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磨前的沉思(外一篇)
2018-10-18祁玉江
祁玉江
一次次回家,一次次令我揪心牵挂。村里的人愈来愈少,那整日围着村人转悠的家畜、家禽乃至猫狗也稀稀落落,有的几近绝迹。村子里异常寂静,一片荒凉,大有“人去楼空”之感。只有被主人遗弃的窑洞还在(尽管有的已经坍塌或正在坍塌),石碾、石磨和石槽还在,一个个被孤零零地抛在那里,任凭风雨剥蚀、寒暑侵袭,如流浪的乞丐,不,像垂死的朽木、枯草,抑或将死的一只野物,无人问津。
这是多么令人伤感、不忍目睹的衰败境况呵!
我常常怀着不可言状的心情,从一处处凋敝的院落走过,审视着那一孔孔类型各异、新旧不一的窑洞,打开尘封的记忆,仔细地寻觅着远去的往事,“见贤思齐”,触景生情。那一桩桩、一件件人事、物事,历历在目,记忆犹新,仿佛昨天一般。可眼下,制造人事、物事者,有的终究耐不过岁月的摧残,早已作古,入土为安;有的因生活所迫,远走客居他乡,苟且偷生;有的孤苦伶仃,像脱离了蒲公英藤蔓上的一朵花絮、一粒种子,抑或是吃风梁上的一株枯草、一片败叶,被巨风吹得四处漂泊,至今都落不下脚来;有的虽然还在村里,可个个老态龙钟,两眼浑浊,反应迟钝,行动不便,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威风”。然而,略显欣慰的是,那山峁沟壑、庭院窑洞、石碾石磨、树木杂草,还在守望着这方天地,记录着历史沧桑与时代变迁。
我情不自禁地走到一尊石磨前停下脚步,目不转睛地端详着,往事犹如决堤的洪水顷刻间漫过我的心头。
上世纪八十年代前,对于偏远落后的我的家乡来讲,电,这个现代文明能量还是个天方夜谭,更是个未知数。照明用得是煤油灯,耕地依靠的是老黄牛,碾米磨面只能使用石碾石磨了。那时,实行的是大集体,牛驴等大家畜由集体统一饲养,个体不允许饲喂,谁家需要牛耕作自留地,需要驴碾米磨面,必须由集体派遣这些大家畜来实施。由于户多人多、牛驴少,往往轮不上使唤。作为人口相对较多的我家,碾米磨面自然要比别人家频繁一些。因队里常常派不来毛驴碾米磨面,母亲没少与队长和饲喂员争吵过。有时,吵也无用,只能靠人工滚碾推磨了。
需要说明的是,一个村子里,并不是家家户户都有石碾、石磨。拥有石碾、石磨,也就像拥有石窑、砖窑一样,那是大户人家、富裕人家的事。像穷困潦倒、连挖土窑洞居住力气都没有的我家来说,岂能够打造安置起石碾、石磨呢?为此,每逢碾米磨面,母亲总是背上粮食,借用别人家的碾磨,好话说上一大串,这还要看主人乐意不乐意。时间久了,自己不仅嫌麻烦,而且更重要的也确实让对方有些作难!
记得有一天夜晚,长吁短叹的母亲又一次谈起一家人的光景问题。坐在煤油灯前做针线的母亲说:“看来咱们也得置办石碾、石磨了,长期借用人家的石碾、石磨,总不是个办法。”蹲在炕头噙着旱烟锅捻毛线的父亲回答:“是该置办的时候了,看看今年的收成怎样!”言下之意是,如果当年风调雨顺,粮食丰收,就有了打造石碾、石磨的资本了;反之,只能是干着急,没办法。
说来也真是幸运,这一年天年顺当,五谷丰登。临近收秋,父母便请了当地最有名的一郭姓石匠,选了前沟里上等的石场,张罗着开始打造石碾、石磨了。大约经过一个多月的精心打造,一盘石碾、石磨先后打造成功。
最激动人心也最有凶险的是拉碾子。因为石磨与石碾相比,毕竟要小的多,重量自然轻了许多,而且有上下两扇(两半)组成,便于拉运。磨盘也较为简单、轻便,只是用一块块薄石板垒砌而成,不需要过多地费人费力,有几个人轻而易举地就会运回家中。可石碾就不同了。不仅碾轱辘壮硕沉重,而且碾盘更大、更厚、更重,是一个直径近两米、厚约一尺多的大石圆盘,要从沟谷里运往山上,是非常不易的,需要二三十人甚至三四十人齐心协力,用若干粗麻绳和好些木杠,连拉带支,大半天才能够运回家中。尤其是上坡,既吃力又危险,每前进一步,需要付出沉重的代价,而且要全神贯注,用力要均匀一致,既不能过猛,又不能放松,稍有不慎,就会有前功尽弃甚至会威胁到人身安全。当地历史上就有碾盘拉到半坡上拉不回村、半途而废的事例。最典型的是,附近有个叫阳山村的前峁的半坡上,就弃有一扇碾盘,我小的时候去那里割草、砍柴时经常能看到它。此时的那扇碾盘,早已失去了原有的青色光亮的风采,变成了锈迹斑斑、上面长满青苔的弃物,就这样仰面直挺挺地躺在那里,而且已深深地镶嵌在岩土中。据传说,当初主人动员村人在拉运这扇碾盘时,就是实在无法拉动,并且还伤及了一人的性命后,才不得不弃于半道,铩羽而归。可眼下,好在我家住在沟坡上,石场距家中的路程也并不很远,且大部分是沟道,拉运起来相对省力,危险较小;加之母亲对拉运碾子的人待遇又好,专门炸了油糕,压了饸饹,让他们管饱吃。大伙这才卯足劲头,齐心协力,将碾盘和碾轱辘很顺利地拉了回来。
家中自从有了石碾、石磨,碾米、磨面自然方便多了,母亲也再不用低三下四央告有碾有磨的人家去做碾磨了。一家人像置办了两份厚重的家业,很是欢喜和自豪了一阵子。
乡下人对石碾、石磨很是敬畏。视石碾为青龙,曰石磨是白虎。决不允许任何人尤其是女人随随便便坐在碾盘和磨盘上,更不允许在石碾和石磨上胡乱地搁放乱七八糟的东西。每次滚罢碾子磨完面,父亲和母亲总是要将碾磨清扫得干干净净,有时还会用清水洗得光洁锃亮,以便下次再用。过年时,还要贴上红红的楹联,分别写上青龙大吉、白虎大吉,有的甚至還要上香、焚纸和跪拜,以示感恩和敬仰。可见人们对石碾、石磨虔诚膜拜到何等地步呵!
滚碾推磨,大部分用毛驴。将系在毛驴头上或脖项上的缰绳按一定间距拴到碾轴或磨轴上,再将裹在毛驴前颊两边棉带上的绳索向后引伸至毛驴尾后,系在横在毛驴屁股后的一根短棍两头,再从那根短棍中间扯出一根绳子,等距离地系在碾架子或磨棍上,这样就使得毛驴固定在碾道或磨道间。主人便驱赶毛驴,毛驴就会绕着碾盘或磨盘,拉着固定在碾盘上的碾轱辘或固定在磨盘下扇磨上的上扇磨旋转起来,行使起滚碾或推磨的职责。为不使毛驴长时间转圈眩晕和偷吃碾磨盘上的粮食,主人就用一块黑布或烂衣裤罩了驴眼。经过长期驯化,毛驴对拉碾推磨早已习以为常了,一旦将其固定在碾磨道间,罩了眼,几乎不要主人吆喝,毛驴就会很自觉地迈开轻盈的步子,悠闲自得,反复地转起圈儿,行使起它的职责来。
但是,毛驴短缺时,滚碾推磨的职责就有人工来替代。也就是由人充当毛驴,将碾棍或磨棍横在怀里,同样拉扯着碾轱辘或上扇磨,绕着碾盘或磨盘,一步一颤地转起圈儿。这项劳动,苦活虽不怎么重,但很是枯燥乏味,一时半会都结束不了。小时候,我常常帮助母亲和姐姐们滚碾推磨,也最怕滚碾推磨。因为滚碾推磨很费时间,一旦摊上这活,意味着就没有了玩耍的时间。记忆中,平日的滚米、推糠很费时费力。再就是进入腊月年茶饭的准备,滚碾推磨的频率必然增加,很是烦人。有时,推着碾棍磨棍就睡着了。特别是饿了的时候,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一步也迈不出去,恨不得“粗制滥造”,一下子完结了事。然而,这些想法和举动,哪能逃过母亲的眼睛,难免又是一顿数落和责备!
仅仅三四十年,社会发展竟如此般地快,城乡变化就这么大。现在,广大乡村,电力早已得到普及,人们再也不要为滚碾推磨发急发愁了。石碾、石磨基本派不上用场,已成为历史留下的一道痕迹,也成为一种乡愁。细想起来,石碾石磨作为新石器时代传承下来的一种农具、一种产物,在广袤的中国北方大地上延续了3000多年,为满足人们日益增长的物质需求,发展和改善生产动能,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由此使我忽然想到,石器时代其实离我们并不遥远,我们也经过石器式时代!眼下,我们虽然已经告别或正在告别石碾、石磨,告别石器时代,但绝不能忘记石器时代对推动中华民族文明进步的重要作用,更不能忘了石碾、石磨,弃之不管!
高山顶上一棵树
在我乡下老家的高山顶上,生长着一棵老柳树。它虽然长得不是十分高大伟岸,但也躯干粗壮,大约两三个人才得以合抱;由若干枝杆绿叶组成的树冠,蓬蓬松松,像一把巨伞,苦苦撑起一片天空;远远望去,如哨兵一般,默默虔诚地守护着一方天地和天地间的黎民百姓。
这棵老柳树是何时何人所栽,村人们都说不清楚。想必,一定是第一个涉足者抢先栽下的,分明在告诉世人,这里已经有了主人!有了树,就有了生机;有了生机,也就渐渐吸引来更多的人定居;最后竟演变成了一个村庄了,即我们村。
村人们视这棵老柳树为全村的树,当然也看作是自己的树,十分敬畏,百般呵护。决不允许任何人、实际上也不会有人胆大妄为、肆意践踏这棵树!据老一辈人讲,这棵老柳树似乎与年景好坏、村人平安息息相关。老柳树生长茂盛蓊郁了,天年必然就好,人口自然也就平安无事了;反之,年景就不好,人口就不顺!所以,每逢村上重大祭祀活动,如天旱祈雨、正月二十三送“灶马爷”升天、二月二龙抬头等,村人们都要在这棵老柳树下烧纸、叩头,燃起柴火,祈求平安。即使村民们再缺柴烧、再需木料,不仅不可能在这棵老柳树身上打主意,而且倒祈福它能够健康生长,永不枯萎!
就这样,这棵老柳树,历经酷暑严寒,饱受风雨沧桑,孑然不倒,蓬勃向上,见证着全村的发展和变化,庇佑着村人们的幸福与安康。
年少时,我常常和村里的小伙伴们爬上山顶,在老柳树下割草、拾柴、打土仗、捉迷藏、编草帽、乘阴凉,有时竟调皮地爬上树,掏雀窝、捕鸟,那无忧无虑的欢快,有时竟忘记了“主业”,忘记了回家。
山顶高耸,视野开阔。伫立在老柳树下极目远眺,四周涌涌不退的群山,如波浪般扑面而来,仿佛一下子要将人吞噬掉似的。可你冷不防打了一个激灵,那波浪便哗啦一下退回原处,你反倒又庆幸自己躲过了一劫,“我自岿然不动”!
不知是人亲、村亲,还是山亲、这一棵老柳树亲。总之,从记事起,我就喜欢上这棵老柳树了。
当年我在乡下上初中、高中时,因学校距家较远,必须住校上灶。通常情况下,每周才能回一次家。那时因年少无知,再加饥饿,十分想家、恋家。每到星期六下午,归心似箭的我,早早收拾好书包,向老师告了假,忍着饥渴,不顾疲劳,就迫不及待地向家中赶去。费尽力气,好不容易翻过两座大山,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村子山顶上那棵老柳树。此时此刻,我是多么地兴奋和激动呀!要知道,望见了那棵老柳树,就意味着马上就能够看到村子,进而也就能很快回到家中,与亲人们团聚。为此,浑身一下子就来了劲头,脚步也迈得更欢实了。可是星期天下午返校的时候,我又磨磨蹭蹭、迟迟不愿动身归校,总想在家中多待一会儿。直到日头快要落山了,这才很不情愿、无可奈何地背起口粮米,一步一回头地离开穷苦而温馨的家,无精打采,慢腾腾地走向学校。待爬上大山,越过几道崾岘,村子的轮廓,特别是村子山顶上那棵老柳树,即将从我的视线中消失的时候,我是一步也迈不动了,必然会回过头,痴痴地立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眺望着:亲爱的家人们,亲爱的生我养我的村子,亲爱的老柳树,我何时才能够归来,再见到您们,投入到您们亲切温暖的怀抱呢?顷刻,思念的泪水便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直到望个够,思个够,视线渐渐模糊时,这才狠下心,猛地回过头,疯疯癫癫,大步流星地赶往学校……
岁月如梭,光阴荏苒。后來,我终究离开了父母,离开了家,离开了村子,离开了村子山顶上那棵老柳树,去外面闯荡世事。可是亲爱的父老乡亲们,亲爱的哺育我成长的故乡,亲爱的村子高山顶上那棵老柳树,一直在我脑际中萦绕,令我时时牵肠挂肚,难以释然!现在,我的父母早已作古;亲人们多数都弃村到城里谋生;其他村人们也纷纷离开村子,天南地北,各自干着各自的营生;而留下的只是些老弱病残之人;村子变得更加冷冷清清,死气沉沉。然而村子高山顶上那棵老柳树还在,仍在经受着酷暑严寒、风吹雨打的煎熬,竭尽所能地努力生长着,不断延续着它不愿衰老的生命,继续守望和呵护着已经凋零的村庄和这方天地,忠实地履行着它的神圣使命,并且声声呼唤着它的那些儿女们早日归来。
但愿故乡高山顶上那棵老柳树蓬勃向上,长盛不衰!