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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贫博士

2018-10-18钱良营

延安文学 2018年5期
关键词:乡政府乡长雷雨

钱良营,河南淮阳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当代》《十月》《北京文学》等。著有长篇小说《金龙湾》《包公下陈州》《老街坊》《无处逃遁的影子》四部。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会走的湖》《陈州故事》等。

路继东因为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被“晾”在了基层。

是这样的,路继东是农大博士研究生,市里招聘的专业科技人才之一。按照市委的安排,这批博士生,先放到农村挂职锻炼两年,然后再提拔到市直单位任职。两年之后,博士们大都先后选调上来安排到市委或市直機关任职,唯有这个叫路继东的人,在对其进行考核时,却有人反映他犯有“严重的男女作风问题”,差点儿被人家告到监狱里去。既然有人把他的“男女作风问题”看得如此严重,市委不得不慎重对待。

一年多过去了,如果再继续把路继东放到乡下不管,就违背了当初的招聘政策,失信于知识分子。一个博士在乡下当乡长,有些大材小用,也是对知识分子的不尊重。再说,时代不同了,“男女作风问题”也确实算不得原则问题。不能因了年轻人的一时冲动就影响人家一生的前途。只要能改正,还是好同志。组织部派我和师均再次对路继东进行考核,其实也不过走一下形式,该同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只要没有违纪违法等原则性的大问题,这一次铁定要调到市委重新任用的。

我和利县的组织部长老马是老同事,到他那儿去考核干部,自然要先和他打个电话通报一下。谁知马部长一听说要提拔路继东,便泼凉水道,咳,这个人呢,太“菜”!依我看,还是先别动他为好,让他在基层多磨练几年,他就知道喇叭是铜锅是铁了。

我旁敲侧击,问此人如何“菜”法?“菜”到啥程度?

马部长在电话那头犹豫一下,说,详细情况我也不太清楚。只是听乡里的同志反映,菜……路继东这个人做事不按常规出牌……

组织部长对他如此印象,可见路继东的确“菜”到了极致。在我们那地方,“菜”含有贬义。说这个人“菜”,是说这个人太嫩,太幼稚,做事不够老练成熟。路继东得此称呼,说明其在基层挂职锻炼这几年没给人留下好印象。

不过,既然组织已经决定的事情,我们必须把问题调查清楚,向市委汇报。至于能不能提拔重用他,是组织上的事情。

路继东挂职的地方在利县管辖的芳草店,地处偏僻,是有名的贫困乡。为了节省时间,我们没有走县城,而是绕道直接奔了芳草店。

乡政府大院掩映在一片茂密葱郁的绿树丛中,如果不是在低矮的大门口看到那儿挂着一个写着芳草店乡政府的牌子,我们怀疑走进的是一个林场。院子里,一棵棵杨树、桐树、国槐等不同的树木拔地而起,金色的阳光透过满院的绿荫倾泻下来,如在地面铺上了一层金黄色的大豆。下了车,才看到一排红砖青瓦的房子。房子的前檐带有出厦,每间房之间立着一个柱子。房子看上去十分破旧,却很整洁。像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建筑。空气新鲜而又湿润,鸟儿在绿树间欢叫,叫声有高有低,有张有弛,犹如进行着一场歌咏比赛,倒也不觉得吵闹。优雅的环境彰显着一种自然的生态美,对于我们这些整日生活在繁华闹市的人来说,犹如走进了一个天然氧吧。

正左顾右盼找人,突然从背后传来一个嘶哑的声音:“喂,那谁,干啥的?”

回头看去,见一位四十多岁的男子,提着裤子从远处的一堵矮墙后走出来。矮墙上写着歪歪扭扭的两个字:“方便”——厕所叫方便,倒也更切实际。

看他邋遢的模样,不像个政府工作人员的样子,便问:“乡干部都去了哪儿?怎么一个也不见?”

男子翻了翻眼皮,从鼻腔里“哼”了一声,以示他就是这儿的负责人。

我急忙道:“我们是从市委来的……”

一听说从市委来的,男子阴沉的脸上立刻多云转晴天,说话的声调也缓和了许多:“以为是来讨债的呢?原来是市领导大驾光临,快屋里请。”说话间,已打开一扇房门。

房子是里外两间的格局,套间的门紧闭着,外间靠后墙有一张办公桌,桌上零乱地堆放着报纸和杂志,桌子角放着一部电话。墙角摆放着一对木质沙发。墙上贴着一些表格、工作制度什么的东西。在屋内巡视一遍,便问他路继东去了哪里?

“找菜乡长呀?我打个电话问问他在哪儿?”男子说着去拨打电话。

“菜乡长?”我用狐疑的目光盯着男子的脸——那张脸饱满黝黑,眼仁黑白分明,乍看上去很诚实憨厚的样子。“你们都喊路继东叫菜乡长吗?”

男子不好意思的笑道:“叫习惯了,改不过口了。不过,他自己也习惯了,人家喊他路乡长,他倒癔症着不知道喊谁哩!”

这解释多少有些怪异。我不相信一个博士生会“菜”到如此地步,连自己的姓都忘记了。他难道不知道人家喊他“菜”,是对他的嘲笑和轻视?

男人听了,忙解释道:“开始喊他‘菜,倒真有些瞧不起他,可是,现在喊他‘菜,就不是那个意思了,倒觉得他‘菜得实实在在……”说到这儿,突然闭了口,拿眼睛警惕地看着我们。

看他不愿意讲下去,我便告诉他:“你和路乡长联系一下,我们要找他了解些情况。”

师均补充道:“就说,市委派人来考核他。”

男子有些迷茫地说:“不是说不走了吗?怎么又来考核他?”犹豫一下,还是拨了电话,可是,拨了几次,也没联系到人。回头对我们说:“菜乡长骑车下去的,这阵儿不知在哪个旮旯里窝着呢!他那个破手机,不是坏,就是停电,再不然就是没信号——每天都这样,一下去就是一天,到天落黑时才回来。”

这个路继东,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呀,都这个年代了,一个博士乡长还像七八十年代的老土帽似的,骑自行车下乡,走村串户……我无奈地对男子说:“既然联系不到他本人,就先把书记找来吧。”

男人说:“雷书记在家里养病,早没来上班了——和县里领导请过假的。乡里也就是菜……路乡长主持全盘。要不然这样,咱们先吃饭,等吃完饭,找个人下去寻菜乡长。”这男子总改不了口,看来真的喊习惯了。

也只能这样了。再说,肚子确实饿了,就跟着他找地儿去吃饭。乡里没有食堂,只有到街上的餐馆里去。路上,得知男人姓廖,家就住在乡政府所在地,是乡党委秘书兼行政秘书。

廖秘书是个很健谈的人,一路走,一路向我们介绍。

廖秘书说,乡干部大多“一头沉”(指老婆在家种地),都是“走读生”,吃住在家里,方便。乡里没有工作任务就不用急着来上班。乡政府本来有食堂,后来吃饭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菜乡长一个人。一个食堂就供一个人吃饭,不划算,只有停了。

我不解地问:“那么,菜乡长到哪儿吃饭?他自个做饭吃?”

廖秘书说:“菜乡长不会做饭,他走哪吃哪……”说话间,已到了一家餐馆门前。

掌勺的师傅正忙着炒菜,一见廖秘书领着我们朝屋里走,说:“油秘书,来晚了,没地儿了。”

廖秘书说:“老扛,市里来的领导呢,敢说没地儿?”

叫老扛的师傅毫不客气地说:“谁来了也没地儿!”

廖秘书探头向屋里瞄了一眼,说:“那不还有个空桌。”

老扛说:“已经被人定下了。你就再改个门吧!”后边的话,让人听着就如打发叫花子似的。

廖秘书只得领着我们去“改个门”。可是,又寻了几家,不是没地儿了,就是说,饭菜都卖完了,要吃等到晚上吧——我听着都是推辞,就问廖秘书:“这些人都傻子吧,咋放着生意不做?”

师均也愤愤地怨道:“这个鬼地儿,真是邪了怪了!”

廖秘书笑笑,也不向我们解释,又去找餐馆,终于在街头的边缘地带找到一家卖烩面的饭铺。

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儿,一脸胡子邋遢,没有往外撵我们,相反倒很热情。在一张分不清是黑色还是紫色的桌子旁坐了。廖秘书点了几个菜,一会就端上来。一盘猪脸,一盘牛肉,还有凉拌芹菜和油炸豆腐,看着盘子里灰不溜秋的菜肴,我和师均都没有胃口。烩面端上来了,每人热腾腾的一大海碗,放上辣子和醋,吃出一身汗,肚子也撑饱了。廖秘书倒不客气,见我们不吃菜,风卷残云般地把四盘子菜全倒进了自己的肚子里。

回到乡政府,廖秘书打开另一套房子的门,也是里外两间,说是菜乡长的办公室兼住室,让我们休息一会儿,他去寻菜乡长。安排完就走了。

我和师均都有午休的习惯,加上一上午的颠簸劳累,困得要命,歪在沙发上昏昏沉沉地进入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朦胧中听到外边有人低声说话,还以为路继东回来了,急忙起来,打开虚掩的门,却见外边站着两个男人。仔细一看,一位是叫着老扛的那人,另一位是那位满脸胡茬的老头。

两人看到我,歉意地笑笑。老扛说:“领导,对不起,打扰了。”

老头也立刻附和,满口道歉话。

我问他们,是来找路乡长的吗?

老扛说:“俺不找乡长,找您的。”

我有些奇怪,和他们只是一面之交,而且连句话也没搭上,来找我们干啥?我满怀狐疑地把他们让到屋里。

师均看到两人,也发呆。

老扛掏出一包揉得皱巴巴的烟,让我们抽,我们表示不会抽烟,他自个抽上了。

我问他:“老扛同志,找我们有什么事情?”

老头听我这样唤老扛,嘿嘿直笑。老扛也红了脸,说:“俺不叫老扛,俺叫位村海。原来俺在乡畜牧站上班,早不晚的给骡子、马瞧个病,油秘书就出俺的洋相……”说着,自嘲地笑起来。

满脸胡茬的老头笑道:“本来是出他的洋相,说他是专扛骡子屌的家伙,就和他那好出风头抬硬杠(与人争执)的脾性对上号了。”

老扛反击道:“呸!一把手,我不掀你的底根子你心里痒?”

乡下人就是这样,互相拿别人的短处取乐子。每个绰号的来历都有一个故事。位村海被人喊着老扛,廖秘书被称为油秘书,连路乡长也成了菜乡长。入乡随俗,看来当不得真的。

位村海见我们等着下文,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俺来找领导,是向您反映一些问题……”

我一听,要麻烦了。这些人把我们当成信访干部了,别遇到啥棘手的冤案把我们缠着了。我打断他的话,说:“老乡,我们不是来了解信访案件的,您有冤案可以通过法律程序解决。”

师均也不耐烦地说:“我们不是纪检信访干部,也不是法院的法官,我们是组织部门派来考核路继东同志的。”

位村海说:“俺反映的问题,和菜……路乡长有关。”

既然反映路继东的问题,就不好推辞了。我说:“好,老位,希望你要实事求是,客观公正。”

位村海连声说:“一定公正,一定实事。”连着咳了几声,却把话题拐到了中午的饭局上。“中午那啥……领导去吃饭,不是俺不给安排,都是事先定好的调,上边来了领导,先到几个档次高的饭店照个面,最后,还是落脚到老韩那里吃烩面。”

我和师均都可笑。我说:“老位,这与路乡长有啥关系?”

叫老韩的老头说:“咋没关系,是他定的制度,把俺那儿定为乡政府定点饭店,凡来了客人都要在那儿招待。就是到俺那去,也有限定的,四菜一汤,超标了乡财政不给结账。”

我笑着说:“这不算大问题……”

位村海瞪着眼说:“还不算大问题?他挡了俺的财路,他没来之前,乡政府在俺餐馆里吃喝招待,哪一年不消费几十万?”

师均说:“我们这次来,是考核他,把他调走的。他走了,就没有人挡你发财的路了。”

位村海一听,愣了一下,突然道:“不能让他走!他走了,俺还不如现在呢。”

我和师均都感到奇怪。我问:“老位,你这话啥意思?”

位村海说:“您听俺讲。”说着把鞋子脱下来,连腿带脚盘在沙发上。“过去乡干部到俺那吃喝,都是打的欠条,也没个规章,谁都可以去吃,谁吃谁打条,欠条摞起来一大叠,算算账,加起来几十万呢。后来餐馆被吃垮了,开不了门了。俺到乡政府去要账,腿都跑细了,领导们你推我,我推你,瞎忽悠俺,一个子儿也没要到。有的乡领导还说,谁吃的找谁要钱去!吃的时候都打着乡里旗号,一个个公事公办的样子,这会儿又不认账了,和那些街头无赖有啥区别?对了,那个老廖,咋叫他油秘書呢?来了领导,有时候也没来领导,到餐馆吃了喝了,嘴一抹,他大笔一挥记着招待某某上级了,谁的官大记到谁头上。去找他要钱,他嘴上抹蜜似的把你哄走。人一走,他就说,没看到乡政府穷得要破产了,到哪儿给你弄钱?乡里又没有印票子机器!等着吧!老油那人,别看他面相忠厚老实,办事油滑得很,确(骗)死人不偿命!办事刁钻油滑,大家才喊他老油!油秘书!”咬牙切齿的样子,恨不得把油秘书一口咬死。

老韩说:“其实,也不能都怨老油,乡政府每年就那几个办公费,别说办事儿,就是都用来吃喝也填不满那么多张嘴!只有寅吃卯粮,吃了上顿没下顿。没钱也得吃,先吃了再说。乡里干部吃,上边来了领导检查工作要吃,吃了喝了还要拿着,就是那些一般乡干部见领导吃也嘴馋,逼着让老油去安排酒场。老油不安排中吗?他是个万金油秘书,也不容易!”

两人扯了半天,也没说到正题上,我问:“这些和路乡长有关系吗?”

位村海埋怨道:“都怪一把手,尽打岔——菜乡长来后,情形就不一样了。听说换了新乡长,俺去要账,一进屋子,人家比咱还早呢。餐馆的老板,还有烟酒店的老板,包工队的老板,聚了一大屋子,沙发上坐不下,就地儿蹲一大溜,嘴里说着几七几八的难听话。有急红眼的,挽袖子立锤,指手划脚,不给钱就索命一般。菜乡长被这阵势吓愣了,干瞪眼,不知咋应酬。喊油秘书,油秘书不知躲哪儿去了,喊财政所长,财政所长在城里开会呢。想想也是,人家刚来的一个博士,也不是人家吃的喝的,债也不是人家落下的,大家就逼宫似的对待人家,让人家咋招架?大家正闹着,没想到菜乡长突然站了起来,也不是刚才那个畏缩的样子了,大声说,各位大爷们,不要吵了,今儿小路给大家陪不是。说着,竟‘扑通一声跪下,‘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把一个乡长难为得给大家跪下磕头,一屋子人都愣了。过去来乡里要账,钱要不到还受难听的话,欠钱的成了黄世仁,要账的都成了苦大仇深的杨白劳。正愣着不知咋办好,菜乡长说,自古以来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我一个乡长为啥喊大伙爷?因为我欠大家的,我就是大家的孙子,大家就是我的爷!我为啥要给大爷们跪下,因为我今天还不了大爷们的债,我请求大爷们宽限我些日子!等我把大爷们的债还清了,我就不再是你们的孙子,我还是你们的乡长!菜乡长一番话把咱爷们震住了!人家那么大的学问,不给咱打一句官腔,说话实实在在,贴心贴肺,有那些心肠软的讨债户主当场直抹泪花子。三天后,菜乡长领了油秘书和财政所长,到各家对账,然后,与各家签订了还款计划,按欠款比例定期分批还款。还款的时候,不等俺去催就送来了。欠俺的钱已经还了一半,俺的餐馆有了资金周转,生意也能继续做下去了。听油秘书说,领导来要把菜乡长‘考走,菜乡长若走了,剩下的欠款俺找谁去要?再换个新乡长不认账咋办?”

老韩指着位村海,骂道:“你个龟孙,光想着你自个,咋不考虑菜乡长的前程?”

位村海回骂道:“你个驴嘴,来的时候还说,咱多说菜乡长些坏话,领导就不提拔他了。这会儿你又变卦了?”

老韩被揭了短,抢白对方:“你那是坏话吗,都是为自个着想的。”

位村海咽了口吐沫,嘿嘿笑道:“本来是说菜乡长的不好的,咋绕了一圈子,又都说到好上了。”

老韩说:“关键是菜乡长帮你解决了大问题,你得了大实惠,想说人家的坏话良心上过不去。”

位村海说:“人是得有良心,要说菜乡长的坏话还真张不开口……不过,鸡蛋里挑骨头也得挑他点……毛病。一把手,你挑,你先挑,你和菜乡长接触的多……”

老韩“呸”地一声,说:“你这个扛骡子屌的家伙,埋汰俺哩。啥一把手,还不是因为买菜做饭打杂都是俺一人的活计,吃饭的少,老是闲得没事干。”说着挠着头皮,一副为难的样子,“咳……要让俺挑菜乡长的毛病,还真不好找……还是老扛说吧。”

位村海说:“你这个老好人,得罪人的话一句都不敢说。你不说俺说!”接着,清了清喉咙,继续讲述道,“自打国家免了农民的税,不让再收提留款,也不让到超生户家罚款了,乡干部清闲多了,百十口人整天闲得没事干,不是打牌就是摆大方,再不然就是相互扯皮磨嘴子,喝酒喷大空。上边的领导号召年轻干部再创业。再创业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资金啊,技术啊,都不是一句话的事,也只是嘴上说说罢了,砸人饭碗的缺德事,谁敢动真格的呀?到了菜乡长这一任,他六亲不认,唰唰,搞了个选优淘劣,把我,老韩等一下子撸掉四五十人,自谋出路,说得好听点叫‘再创业人员。”

我和师均都吃了一惊,看来,路继东真把自己陷在这里了,你把人家的饭碗敲了,还不把人得罪死?你一个挂职干部,咋敢冒这么大的风险?

位村海继续讲道,当初,这几十人都对菜乡长怀着深仇大恨,你一个鸟乡长,敢把俺这些在乡政府干了大半辈子的人都撵走,是活得不耐烦了吧?俺们一个个找上他的门,坐在他办公室里软磨硬泡,他喝茶夺他的茶杯,他吃饭抢他的饭碗……

我不由替路继东担心起来,看来,最严重的问题不是他的男女作风,而是他的群众基础问题,这么多人被他得罪了,路继东恐怕很难被重用的,若把他调到一个新单位去,这些人联合起来去上访就麻烦了。

位村海像看出了我的担忧,眨了眨眼,才道,没想到,菜乡长对俺们的许诺竟然都一一兑现了,俺们这才相信他,这个菜乡长,原来不是耍俺们的,是真的要干大事的……

师均急切地问:“他许诺大家的啥?”

位村海抽了一口烟,说:“贷款呀,资金呀,项目呀。俺们这些被他撸掉的人,他都给选好了项目,有的办家庭企业,搞农副产品加工,有的办起了大型养鸡场、养猪场,更多的人搞塑料大棚种蔬菜,搞一个大棚乡里补贴两万元,谁不干呢?俺家的餐馆除了按期收回一些欠款外,他又帮俺贷了一笔小额贷款,用这笔款子,把餐馆重新装修,又置买了新餐具。”

我问:“把餐馆装修得像城里的餐馆似的干净漂亮,有那么多客人吃饭吗?”

位村海道:“领导你不知道,菜乡长要干大事呢!”

我不解地问:“干大事,与餐館有啥关系?”

位村海说:“怎么没有关系!菜乡长要搞生态农业开发,说是观光农业,吸引城里人到我们这儿参观旅游。说城里人夏天怕热,吸引城里人到俺们这儿避暑休闲……你看看俺们乡里的大街,就是学着外边旅游景点的样子建设的。就拿俺们乡政府大院来说,生态不生态?原始不原始?”

我和师均相互看了一眼,明白了乡政府大院原来是要保持原生态的。

老韩瞪位村海一眼,说:“别扯他那个生态观光了。这事等会儿再说。俺说说俺的情况。”接着拉开了话匣子:“乡里食堂不是没人吃饭吗,菜乡长让俺把食堂搬到了原来乡政府的市场管理所,那儿临街,生意好做,挂的还是乡政府的牌子,成了乡政府定点接待饭店。俺在那儿开了饭店,公私兼顾,每年房租节省了一两万,还赚了一些钱。一些人眼红了,说俺沾了乡里光。菜乡长听说了,在会上给大家掰扯这件事,都说老韩沾光了,这话不假,我就是要让每个再创业的人都要沾乡里的光!再创业的人减轻了乡里负担,本身就对乡里做出了贡献,让人家沾点光是应该的!再说,临街那房子,老韩没用的时候不一直闲着吗?看人家赚点钱就眼红了!谁眼红,你和老韩去换换!结果,就把那些人的嘴堵上了。”

位村海道:“老韩你别得意,不就为了这些,菜乡长才落了个‘菜。其实,菜乡长根本不菜,说话办事,当初看都像忽悠人似的,后来,不都给兑现了,这才看出菜乡长是干实事的,是真心为老百姓着想。”

老韩说:“油秘书让咱来说菜乡长的坏话,你倒好,光捡好听的说,咋能留住他呢?”

位村海一拍脑瓜,醒悟道:“就是,本来反映他问题的,咋替他表功呢?不过,问题嘛,还真有。这个菜乡长,人是好人,可是,问题吗,还是有的……菜乡长虽然把老规矩改了,换成了新一套,群众搞大棚的多了,栽果树的多了,养猪啊、养羊啊、养鸡啊、养牛啊都多了,办厂子的也多了,老百姓腰里的钱包是鼓起来了。可是乡政府这个破院子,恁都看见了,他就是不让新建,乡干部屋里的家什,都是二十年前的老货,他也不让换。这几年,乡里也不是穷得开不了门吧,每年都有进项,钱花哪去了?建敬老院了,建学校了,原先乡中学规划的教学楼,钱上不去停了,地荒得都长草了,学生没地儿上课,家长有意见呢。现在你到学校看看,五层的大楼建起来了,比美国的白宫还气派呢。不改变办公条件,算个大问题吧?这是一。第二,菜乡长年轻气盛,不尊重雷书记,他说雷书记思想不解放,占着茅坑不拉屎,不为老百姓着想。和雷书记闹得只差动了拳头……雷书记一生气,有病住院去了,随你咋折腾。第三,他在一部分村干部眼里成了活阎王。有个村长,给自己的爹娘哥嫂儿子媳妇老婆妹子都办了低保,他逼着村长把吃的低保吐了出来。还有个村干部,连媳妇还没娶,先给自己将来的孙子划了片宅基地,他把这个村干部撸了,宅基地没收了……这样的事多了,反正,那些屁股不干净的乡、村干部都怕他,巴望他早点儿滚蛋。第四呢,菜乡长有不正当男女关系……”

我打断他:“老位,捕风捉影的事可不能胡乱说!”

师均似乎很感兴趣:“又是不正当男女关系,不妨讲讲。”

位村海说:“为了领导的形象,这一条就不说了吧?”

老韩说:“咋能不说,实事求是嘛。你不说俺说。菜乡长和乡中学的李老师恋也恋了、睡也睡了,又要给人家打离婚。”

位村海说:“连证都没扯呢,咋能叫离婚?”

老韩说:“都睡到一个被窝里了还不算结婚?——他要给李老师离,李老师娘家人不愿意,百十口人找他理论,这事闹得全乡谁不知道……”

正说着,廖秘书走进来,看到两人,一本正经地说:“老扛,一把手,恁俩在这瞎白话啥?捣乱领导休息!”

位村海刚要辩解,他便把两人朝外撵:“都大半天了,还没把冤屈诉完?快走,我有大事向领导汇报!”

把两人撵走,廖秘书把门关上,骂了一句:“这两人,没一个省油的灯!他俩说啥,领导全当听野鸡叫唤……”

门一响,老韩把头探进来,说:“油秘书,菜乡长和李舒云老师的事,还没给市领导汇报完……”

廖秘书骂了一句:“裤裆里转木梳——胡梳(说)。快滚!”又站起身,把门关好。

看他一脸严肃的样子,我觉得非常可笑。问他:“廖秘书,和路继东联系上了吗?”

他没有正面回答,从兜里掏出一个笔记本,然后正襟危坐在沙发上,清了清嗓子,道:“现在向市领导汇报。”打开笔记本,两眼盯着上边,一字一句地像背课文似的念着:“尊敬的市委领导,您们好!我代表芳草店乡乡党委、乡政府、乡人大、还有全乡四万六千三百八十七口父老乡亲,热烈欢迎两位领导,位(莅)临我乡检查指导工作,对我乡乡长路继东同志的工作作全面考核。并预祝市领导在芳(草店)其间,精神愉快,工作顺利,万事如意!”

我和师均都忍不住笑起来,我说:“廖秘书,能不能简化点程序,来点实在的。”

廖秘书却不笑,继续说:“谢谢领导的掌声!下面汇报第二点。按照市领导的安排,通知菜……不,路乡长回乡政府接受考核一事,本人经过很大努力、费尽周折,终于和路乡长取得了联系。路乡长于今晨六点半和本乡一位种植大户去山东寿县学习日光大棚经验,返程时间尚不确定。特在电话中责成廖秘书向市委领导说明原因并代为道歉。”念到这儿,廖秘书突然站起来,向我和师均鞠了三个躬。我和师均被搞得猝不及防,还没反应过来如何应对,他已经重新坐下念道:“第三点,市领导来考核路乡长一事,已全面向芳草店乡党委书记雷雨同志汇报。不过,据有关部门透露,雷雨同志即将被县委组织部免去我乡党委书记职务,任命为县科技局局长。尽管如此,雷书记还是指示我们,考核路乡长,他最有发言权。他邀请市委领导到县城会语(晤),因为县城接待条件好,芳草店接待条件差,怕委屈了市领导。第四点,县委组织部马部长已经得知市委领导轻车简从来到我乡,非常感动,恳请市委领导马上启程去县城会语(晤)。第五点……”

我打断他的话,学着他的腔调说:“第五点,市领导要到芳草店乡各行政村、乡中學、乡敬老院等地方,做深入调查了解,请廖秘书陪同!”

廖秘书一愣,稍停,有些为难地说:“市领导非下去不可吗?为了市领导的人身安全,我奉劝市领导还是不要下去了!”

师均问:“有黑社会吗?我们不是身价百万的富翁,还怕谁打劫我们!”

廖秘书却竭力劝阻:“黑社会倒是没有,就是怕那些个……那些个‘刁民给市领导办难堪……”

师均说:“倒是要看看,究竟怎样办难堪?”

我强调说:“我们是来考核路继东同志的,完不成考核任务难以向组织汇报。希望廖秘书配合我们。”

廖秘书嘟哝着:“听市领导的口气,不像考核干部,倒像调查一个案犯似的。”

我笑了,说:“本来是好事,可你廖秘书为啥如临大敌一般横加阻拦我们呢?”

“嘿嘿!哪敢呢。俺一个小秘书,哪里见过您这么大的领导?当钦差大臣一样看呢!”廖秘书一脸狡黠的神情。“市领导既然不怕辛苦,俺就通知下边做好汇报工作。”不等我们答话,匆匆忙忙走了。却把笔记本落在了沙发上。

我拿起笔记本,要看看他的第五点是啥,翻了半天,没看到本子上写一个字!

这个油秘书,真够油的,把我和师均都给涮了!瞧他那一本正经的样子,还真的以为他“念”的那个一二三四点是准备好的汇报材料呢,原来是吃柳条屙簸箕——现编的。我把笔记本拿给师均看,师均又生气又可笑,感叹道,听说基层有“奇人”,还真让咱碰上一个。说是“通知下边”,不定又耍啥花招呢?

我说,倒不如先去学校把路继东和女教师的作风问题调查清楚。

师均也赞成我的意见,两个人便悄没声地走出了乡政府大院。

按照老乡的指点,很快到了乡中学。原来距乡政府很近。很大的一个院子,除了一座崭新的五层主楼,还有两座三层的配楼。主楼前边一个大花坛,栽满了黄杨、月季一类的花木,长势葳蕤多姿。

门卫是位和善的老头,听说我们是从上头来的,要找他们校长,很热情地指给我们,说王校长在东边那座小楼的一楼办公室。还要亲自领我们过去,被我们谢绝了。

离那座小楼五十米远的时候,看到从一个门里走出一位男子,衣着打扮很讲究,戴着一副眼鏡,头发不很稠密,却很有文化人的气质。男子在门口向楼上喊道:“李老师,舒云老师,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从二楼一个门里出来位女子,站在走廊上向下看一眼,问:“王校长,是喊我吗?”见王校长点头,才款款下楼,走进王校长的办公室。

我和师均走到校长门口,对望一眼,相视一笑。决定在外边等一会儿,让他们把话说完。

大约五分钟左右,李舒云从屋里出来,走到门口,对王校长说一句:“王校长放心,我知道话该怎么说。但是,我和路继东同志……”一抬头,看见我们,愣怔一下,莞尔一笑,匆匆向楼上走去。

王校长用寻问的目光盯着我们:“你们是……”

我说:“你就是王校长吧?我们是从市里来的……”

王校长有些惊讶:“廖秘书打过电话,说陪你们一块来的呀?”

师均也忽悠道:“廖秘书临时有些事要办,让我们自己来了。”

我打着圆场:“从乡政府到这儿也就几百米的路,不需要他陪的。”

王校长往屋里让我们:“远是不远,不陪领导不礼貌吧?快请进。”

比着廖秘书和路继东的办公室,王校长的办公室倒阔绰得多,办公桌和椅子都是崭新的,木质沙发也是新的,深红的颜色,能映出人脸来,一股淡淡的油漆味,弥漫在空气中。

师均以赞赏的口气说:“王校长,办公条件不错啊。”

王校长给我们倒上茶水,放到茶几上,谦虚地说:“哪里哪里,做得还不够,请领导对我们的工作多提宝贵意见!”

我笑道:“庄科长是说,你们的办公条件很好。”

王校长不好意思地说:“啊?还以为领导评价我们的工作呢。”他喝了一口水,也让我们喝,然后,才咳了一声,说。“关于办公条件嘛,是这么回事,原来还是相当糟糕的!老房子被定为危房,扒了,教学楼盖不起来,上不成课呀!学生家长有意见,我们也有意见!有意见有什么办法?包工头拿不到钱到法院告,县里下来查,还有报社记者也来曝光……建楼的钱去了哪儿?我哪儿知道钱去了哪儿?建教学楼是县里乡里直接管的,我们根本见不到钱!从乡里查到县里,又从县里查到乡里,查来查去,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不了了之。一拖三四年,茬子楼(没建成的楼房)荒了,荒芜得不像个学校了。后来,路……”说到这儿,忽然笑笑,转了话题。“现在,这里的情况你们都看到了。我就不多说了。”

我说:“发生这么大的变化,不太容易吧?”我知道他想说什么,又猜到了他突然不说的原因,但还是引导他说下去。

“不容易,是不容易。”他扶了扶眼镜,又把耷拉到额上的一绺头发往上抿了抿。却不愿说下去,一副言多必失的样子。

我这才看清,他头顶那部分,原来是光光的,全靠右侧的一绺长发来掩盖那块光滑的头皮。我突然想起“绝顶聪明”这个词语。

我试图解除他的顾虑,用开玩笑的口吻说:“看来,王校长为改变学校面貌做了大贡献呢。看看,头发都累脱了。”

王校长又抹了抹那绺长发,说:“见笑见笑。我们这些教书匠有多大能力?多亏领导呢。没有领导的辛苦努力,能改变成这个样子吗?”

我乘胜追击:“领导?哪位领导?县里的,还是乡里的?”

王校长沉吟一下,一脸坦诚地说:“领导别问了,廖秘书已经给我打过电话,我得和乡政府保持一致,不能乱说……”

师均有些恼火地说:“乡政府怎能这样安排?我们代表组织来考核一个人,这个廖秘书为啥要捣鬼?”

王校长劝道:“领导别生气。其实,也并不是廖秘书非要这样做,是有人要他这样做……我知道市领导是来考核路乡长的,本来应该实话实说,可是,上级布置,非要让我说路乡长的坏话。我不能违背自己的良心,硬往一个好人头上泼污水。”

王校长把话说得这样袒露,我和师均倒不知该如何应对了。没想到,让一个人说实话竟然这么困难,我只得转变话题,迂回问道:“听说,路乡长和你们学校的李老师正谈恋爱?”

王校长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说:“这个倒是,就刚才你们看到的那位教师,李舒云,教英语的,人长得漂亮吧?两人谈了快三年,都知道的。郎才女貌,这很正常。不像有人传的那样,说我搞美人计。当初,路乡长第一次到学校来检查工作的时候,我喊李舒云为领导倒过一杯茶,后来,这成了我笼络路乡长的一条证据(笑),其实,这是他们两人的缘分。有人说,路乡长为一美女,把精力投入到了学校里……”说到这里,似觉言多,“这是人家的隐私,不好瞎说的。”

我笑道:“乡长的私密生活成了工作中的焦点,这很正常。听说他们的感情发生过危机?李老师家人还为此要告路乡长?”

王校长颇感意外地说:“你们连这个也听说了?不过,不是感情危机问题,完全是一场误会。要不,让李老师亲自讲给你们?”

师均连声说:“好好,把李老师喊来吧。”

王校长走出去喊人,不多时,李老师走进来。朝我们笑笑,和我们握手,问好,然后坐在了对面的沙发上。

王校长说:“李老师,两位是市里来的领导。你们慢聊,我去处理点事。”说着走了出去。

我说:“李老师,打扰你了。”

李舒云说:“领导不辞辛苦来到我们穷乡僻壤指导工作,让人感动。”她倒是一腔官方辞令。

师均倒很沉着,他字斟句酌地说:“我们是市委派来的考核组,来考核路继东同志的工作业绩。想从多方面了解一些他的情况,包括他的私人生活,这牵涉到他个人的政治前途。”

李舒云坦然笑了笑,说:“王校长已经给我讲过领导来的目的。我不说工作方面的事情,只说我和路继东的关系。我和路继东同志是非常正常的恋爱关系,没有掺杂政治因素,我爱他,他也爱我。我爱他,并不是因为他是乡长,也并不是因为他在仕途上有着更大的发展空间,我没有攀高的想法。我喜欢他的‘菜,他的憨,他的实,他的孩子气,即使现在他不当官了,他成了一个农民,我还会爱他的,我不会舍弃他!至于他喜欢我的啥,我不管。我只知道他很爱我,割舍不掉我。他说过,他现在是个乡官,即使做了县官、市官、省官,他也爱我,不会抛弃我,也绝不会找情人和二奶。他甚至说过,如果非要让他在官职和爱人两者之间做出选择的话,他宁愿抛弃做官的机会也不会舍弃我。情况就这么简单,可是,我俩的事却被有些人编排得那么复杂!”

从她清澈的眸子里,我看到了她对路继东的一往情深,也相信她的话才是发自肺腑的真实表白。可是,有关他们的传言,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我试探地问:“李老师,你和路乡长的爱情故事真是催人泪下。不过。我想问一下,你们的感情有沒有发生过危机?他似乎提出过要和你分手?”

李舒云缓缓地说:“和这次一样,其实是一个阻拦他上调的理由。去年县里来考核他,为了不让他走,从工作业绩上阻拦不了他,就从生活作风方面来损他。学校派我到外地学习去了,有人到我家去说,路继东要走了,人还没走,先放出风来,要和李舒云打‘离婚。我父亲不明真相,领了族里一帮人找路继东讨说法,结果,事情就闹腾得沸沸扬扬……”

所谓的“不正当男女关系”问题原来是这么回事!我不由气愤地责问:“是谁这么不负责任?路继东完全可以把情况向组织汇报清楚的。”

李舒云笑笑说:“路继东就是这么‘菜,他宁愿自己受委屈,也不愿让大家失望……”

我不明白地问:“失望?什么意思?”

李舒云说:“这就牵涉到工作方面的问题了,我也说不清楚,请领导谅解。”说着已经站了起来。

我们告别王校长和李舒云,刚走出学校大门,就见廖秘书满头大汗地迎面跑来,一副焦急的样子,就像房顶着了火似的,离老远就嚷道:“哎呀领导,咋突然失踪了?可把你们找到了,再找不到你们,我就要挨批了。快走吧,马部长,还有雷书记都从县里赶来了,迎接两位领导进城呢!”

回到乡政府,果见马部长和雷雨已经等在那里。马部长一边向我们致歉,说是来晚了,让市领导久等了,一边批评廖秘书等人慢待了市委领导。

雷雨四十岁上下的样子,一双精明的眼睛里透露出一丝狡黠,给人一种疲沓和阅尽沧桑的感觉。果然,和他一聊,得知他从普通工作人员干起,一步步升到乡党委书记的位子,在芳草店乡竟然干了十八年!说起在乡里的情况,雷雨满肚子牢骚,烦了,腻了,一天也不愿在乡里待了,幸亏领导可怜我,准备把我从万丈深渊中救出来。说着,讨好地看了马部长一样。

马部长说,雷雨你不用说风凉话。你上赶着缠我给你下那个任职的文件,原来知道市领导要来考核小路。小路果真走了,你还得乖乖地给我回芳草店当你的书记!

雷雨急了,说:“我又不是领导肚里的蛔虫,哪知道上级领导来考核路继东?再说,路继东早表过态,不把芳草店搞出个样子来他不会走的。求领导高抬贵手,即使市里硬调他走,另派个人来吧,别再把我往火坑里扔了。”

马部长绷着脸,教训他说:“乡里工作是火坑?你不跳让人家跳?小路咋不怕是火坑?你的党龄也不短了,一点觉悟没有!”

两个人半真半假的样子,让我和师均如坠云里雾里。

想起位村海曾说过路继东和雷雨干仗气病住院的事情,觉得好像不真实。就问他,听说你身体不好,一直住院治病……

雷雨道:“谁这么咒我?又是老扛那家伙吧,他巴不得我死呢!这些人,为了能把路继东留下,啥样的瞎话都敢说,啥样的故事都能编。”

我说:“那么,你和路继东中间没有什么矛盾呀,你的书记位置也不是他‘篡党夺权搞来的?”

雷雨苦笑道,实话实说,矛盾是有的,也吵过也闹过。不过要说他‘篡党夺权争我的位子,那是胡编!刚才你都听见了,其实,书记的职务我早不想干了,还怕他争?路继东也不是把权利看得多重的人,他就是想干点事,为老百姓干点实实在在的事。我呢,想平平安安把我这一任干完,别出乱子,别得罪人——你把人得罪了,上边领导来考核的时候,哪怕有一个人说你不是,就都不是了。能顺顺当当调到县里去,是我的目的。芳草店是个贫困乡,遗留问题多,矛盾多,欠债多,吃闲饭的多,乡里穷,老百姓穷,一穷三分赖……问题都是老大难问题,也不是一任干部留下来的,是日积月累遗留的,很难解决。欠的债务也不是我这一任留下的,也是一茬一茬累积下来的,上任没有本事解决的问题到我这一任就能解决了?我才不去戳那个马蜂窝呢。能掩盖就掩盖,能躲开就躲开,不能触及矛盾!可是,路继东呢,老给我打顶板。有两件事让我俩闹翻了脸。先说第一件事。有个出外打工的年轻人,在外边挣些钱,要回来建个造纸厂,我一听,好事啊。县里招商引资有量化指标,正发愁没有人到咱这个鬼不下蛋的穷地方投资呢。建厂的事弄成了算有了政绩,为能调进城里增加一个砝码。可是,在开工奠基那天,路继东却提出了反对意见,说造纸厂是污染企业,城市里都关闭了,咱们不能只顾眼前利益,不为子孙后代着想等等。我一听就烦了,冲他说,眼前利益就是造福百姓。芳草店还没有建过一个工厂,就是将来厂里流点废水,也不至于把全乡都污染吧。他和我据理力争,可是我被政绩工程激励着,哪里会听他的?再说,他一个挂职干部,说走就走,把事情管得太宽了。我把他的建议挡了回去。造纸厂打桩、砌墙开始了紧张的施工。后来,两天不见他,原来他去找环保部门投诉去了。刚巧,国家出台了政策,对于污染企业项目必须无条件取缔和下马,我招的那个政绩项目造纸厂,正是取缔的范围。有了国家文件,环保部门对我引进的造纸厂项目重新进行审核,最后宣布取缔。通过那件事,我心灰意冷了。对路继东,我的态度不冷不热,心里也有些矛盾。建厂这件事,尽管因了他的坚持,没有造成更大损失,没有让我的错误决策造成更严重的后果,可是,我总觉得有些别扭,因为我是一把手啊,你个挂职乡长不过给我当个助手而已,怎么表现得比我有远见,有水平呢?我对他满肚子意见又不好说出来。

过了不久,又发生一件事。路继东异想天开,弄了个生态农业发展规划,说要大力发展观光农业、集约农业,生态农业与旅游业挂钩,把芳草店建成城市人的后花园。这不是胡扯淡吗?我坚决投反对票,我认为这一次我要比他站得高看得远。民以食为天!农民种地是为了吃饭。咱们大平原是国家的粮仓,每年要保障为国家储备足够的粮食!从来没听说过种田要让人来观光的。还有什么后花园,全国大山名川多了去了,谁稀罕到你这个偏僻的乡村来休闲旅游?好高骛远,不切实际,好大喜功!我给他的远景规划下了定语。

我的强烈反对,他当了耳旁风,继续搞自己的,他把同学,还有农大的教授都请来了,帮他修改规划,出主意,拿方案。没多久,从省里下来一笔资金,通过县财政拨到了我们乡财政账户上。乡财政所长给我汇报了这笔专项资金的来历,说是路乡长跑到省里争取的集约农业项目款,用于支持和发展农田水利改造和建设的。过去,这样的款项也有,拿出一部分去搞项目,留一部分乡里安排支出。我得知资金到帐了,就对财政所长说,这笔款子先不要动。后来,我召开班子会,说了这笔资金的事,又说了自己的打算。乡大院的办公房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留下来的,早该翻修了,临近的乡政府早建得像美国白宫似的,拉屎撒尿不用出门,套间里有卫生间呢。宾馆似的办公条件!而咱们这个寒酸样儿,上级领导下乡视察工作拉屎都要隔过俺这个乡——方便的地方太简陋了。因此,我想用这笔款子,建座办公楼,改变一下办公条件。我这么一说,班子成员大都赞成支持。可是,轮到路继东表态时,却说,雷书记要建办公楼,这是好事,咱这办公房也确实够破旧落后的,谁看了都打不起精神。我那些同学和老师,笑话咱们,说咱们保持发扬了艰苦朴素的光荣传统,说得我脸红呢!那是夸我们吗?是挖苦我们!办公楼应该建,办公环境也应该改善。可是,要动用农业发展专项资金建办公楼,我不同意!

他说得如此坚决,是我没想到的。当时都冷了场,大部分人都赞成我的意见,可也知道要挪动那笔资金不是小事。如果大家都没意见,把楼建了,开发项目少投入些,也不会出大问题。然而,如果有一个人反对这件事,把挪用专项资金的事捅出去就麻烦大了。何况是乡长不同意呢!

看他如此固执,当时我也不太冷静,认为这个家伙不給我面子,没拿我当一把手看待,专拆我的台。我被一股火顶着,说话就没了好声气:“路继东同志,你眼里还有我这个书记吗?怎么老和我唱对台戏?”

路继东红了脸,争辩道:“不是我故意要和你唱对台戏,是你决策不对。你是书记,我是乡长,我对你的做法持反对意见不该提出来吗?”

同志们看到我俩争吵,没一个敢吭气的。我想,当了这么多人的面,我得树立自己的威信,不能再让他一个挂职的小年轻占了上风。便提高了嗓门说:“国有国法,党有党纪。我是书记,是芳草店乡一把手。下级服从上级,你这个乡长应该服从组织的决定!”

路继东同志那时候还不是正式党员,才刚候补。能不能转正我这个乡党委书记有决策权。我想用这样的话来敲击他,他不能不考虑自己的政治前途。

路继东愣怔了一阵,突然大声说:“雷书记,你别拿这个压我!如果非要我服从你的错误决定,我宁愿推迟党员转正的时间!”

他这一声吼,把我弄得又羞又怒。可是,对他的固执和倔强又无可奈何。面对班子成员,我骑虎难下,脑子一热,一拍桌子,赌气道:“路继东,你是市里下派来的干部,你英明!你牛逼!你有本事!让你当家!老子不干了,现在就给你让位!”

说完,气冲冲走了。从那以后,我就告假休息,把一大摊子事都扔给了路继东。

正说到紧要处,廖秘书慌里慌张跑进来,一迭连声地报告,不好了,要出大事了!

我和师均都紧张地站了起来。

雷雨训斥他,老油,啥大不了的事,大惊小怪的?

廖秘书向雷雨挤了挤眼,故意拖了哭腔说,不得了了。听说要“铐”路继东走,村民都赶过来了,开着车,扛着家伙,胡七乱八地吆喝,说谁敢把路乡长“铐”走,就和谁拼了,让他们有来的路没回去的路!领导们快去看看吧,不然,把停在门口的小轿车砸坏就麻烦了。

我和师均面面相觑,怎么会出现这样的状况?本来是考核提拔路继东同志的,怎么变成了来“铐”他的谣传了?我们用不解的目光询问马部长。马部长倒很沉着,不动声色地盯着廖秘书。

雷雨看一眼廖秘书,说,老油,你不要给领导办难堪!想留下路继东,也不能采取这种阴损的办法!挑拨不明真相的群众来捣乱,这是你老油惯用的伎俩。告诉你,领导都不会出面的,你把那些人给我挡回去!别说车子砸坏,就是蹭掉一点漆,我扣你老油仨月的工资,不知你信不信!

廖秘书再也不敢朝雷雨挤巴眼了,低声嘟哝着,雷书记,我去我去。可是,拦不下路乡长,继续把你留在芳草店可不关我的事。

说着,人已经走远了。

我来了兴致,对马部长说,廖秘书可会真真假假,倒要看看去,究竟来了人没有。

师均也说,走,看看路继东究竟给这些人灌了啥迷魂汤。

几个人走到大门口,就见黑压压的人群把乡政府门口堵了个水泄不通,嘈杂的声音乱哄哄的,听不出一句真切的话来。

雷雨说,各位领导都先回屋歇着去吧。我去把那些喝了迷魂汤的捣蛋鬼劝回去。

……

暮色四合的时候,我们才走出芳草店。

车上,雷雨向我们解释,其实,完全是个误会。上一段时间,有人写匿名信送到检察院,告路继东挤走了我,工作独断专行,把项目款挥霍掉了等等,检察院不派人来查了吗?今天,听说你们来考核他,还以为用铐子来铐他呢!

马部长说,听说那个匿名信是你指使人干的?

雷雨大喊冤枉,马部长,你可要明察秋毫!我雷雨再不是人,也不会背后打人黑枪。再说,那个书记位子,别人看是我和路继东争吵不干的,其实,早就想让领导给我在县直局委找个位子,还不是借那个理由故意扔的挑子!后来,路继东还找过我,向我道歉,说自己不该那么幼稚、固执,劝我回去继续当书记,保证不再和我争吵了,即使工作有分歧,也要耐着性子沟通等。实话说,小路还是很通情达理的。可是,我自己实在不想干了,说自己有病,让他放开胆子去干……没想到,路继东干得确实不错,有胆量,有知识,按照制定的发展规划一步步地搞,生态农业发展和休闲旅游,也有了成效。人家的工作我佩服!我竭力推荐他任党委书记,还能鼓动人写匿名信?

马部长道:“你急着回城当局长,才竭力推荐他的。”

雷雨说:“领导的批评,让我无地自容。不过,对路继东我真服气了,绝不会在背后捣鼓他。”

师均突然插话道:“如果有人怕他走掉,故意写匿名信损他,把他的名誉搞坏,让市里对他的考核不过关。这不正合乎雷书记的意愿吗?”

师均的话让雷雨更难堪,也让雷雨有了跳进黄河洗不清的委屈感:“领导这么说,倒把我看得里外不是人了!可我现在还要大讲人家的好话干嘛?”

我看他有些急,就故意逗他说:“雷局长好话反说,还不是怕我们把他考核走吗。”

雷雨真的急了:“领导们不要把我看得那么有心计,其实,最有心计的还是路继东!”

我和师均都被他说愣了:“路继东?”

雷雨说:“领导来考核当事人,当事人连个面也不露,领导不觉得有些反常吗?”

是有些反常。

我说:“廖秘书不是说路继东去山东了?”

师均反问:“难道,路继东没去山东?”

雷雨说:“我估计路继东在菜农的温室大棚里蹲着呢。我怀疑,你们今天所经历的一切,都是他导演的。他遥控指挥廖秘书,让廖秘书逐步去落实。”

雷雨的“实话实说”,把我和师均都讲愣了!

责任编辑:侯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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