘娘崇拜的虔敬心理,明显比那些笃信无神论,将骂天咒地、呵佛骂祖、违背道德法规,放任自流、胡作非为作为追求所谓自由解放的手段和途径的狂妄之徒有着更为明达的智慧。

其实基于巧娘娘崇拜的民间信仰之选址所具有文化内涵不限于此。人们习惯上忽略了包括西和乡村在内的中国大部分地区仍然流行的未婚女子在娘家没有家产继承权乃至支配权,以及祭祀和被祭祀权利的基本事实,未婚女子在娘家即使在过大年之类的祭祀祖宗活动中仍然没有与其男性同等的参与主祭的权利。人们不能将这一事实简单地视为重男轻女遗俗的传统,至少按照责任与义务对等的原则,未婚女子在不享受某一待遇的同时也不承担相应义务。对此,日本学者慈贺秀三有这样的阐述:“未婚女子没有像男性及其妻作为主体那样的对家产所拥有的权利,同时不承担主体者负担家产的责任。‘父债子还’之谚语所说的‘子’是指儿子,女儿不承担关于家之负债的责任。”[8]461按照包括西和乡村在内的中国丧葬习俗,男性未成年而夭折不能进祖坟,但未婚女子无论年龄多大都不能葬进娘家祖坟;未婚成年男子死后可进祖坟,但女子即使婚后死亡也不能葬进娘家祖坟,只能葬入婆家祖坟。对此慈贺秀三这样阐述道:“男性因出生而当然被保证给予祭祀被祭祀关系之中坚定的地位,相对来说女性不因出生而因结婚被纳入这种关系之中。”[8]473这同样不能简单地定性为男女不平等,因为未婚女子虽然不能在娘家享有兄弟的祭祀和被祭祀权利,但在婆家能享有与丈夫基本相同的祭祀和被祭祀权利。正是基于这一点,未婚女子借助乞巧的巧娘娘崇拜仪式往往能获得平时难得的甚或在某种意义上超乎兄弟的支配和使用娘家家产尤其房屋权利,且也拥有了男性所没有的参与主祭祀巧娘娘的权利。所以,看似并不具有异乎寻常特点的乞巧选址和祭祀却往往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常常能够赋予未婚女子在娘家难得的超乎兄弟的支配和使用娘家房屋乃至家产,以及主祭巧娘娘的权利。可见正是巧娘娘崇拜给予未婚女子在娘家至高无上的房屋使用权和主祭权,使得未婚女子难能可贵地拥有了特定时期特定意义的超乎兄弟的权利。

其四,合歌和跳神本来是乡村民歌和巫术的最基本呈现形式,但西和乡村未婚女子见诸和歌拜巧出行和基于跳麻姐姐的行动,却不仅是其嬉戏娱乐的基本形式,更是其展示其害羞和平淡素净的本色之美,跨越界域,赢得人神对话至境的明智手段和良好机缘。今天的人们更看重步行的健美和生态价值,很少有人注意步行的饰美和展示功能。《周易》之贲卦有修饰脚趾以展示美而不惜舍车徒步前行,以及修饰毛发胡须,以及求得婚配的功效。西和乡村未婚女子的出行可能受诸多交通条件和地域的限制,一般选择只能是步行,但不是为了展示美而修饰脚趾乃至不惜舍车徒步前行,她们可能并不一定对修饰柔美有如此执着的追求,但显然更懂得“白贲无咎”,[9]252也就是平淡素净的美是没有咎害的道理。西和乡村未婚女子选择徒步而行,到临近村庄相互拜巧,其实就是基于对这种平淡素净的美的追求与展示,虽然她们可能并不知道如宗白华所谓“最高的美,应该是本色的美,就是白贲”[10]45的道理,但她们的行为无疑彰显了这一审美理想。在城市许多女子流行以艳露为审美时尚的今天,西和乡村未婚女子崇尚质朴本色这一最高境界的美,显然出于传统文化的诸多禁忌,她们也许对长辈在祭祀神灵前不能吃葱蒜及辛辣刺激类食物,不能浓妆厚抹、乔装打扮的禁忌训导记忆犹新。所有这些无疑增加了她们心有所畏、言有所戒、行有所止的独特魅力,并对其言谈举止等日常行为方式产生了不折不扣的影响,使其很大程度上具有乡村女子特有的害羞魅力。达尔文对此有深刻体验,他写道:“无疑的是,微微的害羞会增添一位少女的脸蛋的美。”[11]116也许西和乡村未婚女子自小生偏乡僻壤、羞于见人的害羞之美,才是其较之城市未婚女子最具魅力的天生丽质之一。现代人常强调高手在民间,西和未婚女子未必知晓这种流行说法,但她们往往有着西和谚语所谓“高山出俊鹞,坝里出的獦脑豹(猫头鹰)”的自信。有人将西和乡村未婚女子巧娘娘崇拜及其聚会活动视为狂欢节活动,其实这种活动并不具有狂欢性质,因为任何秘密偶像崇拜过程可能伴随一种受虐狂因素,但西和乡村未婚女子巧娘娘崇拜并不具有受虐狂性质;在所有与性有关的崇拜行为中,崇拜者总是将崇拜物看成一种非人格的东西;西和乡村未婚女子巧娘娘崇拜既与性无关,同时也并未将巧娘娘视为一种非人格的东西;在任何时期的庙会或公共节日期间人们的放荡行为无论是否合乎道德规范,其实都有着不被警察记录在案和追究的超越法制的性质,但西和乡村未婚女子的集会与嬉戏其实从来没有超出道德的规范,更不可能超越法律的红线,也无所谓记录在案或受到法律处罚的性质,而且即使最为热闹和松弛的娱乐嬉戏也不可能超越“乐而不淫”的基本限度。

相对来说,西和乡村未婚女子最具狂欢性质的活动当属于跳麻姐姐。伯克·帕特里奇写道:“狂欢是一股勃发直泻的洪流,是因为节欲和克制而造成的疯狂冲动,它具有一种歇斯底里和无法抑制的特点。”[12]1但这一活动其实与巧娘娘崇拜没有直接关系,也不具有性乱伦性质,更不释放被压抑的性冲动,也不能“激起人们对所谓淡然的自我克制的重新追求”,也不能使“通过狂欢使内心获得平衡”,也不会有时“岔出轨道”[12]1-2,充其量只是一种装神弄鬼的预测活动,有些类似于巫术,但并不是真正的巫术活动。因为许多巫术活动常将灵魂寄存于体外无生命的物体,或有生命的草木甚或动物,但跳麻姐姐充其量只是一种神灵寄附人体内部,借以替代麻姐姐言人祸福的神秘预测活动。如果说这种神秘活动有着某种意义的狂欢性质,也只是在很多程度上打破了人与神的界限,使人有了替代神灵说话的权利和机会。这种狂欢活动不是消解行为与法律的冲突,而是消解人类与神灵的冲突,在很多程度上具有令人自由解放的性质。这种与巧娘娘崇拜无直接关系的跳麻姐姐活动,也许在西方民间信仰中具有无与伦比的自由解放性质,在中国却可能并不具有十分特别的价值,因为在东方宗教人与神往往息息相通,人能升迁为神,神也能下凡为人,但西方宗教却可能使人与神之间有不可逾越的鸿沟。日本学者今道友信指出:“东方认为,要达到‘圣人’、‘真人’、‘现身成佛’这种臻于完全的人的至境,须凭人的意志;西方则认为须靠上帝的恩宠,这两种思想是截然对立的。”[13]139也许西方正由于人与神的绝对分离和对立才使诸如狂欢之类节日仪式有了特别的突破禁锢的价值和意义,但在中国乃至东方人与神并不分离和对立的文化背景之中,仅仅是一种并非不可替代的手段和方式。只是对乡村未婚女子来说,已经相当难能可贵了。因为即使如此行动也常遭到有教养家庭的非议和反对。

二、西和乡村未婚女子巧娘娘崇拜的民间信仰特质

民间信仰在包括西和乡村在内的中国大部分地区其实有着超乎儒释道文化信仰的特质和优势,常常能在儒释道文化信仰未能全面深入人们心灵的地方发挥不可替代的作用,甚至是维系一个地方人们思想观念、思维方式和生活习惯的最深刻、最持久、最稳定的精神支柱,往往是构成这一地方人们集体无意识的最有力精神保障。西和乡村未婚女子的巧娘娘崇拜,不同于男女老少常年供奉庙宇的普遍崇拜神灵,仅供奉普通农户人家,限未婚女子六月最后一天至七月七日祭拜,且并非出于敬畏乃至祈求逢凶化吉甚或荣华富贵的愿望,仅祈求有针线、茶饭活,乃至衣食住行等方面基本生活知识、技艺和智慧,也不全然寄期望于巧娘娘赐予,主要依赖自己勤学苦练。未婚女子既崇拜巧娘娘,祈求获得生活知识、技艺和智慧,但并不执著于巧娘娘的赏赐,有着无所执著的生命智慧。正因为西和乞巧歌乃至乞巧节不执著于崇拜巧娘娘这一智慧女神,也不将其作为供奉庙宇常年崇拜的偶像,仅作为普通农家年年轮换敬奉七天八夜的神灵,也未进入道家或其他民间信仰体系,才真正彰显出无所执著的美学智慧和自由解放的精神特质。也正因为并不执著于巧娘娘这一智慧女神的恩赐,才使其仅作为未婚女子崇拜偶像未受到推广,以致掺杂其他因素,成为全民常年供奉庙宇的神灵崇拜和民间信仰。

一是西和乡村未婚女子巧娘娘崇拜有着非全民性、非常年性、非庙宇性甚或非惩罚性的民间信仰基本表征。一般图腾崇拜往往以某种动物、植物或无生命物体作为崇拜对象,西和乞巧节的崇拜偶像既不是动物,也不是植物或其他无生命物体,而是巧娘娘。巧娘娘可能是理想化的神话人物,也可能是某一特定历史人物的神化,但其历史和神话内涵和外延并不十分清晰。虽然可能由于崇拜者们不去想这一神灵的原始意义和使命,只将其作为神来认识,但奇怪的是,巧娘娘并未进入中国道家或其他民间信仰体系,也不进入特定庙宇,甚至连织女、七仙女的待遇也没有,没有被编成脍炙人口的民间故事和传说,成为人们家喻户晓的神话传说,反而经常遭到青年男子乃至长辈的调侃和嘲弄,且没有人认为这种轻率行为会招致巧娘娘惩罚。这便为巧娘娘崇拜平添了几分民主自由和破除迷信的气息。古希腊人将雅典娜作为智慧女神甚或智慧象征,佛教将文殊菩萨作为智慧象征,但中国民间信仰甚或道教神灵体系并未将巧娘娘与智慧女神相提并论,这便为人们赢得无所执著的美学智慧奠定了基础。

二是西和乡村未婚女子巧娘娘崇拜有着以巧娘娘作为未婚女子生活知识、技艺、智慧导师的民间信仰文化内涵。虽然对巧娘娘的具体界定和描述不十分统一清晰,但作为未婚女子崇拜的智慧女神其角色极为明确。她不仅是未婚女子生活知识的导师,而且是生活技艺的导师,更是生活智慧的导师。从六月最后一天夜晚搭桥迎巧、迎水祀巧、歌颂祈巧、和歌拜巧、跳神言福、聚餐拜巧、转饭祭巧、照瓣验巧等,至七月七深夜歌拜送巧为期七天八夜的全过程虽有不完全相同的主题,但祈求生活知识、技艺和智慧的主题无疑贯穿始终,诸如对二十四节气这一蕴含着北方农村一年四季变化的自然规律和男耕女织农耕文明的生活知识的反复吟唱,明确彰显着最具西和地域特色的农耕文明及智慧。对诸如针线和茶饭活之类基本生活技艺的讴歌,往往是西和乞巧歌的基本内容,同时也是西和乡村未婚女子将巧娘娘作为智慧女神崇拜的根本原因。所谓“巧娘娘详艺德,我把巧娘娘请下凡”和“巧娘娘下凡来,给我教针教线来”这些反复吟唱的主题句无疑彰显着这一特点。针线和茶饭活作为技艺,如果不是出于获取劳动报酬的需要,也可能有着自由自觉的自由劳动及美的艺术特点。有些精湛的针线和茶饭技艺表演无疑表彰了其作为艺术的特点。最精湛和高超的生活乃至艺术技艺往往最接近道,最具有触类旁通,以致心开悟解的自由创造的智慧特点。而且几乎每一个乡村未婚女子都不会真正将生活知识、技艺乃至智慧的获得寄希望于巧娘娘的恩赐,倒是包括古希腊在内的很多神灵崇拜甚或宗教信仰总是将一切希望寄托于偶像,认定人的巧拙贫贱、生死祸福等都取决于神灵的赏赐或惩罚。

三是西和乡村未婚女子巧娘娘崇拜有着以无所执著美学智慧作为核心意蕴的民间信仰精神实质。西和乡村未婚女子虽以巧娘娘崇拜作为乞巧歌乃至乞巧节的核心内容,但没有人将生存的一切希望寄托于巧娘娘的保佑和恩赐,更没有将其极端化为封建迷信。这使其在很大程度上具有其他神灵崇拜甚或宗教信仰所没有的无所执著的智慧美学精神。智慧的特点在于无所执著,生命的理想在于自由,西和乡村未婚女子不对巧娘娘顶礼膜拜乃至迷信备至,也不将心灵手巧的希望真正寄托于巧娘娘的教育和恩赐,其实是借助跳麻姐姐之类近似狂欢甚或巫术的形式消解人与神的隔膜,以期达到人神对话的平等地位,从而赢得未婚女子自身生命的真正自由解放。西方文化夸大自由解放的价值,往往将超越正常伦理道德羁绊的生命自由解放作为终极目标,西和乡村未婚女子讴歌自由解放,但并不将超越道德约束的自由看成终极目标,也不借助乞巧的节日形式以及乞巧歌来表达对爱情婚姻的向往和追求,更不将怨天尤人,诅咒和控诉伦理道德和社会政治作为目的,往往以节日仪式甚或乞巧歌形式彰显其对无所执著智慧的向往和追求。雅典娜虽也主艺术、工艺和妇女手工,但她似乎并不关心人间的心灵手巧,更不拥有周遍无碍、明白四达的无漏智慧,且因为无法忍受别人的挑战,不惜毁灭一切来惩罚人们,以致有掀起战火和平息战乱的战争女神的神通,人们对雅典娜的崇拜更多出于敬畏,而不是祈求教育和恩赐。比较而言,巧娘娘这一东方智慧女神有着雅典娜所没有的亲和力,既不打击报复任何人,且往往将赐予茶饭和针线活等生活知识、技艺和智慧作为己任。往往因为无所执著,不至于束缚未婚女子的想象力和创造力,也因为并不受到全民常年庙宇供奉和普遍崇拜,而具有无所执著的智慧美学力量

应该看到,在城市盲目扩张,以高频度图像、音响、过分稠密的人群、车流的持续过度刺激,使得生活在城市的人们往往以本能的自我防御为手段,保持对周边事物的警觉、怀疑、冷漠,致使人际关系日益疏远、隔膜和世故,以一种类似商业往来模式存在于特定角色和任务之中的现代城市文明的冷酷现实面前,人们似乎对过去田园牧歌式乡村记忆情有独钟,借以寄托对过往美好生活的憧憬和向往的今天,以西和乡村未婚女子巧娘娘崇拜这一社会事实为考察和研究对象,主要采用田野调查法、观察法、访谈法,及文献研究法、实证研究法、比较研究法、跨学科研究法等,将个案与通则、归纳与演绎、抽象与应用有机结合,系统发掘西和乞巧节这一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研究其依托乞巧仪式所展示的衣食住行等方面日常生活意蕴,以及非常年性、非庙宇化等民间信仰特质,表彰其自我解放、社会协作和自然崇拜的美学智慧,对建构和谐的自我人格、人际关系和宇宙关系有十分重要的理论价值和现实意义:有利于进一步发掘陇东南地域特色文化,实施甘肃华夏文明传承创新区这一国家“十三五”发展规划重大文化工程及“一带一路”国家发展战略;有利于进一步发展文化旅游等特色优势产业,深入实施旅游业提质增效工程和精准扶贫工作;有利于进一步培育充满活力、特色化、专业化县域经济,传承乡村文明,建设田园牧歌、秀山丽水、和谐幸福的美丽宜居乡村。

猜你喜欢

乞巧娘娘崇拜
一线光阴入洞中
潭山乞巧
乞巧文化在中学教学中的意义
乞巧七夕
古蜀国的宗教崇拜
我崇拜的那条“龙”
西夏天崇拜研究
娘娘与唐宋的“恩爱”日常
夸张『娘娘』
娘娘寨的春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