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醒了的人格尊严
2018-10-18仵埂
仵埂
看了《请神容易送神难》(载《延安文学》2018年第1期),真为作家云岗感到高兴,觉得他的创作,以此为标志,具有了更上层楼的转折性意义。这部作品,围绕陕西关中地区一个名叫孔庄的村子请神祀神活动而展开。孔庄在都市化的浪潮中,人去屋空,渐趋冷清。村子所住人口,多为贫弱病残,老妪幼子。光棍增多,媳妇难留,诸事不兴。于是,人们便想在大年初一,将九龙庙里的九天玄女请回村子来,敬祭一番,祈求神灵为村子带来好运。这个九天玄女,十里八乡都尊称其为爷。爷是关中地区对一切神灵的通称,比如,灶火爷、土地爷、马王爷、天老爷等等,是一种至高至尊的虔敬表达。这个活动,无疑是孔庄多年来最重大的公共事件。作品以此为故事线索,扭结起孔庄林林总总的各色人物,仿若一个绝妙舞台,各路人马纷纷出场亮相,显示自己,证明自己,生动而逼真。
小说的主人公苟社教,因为这几年在城里搞建筑发了财,成了大家口中的苟总。于是,村主任苟国宝、老书记、申老师等一干人,联合也同样在外混出人样的苟红伟,怂恿苟社教担当这次活动的筹委会主任。当然,活动的所有经费,也要他来扛大头。这个请神祀神活动,有一系列复杂程序,不管是组织轿抬还是唢呐吹奏,抑或是烧香竞香的安排,各方诸侯,大展拳脚,故事人物次第展开。孔庄的面目,在这个事件的推动下,变得清晰起来,鲜亮起来,获得盎然的活气。作者有条不紊地刻画出人物活动的背景和心理,各自的利益盘算,特别是为获取个人尊严和社会位置的较量,更具有当下尖锐的现实感。所有这些,深刻地揭示出当代农村极为丰富复杂的社会生活面貌。可以说,这部中篇的逻辑结构整一浑圆,人物个性生动鲜活,揭示现实深刻有力,显示出作者在驾驭中篇小说艺术方面的圆熟技巧。
《请神容易送神难》触及到了当代农村一个极为敏感的命题,就是农村中先富裕起来的一批人,怎样竭力在一个原有村社文化中,重获尊严与价值、地位与尊重。这个问题,在过去的小说中,较少被关注到。大多数作品,关注的是农民从贫穷走向富裕的问题,或者表现商品社会中,村民传统诚信丧失,利欲熏心,人格扭曲等问题。涉及到人的尊严感和社会地位及社会评价问题的作品,非常罕见。作者云岗却极为敏锐地抓住这一现实存在,非常准确而深刻地呈现出来。作品对这一问题的发现与开掘,极有现实意义。他以精准的现实主义笔触,描绘出富裕起来的一代村民的心理现实,以及在实现自我的路途中所面临的冲突与困境。这个主题,宏深且重大。作品中的一号人物苟社教,因在城里承包工程,挣了大钱,成为父亲的骄傲,也成为整个村民羡慕的对象。他已经不是当年的苟社教了,大家说起他来,不再直呼其名,而成为恭敬的有头有脸的“苟总”。他的父亲,在母亲去世后,也并不安分于一个人的孤寂生活,而恋上了秀芝婶。连舅舅见了外甥苟社教,也含着几分敬重。这些敬重中,既包含着业已变化了的社会身份,当然也含有支撑他地位的财富背景。
乡族村落中的個体地位与尊严的竞争,应该是这部作品中内里所隐含的一个张力。在孔庄这个村子里,那些贫寒可怜、身份卑微的人,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运和地位,离开村庄,进城拼杀,这成了他们改头换面的内在动力。不管是苟社教还是苟红伟,不管是儿子在公务员队伍里混成小科长的管哈牟,还是没有混出人样儿的胜利或昌盛,其身上,都暗藏着村社乡族文化的残酷评价,这种评价里,包含着这个人物活得成功还是失败的印戳。在这一方土地上混出个人样来,让村邻瞧瞧。这一光宗耀祖的心理,构成了氤氲孔庄之上的不散气息。
正因为这样,我们可以看出,苟红伟这个在村子里混得连个媳妇都找不下的男子,等到在外面发了财,一定要回到家里,证明自己是一个有能耐的获得成功的男人。他娶了城里的媳妇,生了娃,有了钱,争了脸,回到孔庄,就是要显摆显摆,给乡亲们看。因此,他才会争烧头柱香,他才想出用竞香的办法,表现自己的成功和豪奢。我愿意也有能力拿出这3000元,烧这个头柱香。以这个人物的逻辑分析,他想通过竞香的方法筹钱修庙,倒在其次。他内心的主要动力,在于争脸!要让孔庄的人重新认识:他们眼中原来的那个谁也瞧不起的“猪咬”,今日已经是一个人物了。在他与苟国宝的对话里,更能显出这一动机。苟国宝说他竞香就是为了修个自己管持的娘娘庙。他回答说,有那么点意思,但不全是。苟国宝追问:那是啥意思?他说:“还用问吗?我给我先人壮脸呢!……我要让孔庄的人都知道我红伟也是个人物,有头有脸的人物。头柱香好啊,虽然贵了点,但是一个字:值!我看到了孔庄人看我时眼神中的那一种敬畏和羡慕,我敢说从今天起没有人再敢当面叫我‘猪咬,我现在是真真正正的红伟了!”这一点,非常有力可信地道出了苟红伟的真实心理,也颇为点题,集中道出了整个小说所揭示的人格尊严问题。
其实,作品中的二号人物村主任苟国宝,也是如此。他处心积虑要当上村主任,也是要证明自己,要在孔庄获取一个令人尊重的地位,要活得有脸面。为了这个目的,不惜使用各种手段。选村主任时,他给村民每人一张吃一碗羊肉泡馍的票,让大家白吃一顿,借以笼络人心,建立群众基础,为自己竞选村主任铺平道路。古人云: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荣辱”开始鲜亮地凸显在当代农民的关注点上。他们在获得衣食满足后,开始为获得人格的尊严和荣耀,获得大伙儿的敬意尊重而努力,从而进入精神追求的另一层面。就人的追求而言,这应该算是更高一级的追求。中国人神性信仰根底薄弱,尽管有佛陀有道教,但并未形成普遍性的信仰文化,并未形成对日常生活的强烈影响。因之,人生的所有维度,都集中聚焦在人与人之间的相竞相较上,缺乏超越性。于是,做人上人、让别人瞧得起自己成为唯一向往。这是我们文化的缺陷,在人与人的关系中,人们在社群中寻觅不到平等友爱,又没有神性的超越性召唤,这一困境,自然构成人与人冲突的根源。
围绕请神祀神,孔庄发生了一系列冲突,各种矛盾纠葛迭起,有些是明里的冲突,有些是暗里的较劲,但一个突变的音符,使这场轰轰烈烈的活动戛然而止。苟红伟的儿子突然找不着了!他正在得意洋洋地与大伙儿喝酒,庆祝接神成功。他是这次接神成功的功臣,也是烧了头柱香而光宗耀祖的赢家,真正由“猪咬”蜕变成了苟红伟,成了孔庄的一个人物。儿子却整个晚上找不见了。媳妇报了警,警察带着警犬,在后院的水窖里找到了儿子。案子随后就破了,原来是昌盛觊觎红伟家的钱财,借机翻墙偷窃。不想被回家来的红伟儿子撞见,他掐死了儿子扔进水窖。一场热热闹闹的祀神大典,变为红伟的一场悲剧。在这种残酷的真实性中,我们看到了乡村中浮躁的甚至是阴暗的人心。昌盛这个人物,作者着墨不多,他的作为里,似乎含有妒恨心理。
云岗的这部中篇,在表现农村社会生活方面,还具有一个显著的特征,就是浑厚而细密。作品尽管围绕请神祀神而展开,但却并不单一地围绕故事情节而铺陈,而是在这一故事主线下,细密地展示了农村生活的方方面面,对每个人物的生活及精神世界,都做了非常精彩细密的勾勒。社会习俗,心理矛盾,人物关系,这些相互叠加,却又线索清晰。读者从孔庄人的命运转换中,会强烈地感受到天翻地覆的社会变迁。比如,作品中的次要人物苟社教的父亲苟成贵老汉,他现在的日子过得多好哇,要吃有吃,要穿有穿,要钱有钱,苟社教还是一个蛮孝顺的儿子,而且也是一个让村里人仰望的成功人士。按说,成贵老汉该满足了吧?不,他反而给儿子施压。每逢过年,就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不起来,整得苟社教没辙。媳妇摸准了公公的脉:“还不就是男人那点事?”老伴去世后,他单身一人,冷寂孤苦,想跟秀芝婶子好。在迎神队伍的表演中,有一个带着面具的“大头娃娃戏翠柳”的表演,甚是夸张好玩,特别是大头娃娃,苟社教不知是谁扮演,那么风趣。等卸下面具,原来是父亲,他都脸红了。这些描写,深刻反映出生活的开放和人性的丰富,令人感受到乡村生活的巨大改变。
乡风的变迁,是作品蕴含的又一丰富信息。苟社教回到家里,正在操办迎神大典,却硬生生被舅家的人拉扯回去,围住他讨主意。舅舅保娃的女儿喜喜也就是他的表妹,私下跟同村的小伙子好上了,怀孕后迫使家人同意结婚,婚后却发现自己的男人跟邻居媳妇私通。喜喜破命大闹,却被男人暴揍,只好跑回娘家哭诉求援,两个弟弟天龙、海龙杀奔过去讨说法,反倒被妹夫与一帮人痛打一顿。喜喜女婿抡起锄头把天龙砸伤。所有这些,尽管跟故事的主线关联不大,但是却强化了作品的厚度,强化了乡村社会的现实氛围。
小说在安排一个个人物出场之时,顺及交代每一个人物的背景,他的来龙去脉,这样一种赵树理式的叙事手法,使每个人物的活动,具有根底和行为的逻辑线索,呈现出入情入理的轨迹。展现在读者眼前的人物,正是这样沿着自身的逻辑运行一路走来,构成人物命运发展之必然,这是非常有意思的写法。比如,小说交代苟红伟这个人物过去的生活境遇,为什么有了“猪咬”这个绰号?原来他小时候,父亲拴住总让他到猪圈拉屎,说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一次猪闻味而至,咬了他的牛牛,尽管并无大碍,但是却成了全村人的笑话。有好事者给他起了绰号叫“猪咬”。长大后,这个绰号甚至影响了他找媳妇。后来他闯荡江湖,以给人算命看风水而起家,成了远近闻名的“苟大仙”,大奔也开上了。这就为这个人物后来怀有强烈的改变村人看法的行为做了有力的铺垫。锁娃这个人物,在小说中是家庭龟仔队的头领,负责迎神队伍的吹鼓乐队。即使这样一个不起眼的角色,作者也将他怎么接过父亲的祖传,怎样开始与人合作,后来看到这行生意好,然后撇开他人,发展自己家人承担各个吹打角色,媳妇儿子女儿齐上阵,组成了家庭龟仔队。人物尽管着墨不多,却非常传神地表达出锁娃这个颇有心机且极其自私执拗的人物形象。苟社教在大年三十赶回家里的时候,作者還写他与情人清清的短信往来,表现他的心理活动和两人关系的状态。这些都使人物的精神显得丰满。还有那个管哈牟,来跟苟社教竞争头柱香,因儿子在县上做事,是个科长。他说:“儿子说了,村上的事要积极参加,但不能过。所以,你三千,我也三千。三千以上不出。”活画出这个僵硬自负还有点骄傲的人物。这样,头柱香以两个并列第一形成。这些地方,都显示出作者深厚的生活观察力和把控力。同时,使这一中篇小说,具有极大的生活容量,真实可信地反映出这个时代的一个侧面。也可以说,通过孔庄林林总总的人物,以其为观测点,我们感受到了整个时代的浓郁氛围。毫无疑问,《请神容易送神难》真是一部难得的好小说。
责任编辑:魏建国 贺延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