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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来还账的

2018-10-18柳恋春

延安文学 2018年5期
关键词:老太婆老头

柳恋春

“老头,老头!”老太婆边在锅里舀食物,边喊,她知道,自己这样的喊叫,已经意义不大或者说根本没有什么意义,但是,她还是习惯于这样喊个不停。就像一个吸烟的人,隔不多久,就习惯性地掏一支烟出来。像大脑里有一个固定的设置,总会到什么时间点,自然而然地就会做什么。

“老头,老头!”老太婆喊声中带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你说是急切吧,也可以。你理解为像小孩子自认为做了一件不得了的大事而邀功请赏吧,也行。反正,老太婆是有那么一点喜滋滋的感觉,这种感觉就是,小孩子做了一件会让大人高兴的事情,只等着大人表扬了。

老太婆左手端着一碗米糊糊,碗里放着调羹,稳稳当当地端着。右手拿着一把大蒲扇,不紧不慢地摇着,给碗里扇风,也给自己扇风。今年气温特别怪,居然接近了40度。坐着不动,也会满身是汗,更不要说在厨房烟熏火燎地做饭了。很多家属院的人,都不开伙了,直接吃食堂,进屋就开空调。但是,老太婆却仍然保持了几十年来的习惯,一日三餐自己买、自己做。老太婆解释说:“这样干净!”其实,她没有说出来的是,食堂的东西卖得太贵了,自己买来做,至少要便宜近一半。

老头还是那样,躺在床上,老太婆离开的时候怎么躺的,仍然是那样的躺姿。房间与外面简直是两块天地,凉爽宜人。墙上挂式空调开着,空调的温度开在26度,不冷不热,空调也是才换不久的空调,质量好,不像以前的那个老空调,一开机,就呱嗒呱嗒地叫唤。地上还有一个落地扇摇着,旋转,风一阵阵地过来又过去,对着床上的老头,当然,只是对着老头的上空,只轻微的风,从老头的身体上拂过。老头带了尿不湿,尿不湿里面加了一个接尿器,一根塑料管子连接到床边的一个塑料袋,塑料管子和袋里有少许黄黄的尿液,像是给老头身体输入了什么。

老太婆进得屋来,使劲闻了闻,还好,只有一丝淡淡的尿骚味,说明老头还没有把大便拉到床上。她把碗放在床头柜上,又喊了一声老头,就看老头,老头侧身躺着,接尿的管子已经脱离裆部,老头像一个出生不久的婴儿,正用手在赤裸的身体上,这里抠一下,那里抓一把。对老太婆的喊叫充耳不闻。

老太婆在老头瘦骨嶙峋的屁股上打了一下:“老不死的!”“啪”地一声,老头似乎有了一点反应,六神无主地看了她一眼。老头的眼神,除了六神无主以外,还有一些茫然,看不出来有什么内容,就像婴儿的眼睛一样,清澈而透明。一看见这个眼神,老太婆的心就痛了一下,像被什么扯了似的,整个心脏就软软的了。她用力搬动老头,仔细查看老头的尿不湿,查看老头的屁股。尿不湿仍然是干干爽爽的,只有几滴黄色的尿渍。但是,老头的屁股却越来越惨不忍睹了。

从医院出来后,老头就一直躺在床上吃喝拉撒了。吃喝,好说,老太婆变着法子做,什么芝麻糊、老年营养早餐,超市里买回来,如果嫌贵,就在市场上买好芝麻、花生、黑桃等用机子打成粉末,拿回来用开水一兑,就可以食用。拉撒就麻烦了,小便用接尿器。老头好像对接尿器很不感冒,人一离开,他就扯脱,反反复复的,老太婆不厌其烦,给他接上后,就抓着老头的手,抓了一会,老头就开始挣扎,想挣脱。老太婆看老头实在难受,就放手了,也不知道老头哪里难受,比如挠痒痒,只有自己才知道,外人是看不出来的。老头的手得到解放,就又开始乱抓,一把就扯脱了接尿器。老太婆忍无可忍,在老头的手臂上使劲一拍:“老头,你不乱抓会死啊?”

在床上躺久了,老头的身体开始有了变化。本来,老头是肥滚滚的一个人,经常保持在160斤,如今已经接近骨瘦如柴了,如风干的老腊肉,但是,长时间的接触席子,老头的屁股开始破皮。刚开始,也没有注意,老太婆就用温水经常给他擦洗,把破皮的地方洗得像才出壳的老鼠,鲜嫩鲜红的瘆人,赶紧买来这样膏、那样贴什么的贴上。看着是好了,可是,一揭开,皮肤更加猩红。问他疼不疼?老头只看着,不回答。

问了医生,医生说,要經常翻身。老太婆陪着老头睡,一个晚上都睡不踏实,一会就给老头翻身,一会又看老头怎么了。一会就喊“老头”、“老头”。老头手在空中缓慢地挥着,直到抓住老太婆的手了,老太婆才打个盹。150多斤的老太婆,在空调屋里,伺候着如今100斤左右的老头,每天晚上都是汗流浃背的。

此时,老太婆很仔细地检查了一遍,老头除了扯脱了接尿器外,还没有大碍。她把靠枕放在床头,抱住老头:“来,我们吃饭了!”老头哼哼了两声。老太婆就扑下身子,把老头抱着往床头靠,老头老老实实地凭老太婆摆布。老头自己搭不起力气,像一个软面带,越是这样,越显得老头的重。老太婆感到,自己都快接不上气了,才把老头勉强放正,摆弄出坐在床上的模样。

老太婆拿来一张小方巾,围在老头的颈子上,就开始喂饭。她先舀了半调羹不干不稀的米糊糊,习惯性地在嘴边吹了吹,又用嘴唇试了试,不冷不热的,正好。

老太婆说“老头,来,吃!”把调羹递到老头的嘴边。老头的嘴半豁着,似张非张的。老太婆连忙把调羹递到老头的嘴唇边,老头一动不动,嘴唇还是原来的样子,表情也还是原来的样子。对于吃饭、或者说吃什么,他已经没有什么概念,吃不吃对他来说都不重要。

老太婆把米糊糊往老头嘴里塞。老头的嘴被撬开,张得能够伸进去调羹了,老太婆表扬道:“嗯,乖,吃!”老太婆乘机把米糊糊倒进老头嘴里。

老太婆趁热打铁,赶紧又舀了一调羹。

老头含着米糊糊,嘴唇一动不动。米糊糊就慢慢地往外流,一滴、两滴,准确地滴在小方巾上。标志着老太婆的工夫已经白费了。

老太婆放下碗。帮助老头的头往后仰,老头豁着嘴,仍然不吞不咽。老太婆无计可施,就抱住老头的头,使劲摇:“你要吃啥?干饭泡鸡汤你不吃、烂肉稀饭你不吃、米糊糊你也不吃,你到底要吃啥?你告诉我!”

被老太婆一摇晃,老头嘴里的米糊糊像岩浆、泥石流一样势不可挡地流了出来。

老太婆泄气了,坐着喘气。本来期盼自己的努力能够让老头吃几口,现在看来,又是徒劳无功了。看着老头,来气了,照准老头的脸就是一巴掌。

“啪”地一声脆响。

老头居然“嘿嘿”地乐了。

老太婆咬牙切齿的,接着又是一巴掌。这一巴掌比前一巴掌还用力,打得老头的头在墙上一撞,不是“啪”,而是“咚”地一声。

老太婆骂了一句:“上辈子欠了你啥?让我这辈子不得安生?”

老头不搭话。像几十年一贯的做法一样,不回答老太婆的问题。任凭老太婆一个人自言自语。老头自顾自的,手又开始东抓西扯。

老太婆再次一巴掌。这一巴掌似乎有了效果。老头又老老实实不动了。眼神也有了内容,眼巴巴地看着老太婆,如一只待宰的羔羊。

老太婆扑上去,抱着老头,似乎有点泣不成声:“爹!爹!”

老太婆喊老头为“爹”的时候,就表明老太婆实在忍无可忍了,这么多年来,也只喊过为数不多的几次。她这样喊了两声。被抱着挤压的老头轻微地咳嗽了。

“爹,爹!这辈子是不是专门来给你还账的?你不告诉我,哪个来告诉我?你说,你个还不死的老东西,要我还到什么时候?”

老太婆咬牙切齿地骂着,老头仍然不回答。身子开始慢慢地往下倒,有躺平的意向。老太婆理解了,但是,她无动于衷,不帮忙,任由老头折腾。

老太婆趴在床上,没有哭声,只有眼泪一串一串地流出来。门外传来脚步声,女儿、女婿、外孙已经开始陆陆续续的下班回家了。

老太婆抬起头,擦着泪,从心底叹出一声:“这一辈子就是来还账的!”叹完,就扑在了老头身体上,扯着老头的两只耳朵摇晃:“爹!爹!你听见了吗?”

老太婆对老头一辈子使用了3个称呼:万勇哥哥、老头、爹。每次使用什么,全看老太婆的心情,完全是无规律的,只有老头知道老太婆的意思。

老太婆抱着老头,帮着老头摆放出一个最舒服的姿势。

媒人说,杨五妹很漂亮。脸上没有疤,也没有麻子。

媒人又说,别看杨五妹家境殷实,杨五妹并不是好吃懒做的角色,还会做针线活。

媒人是乡里有名的媒婆。姓甘,真名早就被大家忘记了,老老少少都喊甘八姐。这样一来,倒好像她本来就叫甘八姐一样的自自然然。甘八姐脸盘大,嘴角并没有啥显眼的黑痣。腰身粗壮,屁股肥大,按说,这样的体型应该是一个种庄稼的好把式。但是,好像甘八姐天生就不是种庄稼的料。她的谋生之道一是生孩子,一口气生了七个,四男三女,整整齐齐的一排。一个赛一个地壮实。有了这本钱,在婆家就站住了脚。不但站住了,而且还站得很稳。稳如磐石。等第七个孩子落地,就篡党夺权成了家里的主心骨。大当家的自然不用干农活了,只安排就是。她用人所长,把一大家子男人分工、责任到人,一致主外。女人专注家里的一日三餐、缝缝补补、鸡鸭家禽,不几年,这个大家庭就名声鹊起,成了十里八乡数得着的富户。二是做媒。甘八姐似乎有这方面的天分,本来,看着两个并不般配的男女,经她一说,好像不在一起就是天大的错误。再比如,两个看着完全不搭界的家庭背景,经她一说,两家如不结亲,就似乎成了稀世怪物。总之,甘八姐的嘴虽然不是字字珠玑,但是在撮合姻缘上,再也没有能够与之抗衡的了。

甘八姐这次做媒的境况属于后者。即看着两家家境完全不搭界。岂止是不搭界,甚至有天壤之别。

媒人甘八姐说得不多,句句在理。比如,第一句话说“杨五妹很漂亮”。这个十乡八里谁不知道?杨五妹虽然不是经常抛头露面的,但是,逢年过节,大吉庆、大的红白喜事什么的,总能够看见她的身影。应该说万达锋是这个家庭看见杨五妹最多的人。给某地主帮工,往往是万家倾巢出动,万达锋和老婆给地主家种庄稼,五个孩子就去给地主家放羊、放猪、放鸭、放鹅。杨五妹此时此刻应该在十五岁左右,经常往来于这些地主家庭,因为他们是一个阶层的人。杨五妹的往来不是干活,而是玩耍。她的上面有四个哥哥,号称“四大金刚”,家里劳力强健,多次置田地后,除了家里常年请的佣人外,仍然很少请长工。不是特别农忙,家里的地,都是自己耕種。杨老爷把杨五妹当掌上明珠,从小过着舒坦的日子。只会做些“女儿红”,绣个花,纳个鞋底什么的,倒也有模有样。正因为杨家这样吃苦耐劳,才使得杨家越来越家大业大。万家一起外出帮工的四个孩子最大的才十四岁,依次为两年一个,相继出世。万达锋也有自己的算盘,拉家带口的都出来帮工,家里就用不着再考虑一日三餐,家境贫穷,这也是不是办法的办法。仅靠万达锋两口子的能力,要养大五个孩子,显然是力不从心。每次看见这个扎着小辫,穿着大红大紫新衣服的杨五妹,都羡慕得直流口水。杨五妹呢,总会站下来,对四个孩子摸摸头、拍拍肩什么的,丝毫没有大户人家的那种高人一等。看见万达锋,还会甜甜地喊一声“万表爷”。这样的称呼,在乡里是小辈对长辈的统称。每当这个时候,万达锋就在心里叹气,谁家要是娶上杨五妹,可真是烧了高香。他低头看看自己身边这两男两女,越看越自卑。

没有想到,甘八姐居然主动找上门来,给自己大儿子介绍的正是杨五妹。

杨达锋养育了五个孩子。大儿子万勇远在成都求学。其他四个孩子都在家。本来,按照万达锋的想法,大儿子万勇应该成为家里帮工、种庄稼的顶梁柱,但是,万勇好像不是万家的后代一样,有了变异。首先表现在体格上。万达锋两口子都牛高马大的,浑身力气,放牛的时候,敢和疯牛赛跑。因此,万达锋被大家叫着“疯子”,意思是干活不要命。放羊的时候,敢把乱跑的羊追得休克。正因为这样,所以,一年四季才有那么多东家请他们帮工。东家也不是不知道只要请,就是万达锋一家。都知道万达锋的不容易,就当做善事。而万勇呢?弱不禁风的样子,胳膊腿像秧鸡一样,一点不像庄稼人的样子。其次表现在智力上。万达锋两口子都是文盲,只扳着指头懂一些很简单的运算。数字大了,就眼巴巴地看着东家。可是万勇却不一样。有一次,万达锋给杨老爷家帮工,结算报酬时,万达锋没有多想,接了就走,回到家后,万勇说,不对哟,少给了半斗粮食。说完,直接追到杨老爷家里,等万达锋追到杨老爷家里的时候,万勇和杨老爷已经理论结束了,看不出胜负。万勇站在杨老爷的大堂里,对面坐着悠闲自在喝茶的杨老爷,四大金刚凶神恶煞地站在旁边,万达锋立即就软了。一个劲的向杨老爷认错。

“杨老爷,是孩子不懂事,得罪了!”万达锋边认错边打躬作揖,边用眼瞟那四大金刚,四大金刚个个膀大腰圆,只要其中的任何一个动起手来,都能够一下置万勇于死地。除了不欺行霸市广结善缘外,武力生猛也是杨家能够屹立不倒的主要原因。

杨老爷慢悠悠地喝着茶,四大金刚随时随地等着杨老爷的命令,这个命令不只是扯着嗓子吼什么,也可能是一个极其细微的动作,比如,放茶碗的声音轻重等等。这让万达锋更加紧张,转而责备起万勇来:“就你能干?平时看不出来,跑得比兔子还快!”万达锋这样说的意思是,他还没有来得及阻止,万勇就已经跑来了。他是后面追来了的。这样的解释很好,别人会想,几岁的孩子不懂事,未必你一个大男人还不懂事,最关键的是,你要想想,你一家几口,没有自己的土地,没有自己的牛羊,是哪个养活?佃户出身,就只有卖力的命。很多时候,东家有意克扣,也只有忍了,还得长年累月地在这些老爷手里讨生活。这样骂了一通,万达锋就去看杨老爷的脸色。

杨老爷还是没有反应。用手示意万达锋坐。万达锋不敢随便坐,他怕这一坐下来,就把以后给杨老爷帮工的事情坐黄了。杨老爷家虽然轻易不请帮工,但是,都认为他是对帮工最好的老爷。说话轻言细语,不打不骂,结算酬劳时,往往还会问:“对不对?”有时候,在酬劳之外,往往还会额外送你一个鸡蛋,或者一斤小麦。这样的老爷,不是时时刻刻都能够碰得着的。

杨老爷端着盖碗茶、加重了语气:“疯子,你坐!”

万达锋就不得不坐下了。坐下后,就更加紧张了,不知道自己这个大儿子万勇究竟怎么样得罪了杨老爷。这个局面不是他万达锋能够控制的。万勇站得端端正正,看情形,目前脸上没有伤疤,腿也站得笔直,没有挨打,可是脸上的表情,一幅我行我素的样子,这个惹了天祸的孩子,丝毫没有感受到什么危险,这让万达锋更加紧张。

杨老爷头一偏,这是一个示意,至于究竟示意什么,万达锋是不清楚的。到了这个时候,一起只能听天由命了,是祸是福,都只能接着。果然,杨家老四端来了一碗盖碗茶。这让万达锋吃惊不小,这待遇是以前从来没有享受过的。

“喝!”杨老爷笑了。自己端起做示范,先“滋滋”地喝了一口。万达锋也赶忙端起象征性的喝了一口,茶入口里,苦涩苦涩的。万达锋从来没有喝过茶,在家里渴得没有办法了,一直习惯喝生水,用碗在缸里舀上就喝,“咕咚咕咚”地一气就解决问题了,来人来客的时候,也就是烧一壶开水,扯一把薄荷叶压压水腥气。虽然茶叶苦涩,万达锋还是得咽下去,包在嘴里,说话不方便,还容易呛口,洋相就出大了。万达锋再胆大也不愿在杨老爷面前出洋相,那是关乎生存的问题。

杨老爷放下盖碗茶,对万勇招手:“娃娃,你过来!”万勇迟疑了,看万达锋,万达锋腰再一挺,紧张了一下,不知道杨老爷要干什么。

万勇站在杨老爷面前。一个坐着、一个站着。万勇的头刚好齐杨老爷的下巴处。杨老爷平视就能够看见万勇的一举一动。万勇笔直的站着,说:“老爷,我没有算错!”说完,嘟着嘴,似乎还受了委屈。眼神也不躲闪。就这样看着杨老爷。

万达锋咬牙喊了一声:“小勇!”边這样喊,脚就在地上跺了一下。意思是叫万勇别说话,别申辩,一切听从杨老爷的。

万勇不看万达锋,而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杨老爷。

杨老爷就站了起来,理了理长衫,摸了摸万勇的头,独自在堂屋里走来走去,边走还边捶打着自己的腰身,好像坐着也是一件很伤腰身的事情。其实杨老爷年龄并不大,只比万达锋大十来岁。杨老爷这样一捶,万达锋也感觉自己的腰身有点酸痛了。他也想站起来像杨老爷那样走走捶捶。他只欠了欠身子,杨老爷就用手势叫他坐着别动。

“听我说,疯子!”杨老爷说,杨老爷走向万达锋,站住,万达锋马上站了起来,杨老爷就压住万达锋的肩膀,继续说:“疯子,这娃娃是块好料,可千万别毁在你手里,他不是帮工的料,是个干大事情的人物!”

几十年里,万勇对杨五妹说得最多、最带感情的一句话就是:“你受苦了!”这好像现在很多领导表扬下属的口头禅。事实上,就算后来贵为大学教授、学院院长的万勇,也再没有找到恰当的词语来形容或者表扬杨五妹。至于说了多少次“你受苦了”,万勇没有杨五妹记得清楚。看似不带感情色彩的四个字,也许就是万勇对杨五妹最大的褒奖。至于这一辈子杨五妹究竟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一些什么,老年的杨五妹坐在电视机前,也经常扪心自问。她是一个文盲,面对这个重大的命题,怎么都理不出一个头绪。

和自己这样较劲一会,就释然了,自己反而捂着瘪瘦的嘴巴笑了起来,“这一辈子就是来还账的!”这样一想,一解释,就啥怨气都没有了,辛苦不辛苦,已经不重要了。再说,人活一世,哪个又不辛苦?如果不辛苦,人为什么一生下来就开始哭,应该哈哈大笑才对啊!看看。哪个不是一出生就哭得要死不活的?

作为文盲的杨五妹不需要大学教授讲哲学,她用自己的哲学把自己说服了,一时间,她简直很佩服自己有这样的头脑。很多人长年累月一脸苦大仇深的样子,就是根本不会想通这些的。心里有了疙瘩,一定要想通才行,通则不痛,杨五妹就是这样一个会想、容易想通的人。这个时候,杨五妹很满足,甚至是很为那些钻进牛角尖的人感到难受和不理解。

万勇第一次说“你受苦了”的时候,杨五妹笑眯眯地反驳,以一句“哈(傻)儿,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来阻止这个让她心生敬畏和仰慕一生的男人。

说这个话的时候,正是洞房花烛夜。万勇的“你受苦了”,其实意义深远,也是实事求是。杨五妹与他的结合,可以用当地的一句土话来形容,那就是“从米箩筐跳到糠箩筐”。本来,吃穿不愁,过着饭来张口的神仙日子,却偏偏跑到万家来受穷受累。事物总是两面性的,有得就有失。如果一方失去了,那么另一方就得到了。

万达锋的祖坟毫无征兆,突然冒青烟了。一个佃户居然和大户结了亲,这事情轰动了十里八乡。人们都以为杨五妹会大吵大闹,没有想到,杨五妹比哪个都兴高采烈。脸上红霞飞,进门、出门都笑眯眯的,这样的笑是从内心深处发出来的。她大大方方地喊着万达锋为“爹!”,喊着万勇的妈妈为“妈”,声音怯怯的,带着一点敬畏。规规矩矩地献着茶,倒是万达锋两口子很不自在,动作忙忙慌慌的,态度唯唯诺诺的,一点没有长辈应有的尊严。以前看杨五妹都不敢用正眼,不论是心里还是现实生活都是有巨大差距或者鸿沟的。突然之间,这个让整个家庭仰视的女孩子居然叫自己为“爹妈”,这角色,对于两个长年累月靠帮工讨生活的人来说,一时半会还很难适应。

还有,杨老爷的表现,更是让大家没有想到。第一个没有想到的是,这个酒席都是杨老爷操办的。大到各种荤菜、烟酒,小到素菜碗筷,杨老爷带着四大金刚都办得有条有理。这在当时是很难想象的,尤其是,像万达锋这样贫穷的家庭,莫说结儿媳妇,还是杨老爷这样的大户人家。哪怕就是比万达锋更穷的佃户人家,也不愿意把女孩子往火坑里推,谁都知道,万勇下面还有四个兄弟姐妹。时年万勇十六岁,二弟十四岁,三妹十二岁,四弟十岁,五妹八岁。进入这个家后,当牛做马的日子何时是个头?第二个没有想到的是,杨老爷居然出钱出物把万达锋家重新整治了一下,原来的茅草屋变成了青瓦,原来的灰突突的堂屋,也铺上了青石板,再也不像以前那样雨天一脚泥、晴天一身灰了。特别是灶房,通过一番整治,显得干净整洁了。第三个没有想到的是,杨老爷当众说,以后,我这个姑爷我不会把他拴住,他在外面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家里的事情不用操心。

婚礼这天,万达锋两口子的脑子整个都是懵懵的。看着杨家的四大金刚以及四大金刚的老头、孩子一起上阵,指挥着人们在忙忙碌碌,两口子恍惚走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或者是错进了别人家。一切都是虚幻的,显得很不真实,再看那些桌椅、炊具、餐具、柴草,甚至没有经过万达锋的允许,直接下地采来的蔬菜,都好像离自己很远很远。两口子站在哪里都感觉别扭,人人都很忙的样子,没有哪个闲下来陪他们家长里短。这就更加显得两口子成了不相干的人。

在万达锋家喜气洋洋的时候,杨老爷家却显得平静。深宅大院几个佣人在打扫卫生,也是静悄悄的。只听见打扫落叶的声音。杨老爷正在堂屋给万勇和杨五妹单独训话。这要把“训话”二字撤开来说,“训”是对杨五妹的,杨老爷一改以前的慈眉善目,眼里满含着爱怜。看似心情比较复杂。

“五妹!”杨老爷声音哑哑地喊了一声。万勇和杨五妹都站了起来,认真地听着。杨老爷异常的慈祥,也站了起来,搂着两个人,在手臂上用了用力:“都是我的好娃娃!”。说完,把两个人分别按到椅子上坐下。

接下来,杨老爷语重心长地对五妹说了这么一些意思。他说,五妹,你已经十五岁了,十五年来,你在我们家没有吃过苦、没有受过罪。一直过着饭来张口的日子。可以说,在娘家,我们没有亏待你,你是我们的掌上明珠。你的四个哥哥,也是对你特别的好,你一生下来就有佣人照顾着,你的哥哥们,没有哪个有这种待遇。你的人品,孝敬父母什么的,我不用担心,你是我的闺女,在手掌心捧着你长大,我了解。我现在担心的是,去婆家后,你还没有吃苦的准备。

杨五妹低着头。一时半会她还没有能力消化杨老爷的话。这个一直的小姐,还没有转换成为别人家的儿媳妇。

杨老爷又说,过去之后,你就是长嫂。俗话说,长哥当父,长嫂如母,万勇底下还有几个兄弟姐妹,都还不懂事,生活啊都需要照顾。仅靠亲家两口子,是很难有起色的。你尽到当长嫂的责任就行了,把这个家的担子担起来。担不动了,不要向万勇说,再大的困难也不要向万勇叫苦,他有他的事情,不要影响他。让他一心一意地做大事,你有什么困难回来给我们说,不要啥事情都抱怨,或者在外面和一些长舌妇一起搬弄是非,弄得自己灰溜溜的,也弄得家里乌烟瘴气的。时时刻刻要尽到一个做女人、做儿媳妇、做母亲的本分和责任。

杨五妹使劲地点着头:“老汉(爸爸),我知道了!”

“知道就好!”杨老爷舒了一口气。接着说,我们家,虽然有四大金刚,而且,还有了小金刚,大金刚都只是一身蛮力,叫干什么干什么,死脑筋,不灵活,处理问题就只知道耍拳头硬。小金刚只知道耍,我看也不是干大事情的料,眼睛不抢字,看见书本就打瞌睡。这样下去不得行,光凭二两蛮力,头脑简单、四肢发达是没有办法和能力把家业做大的。你以后要多听你男人的,万勇说什么就是什么。他是一个掌舵的人,他看得比你们远、想得比你们透,他做的事情,你们插不上手。听他的就行。当然,我还另外有对五妹说的,就不在这里说了,我私下交待。

万勇羞涩地低下了头。

杨五妹含着眼泪。再次使劲点了点头。

到此,杨老爷该给杨五妹交待的,就算交待完了。不管她理解了也好,没有完全理解也好,说出来后,她就会放在心里,慢慢的去揣摩。自己的女儿,杨老爷当然知道,毕竟和四个哥哥不同,杨五妹从小就是一个比较安静的人,父母说了什么,都很顺从的,那就让她慢慢去理解吧。

杨老爷一口气说下来,一时间好像把该用的词语都用得差不多了,因此,停顿了一会,在想着该怎么给万勇说。面对小夫妻,做长辈的当然不能只告诫一个人,都得告诫或者勉励几句。万勇也意识到了,端正了身子,迎着杨老爷的目光,主动请求接受告诫或者勉励:“老爷,你说,我认真听着呢!”

杨老爷好像终于找到怎么开口了,面露不悦地嗔怪:“还啥子老爷,叫老汉!你们读书人叫那啥岳父什么的,文绉绉的听不习惯。”

万勇就怯怯地叫了一声“老汉”。

杨老爷很满意,脸就笑成了一朵花。心情大好的杨老爷就推心置腹地给万勇讲话了。

杨老爷说,按说,我们两家仅凭家境,是不可能结亲的。这个事实摆在这里,不需要说,说不说都是伤你自尊心的事情。明眼人都可以看出来,我老杨家不是看不起贫穷,也不是我们炫富,事实就是这样的。在短时间内,谁也否认不了。

万勇的脸色由红慢慢变绿,他有一种被恩赐的受辱感,恨不得有一个地洞钻进去。这样一想,他就真低头找地洞,杨老爷的家里,尤其是堂屋非常漂亮,地上是一尺以上的条石铺就,耗子,难以在这样的地方打一个洞出来。堂屋是待客的地方,也是一个家庭的对外窗口,根本不可能有啥地洞。万勇感觉到了不自在,脚在地上磨蹭,先伸直,感觉不妥,又收回,感觉还是不妥。就有點不知所措了。

杨老爷看在眼里,继续说,我再说说人,我们家五妹不说是万里挑一、千里挑一,至少也是百里挑一。为什么我偏偏看重你,在我看来,你至少是千里挑一。

万勇的腰一下就坐直了。他感觉到,自己这个岳父确实不简单,以前还觉得大户人家也就是莽撞莽干出来的,除了尔虞我诈、欺行霸市外,没有啥思想的。这样看来,自己的想法很荒谬。如果没有一套立本的处世为人之道,一个家庭或者一个家族怎么也不会做大做强的。这个时候,万勇开始佩服杨老爷、或者直接说自己的这个岳父了。就拿对自己的告诫或者勉励来说,先说的家境,这是有点让贫穷者难堪。在你刚刚难堪的时候,接着再说人,也是实事求是的表扬你,十里八乡成千上万人,就你万勇一个人先私塾、再成都地一路读上去,读得顺风顺水,一路凯歌。如果再放开想象,只要条件容许,以后读到世界上哪个大城市去,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这样赞扬一个人,你还有什么听不进去的?句句在理,不褒不贬,不说万勇这样的读书人,就算是稍微明点事理的人,要理解杨老爷这话的意思,也不难。

“你明白吗?”杨老爷明知故问。

“老爷,我明白!”万勇两只脚互相搓来搓去的回答。

“还在老爷老爷的叫?你这个娃娃啊!”杨老爷真生气了。

“老汉,你生啥子气?老爷、老汉、岳父不都是喊的你吗?”杨五妹站了起来,有大义凛然的意思,急赤白眼地辩解道。

杨老爷笑了,笑得眼泪直流。

笑够了,杨老爷才赞赏地看着五妹。杨五妹一脸地不解:“老汉,好笑吗?”杨老爷用手在空中指指点点,爱怜地看着自己的掌上明珠,端着喝了一口茶,一只手仍然在空中挥舞,毫无目的地挥来挥去,挥舞够了,马上严肃了一张脸:“不好笑,一点也不好笑!”杨老爷这样自我解释说,可是自己却没有相信自己的解释,一时间没绷住,又“扑哧”一声。“扑哧”完了,就开始剧烈地咳嗽,茶水在喉咙里还没有完全吞下去,一笑就呛着了。杨五妹和万勇马上跑过去为杨老爷捶背,边捶边劝:“慢点慢点!”可是,杨老爷的咳嗽却慢不下来。咳得吸气都带着喘,像拉风箱一样“呼哧呼哧”的。

杨老爷终于止住了咳嗽,抬起头来,眼泪汪汪的样子。

“今天是你们的大喜日子,其他我就不多说什么了,那边客人已经来得差不多了,一会我们就过去热闹起来!”杨老爷征求着万勇和五妹的意见。

两个人都不说话。完全听任安排的样子,这让杨老爷更加满意。

杨老爷说,我最后想单独对万勇说几句话。五妹,你暂时出去一下。你在门口等着就行,就一会。

五妹深情的看着万勇,迟迟疑疑的,万勇也示意她去门口等着他,自己没事的。

杨老爷是拉着万勇的手说这番话的:“娃娃,你今年十六岁了。学业马上也要结束了。你安心干你的事情,家里的事情不要操心,五妹也不会拖你后腿。我今天把一个完整的五妹交给你,我也知道,凭个人能力和素质,她配不上你。但是,她有一些优点,也是你不具备的。两个人过日子就要互相取长补短,包容。你如果哪天心性高了、心劲大了、心境宽了、翅膀硬了,或者认为我家五妹违背了‘三从四德,认为五妹丢你脸了,让你难堪了。也就是说,有或者没有其他原因,你接触了其他女人,也开始嫌弃她了,我理解。只是请你不要打她,她是一个善良的女人,也是一个不会打架吵架的女人。你不要她了,不要在外面到处宣扬说她坏话,更加不要在家里大吵大闹,你直接来给我说,我再把她带回家,不会给你找任何麻烦!”杨老爷似乎是因为咳嗽,声音约显沙哑,还带着一些哽咽。

万勇用力握了握杨老爷的手。深情地喊了一声“老汉”。

万勇表态说,我知道我这一辈子能够做成什么,这是我一直想追求的,当然也可能啥都做不成。现在有了杨五妹,我很满足了。我做梦都没有想到,你肯把杨五妹许配给我,这是我们万家前世修来的福。我会好好珍惜的!

杨老爷擦了一下眼泪,笑着说:“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说明我没有看错人,啥都不要说了,快去吧,五妹还在门口等着你!”

望着万勇离去的背影,杨老爷的眼泪一颗接一颗地往下滴。喜悦里夹着伤感。她的掌上明珠从此以后就将嫁入万门,为人妻、为人母。

当晚,洞房花烛,万勇和五妹都很稀奇。一个十六岁、一个十五岁。一顿酒席之后,居然就成为了两口子,自己都不相信这是真的,两个人互相用眼神询问着,在寻找着自己想要的答案。这样的答案如影如风,看不见、感受不到、说不出来。

五妹喊了一声:“万哥哥!”

正在发愣的万勇冷不丁地“抖”了一下,在这个红烛摇曳的晚上,有月光通过窗子透进来,还有细微的风吹进来,不冷不热的天气,正是禾苗栽下田的四月,也是万物生长的四月。到处都有生命的萌动。温暖的混合光,映照着一个崭新的世界。床是新的、床上的被子、褥子是新的。钉在墙壁上的四个红烛托盘是新的、红烛是新的。连红烛发出来的光也是新的。光的温度仍然是新的。

万勇走向杨五妹,深情款款地搂着,轻言细语地说:“五妹,你真漂亮!”娇羞的五妹把头埋在万勇胸前,第一次这样近距离的闻着一个陌生男人的体味,第一次被一个陌生男人抱着、第一次心跳过速,她感到,头开始发晕,身体开始慢慢变热,脚开始慢慢变软。真想就这样倒在床上,让这个被自己称为“万哥哥”的男人搂在怀里、疼在心里。

以万哥哥的学识,他肯定会有一整夜的甜言蜜语。等到上床后,万勇拥着五妹,目光坚定的说了六个字:“五妹,你受苦了!”

五妹调皮地反驳:“万哥哥,我还没受苦呢!”

老头第一次发病的时候,把五妹吓得不轻。

当时,五妹和小女儿已经随老头进城一些时候了。老头被评为讲师后,国家政策就可以带家属进城。自从第一个儿子落地,五妹对万勇的称呼就由“万哥哥”变成了“老头”。老头不是指年龄到了什么程度才能叫老头,而是五妹的心境变化了,几年的“受苦了”的磨练,这样的日子,把两个人的心扭在了一起。尽管在这个大学里,两口子之间仍然习惯文绉绉地叫“先生”、叫“夫人”、叫“相公”、叫“娘子”什么的,全是戏里的词儿。但是,五妹却仍然能够在大庭广众之下,响亮地喊“老头”。身为教授、系主任的万勇一听见这称呼,總会毫不犹豫地应答“老婆子,啥子事?”在这所大学里,万勇是一个比较有名气的人。曾经一口气读了四川大学、国立省教育学院,后留校任教。无牵无挂、形如单身的万勇,一心扑在工作上,深得同事和学生喜欢。万勇长一张娃娃脸,白嫩白嫩的,与其他大学生的相貌比较起来,看不出有多少年龄上面的差距。很多老师都以为万勇还是单身,都在积极准备着给他张罗对象。找他一打听,万勇总是说“我是有家室的人了”。这让一些热心人很不相信。后来,果然见到五妹和小女儿,大家才真的相信,万勇早已经是有妇之夫,介绍对象的人才死了心。

这个时候的杨五妹,腰身粗壮,头发花白,微微有一点驼背。最不可思议的是那双手,双手满是老茧。系里的老师第一次见面时,总礼貌性、热情地伸出手去握握,一握才知道,五妹的那双手根本不叫手,掌中的老茧如一把刀,刺得你生痛。看着是同龄人,她五妹的手怎么就那样不可思议呢?在大学里号称学富五车、见多识广的老师们也百思不得其解。

当见到五妹的第一眼,同事们就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一表人才、哲学功力深厚、著作等身、桃李满天下的万勇教授怎么就找了这么样一个老婆?当然,这样的疑惑只在心里,没有问出来。大学教师们就有这样的优点,他们知道哪些事可以说不能做,哪些事只能做不能说,特别是事不关己的事情。再说,系主任这个官,在大学来说,不算大、也不算小。好在万教授是一个坦荡的人,一个顾全大局的人,每次有同事申报职称,他都积极奔走。就拿他的这个教授职称来说,也是他再三推让,后在学校领导的干预下,才评上去的。这样一个品信端正、学富五车的文化人,于人于己无害,一点没有少数文化人那种“窝里斗”和小肚鸡肠的斤斤计较,自然广受欢迎。

万勇教授最喜欢的是给学生上课。哲学,本来是枯燥无味的。但是经过他一讲出来,就变得生动有趣了。因此,万勇的课总是安排在大教室。很多外系的学生也来蹭课,每堂课,都有万人空巷的感觉。

万勇教授总喜欢把自己的课排得满满的。很多年轻老师要耍朋友、要旅游,都不想上课,这个时候,万勇总是顶上去,自告奋勇代课。不像有些教授,带研究生后,就很不愿意给本科生、特别是新生上课了,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或者在课时费上讨价还价。从来来者不拒的万勇,这样一来,万勇老师的课在全校都算是最多的。不仅如此,寒暑假期间,他还应一些院校的邀请,经常穿梭于几个大学之间,去给研究生上课。每当看见万勇教授前往火车站或者走出火车站风尘仆仆的样子,就知道他又完成了一次哲学的旅行。万教授经常说“教授哲学,就是一次哲学的旅行”。与“哲学旅行”配套的风景是,每当万教授匆匆忙忙赶往火车站的时候,后面总跟着汗流浃背的杨五妹,杨五妹背着一个大帆布包,胀鼓鼓的包上面还有几个针脚均匀的补丁。这些补丁,似乎与一个大学教授不搭界。当然更加不搭界的是包里的物品。有麻花、方便面、榨菜、酥饼,甚至还有小瓶装二锅头。麻花、榨菜是自己做的,自己实在做不出来的,才去街上买。品种琳琅满目,尽是一些填肚子的东西。当然,这些秘密只有万教授两口子知道。不但包里的秘密如此,就连被别人认为万教授主动的代课,这些高风亮节的美德,其背后的秘密,也只有万教授两口子知道。

杨五妹经常性的身在曹营心在汉,她的思维跳跃程度惊人,跨越时空,突然地有意无意的唠叨:“老大家准备再添一头水牛!”

“老二家过年前准备把房子翻新一下,稻草容易烂,都开始漏雨了。”

隔不多久,又会自言自语:“该买种子了,该买肥料了!”

提到老大和老二。万教授多半就是沉默。当初按政策能够办家属进城时,老大、老二两个儿子已经在老家农村结婚并且还有了孩子,这样,自然的,两个儿子就只能脸朝黄土背朝天地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民日子。

万教授总是默默地听着。然后默默地行动。主动揽课,为的是那一点可怜的课时费。主动出击,外出讲学,为的还是那一点讲课费。

为了节省每一分钱,杨五妹可谓绞尽了脑汁。城市里不比乡下,出门就要钱,连上个厕所也得花钱。对此,刚刚进城时,杨五妹很不适应。这么多年来,也就慢慢习惯了。出门前在家上厕所,不在街上到处去花钱寻找。出门前吃饱喝足,不在街上吃什么。因此,每次万教授出门,她都准备得很充分。杨五妹总结道:“如果晚上别人不请你吃饭,你就在旅馆吃饼干。想喝酒了,有二锅头。榨菜就是很好的下酒菜。然后,再泡上方便面,酒也喝了,肚子也填饱了,卫生又干净。”

看似健健康康的万教授,就是在这样的日夜奔忙中,出现了问题。

那天下午,万教授有大二的哲学课。与往常一样,上课前半个小时,他提着水杯,慢悠悠地往教室走。万教授不像有些年轻老师,资料、讲义的抱一堆。他踱着不紧不慢的四方步,手里的水杯随着步伐前后摇摆,有点像以前的公子哥遛鸟。看似风平浪静,其实,他在心里打着腹稿。哲学教了几十年,已经烂熟于心。打腹稿无非是怎么样让自己的讲课更加生动、更加有吸引力。他这样行进的速度,在开课前10分钟,就能够精准到位,并做好一切讲课准备。

自然的有学生在教室门口迎接。礼貌地接过茶杯,恭恭敬敬地放在讲台上。还有两个学生自告奋勇地上前,做搀扶状。这些都一切正常,表明万教授是被学生充分喜爱的。

万教授就开讲。他今天开讲的是黑格尔的逻辑学。这门课,有一定的难度。对于老师来说,教起来不好把握,对于学生来说,听着枯燥乏味。

为此,万教授先讲了一个明星的故事。这个故事就是明星好不容易成为明星后,在某电视台做了一期访谈节目。这个节目比较简单,就是主持人和明星的一段又一段的对话。很简单的问答式——

主持人: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你有唱歌天赋的?

明星:我们家祖祖辈辈都是农民,他们没有音乐细胞,没有一个会唱歌的。只有我幺姑还能够哼两首红白喜事的歌谣。比如婚嫁的坐歌堂。

主持人(皱眉):那你是怎么走上唱歌道路的呢?

明星:有一次,一个歌舞团来招学生,我知道自己不行,我路过考场的时候,随口哼着妈妈小时候的歌谣……

主持人(欣喜):是不是考官被你的歌聲吸引住了,结果正考的落榜,却意外的录取了你?

明星(捂住胸、嗲声嗲气):主持人,你不知道,我好想好想我的麻麻噢!

……

教室里笑成一团,热身的效果达到了。万教授才说,这就是逻辑。为了强调逻辑的重要,他就起身板书“逻辑”二字。只可惜,“辑”字的右上口还没有写完,就瘫倒在了讲台上。

急急忙忙赶往神经病医院的时候,杨五妹还带着一身泥。学生来报信的时候,她正在菜地里种植青椒、茄子之类。听到消息,摔下锄头就往医院赶。她不明白,出门还好好的,怎么突然之间就病倒了?神经病是很可怕的,在杨五妹的老家就有这么一个神经病,能吃不能做,做也是只做傻事,点火烧柴垛、薅死没有长成的小南瓜,用火烧大鹅的脚掌。甚至有时候,嘿嘿嘿嘿地笑着,就突然劈来一砖头。这样的人,人见人恨、人见人怕。自家老头文质彬彬的,一辈子教书育人,怎么就一下子变成一个不可思议的人了?

几个学生见着杨五妹,似乎松了一口气,说:“万师母来了,万师母来了!”学生们让出一条路。医生拿着一个翻开的夹子,面无表情地问:“哪个是家属?”

学生们望着杨五妹。杨五妹马上说:“我是他老太婆!”说完就冲进病房,抱着万教授,一个劲地摇晃:“老头,老头,你咋了?怎么得神经病了?”医生示意拉开杨五妹,不要对病人做剧烈的摇晃。

“我怎么这么命苦啊!”杨五妹在学生和老师们的劝说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了起来。

没有花轿,只是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就走向了洞房,这对于一个大户人家的娇小姐来说,是有点不可思议。但是,这确实是杨五妹的亲身经历。

第三天,万勇哥哥就回成都了。也就是从这天起,以前的杨五妹就改天换地了。六点,鸡刚打鸣的时候,她就起了床。她不知道该干什么,就站在公公婆婆的门外等着,等着婆婆来教她怎么做一家人的早饭。虽然来这个家三天了,但是,油盐菜米放在什么地方,怎么保管,家里平时早上吃的是怎么做出来的,这些,五妹都是不知道的,一切要从头学起。十五岁的杨五妹明白,自己从此以后再没有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好日子了。她相信,自己的老汉(爸爸)一直把自己当掌上明珠,绝不会把自己往火坑里推。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对社会基本上还是一片茫然,一切有着或者由着父母做主。放眼十里八乡,要找一个好男人还真难。都说爸爸是一个聪明过人的人,爸爸的聪明,也是五妹从小仰慕的,对于爸爸的安排,五妹都是乐意服从的。

五妹在门口东张西望。到处都是黑黝黝的,四周一遍寂静。可以清晰地听见公公的鼾声,高低起伏,一浪高过一浪。二弟四弟的房间里,传来磨牙的声音和说梦话的声音。只有三妹、五妹的房间,什么声音都没有。这些声音,无形中对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子造成一些瘆人的恐惧。五妹脚站麻木了,就开始轻手轻脚地走来走去。房间太黑,又不能走太远,感觉走到哪里都会碰壁。

鸡叫第二遍的时候,婆婆开门了。门一打开,婆婆一声尖叫。吓得五妹也跟着一声尖叫。尖叫完了,各自拍着自己的胸口喘气:“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尖叫声也惊醒了公公、二弟、三妹、四弟、五妹。门吱吱呀呀地开了。听见杨五妹的尖叫,作为公公的万达锋紧张了,人家闺女好好的来到这个贫穷家庭,不出三天,未必就让人家担惊受怕地回去告状?他迅速地点上煤油灯,急迫地喊道“五妹五妹,你怎么了?”万家五妹边披衣服边回答:“老汉,我还在睡觉!”

万达锋一跺脚:“哪个在问你了?”讨了没趣的万五妹嘀嘀咕咕,把门一关,“砰”地一声,继续睡觉去了。

婆婆抱着五妹,五妹身体在瑟瑟发抖。婆婆轻轻地拍着背:“别怕,别怕,你去睡觉,我来做!”

五妹说,我就是起来做早饭的,不知道怎么做!

公公婆婆互相看了一眼。公公轻微的摇了一下头,摇出来一个不明不白的意思,把灶房的灯也点亮了。

婆婆就手把手地教五妹做早饭。婆婆手拿大铁水瓢,走到装米的柜子边,掏出钥匙打开,在里面抓了几把米。然后,又把柜子锁上。来到另外一个柜子边,又掏出另外一把钥匙,在里面抓了几把玉米粒,又锁上。又来到一个柜子边,抓出一把绿豆。

婆婆一系列的动作下来,流畅自然。不用量具,全凭手抓。五妹跟在后面,亦步亦趋。她感觉自己根本插不上手,只能把婆婆做的一切默默地记在心里。

第二天,五妹更加起了一个大早。提前要了钥匙,摸索着婆婆昨天的动作,勉强为大家做了餐早饭。期间,婆婆起来两次、一次是被声音惊醒,起来查看情况,以为是五妹上厕所。就又回去睡了。第二次,是五妹用水瓢的声音,磕出了响声,听见声音又起来了,这次起来就陪着五妹做早饭。婆婆呵欠连天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小心翼翼地五妹问,是不是起来早了?婆婆望了望黑黝黝的外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五妹就埋头做饭。心想,自己一定要努力,要让大家都认可,要做出一个榜样,绝不能让远在成都的万勇哥哥担心家里。

如是一周,五妹就熟悉了做饭,并且能够把饭做得基本上像那么回事了。吃飯的时候,五妹笑着问:“老汉,我做的饭怎么样?”万达锋一口饭含在嘴里,一时间有点尴尬。鼓着眼睛往下吞,说真话,五妹做的饭有点不伦不类。是在做饭的时候水添多了那么一点点。这样做出来的饭,本意是做干饭,却有点不干不稀的样子。对于常年靠帮工为生的家庭,早餐是要吃扎实的,一个上午的体力都靠着这餐早饭支撑。万达锋的尴尬主要来自两个方面,一是没有想到,这个昔日的大户人家小姐,居然喊自己“老汉”,而且还喊得很自然,就像天生的一家人一样。一般来说,要改口,需要一个彼此适应的过程,在心里接受后,喊着就比较合适。二是没有想到,直接问着他。在这个家里,做饭向来是老婆的事情,最多几个孩子打打下手。万达锋本人对做饭一窍不通。这样好像不合常理,一个贫苦人家的孩子,对于做饭这样的小事情,应该无师自通才对,但就是这样,万达锋确实不会做饭。

万达锋鼓着眼睛梗咽下了一口咸菜。点着头说:“好吃!”边说边看万家几个孩子,以期得到声援。但是万家几个孩子都不说话。一时间五妹就有点手足无措了,她就看婆婆。

婆婆开口了,她压着声音说,你们几个是聋了还是哑了?婆婆用筷子点着几个孩子,质问道,大姐姐在问你们。

万家五妹嘟着嘴说:“不好吃!”

五妹看着其他人,两个弟弟不置可否。婆婆敲着碗低声吼道,不好吃就不要吃,不知好歹的东西!

万家五妹把筷子一摔,不吃就不吃!

杨五妹冲进卧室,扑在床上,用被子蒙着头,一个劲地抽泣。

万家五妹似乎天生与五妹过不去。在万家五妹的心里,五妹是来抢走大哥万勇的,在她心里,用事实证明,不但抢走了大哥哥万勇,也抢走了这个家庭的所有欢乐。比如,万达锋就反反复复地给几个孩子交待,遇见五妹要主动喊大姐。不能惹五妹生气。要听五妹的话。要……万达锋一口气列出来十几条。最后,咬牙切齿地问大家,听清楚没有?

都说听清楚了。

万达锋逐个盯着大家,再次强调:以后哪个敢惹杨五妹生气,看我怎么揍他!

这次事件后,万家五妹自然挨了一顿饱揍。万达锋对待孩子的方式方法很简单,也最有效。那就是直接动手。说得不对路了,顺手一巴掌打到脸上。并且要求,打你的时候,你还不能躲,越躲打你越狠。如果是跑了,一直会追上,逮住了,就会连巴掌带脚踢了。万家老大万勇就吃过亏。那次,从成都读书回来,万达锋问这段时间先生教了什么?万勇支支吾吾的,说话结结巴巴。吞吞吐吐地回答着老汉的问题,不知道怎么就惹着老汉了,老汉一巴掌扇过去,居然落了空。这下真惹着了,作为老汉的万达锋,一下子脸面扫尽,接着第二巴掌。见势不妙的万勇转身就往外面跑,惹得浑身冒火的万达锋拼命地追。被追回来的万勇被一阵拳打脚踢。连万勇的妈妈说了几句阻止的话,也挨了一顿拳脚。被打得半死的万勇摊在地上,几个孩子吓得浑身啰嗦。打累了的万达锋也摊在地上,哭着,沙哑着嗓子嚎叫:“老天爷,杨老爷说娃娃是个读书的料,你老实告诉我,他究竟是不是一块读书的料?”万达锋哭得山呼海啸,这哭声里含着太多的委屈、甚至屈辱。谁都知道,万达锋是听信了杨老爷的话,才不惜一切代价让万勇上私塾,然后再去成都求学的。万达锋把整个家庭的希望,赌命一样押宝在万勇读书上。他坚信“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自己这样的家庭要想转运,靠给祖坟烧香是根本不可能冒青烟的。靠老天,也是根本不可能给他家下粮食的。唯一可能靠得着的就是万勇了。他容不得半点闪失,今后这个家庭,能不能出人头地,能不能不冷着、不饿着,就看万勇的了。万勇是这个家庭最后的希望。底下的几个孩子,都没有一个是读书的料。这更让万达锋孤注一掷。他时时刻刻关注着万勇的每一次进步。他的检验方式就是,如果我问,你对答如流,就是学好了。如果你吞吞吐吐,说明你没有学进去,自然就该挨打。

此事完全起到了“杀鸡儆猴”的特效,自此,几个孩子每当挨耳光的时候,任凭老汉扇过来,“啪”地一声,把脑壳扇歪了,自己立即矫正,等着挨扇过来的另外一下。等到不偏不倚地迎接着扇过来“啪”地第二声,就基本上平息了。自然的,万家五妹这次挨打只是象征性的,万达锋再没有以前那样暴跳如雷了。这样的改变,好像从五妹来这个家开始,万达锋就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平时少言寡语,下死力气地干活。对几个孩子的管教,也让全部都听“大姐姐”的。好像一下子,万达锋的霸主地位都不要了,对老婆也有好言好语了。这些变化,都被孩子们看在眼里,不然,放在以前,给她几个胆子,万家五妹也不敢说出来那样的话。

其实,改变万达锋的,是英雄气短。可谓吃人口软,拿人手短。杨五妹不但没有要一分彩礼,还顺便带过来三亩良田。当时,杨家四大金刚都已经结婚生子,只是没有分家,大家一直在杨老爷的统领下生活。也可以说,正是杨老爷这样“当家的”说一不二的家风,才使得杨五妹带着良田嫁人。四大金刚再有怨言,也只能在心里和自己较劲。不敢暴露出什么来,他们对自己最恨之入骨的是,一个一个地居然都不会说理。都说,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如果要四大金刚中的任何一个选择去和别人说理。全都傻愣愣地懵了,比喊他们坐牢还难受。老三说:“有啥好说的?老子情愿去爬皂角树!”他的牢骚,得到老大、老二、老四的热烈拥护。就因为老三有这样一句名言,甚至已经取代按资排辈的老大,成为了事实上的精神领袖。谁都知道,皂角树又高又滑,爬上去像登天一样艰难。愿意下定决心,不怕牺牲爬皂角树的人,该有多大的决心和毅力啊!

对于杨五妹就不一样了,杨老爷这样做,让五妹在万家身份就比较特别。杨老爷这样做的原因,显然告诉大家,我家五妹不是来你万家吃闲饭的,自带口粮,来你家当佣人,怎么讲,都没有让她当受气媳妇的理由。而万达锋呢,也甘心情愿的接受“胜者为王败者寇”的结局。这样的接受,虽然不是理直气壮,但是确实是心甘情愿甜蜜着的。如同天上掉馅饼,一下砸在了自己的脑壳上,虽然被馅饼砸得头破血流,但是比起得到的这个大馅饼来说,其利弊用脚趾头都能够想明白。一个常年累月靠帮工的人,每天劳作、耕种的都是别人的土地,那滋味别人是没有办法體会的。种子自己播下地、养护除草浇粪都是自己干的,主人家在一边喝着茶,指手划脚一下就完事。可是,辛苦收回来的粮食却没有一颗是辛苦劳作的人的,放哪个身上,也很难想通。现在,万达锋终于有了自己的土地,这喜悦的心情,简直难以言表。他把这份喜悦埋在心里,化作对五妹的全天候无微不至的保护,化作对五妹唯唯诺诺的尊重。化作对土地更加深沉的热爱,万达锋成了真正的疯子,拼着命地折腾着土地,让每一寸土地都发挥着它最大的效益。由此可见,五妹当万家媳妇自然是合格的。她的合格,缘于杨老爷的私下交待。缘于她对万勇哥哥的死心塌地。有了这种信念,她在万家做任何事情都心甘情愿,吃任何苦都无怨无悔。

不出一月,五妹在这个家庭做起事情来已经得心应手。只是自己完全变了,细细嫩嫩的脸,有了疙疙瘩瘩。一头瀑布般流畅的长发,也有了互相胡搅蛮缠的样子。白白净净的手,也开始起茧、渗血,再结茧。干干净净的衣服,不时污渍斑斑。变化最大的是身体,严格说来是体力,以前弱不禁风的苗条身子,现在就是挑上满桶的粪水也是说走就走,且步伐均匀桩稳。

老头的病说重不重,说轻不轻。这样的说法只是相对的。

重,是不能再上讲台了。轻,是不至于要命。

老头因为脑溢血彻底告别了讲台。出院后,出现了右半身偏瘫的征兆,走路就开始一瘸一拐了,天高云淡的日子,老头就杵着拐杖在家属院慢慢地走,后面跟着老太婆推着自助车慢慢地跟着。隔一会,老太婆就问:“老头,累没得?”老头回头看看,嘴唇动了动,笑得很是灿烂,慢悠悠地回答说:“不累!”

老太婆并不放心,再三叮嘱道:“老头,累了就坐车车,我推你走,别犟,要乖!”

老头不再往前面走了,反身转来,迎着老太婆推着的自助车,慢吞吞地坐上去。然后慢慢的往回推,直接就推进了自己家里。老头抬头望望五楼,就啥都不说了,握着老太婆的手,抓得紧紧的,像怕走失的孩子。

等到万老师能够带家属农转非的时候,万老师专门回家,去办理此事,一时间轰动不小。特别是万达锋和杨老爷,那个高兴啊,没有办法用语言来形容。当然,这个时候的杨老爷,早已经不再是老爷,土地是集体的了,有的地方都开始分到各家各户了。因为以前的大户人家,杨老爷也受过一些苦。由于平时乐善好施,也没有过多过激的欺诈行为,再加上有一个在省城工作的女婿能说会道,据传说,他的这个女婿省长都接见过。总的说来,杨老爷没有惹上大麻烦,很乐意地把土地拿了出来。做了一些检讨,陪着挨了几回斗,就算风平浪静了。很奇怪的是,以前每个农民都渴望土地,而真正有了土地后,人们的心思,早已经不在土地上。都渴望跳出土地,人人都挖空心思地想成为公家人,进城工作,哪怕是挑大粪也好,守门也好,只要在城市工作,就让农民们羡慕不已。人们的心思,早已经不在土地上。这个时候,就是万老师回来办理家属进城农转非的时候。其效应可想而知。万达锋专门杀了一头猪,不但召集来了杨老爷家的四大金刚,召集了自己的兄弟姐妹,召集了万勇早已经结婚生子的二弟、三弟、四弟、五妹。也特别召集了万勇的大儿子、二儿子两家人。万达锋和杨老爷虽然已经老态龙钟了,但是精神特别好。像总指挥一样,到处指点江山。

满满当当的十几桌酒席,花掉了万达锋有生以来的全部积蓄。他笑着讲了一句话:“我疯子这一生,值了!”

杨老爷单独在一边,拉着杨五妹粗糙的手,眼睛望着头发花白的五妹,只简单的问了一句:“五妹,老汉这一辈子害过你没得?”

杨五妹抹着一筐眼泪:“老汉!”就已经泣不成声了。

杨老爷也带着哽咽,感叹道“总算熬出头了!”

腿脚不方便后,老头再没有单独外出的机会了,也很少走动。其实老头还勉强能够走动,左脚迈前,右脚跟上去,每走一步,右脚就不由自主地在空中划拉那么一下。如果不划拉,就在地上刮,刮得重了,又怕摔倒,一瘸一拐地走着,不但艰难,而且走姿比较难看。因此老太婆就限定他不外出,在自己的视线内活动。更多的时候,老头是在自己家里消磨着时光。

外屋空间比较狭小,以前放了一张床,一个缝纫机。床是给进城来的大儿子家、二儿子家准备的。当初办理农转非的时候,大儿子、二儿子已经在农村结婚生子,不符政策规定而永远地留在了农村,只带出来了时年十三岁的么女儿。这也使得老太婆更加愧疚,觉得自己一辈子都欠两个儿子的。恨不得像抱鸡婆一样,一辈子都把孩子们放在自己的羽翼之下。放着这张床,就是表明这个家时时刻刻在等候着孩子们的到来。也真是的,两个孩子像商量好似的,轮流来城市里。国庆节,大儿子一家来,来住几天,走时再拿上千把元,回去要么买种子化肥,要么买一头猪养着。二儿子一家元旦来,在城市里耍几天,走的时候也拿走千把元。当然,他们拿去的钱,究竟干什么,老头和老太婆都不关心,他们关心的是,给了孩子,也相信孩子们知道钱来的不容易,会好好珍惜着花。老头看出来了一些端倪,比如,孩子们经常打电话来诉苦。孩子们自然不再只是大儿子、二儿子。因为大儿子、二儿子都有了不小的孩子,或正在上学,或已经辍学在社会上飘荡。总之,后辈再没有一个靠读书改变命运的,其中也包括带进城来的幺女,也只能读到高中毕业就进入了大集体单位就业。老太婆一辈子争强好胜,在子女们的教育面前,却有力无处使。老太婆也试着排解自己的能量。在幺女高考前夕,她更加起早贪黑,抓紧做完所有的家务,只要幺女一回到家,她就寸步不离地陪着。老太婆本人没有文化,属于真正的文盲,也不懂得读书比爬皂角树还难的道理,但是她坚信,只要自己陪着幺女,幺女就有了两个人的能量。幺女拿着书本,老太婆就在旁边打着扇。老太婆的习惯是,大热天,手拿一把蒲扇。哪怕坐在电扇下面,她也这样。只有这样,她才感到自己没有闲着。幺女抬头望望,她便马上递上切好的水果。尽管自己费心费力,幺女还是落榜了。老太婆终于悟出一个道理“这读书肯定比爬皂角树还难!”悟出这个道理后,老太婆对一脑壳装满知识、学问的老头,就更加佩服得五体投地。

空间再小,床不能撤。孩子们会把这个家当成一个客栈,或者一个旅游接待点。定时不定时地就会到来,不像候鸟,有规律。他们的到来是没有规律的。昨天还在百里之外的老家打着电话,冷不丁地今天就到了你的面前。當然,突然袭击也好,预约到来也好,无一例外的原因是遇到困难了。自己解决不了了,脑壳都想痛了。那意思是,再不来,就要憋出人命了。有时候是一家人一起来,有时候,是一个人单独来,不管是以什么样的形式来,都是为了一个目的:需要钱了。至于钱的数量,就其编造的理由,由老太婆决定给多少。老头从来不管礼尚往来和家里钱财,这么多年省吃俭用,留存了多少,老头一概不知。一句话,在这个家里,老太婆是地地道道的内当家。

床不能撤,那缝纫机呢?答案是缝纫机也不能撤,按说,都到什么年代了,人人都在成品店直接买衣服,家里留着缝纫机已经没有任何实质意义。那是普遍的认识,对于老太婆家来说,当初买这台缝纫机还是有史以来置办的最贵的家产。幺女高考落榜,老太婆首先想到的是,在城市里,没有土地可以耕种,要生活,得有一门手艺。一个女孩子,做裁缝很不错。当初在老家时,每当过年过节、红白喜事,渐渐有了钱的农村人,家家户户都要添置一些新衣服。这个时候,裁缝就特别吃香喝辣。日渐开始富裕的农民把制作新衣服当成一件过年的大事情,家家户户轮流着请裁缝到家。除了吃香喝辣外,还有一些报酬,裁缝的活路轻巧,不是使蛮力,脚把缝纫机踩转动就行。这样的活路日晒不着、雨淋不着,跟国家工人基本上没有什么区别。当初自己如果不是福星高照和幺女进城了,她的目标,就是把幺女培养成为一个闻名乡镇的裁缝。事实上,这个梦想一直存在,在么女落榜后,她居然独自买回了这台高档的缝纫机。幺女自然很高兴,当天就把缝纫机踩得“哐当哐当”的,开始踏板是左旋一下,右旋一下,几个回合后,就一直往一个方向旋转了。老太婆很欣喜,连忙找出了已经不能再穿的两只裤腿,要幺女改成一幅袖套。幺女也真争气,在半天时间里,拿出了一幅针脚歪歪扭扭,大小、长短不一的袖套。老太婆把袖套成天戴着。但是,从此以后,么女对缝纫机失去了兴趣,缝纫机再也没有派上用场,一直闲着,但是老太婆仍然把它擦拭得一尘不染。这件宝贝自然不能丢,只能想其他办法了。

后来,想出来的办法是,在缝纫机上面铺一块薄木板,把缝纫机当成了一张写字台。这样老头就能打发时间了。

从此,一天的生活基本上是这样开始的。老太婆还是一贯地六點起床,煮好早饭,女儿女婿、外孙起床吃饭后,各自上班上学。女儿女婿外孙一走,家里就安静了。老太婆就开始服侍着老头起床。老头是一个一辈子动脑不动手的人,按说,这样的人,应该是仙风道骨,才符合教授气质。但是,满腹经纶的老头,几十年来,仍然被老太婆养得肥头大耳的,在大学教授里是最白白胖胖的。热天还好说,穿得少,老头还可以活动。到了冬天,就比较麻烦,老头睡觉穿得多,被老太婆里三层外三层地裹着,睡觉要脱,脱好办,有女儿女婿帮忙,穿就比较累人了,老太婆一个人要把近160斤左右的老头拉起来,确实不容易,老头只一米六多一点,体重从来没有下降过,老太婆每隔一段时间,都要把老头拉到门口的医药店门口去称一称,重了,就高兴,轻了就闷头不语,回到家就开始疯狂地给老头补身子。

起床的第一件事,是给老头递上一杯加了蜂蜜的温开水,老头喝了后,休息一会就开始上厕所、洗漱。

吃过早饭,老头就开始挥毫泼墨。

老头喜欢书法,是那种随心所欲的喜欢,读了一些贴,看了一些书法书,有一定的理论。这样,他写出来的书法有一定的自由性,不是很中规中矩。属于自得其乐、自娱自乐的爱好者。老太婆买菜回来,帮着把家里的废报纸、广告传单等清理出一大堆,老头每天上午铺开废报纸就开始信笔涂鸦。刚开始几天,老太婆还站在一边看,看老头写得龙飞凤舞的,心里充满了羡慕。这更加助长了老头的自豪感,他明明白白知道老太婆是一个文盲,但是长久没有上课,憋得慌了,教书育人、诲人不倦的习惯又在老太婆面前忍无可忍地表现了出来:“老太婆,你看看这个,”老头挥舞着毛笔,指点着他写好的某一个字,继续说“这是有讲究的,不是随便写的,你看看,这个‘阁字,为什么里面空空荡荡的?这是古人强调,书法作品要美观、要有功力,这些怎么体现?就在八个字中。”老太婆完全听不懂,但是仍然配合着老头,笑眯眯地看着侃侃而谈的老头:“你还会算八字?”

要是以前,老头就摇着头,叹一声“不可理喻”而丢盔卸甲地走开。你看看老太婆的层次?啥是算八字?那是农村人搞的封建迷信,每个乡镇总有那么几个神人,给恋爱中的青年男女合八字,看是相生还是相克。或者,掐着指头算阳寿,算房屋的朝向……现在情况不同了,老头腿脚不方便,离开了老太婆,走不了哪里去,于是,前所未有的耐心就慢慢地替代了老头以前的“不屑一顾”,老头开始津津乐道地对老太婆“对牛弹琴”:“八个字说的是书法中的一种境界,不是看相算命那一套,此八字非彼八字。”老太婆听得脑壳胀痛,欲走开,但是老头却非要卖弄:“疏可跑马,密不透风!说的是……”老太婆忍无可忍了,向厨房走去:“水烧开了!”

老头站在原处,再次感受到了自己的演讲找错了对象,表错了情,望着老太婆匆匆忙忙的背影,重复着这一辈子重复过无数次的那句老话“对牛弹琴”。

下午的生活,就比较静了。老两口在家稍事休息,起床后,老头就在藤椅上打盹,以前老头的精神特别好,长年累月的奔波,也似乎没有感觉到累,而如今,动不动就犯困,站着就想坐着,坐着就想躺着。这是老太婆不愿意看见的,她仍然希望老头像以前一样风风火火、马不停蹄地走南闯北。

老头打盹,老太婆却不闲着。老太婆一辈子都是一个闲不住的人。手里老是有干不完的活。她坐在小凳上,不是理着葱子,就是剥着蒜瓣,不是做着针线,就是摇着蒲扇。反正不能空着。一闲着,老太婆就莫名其妙地心慌。老太婆更多的是缝缝补补,自己穿的袜子,已经补丁重复补丁了,她还仍然坚持。女儿女婿看不过去,专门去买了一大堆袜子回来,但是,老太婆却把新袜子放着,仍然穿她自己的补丁袜子。

做着事,嘴不能闲着。老太婆认为,人睡觉、打盹的时候,是最没有精神的。一个没有精神的人,做什么事情都困难。为了让老头有精神,老太婆试图带着老头开始回忆过去。这样的回忆,老头不感兴趣,不搭话、不附和,不交流。老太婆就开始质问:“你说说五楼和一楼哪个好?”

这个问题老头就不得不回答了,因为当初,为这个问题产生过一些风波。

老太婆进城后,学校还是福利房。副高以上才能分配到这样的房子。两室一厅,面积很小。老头分的是五楼,按说,五楼确实很不错,光线好,空气也好。惹得住一楼的副教授们很是羡慕。当然,一楼也有一楼的好处,那就是有一个很小的空地,长四米多、宽两米多的样子,配合着学校的绿化,种了些花花草草,就像是自己的私家花园。最大的坏处在于,非常潮湿。老房子、老建筑技术,根本没有防潮处理。到了夏天,每逢下雨来临,地下就渗出水来。私家花园和长期居住潮湿环境比起来,五楼的优势显然要突出得多。再说,家属院到处都是花花草草,那个十来平米的小花园,真的可以忽略不计了。一楼的老师们都抱怨,这样下去,肯定要得关节炎。如果得了关节炎,走路都打偏偏,还怎么上讲台?怎么教书育人?一楼的住户集体找到校领导,声声泪、字字血地反映,无奈,学校领导走马灯地换,等说动了现任领导,第二天却突然又调走了。总之,不是这样的问题,就是那样的问题,反正,多少年来,一直拖着。

老太婆知道后,就去问哪个愿意换房?

一楼的十户都争先恐后地来找老太婆,老太婆就选了自己最满意的一户,很豪气地喊来几个民工,一口气就把家搬到了一楼。等老头从外地讲学回来,一切已经成为了事实。

老头摇着头,长叹一声:“不可理喻!”对方很紧张,还专门找到老头,说万老师啊,是万师母要求换的。如果你现在反悔了,东西还得各自往回搬,也麻烦得很。其实呢,一楼也有一楼的好处,接地气、出门方便。虽然不是老头亲自和对方谈的换房,显然老太婆已经完全把自己当成了“家长”,老头就只能用一句“你说得对”来掩饰自己“有理无处说”的尴尬或者冤屈。第三天,政策突变,现住福利房一律改为私房,交钱办手续,一气呵成,住一楼就成为了板上钉钉,再也不能更改了。对方和老太婆都松了一口气。

接下来,老太婆更加不消停了,让两个农村的儿子再进城的时候,长途跋涉地带来了锄头、小铲、背篼等一系列农具。当然这些东西去市场也可以买到,但是老太婆不相信城市里农具的质量,认为是花架子,没有多少实用性。她始终认为,做农活就得土铁匠一锤一锤敲打出来的锄头、镰刀才是符合实际的。这样的锄头、镰刀才是种庄稼的。

农具一到,小花园的花花草草就全军覆没,老太婆顶着烈日,把小花园翻了个底朝天。两头是花花草草,到处都有蝶飞蜂舞,而到了老头这家,却是光秃秃的一块地。家属院的其他家属,很多也是无工作的家庭主妇,闲的时间多,就围着看老太婆折腾小花园。她们多少有些文化,再加上,比老太婆年轻不少,自然就懂得或者故意地要表现自己的品味,有意无意地把自己和老太婆区分开来,甚至有划清界限的意思,看着老太婆得心应手地挥舞着各种农具,既稀奇又不知道该如何评价,就指手划脚的说:“万师母,你这是搞哪样哟?花儿没了,草儿没了,蝴蝶飞走了,好漂亮的哟,原来多好的美景,就剩下光秃秃的泥土了!臭得很哟!”边说还捂着鼻子。

这些话,有很大的讽刺意味。讽刺也好、赞美也好,人们在使用最雅或者最俗的交流时,关键的是要对方听明白你的意思,否则,那你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这些家属,也深刻体会到了万教授经常挂在嘴边的“不可理喻”。

老太婆一声不吭,擦着满头大汗,汗水就啪嗒啪嗒地滴在土里,嘿嘿地乐!

其他家属就不乐意了,你这样一意孤行,破坏学校好环境,让我们怎么能够忍受。不相信没有讲理的地方,当然,有的事情,还根本没有大到找学校出面解决的地步,就去找万教授告状。万教授一脸无辜,充满了歉意:“不可理喻,不可理喻,我劝劝看!”

万教授肯定劝不出结果。他知道,他的满脑壳学问,在老太婆这里是行不通的,就像电,遇着木头,就失灵了。老太婆一句话就把才高八斗的万教授打回原形:“我的地盘,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万教授试着想解释,那小花园不是我们家的,是当初建设宿舍区的时候,在一楼规划的这么点地,不是在哪个屋外就归于哪家,它是公共用地。想了想,万教授又放弃了,聪明人就是有这点聪明,那就是,绝不要和不聪明的人讲理。你给他讲理,他给你讲庄稼。你给他讲庄稼,他给你讲生日。你给他讲生日,他给你讲鬼故事。你给他讲鬼故事,他给你讲十月怀胎……万教授几十年来,在和老太婆讲理面前,常常碰得满头青包或者头破血流,早死了和她讲理的心思。最多,别人对老太婆这样的据公为私暗示不满意的时候,万教授就无可奈何地表示“不可理喻”。时间不久,就知道了老太婆真的是不可理喻。

老太婆果然越来越不可理喻。她在买菜的时候,认识了一个郊区卖菜的妇女,两个人熟得像亲姊妹。老太婆去那个姊妹家背来了油枯(榨油后的桐子饼),把平整出来的这块地铺了满满的一层。捂了几天后,又把地翻了一遍,浇上水,把油枯沤烂。刚开始,人们比较好奇,不知道老太婆要哪样板眼,真的看不明白,就问万教授,万教授来去匆匆,说真的,他也很少关注这块地,只是隐隐约约地闻见一种香味,这香味是油枯发出来的。过几天,又没有了。他问过老太婆在干什么,老太婆说,你不懂!万教授就哑了。

这块地慢慢地就长出了各种时令蔬菜。密密麻麻的,已经看不见土地了,全部被庄稼和蔬菜覆盖。很多菜市场上卖过的菜,这块地里全部都有。凡是路过的人,都驻足观看,赞不绝口。这块菜地鹤立鸡群,与两边的绿化不同,像是一个标志性景观。这个时候,老太婆往往在旁边站着,手里拿着刚摘下的一把豇豆,或者几个茄子、青椒。很是满足。特别是黄瓜,凡是在场的人,她都递一根:“尝尝,新鲜得掉牙!”对方迟迟疑疑的接了,老太婆就做示范,用长满老茧的手,把黄瓜刺一抹,张口就咬。都看着她的反应,老太婆咬得“咯嘣咯嘣”的,黄瓜的清香四溢。

“没有打药!没有用化肥!”老太婆强调。

人们的担心消除了,都学着先抹了黄瓜刺,咬一口。

“媽哟!咋这么香脆?”

这些都是家属,平时的专业是买菜煮饭,他们对蔬菜的品鉴水平已经达到了教授级别,因此,对蔬菜最有话语权。喷着满口清香,就开始议论,市场上的菜没有菜味道,哪像老太婆种出来的菜,色香味美,一应俱全。这样的蔬菜,不说炒肉,就是生吃,口都停不下来。

老太婆的地,成为了家属院的一道风景。一年四季,地从来没有闲过。从庄稼到蔬菜,种植过市面上所有的蔬菜。特别是生姜、葱子、蒜苗啥的佐料类,一年四季从来没间断过,这栋楼的,经常性地突然鱼都下锅了,才发现少了什么佐料,站在地边喊一声:“万师母,我扯点葱子吃面。”“万师母,我要点姜煮鱼。”

老太婆门都不开,站在屋里大声回答:“要啥扯啥!”

整个家属院,对老太婆的菜地赞不绝口。老太婆一时间成为了最受欢迎的人。当然,他们在心里也有一些嫉妒。我们长年累月地吃打了农药、用了化肥的菜,就她老太婆一家自给自足,还是吃的最环保的放心菜,怎么能不令人羡慕嫉妒恨?很多一楼的家庭主妇也想学着老太婆把门前的地给收拾收拾,找老太婆取经。老太婆就仔仔细细地说了,怎么样锄地,要翻两三遍。怎么样护苗,要半夜起来,把接下的小便兑水浇上。怎么样搭架,要用竹竿绑成架子,让丝瓜、黄瓜、四季豆……老太婆还没有说到一半,对方听得头皮发麻,就都放弃了。他们从心底里认可,老太婆的收获,是大家不可能复制的。这么大个家属院,住一楼的也有几十家,几乎家家都想平整自己的小菜园子,但是,都没有成功。老太婆成了家属院前无古人,也许后无来者的庄稼人。早先据公为私的不满,早没有人提及,甚至想,那块地本来就应该是老太婆的,只有她才配是土地的主人。每当经过她的家门口,飘出阵阵饭菜香味,或者看着万教授,手拿新鲜黄瓜,咬得“咯嘣咯嘣”地脆响,边走边咬着黄瓜去上课,就羡慕地说:“万教授的命真好!”

人一生有无数个转折点,也许,最重要的就只有那么一两个。只要抓住了一个,人一辈子就会挤入“命好”的行列。当然转折点来临的时候,多数人是不知道的,犹如“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一样,要贵人来点拨点破。

万勇的转折点,就是小时候追到杨老爷家去算账。杨老爷一句话就改变了他的命运。如果不出意外,万勇应该是这样的,小时候跟着父亲万达锋去帮工,父亲帮工,他就放猪放羊放牛。等到了十五六岁,张罗着结婚,就成为了劳动力,接过父亲的担子,然后带着一家老小、弟弟妹妹又重复父辈们的日子。这样一辈一辈的过着周而复始日子。

但是,杨老爷慧眼识珠,再次充当了伯乐。当时万勇已读私塾一年,先生说,万勇是个读书的料。万达锋并不相信,他准备过年后,就安排万勇去给杨老爷家长年累月地放猪放牛,帮助家里减少负担。万勇的二弟、三妹也即将出生,家里负担越来越重。先生那样说,无非是安慰万达锋,好骗取他家每年的粮食。先生以教私塾为生,如果没有了学生,私塾怎么办得下去。安慰也好,表扬也好,就是希望越来越多的孩子,哪怕是穷孩子都去读书,这样才能很好的维持先生一家的生计。

杨老爷这样夸奖,万达锋就不得不考虑了。按说,万勇如果去给杨老爷家放猪放牛什么的,最应该高兴的是杨老爷,对待帮工的孩子,报酬是极低的,虽然感觉放猪放牛是轻松活,但是,其工作量也是很大的。有时候,甚至很多大人都不愿意去干。杨老爷何苦要自己失去这么一个好帮工?想来想去,那就是杨老爷真心为万达锋好、为万勇好。

经过激烈思想斗争的万达锋,终于下定决心,一直供万勇读书。砸锅卖铁地读下去,他把万勇读书当成自己一辈子最大的赌注。也把万达锋当成了一个家族唯一的标杆。这点,从后面再不允许孩子们读书就可以看出来,他是下了多大的狠劲。

新婚后的杨五妹,在短短的时间里,就学会了一切家务,很多事情,似乎无师自通。这个家,她已经慢慢地走向了中心。公公婆婆好像也习惯了当老爷,当甩手掌柜,他们一心扑在土地上,对家里事情,也很少过问了,全由五妹做主。

一天,五妹照常起来做早饭,突然呕吐不止。她站在灶台边,先是一阵干呕。对于五妹的响动,家里人再没有先前的紧张。他们都慢慢地接受了现实,五妹就是自己家的儿媳妇、大嫂子。这个家里,没有什么大老爷,也没有什么大小姐。进入了这个家庭,都应该一视同仁。命运应该是捆绑在一起的,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没有特殊。这才像一家人。定位了,就得按角色走。家务事基本上就定位在五妹头上,她起来得早,是应该的。相反,如果大家起来没有早饭吃,那就是五妹的错。

五妹呕吐得肝肠寸断,动静很大。婆婆不得不起来了,她看着五妹的脸,很惊喜的说,你快去睡回笼觉,早饭我来。

婆婆咋咋呼呼地叫起来了万家三妹五妹,一起帮忙做早饭。在农村,洗衣做饭都是女人的活。以前是婆婆一个人当主力,老三、老五打下手。后来,不知不觉的轮到杨五妹一个人当主力,家里早上就无比地安静,五妹忙得昏天黑地的,其他人睡得山呼海啸。都没有觉得有啥不妥,分工不同而已。

从这天早上开始,五妹就该好好休息了。明显的,她怀孕了。五妹的怀孕,应该说,是这个家庭最大的喜事。公公婆婆也改了波澜不惊的习惯,偶尔问着她哪里不舒服没有。这让五妹感到特別的幸福。最高兴的是杨老爷。在他四大金刚都有孩子后,按说,五妹的孩子只是他的外孙,远远赶不上自己的孙子孙女亲热。但是在杨老爷这里,没有内外、没有亲疏。得知消息后,杨老爷赶了过来,一高兴,就表态,把西山的一亩地送给这个还没有出世的小外孙。不但如此,杨老爷还亲自安排人到成都给万勇报信,让万勇知道自己要当爹了。

万达锋自然比哪个都高兴。有了三亩良田沃土,家里的生活已经完全有保障了,他真有了要“疯”的感觉,对土地的狂热,对劳作的狂热,都是他真正成为疯子的原因。万达锋自作主张地重新调整了家里的事务。做饭仍然改由老婆负责,三妹五妹打下手。庄稼由他负责,二弟、四弟打下手。这个局面,是典型的男主外、女主内。跟周围每个家庭一样。说是调整,也就是把杨五妹的活转嫁回老婆。给杨五妹基本上不安排什么活了,让她安心地养胎。

杨五妹在兴奋中。一旦喊她休息,她反而不习惯。摸着肚里的胎跳,她是幸福的,满脸慈祥。喃喃自语,万勇哥哥,你收到报信没有?我们有孩子了!

万勇回来了一次。这个家庭再次出现了自万勇结婚以来,最热闹、最喜庆的局面。热闹的场面过后,就剩下一家人谈事情了。万勇这次回来,是和家里商量,他已经毕业,政府希望他去公干。都说,好啊,在政府里,我们这个家以后就有靠山了。

杨老爷一声不吭。他在想事情。他也在等着万勇把自己的决定说出来。但是,万勇显然还在犹豫不决。

杨老爷忍了一会,还是说话了,他说,照目前的情况看,政府可能也会有很大变动,时局越来越动荡不安。你读这么多书,又在省城,眼界也宽,可以考虑,还有没有更加平稳的工作适合你?

这话轻而易举地就点在了万勇的穴位。按说,直接去政府当差,名声好不说,还有不菲的俸禄,完全可以靠俸禄把家里的生活水平提高很多。但是,很奇怪的是,万勇和其他同学完全不一样,读书好像是他一生的追求,对其他事情完全没有兴趣。也不是他对时局多么敏感,相反,这么多年来,除了读书,对外界知之甚少。是典型的“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类型。对于工作生活,自理能力特别差。在学校就是吃食堂。三点一线的生活,除了与知识为伍,对社会上的一切基本上都还是一片茫然。就连得知自己要当爹的消息后,望着报信者,还在发愣,他不明白,自己在省城好好的读书,怎么会突然就有一个孩子喊自己老汉了?

果然,一年后,还在省城读书的万勇迎来了第一次探亲的队伍。五妹带着二弟、四弟,背着儿子,大包小包、风尘仆仆地来到省城。把万勇吓了一跳。望着两个弟弟,打着赤脚,汗水流了一身,喊着自己“哥哥”。万勇在突然之间,他就好像看见了生活的艰辛,看见了弟弟妹妹们平时的生活。五妹摇着孩子,说快喊老汉(爸爸)。万勇帮着接下孩子,这个虎头虎脑的胖儿子,望着万勇,目不转睛地看着。五妹在孩子脸上亲了一下:“儿子,快喊爸爸!”

万勇抱着孩子,怎么看怎么想不通,这个肉嘟嘟的孩子,刚会牙牙学语,怎么就该喊自己叫爸爸?他在等着,但是孩子偏着头,到处寻找,看见二弟后,奶声奶气的喊了一声“二爸!”看见四弟后,又奶声奶气地喊了一声“四爸!”边喊就把手伸向二弟和四弟。二弟和四弟就围着大哥万勇,抓着孩子的小手,去摸万勇的脸,万勇一下子有了一种触电的感觉,不由身子一抖。

“喊爸爸!这个才是你老汉!”二弟和四弟鼓励着孩子。

孩子看着万勇,又看看妈妈,妈妈笑着。孩子终于脆生生地喊了一声“爸爸!”万勇终于相信,自己做了爸爸了。

这次探亲,让万勇知道了有一种生活叫艰辛。话题是晚上引出来的。万勇安顿好二弟和四弟后,把五妹带到了学校外面的小旅馆。一家三口才认认真真地团圆了。五妹抱着孩子,万勇抓着五妹的手,五妹的手把万勇烙了一下,他仔细看,想不明白,一个女人的手怎么会在一年多时间里,变成了这样。关节粗大、老茧纵横,还开了一道一道的冰口(皴裂)。

怎么会这样?

五妹笑着,笑着,眼泪就出来了。

“万勇哥哥,我可能是来还账的!”一年来的辛酸,逐一浮现,五妹躺在万勇的怀里,哭成了泪人。

孩子出生后的第二天,她就挣扎着起床给大家做早饭。因为她十个月的养胎,只做了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有时候,实在呕吐得厉害,连汤都喝不下去,自然的,浑身没有一点力气。这让婆婆有了微词。婆婆背着儿媳妇有意无意地说,我当初怀万勇的时候,照样干重活。生了第二天,就下床了,现在身子骨还好好的。人的娇气都是惯出来的。

不懂事的万家五妹就指着嫂子鼻子说:“我妈说了,你是装的,怀个娃儿,哪有那么恼火(严重)。”

五妹不反驳,也不大吵大闹,把这话记在了心里。生了孩子的第二天,就硬撑着下床了。为此公公把婆婆狠狠地骂了一顿,不是看在五妹在面前的份上,很可能万达锋要旧病复发,一顿老拳下去,婆婆就肝脑涂地了。婆婆小声嘀咕了一句:“我生了五个娃,你不是没有看到!”万达锋难得的显出了好脾气,再没有纠缠这个问题。要是以往,他就会边打边恶狠狠地骂:“狗日的,不打出屎尿来,不长记性!”

五妹的生活,被万家五妹的一句话就重新定位了。她和万家五妹的仇,好像就是因为做早饭引起的。万家五妹人小鬼大,鬼点子多,曾经煽动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来共同对付她,但是两个哥哥好像天生的软骨头,对嫂子特别好。于是,她就竭尽所能团结了三姐,明里当着一家人的面,规规矩矩的,喊嫂子喊大姐喊得甜滋滋的,暗里就做一些小动作。

杨老爷送来了一只鸡给五妹补身子。父母去田地劳作的时候,五妹串起三妹,分几次就把鸡肉偷吃完了,公公婆婆完全蒙在鼓里。还纳闷:“一只鸡吃下去,怎么儿媳妇还是那样弱不禁风的?”五妹从来不声张,把这些苦默默地埋在心里。自从有了孩子后,她更加不把自己当女人,田里、地里的活,都争着去干。特别是后来,土地分到户后,她独自带着三个孩子在农村,再忙再累都没有请人,也不告诉万勇。独自把一个家撑了起来。

这次探亲后,万勇做出了决定,一定帮着父母把弟弟妹妹抚养成人并结婚生子。

他对五妹只说了一句话:“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

后来的岁月,五妹就是靠着万勇的这句话活着、撑着。当天要塌下来的时候,她想着她有一个在省城读书的男人。当万家两姑子欺负她的时候,她就会认为是自己抢了万勇对弟弟妹妹的爱。总之,她把一切不是都揽在自己头上。她也经常回忆过往,如果自己不来这个家,自己的命运又该是怎么样。归根结底,对于所有的不幸或者苦难,她都归咎于“命运”!

有了这个自我定位,五妹这辈子对生活再没有了抱怨。哪怕后来万勇成为了教授、系主任、著名学者,她都认为是命运的安排。哪怕后来,直到五妹进城农转非,万勇的所有收入基本上都全部帮助了弟弟妹妹,她依然没有怨言。这仍然是命。甚至,几十年来,五妹还有一个习惯,都见不得一家大小比自己过得差。想起就寝食不安。

再后来,万勇和五妹带着幺女、女婿、外孙回了一趟老家。她的同辈人都羡慕:“杨五妹,你终于熬出头了!”五妹一脸的慈祥和满足。比起这些仍然还在土里刨食,风里来雨里去的老家姐妹,在省城大学生活的五妹,自然就与众不同了。当拉着五妹的手的时候,他们才发现,五妹的手不但没有变得细嫩,反而老茧重老茧。万勇呢,给乡亲们的印象是天生就是一个城里人,对农村的一切一窍不通。就只知道拼命地挣钱,再把挣来的钱分发给自己的兄弟姐妹或者在乡下生活的两个儿子。两个儿子在农村都修建了在当地非常显眼的楼房。这些,都是万勇和五妹的能耐,甚至还把万勇和五妹神话了,在乡下人的心里,万勇成了无所不能的化身。所以,对于衣锦还乡,五妹底气十足。

萬教授的智商很高,情商确实不敢恭维。这是知识分子对他的评价。他们举了一个例子。万教授的学识全校有名,被评为最受学生欢迎的老师。有一年,上级都来考察了,拟提升为副校长。要知道,副校长就是副部级,高干了。但是谈话的时候,万教授的表现很让考察组地失望,他居然对这个“副部”毫无兴趣。他的兴趣只在于教书育人,做学问。要知道,为了争这个“副部”,有多少人夜不能寐,又有多少人相互之间打得头破血流。可就是这样的好事,被万教授白白地送人了。只有老太婆知道其中的蹊跷,当时谈话时,万教授犹犹豫豫,回答得吞吞吐吐,没有说出个子丑寅卯。老太婆风风火火地赶了去,对考察组说:“老头不是当官那块料!”

情商低下的万教授,回到家后,老太婆说:“老头,不是我说你,副校长一天这里开会,那里开会,这里讲话,那里讲话。在大学不教书,哪像在大学工作?”这话,让万教授第一次对老太婆刮目相看。果然,顶替他的那个副校长不久后就出事进了监狱,人们才恍然醒悟,如果不是老太婆的阻止,进去的肯定是万教授。因为他那个位置就是专门管后勤和基建的,很多事情不是自己洁身自好就能够避免的。

所以,才有同事一致评价万教授命好的由来。

命好的万教授因为脑血栓走下了讲台,每天过着修身养性的日子。写写字,自得其乐。老太婆买菜煮饭,空了就坐在一边看他拖着腿在屋里走来走去。有时候,扶一把老头。有时候,看着老头一瘸一拐的,就在旁边嘿嘿地笑。

由于长时间的缺少锻炼,老头的行动能力在弱化,肌肉也在慢慢萎缩,脚开始浮肿。一家人连忙把老头送医院,十天后出院,老头就每况愈下了。一整天坐在一个地方,甚至大小便失禁也不知道。每天晚上,老太婆就拉着老头的手,睡在一起。老太婆衣服也不脱,准备着时时刻刻起来。老头的手动一下,她就惊醒了,连忙爬起来问:“老头,怎么了?”老头喃喃地说,心里有点不舒服,紧。老太婆连忙去给老头弄来蜂蜜水,一调羹一调羹的喂。等喂完水,又发现老头的裤子全湿透了。什么时候老头滴尿了也不知道。给老头换衣裤是件麻烦事,老太婆气喘吁吁地喊醒女儿女婿,折腾好一番,才收拾妥当。后来,用了尿不湿,才稍微有了缓解。也不能解决办法,特别是热天,老太婆时时刻刻关心着老头的裆部,一不小心就渍烂了。给他擦拭,他也是反应迟缓,无法配合,任人宰割的样子。又吊了接尿器,还是作用不大。

“你老汉可能活不了多久了!”

老太婆这样对女儿女婿说,她的眼神空洞,似乎要流的泪都流干了。女儿做好了饭菜,喊吃饭,她也不吃,一句“不饿!”来搪塞。如果哪天老头吃了半碗啥,老太婆的胃口就特别好。相反,更加多的时候,老太婆是“不饿”的状态。

老头的嘴一天比一天歪斜,终于很少说话了,老太婆就挨着老头躺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或者是自言自语。

“老头,哪里不舒服?”

老头独自在自己身体上这里抓一下,那里抓一下。

“你还有啥想说的?”

说完,就看老头,老头望着她,嘴唇动了动,没有声音。

“老大、老二家化肥、农药都买了,老大家还添了一头母牛,一年后就可以下崽,能够卖八千!他们的生活也一天一天好起来了。”

老头微笑。

“万权那个兔崽子现在也懂事了,帮着家里干活了,他那老婆也没有以前那样好吃懒做了。”

老头还是一脸慈祥,不知道他听见没有。就那样躺着,眼望天花板,如无人之境。

……

老太婆说得口干舌燥,看老头没有反应,就气急败坏了,毫无来由地照着老头就是一巴掌:“老头,你说话啊!”

“这一辈子究竟吃了哪个的?穿了哪个的?跟你几十年,你自己说,我享到福没得?”

老头动了动。

老太婆突然地就有了兔死狐悲的感觉,这种感觉涌上心头就五味杂陈。“你死到我前头,是你的福气!你还有我看着你死。等我死以后,还不知道,还不知道怎么死!”

老太婆眼睁睁地看着老头,带着审问的味道。

老太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一死,我的账就算还完了!”

“大院的几个老妖精背地里说我不懂爱情,就她们那样,天天像个二流子,菜也不买,饭也不做,叫老头天天吃伙食团,那是爱情?哄鬼哟!”

“万哥哥,你说,我懂不懂爱情?”

“万哥哥……”老太婆突然回到了那个十五岁的年龄,脸颊微微泛红。不由自主地叫着“万哥哥”,一声接着一声地叫。

老头的手在空中乱抓。老太婆连忙拉着,突然的,老头的眼里滚出一串浑浊的泪珠!

责任编辑:惠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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